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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文壇 | 《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6期|蘇珊·崔:手電筒
《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6期 | 蘇珊?崔  2021年06月22日07:07

手 電 筒

蘇珊?崔 [美國] 許 玲 譯

“有一件事,我將永遠(yuǎn)感謝你的母親——她教會了你游泳?!?/p>

“為什么?”路易莎不是真的在提問,更像是發(fā)出抗議的呻吟。她不喜歡他的父親談?wù)撈鹉赣H。她厭惡母親。她的母親什么都做不好。在他們新生活的主題里,路易莎的觀點是:她和父親是可以把擱淺在岸的母親拋在身后的兩條魚。

他們現(xiàn)在正沿著防波堤往下走,每一步都小心地踩在離海岸只有一步之遙的、隆起的花崗石上。她的母親沒有在岸邊的沙灘里看著他們微笑。她被關(guān)在租來的幾乎四面環(huán)水的小房子里,現(xiàn)在極有可能在床上。整個夏天,路易莎都是獨自在海浪里玩耍,因為她的母親身體不好,而父親卻總是一成不變地穿著夾克和系著繩索的休閑長褲。自從四個星期前,他們搬到這兒。她總是要求父親陪她在防波堤上散步,直到今晚,他終于同意了。浪花有時會濺到他的襪子上,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褲腿,盡管他依然穿著那雙硬而發(fā)亮的皮鞋。他的一只手里拿著手電筒,這并不是必需的。另一只手,牽著路易莎的手,這同樣也是沒有必要的。她能容忍這些,只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對于你的安全來說,怎樣去游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父親解釋道,“但是當(dāng)她給你上課時,我又覺得非常危險。這對你不公平?!?/p>

“我不在乎這個,我憎恨游泳?!?/p>

他們都知道事實恰恰相反,也許她的父親認(rèn)可了她的解釋——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緣于她對父親的順從。而大部分原因則是,一個十歲孩子的申明,只是一種沒有任何其他原因的條件反射般的抗議。在遠(yuǎn)遠(yuǎn)的水面上,遠(yuǎn)處的防波堤和瘦弱的沙咀交接的地方,夕陽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溫暖,只留下地平線上的蒼白。他們很快要轉(zhuǎn)回去了。

“我從來沒有學(xué)過游泳?!备赣H坦白地說。

“為什么?”這一次她的語氣是驚訝的,她的問題也是真誠的。

“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窮小子,我沒有加入基督教青年會?!?/p>

“基督教青年會讓人惡心,我討厭去那里。”

“有一天,你會感激你的媽媽,但是我想讓你現(xiàn)在就表現(xiàn)出感恩的樣子?!?/p>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或者這只是她能記住的最后一句話,他還說了什么嗎?沒有人可以問了。)

路易莎醒著,凝視著黑暗。天花板上出現(xiàn)一道狹窄的光帶——首先像刀片一樣鋒利,然后越來越柔軟。光從門框那里開始,被輕輕打開了。門被打開,是因為路易莎害怕黑暗。她以前并不害怕它。路易莎每天晚上只要聽到母親的動靜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聽覺范圍,她便會打開房門。她的母親以令人發(fā)狂的緩慢從她房間里退出,直到路易莎想對她咆哮,她才笨拙而慌張地把輪椅撞到了門框上。當(dāng)她母親終于到達(dá)走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關(guān)上門,只留下一條縫。

“請把門關(guān)上?!甭芬咨靡环N尖銳而成熟的口吻說。

她第一次這樣說,是她無法忍受母親在門縫那里的偷窺。在隨后的每一個夜晚,她都會用同樣的方式去說。她意識到,這句話雖然沒有錯,卻完美地刺傷了母親。盡管路易莎顯得不在意,實際上她說完這些話之后,會有短暫的猶豫。因為母親確實正遭受著令自己滿意的傷害。顯然,路易莎的母親希望她找自己要一個睡前故事,或者一個吻,就像路易莎還是五歲的時候那樣。她的母親從未當(dāng)面表達(dá)過這個愿望,但是這是顯而易見的。母親這種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被需要的樣子,讓她比平時更令人討厭。門被用力撞進(jìn)了門框內(nèi),這是那種堅固的美國門,在她住在其他地方的那幾年里,她幾乎忘卻了門的存在——一扇門原本是用來關(guān)的。然后,路易莎躺在了黑暗里。她的思緒跟蹤著母親的輪椅,穿過走廊,毫不留情地想象著隱藏在活動地板下的鉸鏈從下面被拉開。與此同時,黑暗像一條蛇一樣爬上了她的胸口,如果把它們排列整齊地堆積纏繞,而她又沒有及時地、技術(shù)熟練地從床上跳起來,重新打開門,黑暗的重量可能會將她埋起來,壓碎她。

路易莎是一個旋轉(zhuǎn)門把手的高手,既不像她母親那樣笨拙,也不像她舅媽那樣魯莽。當(dāng)光線從門縫照進(jìn)來時,不會有聲音逃出去。黑暗就這樣被摧毀,她重新回到了床上,凝視著天花板上的那道光影。

今晚,聲音被允許進(jìn)入她的房間,盡管她聽不清那些詞語——她并不需要聽清,就知道她們在談?wù)撟约骸=裉煸绯?,在本該上學(xué)的時間,她被舅媽帶去市中心的一座高樓里接受兒童心理醫(yī)生的檢查。剛開始沒有人提“兒童心理學(xué)家”這幾個字,她們說這次約談僅僅是談?wù)撍某煽兌?,至少一開始,她相信了這個說法。在洛杉磯,她本該上五年級卻被送進(jìn)了四年級,在她四年級上了一半之后,她的父母帶著她離開了美國在日本又住了一年。在那期間,她完成了四年級的學(xué)業(yè),做完了父母從洛杉磯帶來的所有練習(xí)冊、閱讀和測試——她也完成了在日本四年級的學(xué)習(xí)。她在兩個國家完成了兩次四年級的學(xué)業(yè),現(xiàn)在又被要求重新再上一次,就像她考試不及格那樣。

約談的地點在一座磚砌結(jié)構(gòu)的辦公樓里,入口處有半層樓梯。當(dāng)她們往上爬時,她的舅媽說,“這就是你媽媽沒有與我們同來的原因——因為這些樓梯。我提前打電話問入口有沒有樓梯,他們果然告訴我有,你可憐的媽媽?!?/p>

“她并沒有病?!甭芬咨f。

“你說什么?”

路易莎沉默。

“我沒有聽到你講什么,寶貝?!?/p>

現(xiàn)在路易莎可以假裝自己聽不見。這其實也是事實,從來沒有一個人去認(rèn)真傾聽,甚至那些特別申明在聽的人,也并沒有在認(rèn)真聽。

約談的人就在這里?!拔沂?Brike-ner)布里克納醫(yī)生?!彼呎f話,邊擺出彎下腰和她握手的樣子。他作出故意將路易莎的舅媽留在了等候室的樣子,然后為了讓她安心,又向她表明舅媽會一直在那兒等她,好像路易莎會擔(dān)心舅媽消失一樣。舅媽就像一盞路易莎怎么也關(guān)不掉的燈。在母親不能勝任照顧她的晚上,是她將路易莎塞進(jìn)被子里,然后在門口長久逗留。舅媽為了表現(xiàn)她的友善,常將頭歪在一邊擠眉弄眼,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好像要品嘗所有被困在嘴里的美味。有時,為了配合這張臉的表演,她需要談?wù)搩蓚€已經(jīng)成人的兒子,加進(jìn)一些懷舊的情感。因為路易莎在她家里出現(xiàn)而讓她想起了他們,這是多么可貴!路易莎懷疑她說的那種感覺,在路易莎和母親搬到這兒之前,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個舅媽,或者有一個舅舅——她媽媽的兄弟?,F(xiàn)在路易莎卻要假裝接受,這個舅媽已經(jīng)知道她的一生,她整整十年的生活,盡管在此期間,她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名字,沒有看到過他們的照片,生日時從未收到過他們的賀卡和禮物,從來沒有接到過他們的電話,聽到他們找她的父親或者母親。現(xiàn)在她坐在他們的房子里,她喝著橙汁的時候,他們會盯著她看。他們對待她的態(tài)度和她父親去世后,所有成年人的態(tài)度一致:混合著由衷而熱情的關(guān)注和讓人心煩的不適。

“Brick-ner,砌磚——匠,就像我們現(xiàn)在待的這幢丑陋的磚砌房子?!边@個男人熱情地加了一句,“這樣你就能記住我的名字,不過我的名字叫杰瑞,我可以叫你路易莎嗎?”

“所以我并不需要記住這個。”她說。

“什么?”他咧嘴一笑,“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不需要記住‘砌磚匠’,和這個砌磚房子一樣丑的名字了,因為你告訴我,我只需要叫你杰瑞?!?/p>

這個男人仰起身子,揚起眉毛,“讓我猜猜——你一定是一個相當(dāng)聰明的女孩子?!?/p>

“至少應(yīng)該有能上五年級的聰明?!?/p>

“噢,我敢打賭,沒有人會懷疑這個?!苯苋鹈黠@沒有聽她的話,只顧自己嘮叨。這讓她明白這次約談絕不是與她該上幾年級有關(guān)。

滿屋子都是被公認(rèn)為有趣的東西:藝術(shù)品和各種姿態(tài)的分不清性別的木偶,非常逼真的各式玩具娃娃,從衣衫襤褸、邋里邋遢的娃娃風(fēng)格到真實逼真的“現(xiàn)實嬰兒”風(fēng)格,頭、手、腳是用硬塑料做的,軀干、腿和胳膊卻柔軟得令人惡心,還有那些野毛芭比娃娃和給男孩子們的士兵芭比娃娃、特種部隊。這是一個詭異而奇特的房子,不僅限于觀看,而是可以用來玩的。房子里擺滿了大小不一雜亂的家具,好像是對和諧比例的一種對抗。路易莎知道關(guān)于一英寸如何去表達(dá)一英尺的比例尺。她六歲的那年,她的父親曾經(jīng)給她做過一個洋娃娃屋。一年級的時候,她狂熱地喜愛購物中心一家名為“一個小世界”的店子。這家店子出售精致的微型房子,她可以凝視,陶醉在其中,并且感受到一種思想脫離了身體,一腳踏入了它們世界的奇妙感覺。她無法用詞語去講出它們,所以她不得不一個一個去學(xué)習(xí),壁爐熨斗、落地鬧鐘、帽架和爪足大衣櫥。她最喜歡的書中的女主角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滿是小的木旋轉(zhuǎn)把手,細(xì)小皺褶的刺繡,每一針都細(xì)小得像被蒲公英絨毛托起的黑色種子。每次去購物中心,路易莎的母親都會給她二十分鐘,讓她去看那些東西。母親會平靜地忽略她想真正買些東西的請求,這是一個原則問題。相比之下,她的父親有一次聽到她的請求,他便帶著她們沖進(jìn)了購物中心,他父親一路上都在責(zé)怪母親的吝嗇,他進(jìn)入那家小店,當(dāng)他看清楚一座玩具小屋的價格標(biāo)簽后,馬上又沖了出來。

“我自己可以做?!彼f。

膠合板釘成了薄薄的墻壁,縱是用細(xì)小的釘子,也會讓墻壁破開或者有裂痕。暴露在外面的邊緣未經(jīng)加磨,屋頂?shù)摹巴咂眲t是由她父親在地下室找到的一塊粗糙的橡膠墊子做成的,從五金店取來的墻紙被裁剪成墻壁和地板的大小。他甚至動手做了很多家具,他穿著汗衫,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夜復(fù)一夜。父親手邊有一杯啤酒,牙縫里叨著他的煙斗,剪下一塊塊的木板,然后粘成公主篷床的粗糙形狀。

起初,路易莎被這粗糙而不雅觀的房子嚇著了,盡管她的恐懼是沉默的。她父親的勞動讓她感到悲傷。他付出漫長而艱辛的勞動做出的丑東西,并不是她渴望的。然而,不知為什么,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意識到,這些也是有些魅力的。她的母親或許幫忙揭示了這一點,通過縫小枕頭、床單和床罩,通過向路易莎展示將郵票放在棕色的硬紙框里,可以做墻壁的藝術(shù)品。一段繡花線可以卷成豌豆大小的球,穿過兩個垂直的大頭針組成的X形狀,這樣看起來,就正好是一件袖珍的針織衫。

路易莎在地板上待了幾個小時,凝視著她那奇怪的手工制作的房子。它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像她的家,里面有幾樣?xùn)|西是她的父母從“一個小世界”里買來的安慰性禮物——一架帶著藍(lán)色天鵝絨長凳的鋼琴,四把細(xì)長的椅子——它們看起來與房子格格不入,是錯誤的存在。

“路易莎?”

她發(fā)現(xiàn)布里克納醫(yī)生就在她身后。她靈巧地繞開他,離開娃娃屋,坐在一把椅子上。在之前自我介紹的時候,她就在躲避他的眼神,打量著屋內(nèi)除他之外的東西?,F(xiàn)在,他必須抓住一些她感興趣的東西,她一直在逃避,看起來不在意任何東西。他們單獨相處,也沒有人告訴她,這種狀況將持續(xù)多久,但是如果總是這樣,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訊息。

“你可以在玩具屋里玩?!彼f,她看起來喜歡聽到這種帶著一絲懇求的聲音,“它們就是用來玩的。”

“好的!”

“你喜歡畫畫嗎?我有很好的繪畫材料?!?/p>

“這很好,但是我真的不喜歡畫畫?!彼芸焱窬芰诉@個提議,而他敏感地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也許他確實在聽她講話。

“那你喜歡做些什么事情呢?”

路易莎注意到,有些大人不會發(fā)出“噢噢”的驚嘆聲,“你說話的時候真像一個大人?!边@部分大人會從空氣中把你的話捉出來,然后又彈回給你。一臉坦然,好像你會因此而被催眠,這不是一種好玩的游戲,而更像一種競爭性的記分游戲。這些靈敏的大人抓住一個又一個的句子,然后回?fù)艚o你。

“那個手電筒是干什么用的?”路易莎問他,現(xiàn)在他的思維不得不跳到手電筒上,假裝這個問題正是他所期待的。手電筒被放在窗臺上,燈泡那頭朝下。房間里的窗戶又大又高,窗臺也深。窗臺面向房間的每一個平面都很臟亂,靠近窗臺的地方有一個盆栽植物,在它們組成的空隙里,有一些由球和塑料管道胡亂粘合在一起形成的丑陋藝術(shù)品,還有一些像廢品一樣的工藝美術(shù)小擺件,路易莎推斷應(yīng)該是其他孩子在約談過程中留下的。

在這些混亂之中,手電筒顯得很不起眼。布里克納醫(yī)生不得不做出尷尬而錯愕的樣子,伸長脖子去尋找她說的東西?!八怯迷诤诎道锏??!彼卣f。

“你現(xiàn)在有足夠的光亮?!?/p>

他停止了小丑的表演,“萬一停電了呢?雖然這不經(jīng)常發(fā)生,但是也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尤其地震發(fā)生的時候?!?/p>

“我搬到這兒之前住的地方,總是有地震?!?/p>

“在日本?!?/p>

不知怎么回事,她對他已經(jīng)知道這些而心生沮喪,雖然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知道所有的事情。“我們可以關(guān)掉燈嗎?”

“天也不會黑?!?/p>

“你可以把百葉窗拉下來?!?/p>

“它不會變黑——只會變暗?!辈祭锟思{醫(yī)生告訴她,但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這樣做。百葉窗很陳舊,不結(jié)實得很,很明顯從來沒有關(guān)閉過。當(dāng)布里克納醫(yī)生艱難地拉下它們時,它們進(jìn)行了還擊,長長的葉片發(fā)出緊張的咔嗒咔嗒的聲音,像玩蹺蹺板一樣地斜在一邊,釋放出一股灰塵,然后它們似乎一下子投降了,猛地倒了下來。正在消散飛舞的灰塵,不規(guī)則地閃爍,仿若從百葉窗與墻的罅隙中流淌進(jìn)來的午后陽光的密碼。路易莎的眼睛經(jīng)過適應(yīng),能看到屋內(nèi)所有的東西。只要她不直視著太陽的光線,這就是令人愉快的昏暗。布里克納醫(yī)生的手越過他的桌子,朝她的椅子方向伸過去,把手電筒遞給了她。它出人意料沉甸甸的,令人滿意。路易莎用拇指劃動塑料開關(guān),天花板上便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蒼白的云團(tuán)。

“噢,太好了!我還以為它沒電了。”

“如果它沒電了,而這里剛好有場地震,你們就麻煩了?!?/p>

“非常正確?!?/p>

她玩著手電筒,將光投射在天花板,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天花板離她很遠(yuǎn),是熄滅的頂燈的兩倍遠(yuǎn),那盞令人討厭的燈看上去像一個倒掛在電線上的巨大冰盤,在巨大的冰盤之外,微弱的燈光想勇敢地穿越天花板,從墻壁上滑落下來。它們看起來是有生命的,既聽令于她的指揮,又充滿了神秘?!班健健健彼雎晛恚@得莫名其妙。她唱的是最近大家都熟識的五個著名的音符,《第三類接觸》中外星人打招呼時的問候語。

布里克納醫(yī)生笑了,他們仰望著天花板,好像那里真有什么東西?!澳阆矚g這部電影嗎?”他問道,她發(fā)現(xiàn)聽他的聲音比注視著他的臉,更容易讓人忍受。

“嚇到我了。”她毫不掩飾自己被打擾后的惱火。

“為什么?”

她聳聳肩,快速揮舞著在天花板上的光束,像在不斷擦拭?!爸皇且环N有趣的儀式,像萬圣節(jié)一樣。”

“你剛才是說那部電影嚇到你了,對嗎?”

她把門開了一條縫,但是他太胖,動作又慢,溜不出去。她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幾乎為他感到難過,她蔑視大人的背后隱藏著對他們的同情:他們自以為是地以為了解她,然后自大地去犯錯,而她不得不假裝被抓住了弱點。她又唱起了外星人的問候歌,揮舞著燈光在空中畫著五角星的形狀。

“你喜歡星球大戰(zhàn)嗎?”布里克納醫(yī)生小心問道,好像她來這兒討論的主題就是關(guān)于她對電影的品味。

“當(dāng)然。”

“所以你喜歡科幻?”這是她不認(rèn)同的?!兜谌惤佑|》并不科幻,那部電影里的所有一切都很正常,所以這才讓人感覺外星人是真實的存在。

“但是它很恐怖?!?/p>

“不,那些外星人一點都不可怕。他們看起來很可親?!?/p>

“為什么他們的真實嚇到你了呢?”

“沒有,而且他們落地的時候,看起來是假的?!?/p>

“但是你剛才說,他們看起來很真實?!彼褡プ×耸裁窗驯?,得意洋洋地跟她說,他一旦發(fā)現(xiàn)她話里的一些小破綻,他便能贏得一分。她把燈光晃到他的臉上,他瞇著眼睛,并沒有責(zé)怪。作為對他的獎勵,她把它移開了。

“我沒有,他們也不是?!?/p>

“但是他們到來的信號——奇怪的無線電聲音,天空中的燈光,用泥土建塔樓的父親。他的家人都認(rèn)為他瘋了——也許這感覺很真實?”

“正常的生活變得奇怪——那種感覺會讓人感覺真實嗎?在你的生活中,有沒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呢?”

手電筒從她手中掉了下來,它的屁股撞到了冰冷的瓷磚地板上,發(fā)出類似槍擊的聲音。它砰砰地滾了幾英尺,停了下來。路易莎在牛仔褲前面擦了擦手掌,在舅媽和母親帶著她搬到洛杉磯之后,她的舅媽帶她去買了牛仔褲,她一直都穿著裙子、方格呢短裙、套頭衫、圍裙裝、涼鞋和牛津鞋,而現(xiàn)在她總是穿著藍(lán)色牛仔褲和紅色運動鞋。她的身體感覺或者看起來都不像再是她的身體,她之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自己的身體會用來感覺像不像自己。她朝手電筒伸長自己的胳膊,讓它不要再滾動。它的光被固定住了,像透過百葉窗的陽光,如同楔子一樣在地板上鋪陳。

“當(dāng)我準(zhǔn)備與你見面時,我給你母親打了電話,”布里克納醫(yī)生繼續(xù)說,“我知道你的母親身體不太好,我不想讓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所以我們在電話里談了很久。我有很多關(guān)于你的問題要問,她想盡可能地幫助我?!甭芬咨母觳矐以谝巫拥挠材痉鍪稚?,手指松開著,不再試圖伸手去拿手電筒,光線從它小小的圓形窗戶里溢了出來。“她告訴我,當(dāng)你在日本的海灘被發(fā)現(xiàn)時,你父親溺水之后,你告訴人們,他是被綁架了?!?/p>

“沒有,我沒有說?!甭芬咨瘺]有抬頭,飛快地說。她凝視著涂在地板上被浪費了的燈光,當(dāng)下一次地震來臨的時候,這個手電筒電池必定會沒有電,布里克納醫(yī)生因為沒有一個可以正常工作的手電筒,他或許會死。路易莎可能會因此承擔(dān)責(zé)任,因為她現(xiàn)在浪費了電池,她想知道,如果他死了,她將會為此承擔(dān)多少責(zé)任。

“他們發(fā)現(xiàn)你時,你母親不在現(xiàn)場。但發(fā)現(xiàn)你的人說,你說過這個話?!?/p>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甭芬咨俅紊昝鳎拔也恢浪谡f什么?!?/p>

“路易莎——”布里克納醫(yī)生繞過他的桌子面對著她,把屁股靠在桌子邊緣,這讓本來就已皺巴巴的,像袋子一樣套在肩上的西服外套,看起來更難看了。

“你知道什么叫震驚嗎?”

“如果你在墻上撞擊一個氣球,剛好碰到了其他人,你可以給他們一個震驚?!彼忉尩?,也許她是在《第三類接觸》中讀到的,或許不是氣球,而是一個板球,她不太記得了。

“是的,那像電擊,但并不是我說的震驚,盡管這種感覺可能是相似的,像一種突然的、尖銳的、驚恐的感覺,你覺得有道理嗎?”

“電擊并不可怕?!彼龖B(tài)度溫和地反駁,眼睛盯著他的領(lǐng)帶夾,它看起來像一個把領(lǐng)帶別在襯衣上的回形針。

“也許我解釋得不太好,有時我更擅長于聽,而不是說。也許你可以多說一些,我來聽。”

“這就是我來到這兒之后,你一直試圖做的事?!?/p>

“這個房子里有很多讓孩子說話的小把戲,但是你對它們來說,太聰明了。”

“這是在恭維我的聰明,我不喜歡它們?!?/p>

“我注意到,配得上它們的孩子,才不喜歡它們?!?/p>

“我配不上?!?/p>

“不是嗎?我說你很聰明,你同意了,你說你能聰明地辨別這是恭維?!?/p>

“聰明不應(yīng)該得到恭維,我沒做過聰明的事,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并不喜歡它?!边^了一會兒,她補充道。

“為什么不呢?”

“其他孩子讓我討厭,我不喜歡有任何朋友。”

“你媽媽告訴我,你一直都有朋友。在波士頓,你有朋友。在日本,你有朋友。自從你搬到這兒,你才沒有了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p>

“為什么不?”

“我不喜歡別人向我提問。”

“比如我?”

她聳了聳肩,“無意冒犯?!?/p>

他從桌子的邊緣離開,然后又回到了桌子的后面?!罢埌盐业氖蛛娡步o我?!?/p>

她聽從了他的指令后意識到自己其實可以不聽,但已經(jīng)晚了。雖然他似乎沒有把這當(dāng)成又贏了她一分的有利一點。他只是讓燈光照在桌上,那些白色、黃色、粉紅色的紙張沐浴在微弱的燈光下?!澳憧?,我其中的一個老板來自于洛杉磯聯(lián)合學(xué)區(qū),當(dāng)他們給我寄來一張寫著一個孩子名字的紅色紙張,這代表我必須問這個孩子問題,否則他們不會給我付工資。你可以認(rèn)為這次會面是和你有關(guān),但是它實際上也關(guān)系到我的夫人布里克納夫人,我在南加州大學(xué)上大二的兒子凱利·布里克納,還有,歇麗爾·布里克納,我的女兒,她在西屋高中讀書。我正是因為他們,才問你問題。洛杉磯聯(lián)合學(xué)區(qū),這就是他們讓我向你提問的原因,瞧瞧他們在你的表格上都寫了什么:叛逆,破壞性行為,欺騙,沖突,拖延,逃課,盜竊——”

“那是什么?”

“哪個?”

“最后一個,盜什么的?!?/p>

“盜竊,一個形容偷的詞?!?/p>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p>

“你是說,你不知道自己被指控偷竊嗎?”

“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盜——”

“盜——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歲孩子的詞匯量極限。你想談?wù)劚I竊罪嗎?你看起來并不難為情?!?/p>

“我沒有?!?/p>

“我相信你的父母告訴你,不要去偷?!?/p>

這正是問題的關(guān)鍵,偷是一件被告之不能去做的事情。你會被告之,這是錯誤的。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說它錯了,做這件事情為什么是錯的呢?除了會讓人們大驚小怪外,偷東西還有什么壞的后果呢?在她媽媽去醫(yī)院接受更多檢查的時候,她的舅媽和舅舅帶她去了一家據(jù)說還不錯的餐館里,她把食鹽瓶裝進(jìn)口袋并帶回了家,發(fā)生了什么壞事情?食鹽瓶不過是從這家聽說還不錯的餐廳的臟桌布中央轉(zhuǎn)移到了她衣柜的一個盒子里。坐在瓦姆斯利校長的辦公室,她偷了他桌上的一支仿木筆,它看起來像一根細(xì)樹枝做的鋼筆,用來放筆的槽子,則像是一根被挖空的木頭;一個裝圖釘和回形針的小杯子,隱藏在一個看起來像小樹樁的東西里面。是那種,可以請求母親在父親節(jié)那天,買回來作為父親節(jié)禮物的那種東西。在路易莎七歲或者八歲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而她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這些東西并不迷人,而是丑陋和廉價的。當(dāng)瓦姆斯利先生和老師站在門外商談的時候,路易莎脫下她的風(fēng)衣,把桌子上的三件東西都卷在里面,在瓦姆斯利先生訓(xùn)斥她的過程中,她一直把卷成一團(tuán)的風(fēng)衣放在腿上,然后抱著它走了出去。瓦姆斯利先生怎么會因為他的桌子沒有了這些東西而痛苦呢?一個叫道恩·德拉萬的蠢女孩每天都會將藍(lán)色精靈的塑料小雕塑帶到教室,每個雕像都是滑稽的樣子,比如戴著巫師的帽子,一只畫筆和一個豎琴,雖然它們每天都會消失一個,但是這不能讓道恩·德拉萬停止帶它。她只是在她們的老師普林斯小姐冷冷地盯著路易莎的時候,大驚小怪地向她哭訴。

“你難道不認(rèn)為偷是錯誤的行為嗎?”布里克納醫(yī)生現(xiàn)在說。

“我知道它是錯誤的,我不明白它有什么區(qū)別?!?/p>

“綁架就是偷,不是嗎?”

他把手電筒放在桌面上,那些光便收縮消失,連同所有描述路易莎問題和罪行的白色、黃色和粉色的紙一起消失了。隨著一聲輕響,他關(guān)掉了它,暮色籠罩著他們,呈現(xiàn)出房間昏暗的輪廓。布里克納醫(yī)生開始著手打開百葉窗,這比放下它們時需要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他不得不一手一手地拉著懸掛著的繩子,像面對一個船桅或旗桿那樣嚴(yán)肅,百葉窗升起時發(fā)出尖銳的抗議,但是最后陽光還是撞進(jìn)了房間。

是橙色的光,就像火燃燒時發(fā)出的那樣。自從來到加利福尼亞,路易莎就一直注意光線。就算不是新手的布里克納醫(yī)生,也感到了驚訝,他凝視了一會兒窗外,然后坐回椅子上面對著她。

“當(dāng)你告訴人們,你的父親被綁架時,我想你的意思是說,他被帶走了。偷,死亡偷走了我們愛的人。”

“我從來沒有說過,他是被綁架了?!甭芬咨厣甑?,“那是我媽媽編的,一切都是我媽媽編的?!?/p>

布里克納醫(yī)生用沉思的表情回答了她,那表情好像在說,我相信你。

路易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先是憐憫,然后是輕蔑,接著又是憐憫,仿佛他是一個紙娃娃,她在試圖決定哪一件外衣是最適合給他的。他的辦公桌上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妨礙他們平靜地觀察彼此了。路易莎懷疑他是否會注意到這一點,她想,如果他注意到了,她就會給他披上新的外衣。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這樣做,她不確定自己等待的時候是急切還是焦慮,這兩種可能性似乎有相反的含義,但它們的感覺是一樣的?,F(xiàn)在布里克納先生從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筆,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一個記事本上。當(dāng)他在便箋薄上寫滿難以辨認(rèn)的字時,他的表情很平靜,他似乎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霸谖覍懝P記的時候,你為什么不玩玩具呢?”他邊寫邊建議,她當(dāng)然不會動。他也沒有重復(fù)這個請求。

寫完后,他又繞到桌子旁說了幾句,認(rèn)識你很高興之類的話。他向她伸出手,她沒有站起來,坐在椅子上握了握。他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無禮的行為。然后她抱著雙臂跟著他來到辦公室門口,他和她舅媽又寒暄了幾句之后,消失在門口。路易莎和她舅媽坐車回家,背后一陣隱隱的疼痛,那是手電筒堅硬的金屬一端插在她背后的褲腰帶后面,碰著了她的屁股。

現(xiàn)在她把藏在床頭與床墊之間縫隙里的手電筒取了出來,瞄準(zhǔn)天花板,它變成了一個被門縫里的光刺穿了的虛弱水母。黃昏的時刻,她和父親在沙灘上散步時,她的父親總是要帶著手電筒,它插在他的褲子口袋里,重量和形狀很不雅觀地突顯出來。如果她放開他的手,跑到前面一點再回頭,她看到他朝自己走來,手電筒把他的褲腰帶扯到一邊。他的父親,特別謹(jǐn)慎,充滿了奇怪的恐慌。他非常害怕她會吞下尖銳的物品——一些玻璃或者金屬片埋在她的食品里——在餐廳,他會用叉子去戳她的菜,然后再讓她吃。過馬路的時候,哪怕是在人行道上,他害怕她被車撞著,縱使她已經(jīng)十歲,在公開的場所,他依然會緊緊牽著她的手。他害怕家養(yǎng)動物的原始野性,不讓路易莎養(yǎng)寵物。他一定也害怕黑暗,總是會在散步時帶著手電筒,不會在意夕陽的余暉會在天空停留多久,他從來不會讓路易莎停留到可以看到天空的第一顆星星。但就在那晚,他們終于登上防波堤,走了很遠(yuǎn),到達(dá)岸邊之前,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們需要手電筒來確保自己的腳步踩在光滑的巖石上,她的父親緊緊握著她的手,幾乎要把她的手指壓碎了。手電筒掉了下來,它幾乎無聲無息地落在沙灘上。

這是事實——那個手電筒,在墜落中,掉在沙灘上幾乎沒有聲響——光在她身上泛起漣漪,就像在天花板上蕩漾那樣。這不是回憶,這只是路易莎理解的回憶——一個有著支離破碎、顫抖的圖像、聲音的電影帶,這里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是一種期待出現(xiàn)的缺席。沒有手電筒掉在巖石上發(fā)出的碰撞聲,水里沒有濺起水花,手電筒幾乎沒有聲響地掉在了沙灘上。

據(jù)了解,她的父親那晚滑下防波堤,溺水身亡。路易莎被發(fā)現(xiàn)在岸邊昏迷不醒,她的父親,他的尸體,沒有被找到。海流解釋了她父親消失的原因,休克解釋了路易莎為什么會昏迷在沙灘上,一切都會悲傷,這些都不奇怪。手電筒靜靜地照在沙灘上,很有可能是路易莎自己掉在那里的。她可能從她滑倒了、掉下去、快要淹死的父親那里得到了它,然后沿著剩余的光滑的巖石堤岸走到了岸邊,自己把手電筒掉在了沙灘上。

那個手電筒怎么樣了?它當(dāng)然不見了。她現(xiàn)在才想起它,拿著這個手電筒,握著它金屬的溫暖,看著它搖曳的光芒。她喜歡這個手電筒,不僅僅是因為它是從布里克納醫(yī)生那里偷來的,還因為它是應(yīng)該被忠實的物品。在她把它奪走之前,它是沒有價值的,它被遺忘在了那里。她得去為它換上新電池,但是這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下次和姑姑去商店時,結(jié)賬的時候,她會從架子上偷走它們。

她的門開了,從走廊上進(jìn)來的光潑灑在天花板上,淹死了她的水母?!奥芬咨??”她母親沙啞的聲音傳來,輪椅跌跌撞撞地,砰砰地剮蹭撞擊著,穿過了門框。然后,她的母親就到了她的上方,不知怎么的,她從床和輪椅之間的縫隙里跳了起來,證明了路易莎一直在說的話——母親不需要輪椅,她只是在裝模作樣。

“噢,路易莎,路易莎,噢,我的寶貝?!痹诼芬咨噲D揮舞著手把她趕出去時,她母親的哀號把她淹沒了。現(xiàn)在她的舅媽也擠進(jìn)混戰(zhàn)中來。

“什么聲音,聽起來好像她被人謀殺了?!彼藡尶薜?,“讓我毛骨悚然,這是牛奶——它會讓她平靜下來?!?/p>

但是她不想要牛奶,也不想母親的手觸碰她,他們?yōu)槭裁床环胚^她?她一腳踢開身上所有的東西,手電筒從被子里面掉了出來,摔在地板上?!芭椤钡囊宦暰揄?,她的母親和舅媽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愣住了。她的舅媽找到聲音的發(fā)源地,然后將它撿了起來。

“我真不敢相信,”她的舅媽說,“當(dāng)醫(yī)生晚上告訴我,你拿走了他的手電筒時,我罵了他一頓,你讓我成了一個騙子?!?/p>

然后,她們讓她一個人待著,盡管她沒有看到是誰關(guān)上了門,將她留在了黑暗里。   

蘇珊?崔于1969年出生在美國印第安納州,是一位韓裔美國作家。1990年,蘇珊在耶魯大學(xué)獲得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1998年她出版第一部小說《異邦學(xué)生》,并獲得亞裔美國文學(xué)獎。第二部小說《美國女人》入圍2004年普利策文學(xué)獎最終名單。第三部小說《興趣之人》入圍2009年筆會/福克納小說獎最終名單,第四部小說《我的教育》獲得2014四年美國朗姆達(dá)文學(xué)獎,小說《信任練習(xí)》獲得201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目前在耶魯大學(xué)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