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6期｜荊歌：旁白
一
書法許多時候確實沒有標準。大凡藝術(shù)，都沒有標準。見山見水，有心無心，主觀總是起很大作用。據(jù)說美人臉蛋，五官大小比例和分布越接近平均值，就越美。所謂大眾臉，就是最美的。字在許多時候也是這樣，平庸一些，受眾就廣。徐渭不是說過嗎：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書。沈寐叟的書法，別說大眾，就是專業(yè)人士，也未見得都欣賞得了。但是書法真要以藝術(shù)的眼光來打量它，還是需要一點個性，見心見性，有差異才有意思。都是大眾臉，那就只要復(fù)印機好了。
二
還有“字因人貴”或者“字因人傳”的說法。名人，就是有影響力、有傳播力，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八卦、他的雞毛蒜皮，都能為大眾關(guān)注并津津樂道，他的字自然也更容易被人們看到，被認識、被喜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然，很多文化名人，其胸懷、氣質(zhì)、學(xué)養(yǎng)自有與眾不同或者高人一籌之處，這便更容易傳播，價值更能被肯定。許多時候，字確實是附麗在人身上的，就像他的皮膚，就像他的緋聞，就像他的特征，甚至帶著他靈魂的樣貌和精神特質(zhì)，總之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這樣來看書法，書法就更有高度和玄機了，它不僅僅是線條墨色的藝術(shù)，更是人格的符號化，永遠活在中國文化版圖里。
三
李白說，“惟有飲者留其名”，其實許多人是靠字名垂千古的。無數(shù)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鮮活生存著的人，包括大家，也是有著普遍的人性。喜怒哀樂、吃喝拉撒，亙古如此。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絕大多數(shù)人沒了也就沒了，煙消云散，渺無蹤跡，只有少部分人才會有帝王霸業(yè)或可歌可泣的事跡，卻也多半被歷史演繹篡改，面目全非。只有某些人的字是以它本真的面貌留存于世，點畫依舊，神韻宛然。依稀明月未變，仿佛古人猶在。
四
格高意遠的越寫越入佳境，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不斷擦亮自己；俗手越寫越俗，在古人的車轍里淹死。
五
很多作家一拿起毛筆，就變得枯燥乏味，胡寫亂畫，黯然無光。這是因為他沒有書法的審美，不知道什么才是好字。他以門外漢的無知無畏，希望能向書法靠近。因為沒有才華的指引，因而在俗字面前一會兒妄自尊大，以為天上會掉下來書法的餡餅，一會兒又很沒出息地卑躬屈膝。
六
從一件古董身上，有時候是可以看到制作者的信息的。他是激情的，還是平和的？他是健康強壯的，還是清瘦敏感的；他是自信自由的，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拘泥刻板的。就像一道菜，是會透露出廚師的心情和身體狀況的。
七
凡能給人以精神和感官愉悅享受的，最終都會合法。比如寫作，比如藝術(shù)，比如旅行，比如煙、酒、性、同性婚姻，以及麻醉品。有害的不是這些東西本身，而是人性的泛濫與失控。
八
古董藝術(shù)品講究個“路份”。路份高的東西，再便宜也是可收可玩的；路份低的東西，再貴也是垃圾。正如乞丐成為幫主，他還是乞丐。
九
好的竹刻，不是用刀刻出來的，而是從竹子里長出來的，比如安之的作品；女人的美麗，是從身體里面開放出來的，不是粉底和手術(shù)刀造就的，比如……還是不比如吧。
十
以個人的境遇對時代和社會作出判斷，是可恥的。希特勒沒有迫害到我，但我依然認為他是惡魔?？墒俏覅s遺憾地看到，有些人因為發(fā)了點小財，就認為這是個最好的時代。如果你在糞坑里撿到一個金元寶，希望你不要因此認為糞坑就是天堂。
十一
為什么說玉不琢不成器？因為玉石有毛病。毛病讓玉雕師費盡心機，從而產(chǎn)生了作品。完全沒毛病的原籽獨籽，永遠只是一塊石頭。
十二
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朱文有個小說叫《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那么你就是大眾浴場的服務(wù)員！
十三
所謂塑造人物，也是扯蛋！寫的還不都是你，你自己！你你你，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月亮知道你的心。
十四
說生活比小說精彩，基本是傻X！就像說酒不如飯香，就像說失身大于失節(jié)，就像說電影都是騙人的，就像說新聞可以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十五
如果你只是告訴我一個故事，那么你就只是一個愛說張家長李家短的嚼舌頭鬼，而不是什么小說家，更不是藝術(shù)家。
十六
很多作家長得像干部，這是為什么？藝術(shù)又滋養(yǎng)了他什么？
十七
性不是藝術(shù)，但春宮是。
十八
寫實是藝術(shù)嗎？藝術(shù)是心的風(fēng)景，是腦海里的現(xiàn)實，是彼岸花，是前世情緣來生夢。所謂簡單的深入生活、反映生活，那只是調(diào)查報告和拙劣的傻瓜攝影。
十九
你是水中花、鏡中月，是腦海里的現(xiàn)實，是彼岸的風(fēng)景，也是彼岸的自己。是前世的記憶，是來生的想象，是滄桑的詩篇，是永恒的童話，是琴弦上的少女心。是破壞，是逃離，是沙灘上的雕塑，是空杯之酒，是石頭發(fā)芽，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是四季花開，是今夕何夕，是花非花霧非霧，是天堂的笑聲，是地獄的背影。是無師無不師，是無可無不可，是作繭自縛，是羽化登仙。是海盜船，是紙飛機，是江湖百作，是三十六計。是當局者迷，是只緣身在此山中，是為伊消得人憔悴，是蠟炬成灰淚始干。是紙上煙云，是夢里故鄉(xiāng)，是曲徑通幽，是豁然開朗，是三生石，是一剪梅。是開始在你來之前，結(jié)束在你走后。是為你燒成灰燼，你卻不知道愛你的我是誰。
二十
寫小說的人，是時間之流中的魚。在時間里流淌，在時間里回溯，在時間里跨越，在時間里沉沒。
二十一
那些樹，從種子到最后軀干倒下，先是悄悄地發(fā)芽，根在地下默默地伸展。向上長，往四周長，接受陽光雨露，也忍受風(fēng)吹雨打。開花的時候，也不在乎什么人能夠看到，不在乎有沒有香氣，只是綻開，只是怒放。或許聞到了自己的香，看見了自己的妖嬈，或許把自己都感動了，然后凋謝。
二十二
世間一切，最俗莫過于習(xí)氣。一旦沾上了這個東西，就像是美女染上了風(fēng)塵，白雪墮落成污泥。
二十三
石頭和書法，都是最東方的抽象藝術(shù)。它不需要像這像那。它的此起彼伏，它的左顧右盼，它的半推半就，它的欲言又止，它的忽輕忽重、似有若無。它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它雖然無言，卻眉目傳情。
二十四
古人觀山水之心，乃古人心；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心，方知古人未知今人之心。山水曾經(jīng)悅古人，古人不見今山水。
二十五
用筆墨抒情，用筆墨調(diào)情，用筆墨歌唱，用筆墨舞之蹈之。用筆墨言人所未言，狀人所未狀。要讓筆墨與文字互補，與文字互文，與文學(xué)共鳴共振，與文學(xu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不分，你我一體。讓筆墨去遐想，用筆墨去虛構(gòu)，去探險，去戀愛，去偷情，去交歡，去背叛；去如入空林，去超然物外，去擁抱塵囂；去旅行，去隱逸，去嘯遨，去沉默，去冥想，去搗蛋，去捉迷藏。去做一切可能做的，比如是文學(xué)所曾經(jīng)做過的，比如是文學(xué)所未曾做過的。
荊歌，號累翁，蘇州人。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收獲》《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作品800余萬字。大量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及各種年度精選本轉(zhuǎn)載收入。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叢書”。另有作品譯介到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為電影。多次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