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漢學(xué)家馬悅?cè)蛔叩侥睦锒继嶂话鼤Ｄ切际菨h語作家送給他的。他滿頭白發(fā)，像一位高大的農(nóng)夫，如果不穿西裝的話，也像一位老上帝，主要是因為那包書，他很吃力地提著，看樣子要帶回瑞典，一本本認(rèn)真地讀完。我們乘車去波士頓一大學(xué)開會，恰好坐在一起。同車的臺灣女士在后面不停地叫他：悅?cè)?！悅?cè)唬∷莻€文學(xué)界明星。我們談了四十年前的昆明，那時我才二十歲，他看見些我看不見的事。很安靜。安靜嗎？我覺得每天都在翻天覆地。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天他在陽臺上用早餐，一只松鼠從樹上跳下來，跟他一起吃，吃得太多，跳不回樹上去了。他的神情就像一只松鼠，還做出爪狀。大學(xué)到了，我們像松鼠那樣走下車去。悅?cè)?！那位中年女士在后面喊，你忘了書！他沒聽見。那位寫詩的女士就幫他拎著，那是一個百貨公司的免費塑料袋，塞得滿滿的，都是與會者送給他的。

左眼跳

老話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禍。他中年后左眼經(jīng)常跳。他翻了書，上面說：“左眼睛的上眼皮一直跳在臨床上稱為面肌痙攣，因為癥狀是持續(xù)存在的，所以就需要做一個頭顱的磁共振檢查，目的是了解一下顱內(nèi)的情況，因為面肌痙攣主要是由于橋小腦角部位的血管壓迫了面神經(jīng)的根部引起的，根治的方法就是做微血管減壓術(shù)，需要在顯微鏡下面把壓迫血管和面神經(jīng)之間用一種特殊的材料隔墊開，這樣血管波動的時候就不會刺激到面神經(jīng)，就不會出現(xiàn)眼皮跳動的現(xiàn)象了。如果不愿意做手術(shù)或者不能夠耐受手術(shù)，也可以采用藥物治療的方法，常用的藥物有卡馬西平、奧卡西平、加巴噴丁等，藥物治療只是對癥治療，不是根治的方法，除了藥物之外，還可以采用肉毒毒素局部注射的方法，注射一次的療效可以維持三至四個月的時間。”這是什么意思？他完全看不懂，覺得還是老話的意思明白。如今他一天到晚總是高高興興?；钤谛腋Ｖ?。此刻他在一家菜市場里挑選小白菜，左眼跳著，為兩元一斤的小白菜討價還價。塑料袋里面已經(jīng)裝著半兜子土豆、一塊豆腐、兩個番茄、一塊后腿肉，還有蔥。他朝對面為他秤白菜的核桃園村來的農(nóng)婦笑著，她也笑著。左眼猛跳。

修辭立其誠

修辭不立誠，必不仁，不居業(yè)?；畹霉砉硭钏睿w彌彰，偷雞摸狗。

“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者，辭謂文教，誠謂誠實也。外則修理文教，內(nèi)則立其誠實，內(nèi)外相成則有功業(yè)可居，故云居業(yè)也?！保追f達(dá)）

修辭不能居業(yè)，作者就要餓死。這是漢語的一個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我小的時候，昆明街頭有一種職業(yè)叫作寫字公公，這是些孔乙己式的潦倒書生，支張桌子給人寫信、春聯(lián)、喜幛、喪帖、名刺……他就能活著。我們時代許多作者對此比較糊涂，寫作只是對某種過眼云煙式的觀念、意思的宣傳，不居業(yè)。

選擇

世界在各種語言中，語種、層次，各個不同。語言是可以選擇的。你可以生活在古漢語中，也可以生活在社論中，生活在商標(biāo)中，生活在廣告中，生活在論文中?！斑@個人一生就是一篇學(xué)位論文?！边x擇什么語言意味著何種生活。所以，孔子要求他的兒子，選擇詩這種語言。詩，說到底，就是不確定，不為物的確定性役。詩是一種生活方式，通過詩人可以抵達(dá)美的層次。美的人和常人顯然是不同的生活方式。

愛護

那青年一看見他的女朋友來公司門口接他就心煩。她會開車，他不會。她必須來，他們住在開發(fā)區(qū)。他總是冷冰冰的，像是她的秘書而不是戀人。女朋友不高興，但是他沒辦法笑臉相迎。從幼兒園開始，他就天天被爺爺姥姥父母輪番接送。夏天。姥姥來接，舉著一個冰淇淋。冬天，爺爺來接，拿著一件外衣。秋天，父親來接，開著車。春天，母親來接，蹲下去為他系鞋帶。這種接送直到他去外地上大學(xué)才結(jié)束，這時女朋友出現(xiàn)了，有時候抱著一束紅玫瑰。

又怎么了？每次她都要問。沒怎么，每次他都回答。

后來他們分手。她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么，她沒想到是由于愛護。

口號

各種口號、廣告貼在單位大樓上、公園里、商場、體育場……但上面說的事從未發(fā)生過，或者說得太大，就是發(fā)生了也感覺不到。人們視若無睹，善良地視若無睹，就像看見天空、烏云、陽光……但是如果陽光出來會有熱量，在昆明，太陽一旦被云擋住，馬上就會涼下來，快得就像脫了衣裳。這些口號永遠(yuǎn)不會。有個口號說，像陽光一樣為大家服務(wù)。很正確的口號，還有詩意。有些口號是二十年前的了，許多人都死了，那口號還在。

水如明鏡

這是一種普遍的世界經(jīng)驗。

給各文明的啟發(fā)不同。

莊子說：“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zhǔn)，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贝蠼?，就是木匠，木匠由此發(fā)明了墨斗來取平面。道法自然。

希臘神話里有個故事，納西瑟斯是河神刻菲索斯與仙女萊里奧普生的兒子，貌俊美，許多姑娘喜歡，與他眉目傳情。他不動心如圣人，甚至拒絕女神愛可的求愛，愛可憔悴死去，成為回聲。復(fù)仇女神涅墨西斯決定懲罰納西瑟斯。一天，她讓納西瑟斯在明鏡般的水中看到自己，他被自己的影子迷住，不愿離去，最后躍入水中自盡，與自己的影子融為一體。無形的影子比真身更值得追求。水里的影子不是納西瑟斯，而是沒有身體的他者。

尼采說：“人生是一面鏡子，我們夢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中辨認(rèn)出自己！”法國醫(yī)生雅克·拉康則從鏡子想出“鏡像理論”。嬰兒看鏡子，最初會覺得鏡子里的他是他人，后來才理解到鏡子里的他就是自己。嬰兒開始認(rèn)識到自我。而在此之前，嬰兒還沒有自我意識。通過鏡像，嬰兒確立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對立。嬰兒通過鏡子認(rèn)識到“他人是誰”，然后意識到“自己是誰”?！八恕币彩菋雰赫J(rèn)識“自我”的一面鏡子，“他人”造就著“自我”，所謂自我，不過是他人的作品。拉康將這種鏡混淆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現(xiàn)象稱為鏡像體驗。

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來吾無身，吾有何患?！边@番話，老子是站在水邊望著自己說的？

博爾赫斯有篇小說叫《鏡子與面具》。作者說鏡子與面具是什么，讀者得自己琢磨，就像面對一面鏡子。

結(jié)繩記事

結(jié)繩記事，與結(jié)繩記賬不同。象形文字象形記事，楔形文字抽象記賬。

“春天，太陽在白云臺階上坐著，忽然伸出耀眼的腳，插到大地上，忽然又縮回去。一陣陰涼，一陣響亮，風(fēng)在高原上奔跑著，所有樹林都是它的鞭子，天空的牧神。”這是我1996年出版的《暗盒筆記》里面的一段，我原本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一位朋友在舊書店里買到這本書，讀到，抄出來貼在微信上。我還以為是誰寫的，完全找不到自己曾經(jīng)寫過它的印象，都不好意思認(rèn)領(lǐng)。仿佛它是自己出現(xiàn)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這些聲音，被結(jié)繩記事?！吧瞎沤Y(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保ā兑住は缔o下》）孔穎達(dá)疏：“結(jié)繩者，鄭康成注云，事大大結(jié)其繩，事小小結(jié)其繩，義或然也?！薄叭糁圮囍缴?，文墨之改結(jié)繩，諸后作而善于前事。”（《抱樸子·鈞世》）誰記錄的不重要，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能夠被聽到并記下。文字就是“結(jié)繩記事”。事，職也，職，記微也。無數(shù)詩在世上先存在，在語言到來之前，等著被叫到名字，出場?！俺鲅砸愿鼻椋l(fā)號以明旨，陳之以禮樂，風(fēng)之以歌謠，業(yè)貫萬世而不壅，橫扃四方而不窮，禽獸昆蟲，與之陶化，又況于執(zhí)法施令乎！”（《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

“事，史同源，史，記事者也。”（《說文解字》）記下，即使已經(jīng)記下，依然會隱匿。文筆至關(guān)重要，“言之不文，行之不遠(yuǎn)”（陸游），結(jié)繩記事，后代讀者得以溫故知新。

何種文筆可傳，在時代中是不知道的，只有長時段才知道，那時候，記者早已灰飛煙滅。文會出場，隱匿，再次出場。如果這些筆記自己能活著，作者已死就是一種光榮，這正是寫作的最高使命。從一個名字出發(fā)去寫，最終抵達(dá)匿名。無主的語言自己在時間中流浪。荷馬是一個匿名，杜甫是一個匿名，蘇軾是一個匿名，曹雪芹是一個匿名。匿名意味著沒有肉身，只有語言。語言超越時間?！肮示又^其銘也，既美其所稱，又美其所為。無而稱之是誣也；有而不述豈仁乎？論而撰之，敢不祗懼！”（顏真卿（《顏家廟碑》）

守護語言

一代代作者，守護著語言，守護著那些叫作李白、杜甫、蘇軾、白居易、魯迅、汪曾祺……的語言，守護著《紅樓夢》《追憶逝水年華》《尤利西斯》……的語言，直到另一代人愿意傳下去。有些詞已經(jīng)搖搖欲墜，得復(fù)活它。有些詞死了，無可奈何。有些詞令人惋惜，它帶來那么多美好。比如黃昏。黃昏自己不會傳播，它只是在那兒，是黃昏這個詞傳播了黃昏，將黃昏傳播到那些沒有黃昏的地方。荷馬見過黃昏嗎？黃昏對于這位偉大的瞽者，就是一個詞，他寫道：“長得何等高大、英武，有一位顯赫的父親，而生我的母親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然而，就連我也逃不脫死和強有力的命運的迫脅，將在某一天拂曉、黃昏或中午，被某一個人放倒，在戰(zhàn)斗中，用投槍，或是離弦的箭鏃?！?/p>

寫作有時候是繼續(xù)一些詞的生命，有時候是復(fù)活一些詞，有時候是令一些詞窒息，聲名狼藉。一個詞可以激活多少事物的靈性哪，只要用得得當(dāng)。神來之筆！一些詞永不消失，但是要有另一些詞來使它們聲名狼藉，惶惶不可終日。語詞自己會死去，也會活著，這是作者們無可奈何的。水井，是一個多么美而好的詞啊，但是越來越遙遠(yuǎn)了，越來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這是非常嚴(yán)重的事件！失去了水井這個詞，也會有一大批詞隨之銷聲匿跡。比如木桶、棕繩、木盆、搓板、洋堿（肥皂）浣紗、投井自盡、井妖……偉大的寫作就是讓那些已經(jīng)失去對應(yīng)物的詞在語言中活著。這些詞穿越時間，可能再次在空間中復(fù)活，一口井從紙上回到大地上，語言中暗藏著奇跡、喜訊和悲劇。語言自身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語言貧乏的時代必是生命不快樂的時代。生活在陳詞濫調(diào)、言不由衷、謊話連篇、造句等詞語中的生命是郁悶的，必將郁郁而終。語言活潑生命，也毀滅生命。

空號

他二十年前出國，賺了一筆錢，回家了。少小離家老大回，回故鄉(xiāng)去顯擺顯擺，準(zhǔn)備大宴賓客，光宗耀祖。滿腦袋都是那一套。下了飛機直奔武成路。發(fā)現(xiàn)一切都拆掉了，柏樹和桉樹砍掉了，中學(xué)成了停車場，鄰居熟人都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老宅原址成了商業(yè)中心，他拖著旅行箱站在一部電梯下面，覺得自己是個窮光蛋。

晚上住在一家賓館里，不知道給誰打電話，打了一個給公墓管理處，他父母埋在那里。

撥過去，那邊說，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號碼是對的，他不知道已經(jīng)升位，要先撥一個9。

(未完待續(xù)）

于堅，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資陽?！暗谌姼琛贝砣宋?。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散文集《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麗江后面》《云南這邊》《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年度杰出作家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等。作品被翻譯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