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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6期|劉慶邦:終于等來了一封信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6期 | 劉慶邦  2021年06月17日08:37

七月十五定年成,是說到了每年農(nóng)歷的七月十五,當(dāng)年秋莊稼的收成如何,能收八成,還是能收九成,基本上就定了盤子。這年還不到七月十五,高粱還在孕米,玉米還在吐纓,芝麻還在開花,年成如何尚未確定,方喜明的親事卻定了下來。所謂定親,是方喜明得到了男方的認可,男方家已經(jīng)托媒人給女方送了彩禮。方喜明得到的彩禮沒有現(xiàn)金,只是幾塊做衣服的布料和一方包布料的紅圍巾。定親也是定情,定情不在于禮輕禮重,哪怕是一塊手絹,或是一片樹葉,都可以成為定情之物。方喜明是重情的人,定情之后,她就把自己的心和那個人的心連在了一起。方喜明對那個人的名字已爛熟于心,連睡夢里都不會叫錯。但她在口頭上從沒有叫過那個人的名字,仿佛一叫就會牽得心上疼一下似的。還有一個說法,把已定親的對方說成對象。什么對象不對象,對這樣的說法方喜明也很不習(xí)慣,也說不出口。她還是愿意按傳統(tǒng)的說法,把跟她定親的人說成“那個人”。因那個人所在的村莊叫張樓,如果嫌只說那個人不是很明確,她頂多在那個人前面加一個定語,說成張樓的那個人。張樓張樓張又張,張樓那個十九歲的人兒??!

他們兩個定親不久,張樓的那個人就到一個山區(qū)煤礦當(dāng)工人去了。臨去當(dāng)工人的頭天晚上,那個人和方喜明約了一個會,會面的地點是在一座小橋上。半塊月亮在薄云中忽隱忽現(xiàn),不知是月在走,還是云在走。橋下的流水靜靜的,若明若暗,反映著碎銀子一樣的月光。遍地的莊稼在抓緊最后的時間向上生長,一片蒼茫連著一片蒼茫。莊稼地里蟲鳴十分繁密,有著千翅萬翅齊彈奏的綿長悠遠效果。他們兩個在橋上站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方喜明送給那個人一雙她親手做的鞋,那個人握了一下方喜明的手,兩個人的相會就結(jié)束了,一個走向橋東,一個走向橋西。

那個人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還,方喜明心里難免空落落的。那個人在家時,他們見面的機會其實并不多,可他們畢竟同屬一個大隊,偶爾看見那個人的機會還是有的。比如大隊在一個打麥場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方喜明會在會場上看見那個人。再比如,那個人曾在大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里演過節(jié)目,跟同在大隊宣傳隊演過節(jié)目的大隊會計孟慶祥是好朋友,那個人去大隊部找孟慶祥說話,方喜明有時也會遠遠地看見他。還有,今年春天方喜明去鎮(zhèn)上趕三月三會,在熙熙攘攘的千年古會上也看見了那個人。她穿過一道巷又一道巷,擠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當(dāng)終于在人群中看到她的那個人時,她心頭轟地一熱,像達到了最終目的一樣,就回家去了。是的,在那些情況下,他們沒有接近,更沒有說話,只是看一眼而已。而且,她看到了那個人,并不能保證那個人同時也看到了她。能看上一眼就夠了,一眼三春暖,能看到那個人一眼,足以讓她心滿意足,溫柔無邊。她還能要求什么呢!那個人這一遠走,她想看到那個人就不容易了,不光夏天看不到,秋天看不到,冬天看不到,恐怕到明年春天都不一定看得到。那個人還在家的時候,雖說他們兩個不在一個村莊,但那個人所做的很多事情方喜明都想像得到,知道他怎樣戴著草帽鋤地,怎樣揮舞著鐮刀割麥,怎樣在深不見人的棒子地里掰棒子;還知道他怎樣爬樹摘桑葚,怎樣下河摸魚,怎樣在雪夜的煤油燈下看書等等。那個人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方喜明的想像沒有了依據(jù),無從想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這樣一來,他們兩個不僅從地理和空間上拉開了距離,從心理和想像上似乎也拉開了距離,真讓人發(fā)愁!方喜明想嘆一口氣。想到心到,她真的嘆了一口氣。她嘆得輕輕的,頗有些我想嘆氣不敢嘆的意思,但她的嘆氣還是被自己聽到了。她吃了一驚,生怕她的嘆氣被家里人聽到,說她有了心事。她嘆氣時,娘在家,妹妹在家,弟弟也在家。外面下著小雨,娘在納鞋底子,妹妹在拆一件棉衣,弟弟在寫作業(yè),他們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似乎并沒有聽到她的嘆氣?;蛟S聽到了跟沒聽到一樣,對她為什么嘆氣并不關(guān)心。心事都是自己的,從心事的角度講,每個家里人也都是別人。自己的心事自己承擔(dān),跟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天下午,生產(chǎn)隊里給女勞力安排的活兒是翻紅薯秧子。下過雨后,太陽一曬,紅薯秧子長得格外旺盛,滿地綠汪汪的。紅薯秧子貼地蔓延,秧子下方會生出一些白色的根須,扎進土里,秧子走到哪里,根須就會扎到哪里。在農(nóng)人看來,如果紅薯秧子上的根須扎得太多,會分散整棵紅薯的營養(yǎng),影響紅薯主根根部塊莖的發(fā)育和生長。而翻紅薯秧子的目的,是把那些扎在土里的根須扯斷,讓紅薯秧子和紅薯葉子上的全部營養(yǎng),都集中在根部的塊莖上,保證紅薯長得又大又紅。方喜明踏進紅薯地里,和女勞力們一起翻紅薯秧子。她們不能攬得太寬,每個人一趟只能攬兩壟,左邊一壟,右邊一壟。不管左邊還是右邊,她們都是用右手翻。她們蹲在一尺多深的紅薯秧子叢中,也是蹲在兩壟紅薯中間的地溝中,一邊翻扯紅薯秧子,一邊向前移動。她們從一棵紅薯的根部那里抓到紅薯秧子,一抓就是一大把,像抓到姑娘粗壯的頭發(fā)辮子一樣。她們一律把“頭發(fā)辮子”翻到了后邊,恰如姑娘家的頭發(fā)辮子都拖在身后一樣。有的紅薯秧子根須扎得少,她們翻起來很輕松。有的紅薯秧子根須比較多,根又扎得比較深,抓地抓得比較緊,她們需要使勁兒拉扯,才能把紅薯秧子揭起來。當(dāng)根須被揭斷時,會發(fā)出一連串裂帛一樣好聽的聲音。在密匝匝的紅薯葉子下面,有蟈蟈、蟋蟀等多種昆蟲在合唱。它們的合唱雖然有高音,有中音,也有低音,但聽起來十分和諧。翻紅薯秧子的隊伍翻到它們跟前時,合唱隊暫時分散,它們的合唱暫時停止。隊伍剛剛翻過去,它們便迅速集結(jié),合唱重新開始。紅薯葉子的正面是墨綠色,背面有一些發(fā)白,紅薯秧子一翻過來,綠色就變成了白色,遠看如開滿了遍地白花。有的紅薯秧子的根須由于抓地太緊,根須沒有扯斷,倒把紅薯秧子扯斷了,白色的汁子冒出來,散發(fā)出一股股濃濃的青氣。方喜明聽娘說過,以前還是各家各戶種地時,有人翻紅薯秧子是手持一根頂端削尖的木棍,站在地里挑著翻,那樣就不必一直蜷窩著蹲在地上,身體會舒展一些。自從土地歸集體所有制之后,社員們翻紅薯秧子就不再是站著用棍子翻了,都是蹲在地里翻。方喜明從沒有站著翻紅薯秧子的經(jīng)歷,自從她成為生產(chǎn)隊的一個女勞力,第一次和女勞力們一塊兒翻紅薯秧子時,就是身體重心向下,蹲在地里用手翻。她從不覺得這樣翻紅薯秧子有什么不好,在她看來,翻紅薯秧子是最簡單的勞動,只動動手就行了,根本用不著動腦子,比梳頭發(fā)辮子都要簡單。

她干活兒時雖然不用動腦子,可她的腦子并沒有閑著,一會兒想到東,一會兒想到西;一會兒想到天上,一會兒想到地下。不管她想到哪兒,總是離不開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別人,只能是張樓的那個人。那個人不在地面上種莊稼了,跑到那么遠的地方,鉆到地底下挖煤去了。方喜明在打鐵的鐵匠爐那里見過煤,知道煤都是黑的,都是從最黑最黑的地底下挖出來的。但她想不出來,地底下到底有多深,究竟有多黑。方喜明下過的最深的地方是她家的紅薯窖,見過的最黑的地方是紅薯窖下方儲藏紅薯的地洞。紅薯窖還不到一丈深,她覺得已經(jīng)很深了,比老鼠和黃鼠狼打的洞子都要深。儲藏紅薯的地洞當(dāng)然很黑,黑得她感覺好像沒有了白眼珠,只剩下黑眼珠,連紅薯都變成了黑薯,一摸就能沾一手黑。一個紅薯窖尚且這樣,那挖煤的煤井,又不知深成什么樣、黑成什么樣呢!在那樣又深又黑的煤井里挖煤,那個人害怕不害怕?要是害怕的話,那個人會怎樣?這時方喜明一抬頭,看見天上飛過一只鳥。據(jù)說一只鳥一天可以飛很遠,她想,這只鳥也許是從那個人挖煤的地方飛過來的,她暫停翻紅薯秧子,兩只眼睛盯著那只鳥??上侵圾B沒有降低飛行高度,沒有放慢飛行速度,更沒有停留,一直飛了過去。鳥越變越小,從一個高粱穗子,變成一粒高粱;再從一粒高粱,變成一粒芝麻;后來連芝麻也看不見了。直到這時,方喜明還從沒想到過,那個人會不會給她寫一封信,那個讀過中學(xué)的人會不會給她寫信說說在煤礦下井的情況。她只想到,她每天想那個人,不知那個人會不會想她。要是她只想那個人,那個人并不想她,那就不好了。

立秋之后,第一個被人們打上標(biāo)記的日子是七月初七。有戲里唱道:年年有個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這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傳說,并不是一個節(jié)日。元宵節(jié)、端陽節(jié)、中秋節(jié),還有春節(jié)等,都是節(jié)日,人們都不會忘記,家家都要正而八經(jīng)地過一過。七月七就不一樣了,是不是把它當(dāng)成節(jié)日,會因人而異。把七月七當(dāng)節(jié)日的,會把它說成七夕節(jié)、乞巧節(jié),夜晚會仰臉在天河兩邊找一找牛郎星和織女星。而不少人根本不把七月七當(dāng)回事,稀里糊涂地就過去了,連向天空看一眼都不看。方喜明怎么樣呢?她能記起這天是七月七嗎?在以前,日子如流水,一天又一天,她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很少能想起七月七來。就算偶爾能想起來,也是因為娘的提醒。娘的說法是老一套:今天是七月七,喜鵲又該去天河上搭橋了,牛郎和織女又能見面了!聽了娘的提醒,方喜明雖說知道了那天是七月初七,也想起了傳說中的放牛郎和七仙女的故事,但她覺得那樣的故事遙遠得很,隔著千層云,也隔著萬里風(fēng),跟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她聽了也就過去了,只從耳朵里過,沒從心里過,該薅草就去薅草,該拾柴還去拾柴。今年可不一樣了,心上有了牽掛的方喜明,無須任何人提醒,一大早就記起了這天是七月七。仿佛她還沒有完全睡醒,七月七就醒在了她前頭,七月七似乎對她說:方喜明,你已經(jīng)是有主兒的人了,不能再糊涂下去了!方喜明趕緊說:不用你說,我記著哩!這個日子讓方喜明心里突地一跳,就一下接一下跳了下去。她有點兒歡喜,還有點兒發(fā)愁;有點兒想笑,還有點兒想哭;覺得這一天有點兒短,還有點兒長,不知怎樣才能度過去。

這天下午,女勞力的活兒是鉆進高粱地里打高粱葉。高粱的葉子是高粱生長的標(biāo)記,高粱每向上拔一節(jié),就要長一片葉子。等到高粱長出穗子,整棵高粱稈子上就會伸展出好多片葉子。高粱的葉子又寬又長,秋風(fēng)一吹,葉子會發(fā)黃,但葉褲子還緊緊穿在高粱稈子上,不會自行脫落。打高粱葉子的用意與翻紅薯秧子一樣,是為了避免營養(yǎng)分散,把最后的養(yǎng)分都集中供應(yīng)給高粱的穗頭。打高粱葉子的女勞力,要逐棵逐棵、自上而下,把高粱稈子上葉片全部打光,打成光桿,打得有些發(fā)紅的高粱穗頭像高擎的火把一樣。中間休息的時候,一些家里有小孩子的婦女,從高粱地里走出來,匆匆回家奶孩子去了。方喜明沒有回家,她一個人登上高高的河堤,在河堤上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想到應(yīng)該以水為鏡照一下,就沿著河內(nèi)側(cè)的堤坡,下到水邊去了。這是一條縱貫?zāi)媳钡暮恿鳎线呁ɑ春樱边呁S河。在發(fā)大水的時候,淮河的鯉魚可以通過這條河北上,先進入黃河,再逆流西游,以實現(xiàn)跳龍門的愿望。河水在春天是渾的,在夏天也是渾的,一到秋天就變成了清的。方喜明一直不能明白,秋天到底有著何等神奇的力量,一下子把渾濁的河水變得如此清澈。河水一清到底,能看到水底有些臃腫的草根,嵌在黑泥里的白蛤蜊片,誰扔在水里的半塊兒生紅薯,還有天上的朵朵云彩等。方喜明一到水邊,就把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臉看到了。按理說,她對自己的臉應(yīng)該最熟悉??刹恢獮槭裁?,她每次看到自己的臉,都覺得有些陌生似的,想看,又不敢多看,好像多看一眼就有些不好意思。在她靜靜地看自己的時候,一些小魚游了過來,在她“臉上”游來游去。西邊的陽光透過水面,照在小魚身上,小魚呈現(xiàn)的是斑斕的色彩。小魚干什么呀!她覺得小魚這樣的表現(xiàn)不是很好,就以手撩水,把小魚趕跑了,趕到對岸去了。

這條河也是一道分界線,河對岸的河堤就是張樓的河堤。從河堤的外側(cè)往下走,就是張樓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方喜明相信,這條河不是天河,只是一條地河,河不能把她和她的那個人分開。這樣想著,她就順著河向北邊望,一眼就望到了那座小橋。那個小橋不是喜鵲搭起來的,而是用石頭砌成的,結(jié)實得很。那天晚上,她和那個人的約會,就是在那座石橋上,她送給那個人一雙鞋,那個人拉了她的手。想到這里,方喜明的心一下子柔軟得不行,眼里頓時充滿了淚水。

七月七這天,方喜明仍沒有想到那個人會不會給她寫一封信。人雖然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八歲,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但因她沒有收到過別人寫給她的信,她自己更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信,腦子里幾乎沒什么信的概念。直到中秋節(jié)那天,方喜明在路上碰見了孟嫂,孟嫂一上來就問她:張東良走后給你來信了嗎?

沒有。

這個張東良,他怎么還不給你寫信!他走了都有兩個多月了吧?

兩個月零十九天。

你看你記得多清,有整又有零。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想他?

誰想他,我才不想他呢!

孟嫂笑了,說:還說不想人家,你看你的臉紅成啥了,恐怕比雞冠子都紅。

方喜明不由得摸了一下臉說:嫂子最會笑話人了,你再笑話人,人家就生氣了!

這個喜明,都是定過親的人了,還這樣害羞呢!

方喜明愈發(fā)害羞地、長長地叫了一聲嫂子,說不是。

不是什么,你敢說你不想張東良!

對于張東良這個名字,她在心里隱著藏著,小心翼翼,從不敢叫出口??缮┳硬还懿活?,叫了一聲又一聲。她想讓嫂子叫,又不想讓嫂子叫。嫂子叫了,好像是替她叫出來的,她一聽心里就是一動。她不想讓嫂子叫呢,是覺得嫂子叫得太隨便了,也太多了,嫂子一叫,她心里就是一疼。她輕輕跺了一下腳,當(dāng)真生氣似的轉(zhuǎn)過臉去。

好好好,嫂子不說了,嫂子跟你孟哥說說,讓你哥留點兒心,只要看見張東良給你寫來了信,讓他馬上告訴你。

直到這時,方喜明似乎才醒悟過來,人離開了,互相之間還可以有書信往來。那個人參加工作去了,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回來。可既然他們定了親,那個人如果沒有忘記她,就有可能給她寫一封信。她知道,那個人念書多,識字多,寫封信不是什么難事。她覺得自己真傻,傻得一點兒氣兒都不透,怎么就沒想到寫信這一層呢!虧得孟嫂提醒她,給了她一個盼頭,不然的話,她每天看天天高,看地地遠,看云云起,看水水流,一顆跳蕩不止的心真不知往哪里放。方喜明還知道,她所在的大隊包括五個生產(chǎn)隊,也就是五個村。外面的人來了信,公社郵電所的郵遞員只把信件送到大隊部,由常在大隊部值班的大隊會計把信件全部接收下來,然后趁各村的干部到大隊開會時,大隊會計把信件分發(fā)給各村的干部,讓他們捎給村里的收信人。大隊會計不是別人,正是孟嫂的男人孟慶祥。

此后,方喜明到孟嫂家去得多一些,她所在的村莊叫方莊,方莊不是很大,只有幾十戶人家。在軍閥混亂的民國年間,方莊的寨墻被兇惡的土匪隊伍打開過,莊子里的男女老少幾乎被殺得一個不留。方莊現(xiàn)在的住戶都是從周邊的村莊遷移過來的,等于為方莊在人口上填補了空白。方莊的人口既然是重組,趙錢孫李,姓氏就比較雜。方喜明一家雖說姓方,卻不是方莊的原住民,他們是從東邊的方營遷過來的。遷過來的第一代是爺爺和奶奶,到她這一代是第三代。在地里沒活兒的時候,方喜明手里拿著針線活兒,一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孟嫂家里去了。頭天晚上下了雨,呼雷閃電的,下得還不小。第二天上午,雨還在下著,只是下得已經(jīng)很小,零一下子,星一下子,下與不下差不多。大雨小雨都是秋雨,雨水帶來的寒氣一波比一波透衣。方喜明去孟嫂家時,里面穿了一件長袖的單衣,外面還披了一件夾衣。不知怎么養(yǎng)成的穿衣習(xí)慣,他們這里的人習(xí)慣披衣服。衣服本來有袖子,他們的胳膊卻不穿在袖子里,就那么往肩膀上一披。不管是秋天,還是冬天,都有人披衣服。人在干活兒的時候,絕不可以披著衣服,要是披著衣服,就不像干活兒的樣子。這樣對比起來,披衣服似乎與休閑連在了一起,人顯得輕松一些。

孟嫂正在家里吵孩子,吵得雷一聲,電一聲。見喜明來了,她就不吵了,對喜明笑臉相迎。孟嫂心里明白喜明為何淋著小雨到她家里來,因她問過張東良給喜明來信沒有,喜明就上了心,就惦記上了張東良的信。還因為外面來的信都是先從她男人手上過,她男人離信近一些,她離她男人近一些,喜明就想跟她走得近一些。歸根結(jié)底,喜明還是為了信,要是張東良給她來了信,她想及時得到信息,收到信。孟嫂能夠理解喜明的心情,這些定了親的女兒家啊,定了親就有了心思,誰能不想郎呢?但孟嫂不能把喜明的心思說破,一說破喜明就不好意思再到她家里來了。她們說昨夜的大雨,說喜明手里正在納的襪底子,說孟嫂的兩個不聽話的孩子。孟嫂家門口兩側(cè)各栽有一棵石榴樹,石榴樹上的石榴都摘去了,剩下的都是樹葉。夜里的大雨,把樹上的葉子打落不少,葉子還在樹上時,不見得有多少黃葉子,可一旦被雨水打落在地上時,樹下的地上落的大都是黃葉子。黃葉子落在濕地上顯得有些漂亮,像細碎的金箔一樣。喜明對孟嫂說:這些發(fā)黃的石榴葉子真好看!

你孟哥也說好看,他說等地干了,也不要把石榴葉子掃掉。

只要在孟嫂家,總會說到孟哥。是孟嫂先說到孟哥的,她接著說孟哥就是順嘴話,她問孟哥是不是又到大隊部里去了。

吃過早飯撂下飯碗就去了,說是公社駐咱們大隊的干部要在今天上午召開全大隊各生產(chǎn)隊的干部會議。一下雨就開會,一下雪也開會,開會開會,不知道有啥開頭兒。開得你孟哥跟不著窩兒的兔子一樣,家里啥事兒都指望不上他!

只要說到孟哥,不管孟嫂說什么,方喜明都愛聽,誰讓那個人跟孟哥是好朋友呢!兩個人既然是好朋友,脾氣應(yīng)該比較相投,說話能說成一塊兒。現(xiàn)在兩個好朋友分開了,說不定他們之間也會互相想念。那個人沒給她寫信,會不會給孟哥寫信呢?兩個人都是會寫信的人,那個人給孟哥寫一封信是完全可能的。方喜明不敢問孟嫂,那個人是不是給孟哥寫了信,只替孟哥說好話說:孟哥是有文化的人,有本事的人,大隊離不開他唄!

成天價扒拉算盤珠子,那叫什么本事。要說有本事,依我看,你們家的張東良才是真有本事呢!

念頭繞不過,人就繞不過。由孟哥引出了張東良,孟嫂又把張東良說到了。讓方喜明沒有想到的是,孟嫂在說到張東良時,還把張東良說成“你們家的”,這可怎么得了!方喜明頓時滿臉紅透,又不知說什么好了。

在來信不來信的問題上,方喜明還保持著耐心,孟嫂卻好像沒有了耐心,當(dāng)方喜明再次來到孟嫂家時,孟嫂一開口就對她說:我天天問你孟哥,張東良為啥還不給喜明來信,你孟哥說他也不知道。

來不來信都沒啥,他可能沒顧上唄!

他不給你寫信,你可以先給他寫一封嘛,你也上過學(xué),不是也識字嘛!

我哪里會寫什么信,我一共才上過四年學(xué),認識的那幾個字,早就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你不想給他寫信也可以,就拿上小包袱,坐上汽車找他去,當(dāng)面問問他,走了這么長時間,為啥不給你寫封信!

方喜明搖頭,說那我可不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你跟他定過親了,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當(dāng)然可以去找他。說到這里,孟嫂的樣子變得有些神秘,還有些調(diào)皮,她壓低聲音問:喜明,我聽別人說,張東良去參加工作走的頭天晚上,他跟你在小橋上有個約會,約會的時候,他那個你了嗎?

那個是哪個?哪個才是那個?喜明似乎懂得嫂子問話的意思,但又不敢懂,有些懵懵懂懂。她的臉紅了又紅,說嫂子,你說的是啥呀?

我說的啥,難道你不明白嗎?這個喜明,你是真糊涂,還是故意跟嫂子裝糊涂?

方喜明當(dāng)然不會忘記,那個人在那天晚上握了一下她的手,握得還很有勁,她手上忽地就出了一層汗。她不知道,這個不知算不算嫂子所說的那個,要是握手也算那個的話,方喜明連這樣的那個也不敢說。她說嫂子,你不知道你妹子是個實心的人嗎!

心實的人才靈透,我看妹子靈透著呢!妹子不想說,就不說,就當(dāng)嫂子啥話都沒問。

我說了也沒啥,那天晚上啥個那個都沒有。

真的呀,張東良真是個大傻瓜!

孟嫂把話說到這樣的程度,方喜明就不敢輕易再到孟嫂家里去了。

說事情來得突然,也不算突然,因為方喜明對有的事情盼望已久,心里早有準(zhǔn)備。這件事情的到來說成“終于”比較合適,因為方喜明等啊盼啊,終于把事情盼來了。

這天傍晚收工后,方喜明正在家里洗紅薯,切紅薯,準(zhǔn)備燒紅薯茶,孟嫂的大女兒手里舉著一封信向方喜明家跑來。小姑娘一跑進方喜明家的院子,就喊著說:喜明姑姑,喜明姑姑,有你的信,俺爹俺娘讓我趕快給你送來!

我的天哪,那個人總算來信了!方喜明一聽,馬上放下沒切完的紅薯,從灶屋里迎了出來。她伸手欲接信,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是濕的,就趕緊在圍裙上擦手。她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確認自己的手一點兒都不濕了,才從小姑娘手里把信接過來。接信時,她舍不得捏到信封的中間,只捏到信封的一個角,仿佛捏到信封中間會把里面的信捏疼似的。拿到信后,方喜明的心跳得很厲害,一怦又一怦,從心上一直跳到手指頭肚子上。不光手指頭在跳,信封里面的信好像也在跳。方喜明不燒紅薯茶了,解下圍裙,從灶屋轉(zhuǎn)到了堂屋。

娘還在灶屋里準(zhǔn)備燒火,看到喜明收到了信,她也替女兒高興。女兒的心思娘知道,女兒動不動就往孟嫂家里去,盼的不就是遠方的來信嘛!今天總算把信盼來了,不知女兒有多高興呢!娘跟到堂屋問喜明:是不是張樓的那個人給你來信了?

喜明不想讓娘知道,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不是那個人給你寫信又能是誰呢?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娘跟女兒說笑話:你這閨女呀,接到信像是被火燎著了一樣,就是存不住氣。好了,做晚飯的事兒你不用管了,趕快看你的信去吧。

過了寒露到霜降,白天一天比一天短,夜晚一夜比一夜長。到每家開始生火做晚飯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灶屋里發(fā)出的都是灶膛里紅紅的火光。來到堂屋里,方喜明本打算點上煤油燈開始看信,但她擦亮火柴后,突然有些走神,眼看火柴燃起的一朵火要燒到她的手,她還沒有找到煤油燈。她把火柴吹滅,不打算在家里看信了,把信裝進口袋里,向院子外面走去。她要是在家里看信,家里人不但會看到她看信的樣子,說不定還想知道信的內(nèi)容。信是屬于她一個人的,跟她胸腔子里的那顆心差不多,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信的內(nèi)容,連她看信時的樣子也不想讓人看到。出了院子,她走到自家屋子后面的一個水塘邊去了。天是黑下來了,能聞見村子里濃濃的炊煙味兒,卻看不見炊煙的顏色。方喜明知道,天都是剛黑下來的時候顯得黑,過上一會兒,等月光灑下來,星光開始閃爍,天黑得就不會那么結(jié)實了。水塘那邊就是生產(chǎn)隊里的莊稼地,地里的秋莊稼收去了,已經(jīng)種上了冬小麥。方喜明把信封從口袋里掏出來,對在眼上看。因心里事先有自己的名字,盡管夜色朦朧,她還是在信封上把自己的名字看到了,一點兒都不錯,是方喜明三個字??吹阶约旱拿趾?,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很不錯,喜不錯,明也不錯。她的名字,經(jīng)那個人的手一寫,像添了彩一樣,更加不錯。名字后面沒有什么稱呼,只有一個收字。這沒關(guān)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樣稱呼自己,那個人就更沒法兒稱呼她。信封是用牛皮紙制成的,下面印著某某礦務(wù)局某某煤礦革命委員會的字樣。方喜明把信封摸了摸,覺得信封的兩頭兒都封得很嚴(yán)密,她不知從哪頭兒拆才能把信封拆開。她不想撕信封,擔(dān)心撕信封時會把里面的信紙撕破,那個人是怎樣把信封封上的,她最好怎樣把信封拆開。誰家的羊叫了兩聲,還傳來了拉風(fēng)箱的呱嗒聲,方喜明從信封的一角,果然一點一點把信封揭開了。她把一根手指伸進信封里一探,就把里面的信紙?zhí)降搅恕K龥]有馬上把信抽出來,信的內(nèi)容作為一個懸念,她想把懸念再稍稍保留一會兒。那個人會給她寫些什么呢?他會不會寫一寫他在地底下挖煤的事情呢?他會不會說說他身體的狀況呢?他會不會表達一下對她的思念呢?他會不會告訴她到春節(jié)時是不是回來過年呢?……

夜下來了,月亮升起來了。別看月亮只有半塊,灑下來的月光好像并沒有減半,跟整個月亮的亮度是一樣的。月光照在水塘邊的蘆花上,大團的蘆花似乎比白天白得還要大。月光照在水塘那邊的麥田里,能看到田里新生的麥苗兒分成了行,一行又一行。就著月光,方喜明把那個人寫給她的信看到了,她看得有些失望,還有一些想哭。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有些失望,有些想哭。信紙只有一張,信的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我希望能看到一封你的親筆信。她天天想,日日盼,盼望那個識字多的人能給她來一封信。信終于盼來了,就是這么一封信,就是這么一句話。這能算一封信嗎?這是一封什么樣的信呢?那個人說是希望,實際上提的是一個要求,要求她給那個人回一封親筆信。方喜明打了一個寒噤,想到這句話背后的意思是在懷疑她,懷疑她到底識不識字,會不會拿起筆來寫一封信。懷疑就不是相信,懷疑的口氣總是冷冰冰的,懷疑的文字也是拒人的,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家里的晚飯做好了,方喜明的弟弟到屋后喊大姐回家吃飯。

方喜明說:我今天不餓,不想吃了。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

天上星星不少,每一顆星都像是寒星,望一眼都足以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娘又到屋后喊喜明回家吃飯,娘走得靜悄悄的,一直走到水塘邊的喜明身邊,才說:喜明,回家吃飯吧。

我說了不餓,不餓就是不餓!

天冷了,霜該下來了,老站在外邊,會凍著的。

凍不死我!

你這閨女今天這是怎么了?張樓的那個人在信里跟你說什么了?

什么都沒說!

什么都不說,那他給你寫信干什么?

娘,你別問了好不好!

那孩子該不是變心了吧?

變心,這叫什么話!方喜明抗議似的又叫了一聲娘:你胡說什么,再胡說我就生氣了!

好了,娘啥都不說了,跟娘一塊兒回家吧。你要是不回家,娘就在這里陪你站著。

煩人不煩人哪!喜明這才跟娘一塊兒回家去了。

要不要給那個人回信呢?信是一定要回的。那個人要求她寫親筆信,等于在對她進行一場考試,不管考試能不能及格,她都不能放棄,都要接受考試。方喜明會紡線,會織布,會繡花子,描云子,但她從沒有寫過信,也從沒有想到過這一輩子還要寫信。寫信不能當(dāng)飯吃,也不能當(dāng)衣穿,干嗎要寫信呢!信不信的,和她這個識字很少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現(xiàn)在她才知道了,人生在世,不光是干完家里活兒,干地里活兒;不光是吃飯,穿衣,還要做點兒別的。比如說,人在一起,就要說說話,不說話就說不過去。人不在一起呢,就要互相通通信,不通信就不合常理。在沒收到那個人的信時,她每天都有些著急,好像整個人都是為等一封信活著,收不到信,活得就不踏實?,F(xiàn)在終于把信盼到了,起碼證明那個人沒有忘記她。有來,就要有回。不回信,就算輸理。輸理的事她萬萬不能做。寫信對方喜明來說是很難,但縱有千難萬難,她千方百計也要克服困難,把信寫出來。

方喜明去鎮(zhèn)上賣了幾斤紅薯片子,換回三角零七分錢,她把錢包在一塊被叫做驢皮布的粗布手巾里,到郵電所里買了信紙、信封,還有八分錢一張的小小郵票。方喜明記得聽人說過,寫信不能用鉛筆,最好是用鋼筆。她弟弟還上小學(xué),用的就是鉛筆。要是能用鉛筆寫信的話,她借用一下弟弟的鉛筆就可以了。用鉛筆寫字的方便之處在于,如果把字寫錯了,可以用橡皮擦掉重寫。也許正是因為鉛筆寫的字可以擦掉,時間長了字跡也容易淡化,人們才不用鉛筆寫信。而鋼筆太貴了,方喜明不知道要賣多少斤糧食,才能買得起一支鋼筆。村里有鋼筆的人是有的,孟慶祥孟哥的上衣口袋里就成天別著一支鋼筆。方喜明知道,村里有的人家收到了信,大都是請孟哥給念一念,然后再請孟哥給代寫一封回信。她不會請孟哥替她寫信,只打算借孟哥的鋼筆用一用。

在給那個人寫回信的時候,方喜明也不想讓家里人看見。這天半夜里,她等家里的人都睡著了,才悄悄爬起來,到堂屋的屋當(dāng)門,點上煤油燈,開始趴在桌邊寫信。信紙在桌上鋪好了,鋼筆也拿起來了,她卻不知道寫什么。她看看筆尖,筆尖也看看她,彼此似乎都有些陌生。她看看燈頭,燈頭也看看她。她跟燈頭倒是很熟悉,可燈頭不但一點兒都幫不上她的忙,還搖頭晃腦的,像是在笑話她。她覺得有千言要講,不知講哪一句更合適。她覺得有萬語要說,也不知哪一句可以寫在紙上。面對鋼筆和紙張,方喜明像是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人說話和寫在紙上的字是不一樣的。說話像落葉,一陣風(fēng)就把葉子吹走了。寫在紙上的字是有根的,一扎就把根扎深了。說話像刮風(fēng),風(fēng)刮過無影無蹤。寫在紙上的字像石頭,石頭可以永遠保存下來。在紙上寫信可真難哪!做一個人可真難哪!

外面是陰天,天黑得像墨一樣。后半夜起了北風(fēng),風(fēng)還不小,把院子里的桐樹和椿樹刮得呼呼響,把樹上最后的葉子都吹落了。有一片桐樹葉子,大概被風(fēng)吹落后又被風(fēng)旋起,啪地貼在門縫上,把方喜明嚇得一驚。

天將明時,方喜明總算想起了一句話。那個人給她寫了一句話,她給那個人的回信也是一句話。她覺得這句話比較合適,甚至讓她有些激動。話一寫到紙上,仿佛立即扎下了根,并很快變成了石頭。

她一字一字寫下的回信是:你放心,松樹落葉我都不會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