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1年第6期|胡煙:八大山人六字訣
來源:《美文》2021年第6期 | 胡煙  2021年06月22日06:43

天生桀驁不馴,遭遇時世激蕩,只這兩點,便可約略推演王孫的悲慘人生。遺民畫家身份,難以抹去的歷史背影。王朝倒塌傾軋的一個干癟的“孤”字,實則,是對其深刻的誤解。300年冷寂枯清,至高無上,該是其本來面目。

1645年,南昌故明宗室被遣散,“棄家”逃往西山。劫后余波,生靈涂炭,滿目瘡痍。隱遁而茍活,隨緣一個蒲團,即是大地?!秱€山小像》上,蓋一方“西江弋陽王孫”印章。家族身份,成為出家人唯一的掛礙。癲狂,亦是家族基因的一部分。身心摧殘,是家國破碎的必然結局。

“予與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勢益怒,檐溜潺潺,疾風撼窗扉,四面竹樹怒號,如空山虎豹聲,凄絕幾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又當相扶攜慟哭至失聲。”(《八大山人傳》邵長蘅)

凄絕,恍若不在人世。知音,早已作古。

失卻了明王朝的江山,拒絕做清朝的子民。踏進佛門20年,“曹洞、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佛門不是家,俗世亦非家園?;厥祝喜半w”破敗,守著一個青云譜,哭之笑之,與廢墟同在。

“世多知山人,然竟無知山人者?!笔廊酥恢涿?,不懂其畫。只因讀不懂他的心。這一現(xiàn)象,延續(xù)至今。試著用幾個模糊的意象,不斷接近他:

在《古梅圖軸》里,他將古梅花枝干當作刀劍,刺向空中,刺向清廷的心臟。無奈勢單力薄。撰寫詩文,在深夜里用低啞的嗓音呼喊舊友。結果,既喊不來元人吳鎮(zhèn),也喊不來畫無根之蘭的鄭所南。喊累了,埋頭在自己的墨花莊里,凝噎不語。

一種劇痛,無人能夠撫慰,無人具備上前撫慰的資格。

草坡上一只鵪鶉,忘記了自己的本分——覓食,佯裝成向上仰望的思想者。苦惱隨之而來。那一串飄飛的花種,暗示他命運的飄零。

石頭,濃重的黑,加深其固執(zhí)的個性。篤定的斜插進來的墨點,即是直心而為,滿目青山。重量,載得動狂風驟雨。

魚群,擺著相同的姿勢,緩慢游動像是停滯。其中每一條,仍舊孤獨。它們眼神呆滯,完全的忘我式沉浸,忘記水之存在。

最為孤獨的,蹲在地上的鳥。蹲,是一個極其委屈的動作。仿佛世界剝奪其站起來的權利。敵人強大,而個人的委屈渺小。白色的眼仁,將所有的同情拒之千里。藐視一切俗物、機心。

孤得長久,即是冷??使P山水,冷逸滌蕩一切人間俗氣。

孤,是一種尊貴。血統(tǒng)的尊貴,身份的尊貴,人格的尊貴。八大之孤,比起石濤的主動討好,堅硬萬倍。

孤,亦是一種平等觀。驢屋、人屋、佛屋,一體平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八大山人,從遺民之孤,沿筆墨繩索,攀援向人生之巔。茫然四顧,寰宇遼闊,也即抵達另一種孤獨。

國破了,山河還在。

剃發(fā)易服,奇恥大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國破了,太陽照常升起。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舊是山河。這冷漠的亙古不變的山河。

國破了,人還在。恨不能同國一起破掉,恨不能像山河一般冷酷。手執(zhí)一支畫筆,腦子里時常浮現(xiàn)一片破敗與殘缺。不經(jīng)意,破掉宋代規(guī)整嚴謹?shù)幕B,破掉元代清高幽冷的山水,破掉明代悠然自得于田園的淡然。一筆下去,破掉滿紙的白。一根枯荷的線條,力道,即可破掉一切麻木和凡庸。

破掉一切顏色,皆以黑白灰。

推倒一切表現(xiàn)對象的圍墻。“人有貺以鰣魚者,即畫一鰣魚答之,其他類是。又嘗戲涂斷枝、落英、瓜、豆、萊菔、水仙、花兜之類,人多不識?!?/p>

破,不是破舊和破敗,而是禪法。從蒲團上來。禪,是生命的減法。禪,不是什么,只破不立。禪,盡是什么,觸目皆道。

減去約定俗成,減去筆墨習氣,減去二元對立,生命歸零,筆法墨法歸零?!督饎偨?jīng)》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破掉一切司空見慣的形狀,人稱怪誕。方的魚,輪廓含混不清的鳥,毛糙糙的芋頭。他下筆爽利,比任何一個文人畫家的語氣都要肯定。啞者,抖落一切諂媚,創(chuàng)造自己的語言。

一切筆墨造型,內涵及其外延,都是虛妄。無心而為,葛藤自然脫落。無心作怪,無心名利,八大直心向道。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 無為而成就的減筆畫,無所不為。筆不周而意周。

心與道一經(jīng)會合,流露自家面貌。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其制造的視覺懸念,非一般匠人所能夢見。

白眼相向,緘口不言。鳥,魚,石,怪怪奇奇,是其狂者真容。

人以魔視之,八大越發(fā)感到舊秩序重組的快樂。

面對殘酷的政治搏殺,隱姓埋名于山林,是一種啞。繼而遁入空門,又是另一重的啞。啞,不啻于一種忍,一種智慧,卻并不究竟。啞,或許是一層厚厚堅冰,其下涌動情緒之水日夜不停。欲潔不曾潔,云空并未空。青燈古佛,未能將其心緒熨燙平整。

“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蛘兄?,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賭酒勝則笑啞啞,數(shù)負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欷覷泣下?!保ā栋舜笊饺藗鳌飞坶L蘅)

懷著避世之心,在門上張貼一個“啞”字。啞給別人看,啞給自己看。他厭棄了自己早年“善詼諧,喜議論,娓娓不倦,常傾倒四座”的樣子。

八大的啞,不是“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濁,以屈為伸”,他沒有那么深的城府?;蛘哒f,他不屑經(jīng)營。

閉口不言,也非靜心養(yǎng)氣。他不需要養(yǎng),更不需要長壽。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長壽,無疑是一種更深的折磨?!奥詭肿荆娲嬉痪€癡,微聾與暫啞,均是壽身資?!边@種說法,更像是無稽之談。但結局是,他恰好長壽?!捌呤奈?,登山如飛?!薄靶心臧耸?,守道以約。”

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在他面前,像老謀深算的術士。

《口如扁擔》《其喙力之疾與》……畫上用此印,自警自策自嘲。緘默無言,苦不堪言,辯不若默,至言忘言,得意忘言,全在于斯。啞與其癲狂互為表里,蘊藉無窮。千載寂寥,冷暖自知。

八大之啞,并非吉兆?!吨芤住防镎f:“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八大確定不是一個吉祥的人,他充滿危險。心里時刻繃著一根琴弦,一經(jīng)撥動,傾倒山川無數(shù)。

如巨石窒泉,如濕絮之遏火,他靜待一個爆發(fā)的口子。

幸好,一支筆,搭配一壺酒,疏通了他。

只會開口,不會說話,連眨眼都不會的呆呆的魚。能言善道,卻始終處于“眠”狀的八哥。眠鴨,單腳立于石上,或者已經(jīng)被同化為石頭本身,睜眼如同閉眼。白晝約等于黑夜。睡貓,身體醒著,拒絕接收所有投向它的信號。眠,是另一種“啞”。

兩只相識已久的鳥,心懷各自的遠方。

不交流,是防止情緒的外泄。唯此,才能重于千鈞。一只幼小的雛雞,剛剛學會站立,顯然還沒有精通雞的語言。以瞳孔里的弱,擊敗世上所有的強。強者主動讓位。慈柔,雛雞的王者風范占有全宇宙。

水仙欲說還休。

沒有留下《畫語錄》,也并非躲避文字獄。八大式悲傷,來處不明。去處,不是發(fā)泄,是啞。讓你覺得,這世界的假,配不上他的真。

一座巨石,頭重腳輕,即將壓倒一株水仙。

翠鳥,停駐于一枝枯荷的針尖。一陣風來,或者一個不小心的顫抖,隨時有可能面臨失足。

縮脖子的鳥,單腳站立于頑石。

八哥,靜思于懸崖。于一截枯枝上梳理自己的羽毛,作一個“倒栽蔥”。

八大并非暴力美學家,詳細解剖一種殘忍的快感。出于直覺,將他們置于險處。他們,即是八大自己。顯然,八大并非暗示自己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亦不是在控訴遺民的苦痛,自憐自艾。行文至此,老生常談,容易令人生厭。八大,是在命運的困頓中悟到機鋒。

機鋒,即在險處?;氐蕉U法。禪為劍刃上事。稍一放浪,即喪身失命。

八大用一個靜止來警醒世人。他從我們的生命里截取了一個瞬間——逼到險處,直指人心。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時刻籠罩在死亡的陰影里。只有正視它,才有超脫的可能。絕處逢生。

險,挑戰(zhàn)的是一種慣性、一種安全——一種腐朽的安全,一種生命混沌茫然流逝的無痛無覺無知。

縱使一株野花、一只體態(tài)嬌小的鳥,也要認真思考生命的來去問題,這是急迫切要的事。這種思想高度,令其筆墨像是暗語,大批平庸的欣賞者因此摸不著頭腦。

孤峰頂上千華秀,萬仞嵯峨險處行。

覺,還是迷,關鍵在于,是否在當下認知自己。我是誰,此刻我在做什么,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立處孤危,將自己暴露于危,無所依附,更無所躲閃,回歸生命的如實,也就是當下。八大正襟危坐,出一道謎題,啟發(fā)你的覺知。

筆在手中八面生風。一筆之中方圓既濟、陰陽向背,奇正相生、虛實有致。假裝成一個圓融醇厚的人。繼而,勾與皴同時而行,甩開禿筆,在吸水性極好的宣紙上縱逸。雖似粗服亂頭,實得蒼茫混沌。《葡萄圖》不似徐渭的純粹的悲與涼,卻是一樣的佯裝戲碼。當你進入墨色之內,看八大,正抽離于情緒之外。

荷塘,最常見的戲臺。梳理出幾支荷葉,向上,再向上。伸,展。使之遮天蔽日。如此,全封閉了舞臺。荷,既是背景,又是道具。一朵盛放,另一朵含苞。主角若有若無。荷葉的袖口,兩只翠鳥,互相說著石頭上的語言。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意見卻永恒不能統(tǒng)一。沖突一起,余韻千年。

八大墨戲,主角不多,劇情復雜。兩只鳥或兩條魚之間,絕不產生愛情。堅守著各自放大的自我,任孤獨的漣漪越來越大,幾乎將對面的人擊倒。這也是兩只鴨子的游戲,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保持著陌生。

蘆雁,一個在探視,呼叫,另一個充耳不聞。表情極其嚴肅。

戲謔,兩只孔雀,罕見地意見并不相左,對著畫外的某人惡言相向。眼神里,盡是尖刻的嘲諷。

魚和鳥的矛盾也多次上演。危石上站著的沉默的鳥,并不在意,此刻水中的兩條魚正白眼相向。后者的詛咒和質疑,并不能影響鳥的玄思。它的臆想,遠在飛翔所能抵達的空間之外。體積雖小,但靈魂強悍。這,是否為一個寓言——別人的生活與己無關。

鳥,專注梳理羽毛。魚向相反的方向而游。你作為觀者,試圖強迫它們相識相知,但慘遭失敗。鳥和魚,像無意中被攝入同一取景框的陌生人。世界于它們任何一個,都是唯一。魚在,鳥不知。鳥在,魚不知。

生于帝王宗室之家,變?yōu)闅埳绞K怼?/p>

他在個人史上邁出的第一個腳步是,出家。取法名傳綮,又號刃庵。傳綮者,傳佛法之精髓也;刃者,忍也。

雪個,冰天雪地中的單竹枝。雪衲,雪者,素白;衲者,僧衣,一僧獨行于雪中。

八大,筆畫數(shù)量是五,內涵是無數(shù)。

有人說,來自《八大人覺經(jīng)》,覺悟澄知,破執(zhí)放下。也有人說,“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也?!眱煞N意見相反,一個渺小如隱士,一個自大如狂士,各有理由,長久流傳于世。內核,指向同一個人。

畫押,是他本人夢囈,別人難以作偽。甲申三月十九日,末世皇帝自縊的日子,大明王朝終結、朱明宗室苦難開始。將此為畫押,既是國祭,又是家祭。一幅畫,在酒醉里誕生,終究無比清醒。畫押一出,滿場冷逸。

哭之笑之,源于一場病。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昂龊霾蛔缘?,遂發(fā)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謎一樣的行為,落到紙上,成為玄學。

玄之又玄,始于空白。

一群魚在天上游,空白處是水。

一條魚在水里游,空白處是宇宙,無盡的虛空。

前人苦心鉆研水波紋的畫法。至此,歸零。

一條魚與一只鳥隔空相望,空白處是風。或者,是流動的氣。氣韻生動,意象生發(fā)。先天之氣無形無象,周流而自成。

一輪月亮抱住一個瓜,月亮是虛,瓜是實。月亮是白,瓜是黑。知其白,守其黑。虛實相生,一陰一陽謂之道。順手拈來《道德經(jīng)》。

一群魚的右上方,隨意皴擦出一片黑,錯亂了時空。不似水草,不是岸。不是巖石與葦叢??瓷先?,像是時間與空間的交界處。從那里,出生了宇宙第一個生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從那幾筆黑走出來,走至空白處,放大光明。

畫道之深,深不可測。八大畫作,每一幅,都是一個圓。無從進入,亦無可拆解。

絕望的黑暗與無量光明,來源,是同一顆心。在困頓苦厄里求索,參悟,洞見,心念如流水般無常。

安晚,是對遺民情結的疏解。一己之身何足惜,一家之事何足憶。藝術天地之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八大修養(yǎng)于斯,安度于斯。

“讀書至萬卷,此心乃無惑;如行路萬里,轉見大手筆?!庇臐艚Y已成過往,轉彎處了見蹤跡。身后留下的南昌青云譜,地理上不斷擴張,是其三百年來不斷釋放的能量波。

胡煙,原名胡俊杰,山東龍口人,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研班學員,現(xiàn)居北京。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散文選刊》《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山花》等刊物。曾獲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廣西文學》年度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