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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6期|楊知寒:過堂風
《長江文藝》2021年第6期 | 楊知寒  2021年06月29日06:50

我跟大姑說我對字畫沒啥研究。她繼續(xù)說,這么個事兒,橋橋。大姑找著了張《清明上河圖》,是你爺爺留下的。大姑呢,擱手里收藏幾十年了。想到時候留給你,你給咱家繼續(xù)傳下去。我說,啥圖?她說,《清明上河圖》,特別有名。我說,不行咱上交吧。大姑說,別往外說,自己家孩子,才把底兒交給你。大姑有的,都是你的。

大姑平時不常跟我打電話,今天打電話來說送我圖的事兒,是因為前幾天我給她寄了幾斤山核桃。大姑獨居在北京,這輩子結過兩次婚,兩次都沒兒女,我爸常囑咐我,給他和我媽買東西的時候,捎帶手,也給大姑帶一份兒。我是沒想到大姑會給我回這么大個禮。她說的圖,應該不是贗品,可能是復制品,也可能是幅十字繡。繡圖也行,我尋思,畢竟屬于工藝品。打小,大姑看我長大,她心善,熱情,人也算溫柔,缺點主要在腦上。她不聰明,還愛說大話。我上初二那年,大姑基本整年待在北京,到年尾她回來,換了新電話,貂皮也升了級,換了貂絨的。在家時,總是夾著嗓子跟遠方通話,在商談中按下計算器。每次打電話,都不忘把門帶上,只讓在門外偷聽的我聽到了一聲又一聲,歸零。那陣子她囑咐我別往外說的秘密,是關于石油的。為了讓我相信確有其事,還在紙上寫下了阿拉伯數(shù)字14000000,用考我后面跟幾個零的方式,命我念出,來加深印象。大姑對我說,等再過半年,她能進項一千四百萬。半年很快過去,大姑再跟我交的底兒是再有兩月。兩月后我沒等著她,大姑又回北京了。我那陣沒事就瞄家里的座機,或偵查爸媽的臉色??傆衅谂?,哪天我正坐教室里答著卷呢,大姑會推門進來,當場給我領走。班主任將攆著問,你誰啊?大姑示意我,橋橋,告訴他。我童言無忌,說的也是實話,老師,見見石油大王。

寄完山核桃沒一個月,我爸打電話問我這陣能不能出趟門。趕上冬季流感,他們醫(yī)院忙得不可開交,我媽單位里也是一攤事兒,奶奶歲數(shù)大了,就等著冬天好好在家貓幾個月,誰也走不開。大姑在這個節(jié)骨眼生病,腎里有結石,做了碎石,沒開刀,腰上穿一個小孔,可好歹是個手術。需要人照管一禮拜。我提出拿錢給她請護工,不是怕照顧她麻煩,是我和大姑自我六歲后,沒再朝夕相處過。一怕起摩擦,二怕傷害她。畢竟大姑也快六十了,歲數(shù)一大,加上沒孩子長期獨居,人可能有些敏感。我爸用一句話把我說服,他說,早晚你得面對這天。全家就你一個孩子,不歷練你歷練誰?,F(xiàn)在不指望,往后誰敢指望你。我只好把杭州這邊的事簡單處理下,貓送到朋友家,隔天坐復興號進京。

大姑家在二環(huán),是她第二任北京老公離婚分給她的,靠近兒童醫(yī)院,小區(qū)老舊狹窄,煙火氣濃。我推行李箱往里走,正猶豫是哪個門棟,頭頂二樓已有個聲音自窗里熱情呼喚我,橋橋!一進屋門,大姑先給我個虛浮的擁抱,術后,她不敢抱我太實。大姑說,要不是怕動刀口,我能到杭州迎你去。我說,我信,啥都不用你動,咱坐下。大姑帶我穿過一條細走廊,走廊左右各一個房間,一個是她臥室,一個是她廚房,盡頭是個面積十來平的小廳,也是細長的。她說,你第一回來,看姑家咋樣?我說,相當不錯,溫馨。她抿嘴笑說,是吧。我又說,姑你這屋收拾得真利索。她說,大姑就不一一給你展示了,一動吧,還是費勁,疼。我說,展示啥,還住幾天呢。讓我慢慢去發(fā)現(xiàn)。她端詳我,橋橋胖乎點了。現(xiàn)在靠盤吃飯了吧?小時候伺候你吃飯,是真費勁。知道使啥辦法能讓你吃飯不?必須我吃哪個菜了,咂吧咂吧嘴,說嗯,真香。你才跟著動筷子。你爸你媽用這招都不靈,就我好使。我跟著回憶了一下,不太想得起來,不過這些童年小故事總不是被她,就是被我奶,重復講了幾十遍。她一開口說胖瘦,我就知道,又要聊學她吃飯的事了。為轉移話題,我再去端詳這間廳,一切平面都被罩上了花布,各式各樣的花布,帶蕾絲的,帶穗子的,印牡丹芍藥花的,印卡通動物頭的。這屋里哪都滿滿登登。窗臺上擺一排十來個小瓷人兒,不是穿著紅肚兜就是扎著丸子頭,赤足蹬天,懷抱元寶。我說,大姑,你這屋小人兒不少。她拍拍屁股底下的沙發(fā),讓我往沙發(fā)后頭看。一回頭,看見整個沙發(fā)后排都是并肩坐的洋娃娃,有男有女,有中有洋,都嵌著玻璃珠做的大眼睛,有幾個還掛了挺長的睫毛。我說,大姑,你童心未泯啊。她說,這也是姑眾多收藏中的一項。說到收藏,再往上瞅。我仰著脖子看那些娃娃頭頂上,一幅裱框了的《清明上河圖》,頓覺自己還是武斷。畫上罩了層玻璃板,怎么近瞧,也只能看出不是繡的,沒有絲線紋理。至于到底是復印是手繪,一時不能確定。大姑罩的這塊玻璃板,和她家里一切物件一樣,都被她勤于拂拭,一塵不沾。她拍拍沙發(fā)說,你就睡這兒。大姑這沙發(fā)可暄騰了。說晚上再給我把被子枕頭抱過來。放心,啥都是她新?lián)Q的。

大姑事并不多。我這趟來,無非幫做幾天飯,收拾收拾屋(現(xiàn)在看來不用太收拾),叮囑她吃藥,跑腿去取個藥什么的。主要任務還是給她寬心。我爸在電話里說,你姑這兩年心越來越窄了,年輕時可不這樣。說起我姑年輕的時候,總讓我想起有個情景喜劇《候車大廳》,里面楊青演的那個丑角,女馬大哈一類人。大姑年輕時的速寫在我心里如印刻般難以忘懷。大馬尾辮,額頭拔得锃光瓦亮,高顴骨,雙眼爆皮,有點凸嘴,個兒在女性里比較出挑。大骨架,走路卻裊裊婷婷。笑聲極洪亮。好些親戚都說我跟大姑年輕時,長得連相。除了我身量矮,不隨她,其余的外甥女像姑,倒也說不出反駁。大姑看著我把行李收拾了,問,橋橋,有對象沒呢。我說,有,挺穩(wěn)定的。她說,那你給我看看相片。大姑幫掌兩眼。我于是改口說沒有,這是個咋選都送命的題,也懶得編瞎話騙她了。大姑微笑凝望我,歲數(shù)大了,人是有變化,看著有點城府了。我背對她撅著屁股,繼續(xù)找?guī)淼碾娫淳€,想趕緊和電腦連上,放首歌出來。尷尬若能消解,就消解一點。大姑看穿我的計策,我也是挺愚笨,屋這么小,就兩人兒,躲能躲哪去。有啥線也不管用啊。她都不用拿線,就能給我綁老實。她慢悠悠說,姑手里有個小伙兒,挺不錯。這兩天你過來了,雙方可以認識認識。她介紹那人我知道,小時候還在一塊玩過,是我大姑從別處認的干兒子,口頭相認,沒任何手續(xù)。聽我爸說,如今這胖小子,長成了大胖小子,也在北京找了工作。還真有心,總想著去看我姑。大姑此刻略彎下腰,伸手夠我,你來,我有他相片兒。我說,不看了吧,知道他長啥樣,不就陳鈞嗎,重如千鈞的鈞。她還是堅持讓我看。表示說我要不看,她就一直夠,刀口劃拉就抻開。我于是看,相片被大姑一直捂在睡褲兜里,暖和的。陳鈞的確變樣了,瘦了,看照片個頭不矮,站在黃山著名的迎客松前,雙手插兜,巋然不動。記憶中他比我小幾個月,小時候我倆沒少在一塊拍卡,每次他都把掌心拍得又紅又臟,手下帶風,拍走我大部分卡片。又在他每次準備回家前,被我當著大人面張口將卡片索回。他總是死瞪著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將卡歸還,做口型罵我說,賴皮。我倆理應有點宿仇。

才發(fā)現(xiàn)屋里風挺大,都十二月了,北京供暖,屋里半天也不暖。扭頭看,廳里窗戶開著,走廊對面大姑臥室窗也開著,形成對穿,風颼颼如軟綿的冷箭,透骨穿魂。我提醒大姑,冷點兒有利于傷口恢復是咋的?怕發(fā)炎啊。她說,我就得意這過堂風。不痛快嗎。我說,挺痛快,趕東北了。姑,商量商量,能關一扇不。她就跟我當年賴皮那樣兒如出一轍,臉繃著,眼角泄出得意,說,那你倆見見。見一面,關一扇。我樂了,姑,把我凍壞,誰照顧你。她再度溫情脈脈,姑照顧你唄。你感冒發(fā)燒啥都不用怕,在姑這住個一年半載的,我更高興。站在過堂風里,說實在的,我手指頭全涼了,主要還是無所適從。等我見到陳鈞,跟他講這一幕的時候,我倆坐在肯德基里,周圍有小孩在兒童樂園里玩滑滑梯的歡呼聲。他說小時候我大姑沒少帶他去公園玩滑梯。我問咋帶你不帶我呢。陳鈞說,你姑還是更喜歡男孩吧。也可能,我在北京,你在東北。你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需要別的孩子陪著她。

頭一宿我沒睡好,應該說壓根沒睡著。廳里窗戶雖然關了,大姑臥室卻不關門,她屋里那扇窗徹夜開著縫兒,屋里氣流旋繞,伴隨大姑男人般的呼嚕聲,無不提醒我住在別人家里這件事。我裹在棉被里睜眼,瞧電視機上的月影,瞧樓外來車偶爾打在天花板上的一線光束,以及那些排列在沙發(fā)上的娃娃眼珠。好奇那些娃娃是她從哪買的,什么時候買的,我想象大姑獨自到玩具店里買回娃娃的場景,抱著它們,招搖過市,別的女人拎皮包或菜兜,她拎個娃娃。晚上,我們臨睡前,電視里放著一檔男女相親節(jié)目,大姑隨手抱了個女娃娃,正給梳頭發(fā),跟我說起明天陳鈞正好要來家里看她,順道吃飯。怎么就那么正好,那么順道。我沒表態(tài),她又熱情和我灌輸,陳鈞喜歡吃什么,我們在哪些菜上其實口味一致。她決心明天替我倆找出更多的一致來。后面的話我充耳不聞,專心剝柚子,大夫告訴她了,柚子清火可以多吃。我其實就想給她嘴堵上。

轉天上午我在廚房里拾掇菜,聽到陳鈞來的動靜,大姑就和昨天迎我一樣,在門口迎他,聽聲音,倆人也抱上了。大姑說,買這么多水果啊,上回你拿的還沒吃呢。陳鈞說,這玩意不占肚子,吃去唄。他也聽著了我在廚房里的動靜,問大姑,來人了。大姑說,橋橋來陪我住兩天。記得橋橋不,我侄女。陳鈞說,小時候一起玩兒過。干媽你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多買點兒啊。大姑說,扶我一把,咱倆去方廳嘮。我都聽著了,尋思今早大姑起床洗漱,上廁所,也沒叫我扶啊,看她動作雖然是慢,完成得都還挺順利。怎么就一會兒工夫,嚴重了?擰上水龍頭,想過去看看,和正往廚房探頭的陳鈞撞個照面。他點著下巴頜,高我兩頭,笑意拘謹,說,多久沒見了。我也點頭回個笑,觀察大姑在一旁的表情。她眼珠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偵查我倆的意思不能更明顯。好像個剛學會隱身技、還隱不好的巫師,身形一半露在外頭。我繼續(xù)洗菜切菜,今天和大姑商量出的菜單是杭椒牛柳,清蒸鱸魚,油燜茭白,湯我還沒想好,其實三菜完全夠了,是大姑緊著囑咐我,往豐盛了整。茭白剛切好滾刀塊,陳鈞又進來了,顯然,大姑趕他過來的??蛷d里傳來放新聞節(jié)目的動靜,音量不高,方便偷聽。陳鈞說,幫你干點啥吧。坐等吃飯不好,有啥菜能讓我洗的。我說,洗菜步驟結束了。你是客人,你歇著。他笑著說,我咋覺得你是客人呢。這廚房我總來,興許比你熟。我也笑,回身看他一眼,人標板溜直,上身襯衫下身休閑褲,褲子還燙出褲線。不知道他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不會是保安吧。往好處想,興許當過兵。他說,干媽總跟我念叨你。說你寫作,聽著就厲害,我看書不多,挺佩服能坐住凳子的人。我不知道該說啥,一般剛認識就把你往高抬的關系,最后都把臉砸生疼。他問我,在這妨礙你不。我說,不妨礙。但大姑沒事也總跟我念叨你,感覺挺想你,過去陪她說話吧。菜好叫你們。

陳鈞口挺壯,也許是有意捧我的場,緊著夾菜,飯?zhí)砹藘赏?。我也專心吃飯,大姑則絮絮說話,我和他偶爾各自抬頭答她一句。等陳鈞吃差不多了,大姑瞅個空當,在他耳邊說句什么,似乎是要給他什么寶貝,嘴角藏笑。沒多會兒陳鈞把大姑讓他拿上桌的東西取回來,不過是瓶紅酒。大姑家里居然還藏酒。我說,我可不喝。她說,來點唄,我喝不了,你倆整。喝點酒,打開打開氣氛。陳鈞旋開瓶上的木塞,取來兩個杯,給自己倒了點兒。大姑再勸,橋橋,給點面子。我只好也倒上點兒。平時我好喝兩口,但喝酒這事,是為愉悅自己,就算在外喝,也從來自斟自飲,碰杯得人家提。一言之,喝酒不會讓我變得更主動。陳鈞跟大姑說,啥時候買的酒呢?上回來給你過生日,還告訴我說家里沒酒。大姑卻對我回話,他其實平時不多喝。陳鈞沉默了一下。我說,喝點也行,抽煙不?他說,抽。不咋厲害。你呢?我說,差不多吧。我包里有,你要不?;鹞液孟駴]帶著。陳鈞說,我?guī)е?。我倆好像突然找著一種默契,一種能共同擊破包圍圈的力量。作為媒人的大姑,瞠目結舌聽我倆對話,感到無力,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而我倆也必須讓她及時明白,人和人,不是想撮合到就能撮合到一起。我和陳鈞相視一笑。他輕輕拍了下大姑的左肩膀,感覺大姑在暗中調動自己的情緒??伤龥]有過培養(yǎng)子女的經驗,對孩子的不聽話,說不出教育的語言。何況這是兩個大孩子。她茫然夾菜,往自己沒有米飯的碗里滴答筷子上的湯汁,拋出來一句,咋這樣呢。她說這句時,一點兒不像個長輩樣了。更像個小孩在檢討自己的問題,檢討之前,她甚至鬧不明白錯在哪兒。

陳鈞走后,大姑回臥室午睡,我一人兒在廚房里洗碗。水流聲中,不免出神,吃飯后期大姑寥落的神態(tài)總是閃到眼前。我不禁回憶起在我所有的成長階段里,大姑和我的關系,是如何一步步疏遠了。在我的童年,如她所記憶的,我們如此親密,親密到了和她要比和我親媽,更像對母女。而后她去北京發(fā)展事業(yè),研究發(fā)石油財?shù)哪且魂嚕彝瑫r進入了青春期,心靈的敏感和對生活體悟的加深,讓我覺得她常有可笑的時刻。十二三歲時,我熱衷于關上門,一人在屋里放校門口買來的盜版磁帶,聽林俊杰周杰倫,也聽稍顯過時的任賢齊。閉眼哼唱,陷入陶醉。有回,大姑沒敲門進來了,電視里正放《心太軟》的MV。大姑當天并沒有告訴我她心里想什么,屁股一湊,人坐上梳妝臺。兩腿慢慢蕩悠,舉起臺面上的木梳,充當話筒,兀自跟著唱。大姑當時剛離第一次婚,沒人和我說這些,說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作為兒童,我也興趣不大,只隱約知道,她挨打。我印象深的,永遠是她當年在家里出嫁的樣子。那已經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北京姑夫來東北給她辦一場。大姑蜷在爺爺奶奶臥室里那張床上,緊靠著被和垛,頭上插了為細鐵絲固定住的白色珠花,婚紗是露肩的,撐開她略顯壯闊的膀子。當天大姑涂了一臉紅妝,那妝又不斷被傻瓜相機的閃光,一次次打亮。北京姑父給我?guī)Я藗€小玩意,是當年極流行的音樂陀螺,可以一直立在人手指尖上,發(fā)出曼妙的旋律,如某個永恒自轉的恒星。我因此對他印象好極了。直到幾年后一個午夜,我被大人們的爭吵聲吵醒,揉眼出來看,大姑一人站在老家客廳的正中,爺爺奶奶以及爸爸,有如升堂,正氣氛嚴峻地審訊她。大姑一時不像平時那個大大咧咧的人了,她失去了膽氣。說到膽氣,我至今記得她為了我爸打我,曾和自己兄弟動過刀子。那回,她沒躲開,手掌往我爸手里的剪刀上撞,劃了好深一個口,血肉模糊,縫了五針。而那一夜,大姑四面似乎都是剪刀了,她哭,邊哭邊摸自己的肚子。她不敢向任何利器上撞,也不張口說一個字。我看得很困惑,看得很困,揉眼又回被窩睡了。

大姑醒了,但沒從床上起來。我在她床沿坐下,看她,把手留在她能摸到的地方,被大姑從輕到重摩挲起來。她說,橋橋,別這么對我。我茫然不知原因。她又說,陳鈞條件多好,為啥你試都不想試。大姑幫得上,你一定要聽過來人的話。姑先前兩段婚姻為啥不成?都是我自己挑的人,沒聽你奶的話,抓瞎了。我心想,那證明你一直眼光不好。不可能到晚年就突然看得多明白。但話不能這么說,跟我媽有時還能頂上兩句,暢所欲言,跟大姑看起來不行。通過今天的事,我已經知道,大姑內心脆弱。我得溫順點兒,讓她得來想得的成就感。何況,人眼下還病著。我說,姑,不是不聽你的。是沒有感覺,沒感覺就是沒辦法。她說,能培養(yǎng)。我說,現(xiàn)在也不著急,沒成老姑娘呢。大姑湊近我說,談戀愛啥時候都不急,關鍵你不得,不得要孩子嘛。等大齡了,真是不易。別的你不信行,這點你就信大姑。你忘了,大姑第二回孩子咋掉的。我不能忘,初中畢業(yè)那個暑假,我獨自一人,來北京玩,住在大姑家里,那是另一個房子,屬于第二任大姑父。當時我在客廳看電視,聽見大姑在廁所里,扯嗓子喊我奶。她說,媽,我不行了。后面的事,就和小時候一樣,我全插不上手,更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直到她和奶奶從醫(yī)院回來了,大姑到家便把自己關進了屋,奶奶則和我爸通電話。電話里奶奶的話讓我記到如今。她抹眼淚說,四十多了,保不住。大夫說,孩子都死胎里十來天了,她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事誰他媽能知道啊。

大姑每次上廁所,我都在外邊候著,上網(wǎng)查了,知道術后還是需要時間來恢復,能感覺到她疼,有時聽她自己小聲在里邊哼哼。大姑久蹲廁所時,我會害怕,怕與那天相似的情景復現(xiàn)。她出來后,一手扶著我,一手撐在墻上,玄關沒有坐凳,大姑站著一只腳一只腳地換鞋。我們每天下午三四點鐘,都會出門一趟。去附近的公園遛遛,路程不遠,誰也不著急,到外邊大姑則一下也不讓我扶,只緊握我手。我倆攜手并進,走在北京秋季紛飛的黃葉里。天高云淡,任誰看這都是一對悠哉的母女。大姑總是走著走著,眼神亂尋摸。后來我才知道,她在找買汽水的超市。找著就問我,橋橋,喝汽水不。

橋橋,喝汽水不?我回過頭,看到大姑正用手指著路對面的超市門臉。小時候,汽水多是路邊攤的老太太支起一個搭帳篷,沿街賣的。也賣雪糕和糖葫蘆。我說,不渴?;丶液葲霭组_吧,走前我燒了一壺。她說,北京多好啊。你覺得北京好不好?我說,挺喜歡北京的。月壇公園里,有零星幾個老人,或扎堆,或獨自一人坐著。我和大姑找了個安靜地方坐下,石頭為太陽照了一陣,暖融融的,氣氛昏昏欲睡。她突然說,愛情是個難題。我說,愛情?倒是。她說,我和你第二個姑父,就在這兒見的第一面。他來那天,穿一身皮夾克,好像也是秋天,要么冬天,我記得風特別大。別人早穿棉襖羽絨服了,就他,穿了個夾克,還敞懷。人又高又瘦,吊兒郎當?shù)?。我倆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你大姑也新潮。當時見個網(wǎng)友多冒風險啊,不知根不知底。我說,事兒吧,不能看起頭,也不能看結果。享受過程就完了。咋的你也享受著一回愛情呢,咱多想美好的。大姑問,美好嗎?我明知故問,哪不美好?大姑臉上其實褶子并不多,油性皮膚,那些自少女時代就在臉上層出不絕的油脂依然在分泌,似乎起了某種美容作用,讓人聯(lián)想起臘肉一類食品,保鮮的秘訣。她摸起自己兩只膝蓋,來回摸,說,干架,受氣,也沒大事。主要還是氣不順。氣不順的時候,就算他是挺溫和一個人兒,你看他也有瑕疵??祀x婚那前兒,覺得心里老有一股氣??赡苁侵胺e攢太久了。男女真是不一樣,你說呢,橋橋。男人記性不好,擅長忘事,擅長重新開始。女的不行,心細,啥都給你記。能讓事兒完全過去的方法就一個,鬧。可男的又經不起鬧,留給女人的辦法就只有忍了。你大姑這輩子,沒學會忍。要再忍忍呢,興許現(xiàn)在能落個老伴兒。最起碼,落個一兒半女的。你看他們。大姑抬眼,順她的視線,我看去那幾個正漫無目的訓練自己身子骨的老人,有的向樹擺手,有的朝天踢腿,也有的原地扭轉自己的老腰。我說,姑,你沒忍,是有收獲的,收獲個自由自在的人生啊。好些女的,都忍成感動中國候選人物了,也沒活出意思來。她說,想啥時候來公園踢腿就能來,就是有意思了?誰惦記他們吶。我說,為啥非得要人惦記呢,為啥非得去惦記誰呢。不行,咱倆思路不在一頻道上。嘮別的吧,坐這兒涼不涼?大姑笑了笑,借我的力起身,說,還得橋橋惦記我。

我不可能不惦記她,但這種惦記,隨童年逝去,一年較一年,是責任的分量更重。平均兩年見她一回,見面總是她說的更多,和有時她千里之外打來的電話一樣,密度過高,讓我時常醒不過神兒,該怎么去跟上她的軌道??側プ孕薪忉?,我是個親緣淡漠的人,親人和朋友愛人都不一樣,它不由個人選擇,親人未必都是你喜歡的人。但這種聯(lián)結,如此牢靠,是必須去花耗精神,不可來推諉。我不知道大姑心里是怎么想和我一層關系的,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在話里話外總重復一個主題,求一句保證,即我能保證她的晚年不會孤零零。無論何時,都有一個我能來接收她,哪怕在手術單上給她簽個字兒呢。這我能做到。坦白說,如果不是這次這么朝夕相處,這些問題也不會鉆到我眼睛底下,我?guī)缀跏菑臎]有想到過,一個活生生,與我血肉聯(lián)系,幾乎說是把我?guī)Т罅说娜耍蔷唧w怎樣,過她自己的日子的。

大姑去醫(yī)院做檢查那天,也通知了陳鈞,由他開車載我們過去。陳鈞手很穩(wěn),可北京路堵,即便避開高峰時段,也是一步一停頓,大姑在副駕駛上坐著,不斷替他數(shù)紅燈消失前的數(shù)字。我坐后面,窗外的景色大差不差,視線其實一直跟大姑的后腦勺走,觀察她沒綁好掉出來的幾縷頭發(fā),卷得有如編織袋上冒出的塑料繩,顏色黃黑白都有,飛騰又分叉。我還看見陳鈞在掛擋的地方放了一盒煙,他有時掛擋,手會往上面探一下。我看了噗嗤笑。大姑問我,她也是笑嘻嘻的,橋橋高興?。课艺f,高興,總算出了離你家五百米開外的地方了。這幾天,給我憋的。大姑和我臉對著臉樂,她又轉回頭,雙手抓緊身上的安全帶,像個跟大人出游去的小孩,莫名興奮。不知跟誰,邊招手邊說,等會兒從醫(yī)院出來,大姑請你倆,咱們高低吃頓好的。

然而我和陳鈞等來的卻是大夫的招手。大姑由護士帶去了,剩我倆在大夫的辦公室里,桌前就一個凳子,陳鈞示意我坐。大夫對此類情況已有經驗,他不知道我倆到底誰是親屬,大姑那一撥人,響應當時的計劃生育,不可能一個姑娘一個兒,因此他不抬頭針對我倆任何一人說話。沒一會兒,他龍飛鳳舞寫完了,再在電腦上敲好了表格,自言自語說,早檢查早發(fā)現(xiàn),早發(fā)現(xiàn)治療。你倆,一個去交錢,一個留下來,我囑咐兩句。陳鈞按著我胳膊,意思是他去。大夫手往桌后一推,椅子滑行出點距離來,氣氛還是輕松的。他簡明扼要,不斷重復的一句是,家人要給力量。我問,還得動回手術?他指指自己身上一塊地方,我沒好意思問指的是哪,我不太認五臟六腑的擺放。大夫嘆口氣,你們這幫孩子啊。上回看就不太好,問患者,她說沒啥感覺,先可著腎治。這才多久???回去問問吧,指定疼不是一天兩天了。藥和手術我們來跟,你們關心也得跟上。

陳鈞始終勸我說,就當你不知情。你們女的,裝不住事,這事我來,該走走你的。我沒說話,腦袋發(fā)怔,一直盯著醫(yī)院墻上的踢腳線,渾身不自在,且說不出怎么不自在。陳鈞和我并排坐著,等大姑從儀器上檢查好下來。陳鈞說,其實怪我,我早發(fā)現(xiàn)了,老媽胃口不好,吐好幾回了。問她咋回事,她總說肚子里不干凈??烧δ芡逻@么長時間,還不干凈?怪我沒往深想。我嘆口氣,問,這樣多久了?陳鈞說,不知道。我也不是天天來,讓我趕上的,也有四五回了吧。大夫到底怎么說,癌?我說,還得檢查,沒定論,一會兒等她出來,咱倆請她吃頓涮羊肉吧,這天兒冷的。主要是,怕一旦住了院,接下來吃不好了。大姑從緩緩開啟的門后走出,正整理衣服的下擺。陳鈞兩步并一步上前迎,小心至極。我心說,老爺們,更裝不住事。大姑問我倆,大夫咋說的,以為就是挺簡單個小復查,沒想耽誤一上午工夫。我說,大夫都這樣,謹慎。人家得保證你太平不是。和陳鈞各自走她一邊,大夫跟我說的是,這禮拜就把住院辦了,我心里有數(shù),緩著點,哄她,讓人意氣風發(fā)把院住了最好,信心是康復的一半。大姑把兩手塞進一左一右我倆的臂彎里,堅持坐扶梯下去,堅持三人站同一級,要并排。我和陳鈞都由她,迎來過往的,真有不少老太太看此畫面投來羨慕的眼神。兒女雙全的大姑則紅光煥發(fā),下巴頜微仰,脖子從貂皮里伸出長長一截,讓我直疑心,她沒事。她斗志昂揚,還走在希望的田野上。

大姑給我和陳鈞分別調了一份她的秘制蘸料,指揮我倆,多吃肉?;疱伒暌粋€小包間里,圓桌邊上,三人分三角而坐,大姑在當首,感覺我和陳鈞分別是她兩個支點。我們立住了,她的余生也就穩(wěn)定了。大姑一時給我一種,她可能什么都知道的感覺。在醫(yī)院時這種感覺不強烈,也可能對于她生病的事,我受到的沖擊更大。但現(xiàn)在,直覺告訴我,她清楚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可能早有所準備,在那些她獨自度過的夜晚里,像我先前睡不著時一樣,她也會將自己的故事借由想象,投射到天花板上,演出許多場自給自足的皮影戲。眼下的大姑,不過是在將其中一場彩排過的內容,完美復現(xiàn)出來。她做得很好,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表現(xiàn)出她是個身心健康的人,給人的感受是,她隨時準備把愛去奉獻給別人,也有充足的愛可給。

跟你倆學啊,大姑眉飛色舞講,我和我爸,就是橋橋爺爺,他第一次帶我去外頭吃涮肉的事。我自己吃,猜,造了多少盤。她憋不住笑,最終齜出兩只锃亮的板牙,說,六盤。就我一人兒啊。她爺基本沒撈著肉吃,那年我也就橋橋現(xiàn)在的歲數(shù)。我說,你比我高,比我能吃正常。她說,我尋思不太正常。小鈞你自己能吃六盤不?陳鈞搖頭笑笑,這頓他吃了不少的青菜,盤里總是綠油油的。我也跟大姑說,多吃點菜。咱家有三高遺傳,你得注意保養(yǎng)自己了。她說,我明天再吃。我說,明天你記著,開始多吃綠葉菜。陳鈞也會看著你。她漫不經心點頭,突然拍腦門,對了,我說差點啥。沒要酒啊?我說,算了,陳鈞開車喝不了。我自己喝也沒意思。大姑說,我陪你。陳鈞跟著勸,干媽,下次吧。她問我們下次是什么時候。我和陳鈞對視了一眼,在我倆的沉默中,大姑再次亮出板牙,以一種已經醉了的腔調說,她求求倆孩子了。趕今天,行不行?

上了四瓶啤酒,我三她一。我其實忘了后面我們都聊些什么,喝得有點急,很快有了一點暈眩勁兒,也是屋里白霧繚繞,熱氣太蒸騰??粗蠊弥饾u喝紅了的長條臉,想起小時候她抱我去公園,帶我拍照,看花,坐過山車。她年輕時就有高血壓了,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去坐,人跟木頭一樣坐上過山車里的一排,邊摟我,邊聽我在邊上歡呼。每次轉臉瞧她時,都見她閉著眼睛。也想起大姑始終被家人認定,做事不過腦子,有次還偷偷把我裝進皮箱,帶上了火車。我把腦袋從皮箱一處拉鏈里鉆出來時,總賊溜溜盯著她笑,她知道我喜歡這樣,也居高臨下地朝我做鬼臉。視線由皮箱的移動變化著,我看清站臺和火車,看清周遭的環(huán)境,更牢記住她當時穿的那件鵝黃色連衣裙下,肌肉發(fā)達的小腿。沒多會兒酒喝光,肉也泡碎在沸水里,大姑扯住自己衣領,大口大口魚一樣喘氣。陳鈞一動不動地看她,他不知道我也在看他,不知道當我發(fā)現(xiàn)他那兩只單眼皮眼睛里,漸漸暈出紅,我的心情是如何。我上前,替大姑捋胸口。她一會兒抱抱我,更多卻是推開,嘴里絮絮叨叨,迸不出一個準句兒。陳鈞問她,媽,你哪不舒服?他的改口,相當自然。興許我不在的很多時候,他都這樣叫過了。我遲疑一下,再度去按她身上其他地方,雙臂和雙腿,兩側太陽穴。一個問題不停在眼前出現(xiàn),讓我不能去面對,更遑論去回答。大姑笨拙的身體后仰在椅子上,摸著我的腦瓜頂。開窗戶。她說。

外面正在刮風,窗一開,猛烈地卷進來幾股,陳鈞把紙巾拿在手上,替大姑擦干臉上的熱汗。他看我的眼神埋怨又費解,他像那個問題本身。如果眼前不是大姑,是你的母親,你會怎么做?我抬起頭,平靜回望他,你完全不知道。把我的心放在秤上,能稱出幾斤或幾兩。

大姑暢快地呼吸著寒風,我將包房門也打開,讓風過堂,吹得人臉上熱辣又冰封。捏著大姑的手,想到明天我要去簽字,辦好所有手續(xù),給她留在家里的每一盆花草澆水,再去囑咐每一個娃娃,媽媽走了,媽媽很快就回來,如此種種。大姑開始瞇眼睛,她不能這么睡著,我和陳鈞協(xié)力往外架著她走,大姑也順從,等上了車,第一件事還是開窗。她很快恢復了正常,手指扒出一點到窗外,眼里舍不得錯過一點顏色,耳朵舍不得錯過一點喧囂。她什么都知道,一切也沒有讓她多失望。只是比起人生最初計劃的,確實是一種失望。大姑不知道怎么對我們去表達,只不斷說她開心,她滿足,她肚子撐得要破了。而我們也一樣,想不出表達,我們的方式早已限定,是無力又唯一。即我們都還在。

大姑很快上床睡了,見她打起呼嚕,我和陳鈞面面相覷。他提議把車停樓下,我倆再出去喝點兒,嘮嘮接下來的安排。我對他笑了,一旦大姑不在我們身邊,我倆的交往反而更熟悉和自然。感覺又回到了小時候,他無須看大人的面子讓著我,我也可以隨便翻臉不認賬。我們到街上找能喝酒的地方,酒吧沒這么早營業(yè)的,剛吃完飯,又不想再去下館子。風太大,吹得人眼睛睜不開,看他沒主意,我提議,買幾個罐裝啤酒,去旁邊肯德基喝。怎么樣吧你說。他斜眼看我說,別有一番情調。我覺得自己有點失言,不,是他失言,哪兒就和情調有關系啊。希望他明白,這是義氣,是兄妹感情,是共同照顧一個老人,所產生的結盟般的情誼??觳偷昀?,下午沒幾個人,最熱鬧的地方是兒童游樂區(qū),幾個媽媽帶著幾個孩子,買一包薯條,就能安排好一個下午。孩子們不斷重復登臺階和往下滑,媽媽們則圍坐一桌,偶爾聊天,偶爾神情麻木看向周圍。我和陳鈞坐在另一張桌子上,一人一個圣代,他吃巧克力,我吃草莓的。如果不是知道我倆的背景,從媽媽們體恤的眼神里已經能看出,別人該會這么想,唉,多寒酸的一對兒啊。工作日里在這約會,點這點兒東西,意味什么?我完全可以搶答,這意味除了愛情,我們什么都不剩。

陳鈞看我的眼睛,措辭說,接下來我是這么打算的。你該回回杭州,我來盡陪伴的義務。有句話知道說了可能不爺們兒,但有一說一,錢還是由你來出更合適。我點點頭,想什么呢,讓你出錢。你跟我們一個姓么?陳鈞又說,再聲明一句,我不是心疼錢,是如果有你在,就不該有我的位置了。我一時沒明白過來,讓他解解這句話。陳鈞瞇縫起眼睛。他穿的那件皮夾克上,有些地方已經破了,但我不了解,這是不是種新潮。眼神隨他的衣服走到五官,發(fā)現(xiàn)陳鈞基本還保持著小時候的相貌,因他小時候肥胖,肉把鼻子眉眼都給埋了起來?,F(xiàn)在它們則變得出挑,像重見天日,有越來越鮮明的特色。我疑心他一定當過兵還是什么的,總之吃過苦頭。尤其在他說豪言壯語的時候,眼神底色卻是不甘,那不是被生活優(yōu)待著的人,能擁有的神情。

愣什么神兒。他手掌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說,等你給我解呢。他也怔一下,片刻后含蓄地笑,兩只手臂垂到桌下頭,跟耍賴的孩子神態(tài)差不多,就差把下巴頜抵到桌上了。他說,楊橋。你知道吧?小時候我別提多嫉妒你了。問他嫉妒什么,他搖頭不說。我說,怕就怕你嫉妒的,正是我想讓給別人的。我這人,不太熱乎,也受用不了太多熱情。陳鈞同意我的話,說,這些干媽和我說過。我疑心自己聽岔了,重問他一遍,什么時候說的,什么心情說的。他想了會兒,像所有思維簡單的人,拍了下自己腦門,跟這一拍能接通腦子里的上下五千年似的,瞪大他擴張有限的眼珠子,回答我。有回我倆在北京坐過山車。當時她說的,現(xiàn)在我全能想起來。干媽她,眼淚含眼圈拍我腦瓜頂,說,橋橋不知道說謝謝。知道當時我是咋做的?問完,陳鈞咯咯樂。我也笑了,告訴他,你說了謝謝。我伸手去抓他的巧克力圣代,補充道,你一定還說了更多。

楊知寒,1994年生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芙蓉》《山花》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39屆高研班學員。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上榜2020小說學會年度短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