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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林琴南初譯《茶花女》
來源:北京晚報 | 楊建民  2021年07月01日07:58
關(guān)鍵詞:《茶花女》 林琴南

1899年間,一部由中國文言翻譯的法國小仲馬長篇《茶花女遺事》面世。該書以新舊之間的古文筆意,傳達出委婉曲致的異國風味,對于少見外國小說的讀者,顯得十分別致,因而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這次翻譯的成功,激發(fā)譯者又先后翻譯出多國作品180余部。這些作品,不僅影響了當時一大批讀者,更改變了當時人的傳統(tǒng)觀念,使小說這種體裁日漸受到人們重視??捎幸馑嫉氖?,這位開一代時風,后來被人稱為“著名”翻譯家的人物,卻是一個全然不識外文的“外文盲”。

這位不識外文的著名翻譯家,就是當時以古文馳名的作家林紓。林紓字琴南,當時人及后人多以“林琴南”稱之。他出生于福建閩侯縣一個貧窮的農(nóng)家,一家九口,靠母親和姐姐做女紅謀生。林琴南從小好學,曾一度在福州書院念書。1879年27歲時考中秀才,1882年高中舉人,與后來成為溥儀偽滿洲國內(nèi)閣總理的書法家鄭孝胥同榜。中舉人之后,林琴南在科場上不再得志,1883年至1889年間曾七次進京會試均告落第,這對他是很大的打擊。

翻譯為遣心中憂

1895年時,林琴南母親患病去世;1897年妻子也因患肺病去世。此后的兩年中,其長子、長女也患肺疾,令林琴南憂患交加。就在此時,一個使他從事翻譯外國作品的契機出現(xiàn)了。

林琴南喪偶之時,朋友大都非常關(guān)心。妻子去世的第二年(1898年),一位名為王曉齋的學人從法國巴黎歸來。在與林琴南見面時,向林談及法國作家大、小仲馬父子的作品,尤對小仲馬《茶花女馬克格巴爾遺事》極力稱贊。林琴南朋友魏瀚聽說后,便請林琴南翻譯這部著作。這其中一是對林文筆的信任,另外亦是希望借此排遣一下他數(shù)年的憂懷。對這種譯述,林琴南沒有把握,便極力推辭,魏瀚卻再三請求,弄得林沒有辦法,他便半開玩笑地說,你要我來譯述,須請我游石鼓山才行。魏瀚當時正在馬江一帶主持船政工程處,手中有錢有權(quán),便慨然允諾。夏秋之間,魏瀚買了一條船,帶上通曉法文的王曉齋,在逛石鼓山的同時,開始了由王曉齋口述文意,林琴南組織文句的極特別翻譯工作。

《茶花女》一書,是法國名作家小仲馬的代表作。它通過女主人公瑪格麗特(今譯名)由純潔善良的農(nóng)家姑娘,終于被生活所迫淪為娼妓的過程,對彼時的社會風貌進行了揭示。作者在刻畫角色時,細膩地描繪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充滿了濃烈的抒情色彩。林琴南在翻譯此書時,最初的確有不負朋友好意,希望排遣心情的意思,但在翻譯過程中,卻隨著女主人公的際遇而情不自禁起來。他的譯筆雖是文言,但卻極力追摹原作,將其中纏綿凄婉的情調(diào)表現(xiàn)得頗為充分。后來有學者指出,這其中大約與林琴南當時哀婉的心情有關(guān),因而翻譯起來,情意相同,文筆也深具追魂射魄之力。

該書翻譯成之后,林琴南并不十分自信。在為該書寫出版“小引”時,他只以百字左右簡單敘述了一下翻譯情景:

“曉齋主人歸自巴黎,與冷紅生(林紓號)談巴黎小說家均出自名手,生請述之,主人因道仲馬父子文字,于巴黎最知名,《茶花女馬克格尼爾遺事》尤為小仲馬極筆。暇輒述以授冷紅生,冷紅生涉筆記之?!?/p>

但是,該書出版后的反響卻出乎譯者及友人所料?!恫杌ㄅz事》于譯成的第二年(1899年),由玉情瑤怨館木刻印出。一時間,在讀書界引起很大反響。在讀書人的眼中,這文章是傳統(tǒng)的古文,合乎自己的閱讀習慣,而內(nèi)容,又充滿異國情調(diào),充滿了中國書籍中難見到的細膩婉曲的情節(jié)、情感描摹,這兩者結(jié)合形成張力,極大地吸引、感染了讀者。

出版成功后,林琴南才懷想起當時翻譯的情景來。后來在一篇文章中,他這樣言及此事:“回念身客馬江,與王子仁(即曉齋)譯《茶花女遺事》,時則蓮葉被水、畫艇接窗,臨楮嘆喟,猶且弗釋,矧長安逢秋,百狀蕭瑟?!北磉_出對那一段生活的難以忘懷。翻譯家本人如此感受,可后來者在總體研究了其多數(shù)翻譯作品后,對這部《茶花女遺事》的文字,表達了這樣的認知:“在林譯第一部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里,我們看得出林紓在嘗試,在摸索,在搖擺。他認識到,‘古文’關(guān)于語言的戒律要是不放松(姑且不說放棄),小說就翻譯不成。為翻譯起見,他得借助于文言小說以及筆記的傳統(tǒng)文體和當時流行的報刊文體。但是,不知道是良心不安,還是積習難改,他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又擺出‘古文’的架子。古文慣手的林紓和翻譯生手的林紓仿佛進行拉鋸戰(zhàn)或蹺板游戲;這種忽進又退、此起彼伏的情況清楚地表現(xiàn)在《巴黎茶花女遺事》里?!迸c林琴南后來暢達的譯筆相較:“那可以解釋為什么它的譯筆比其它林譯晦澀、生澀、‘舉止羞怯’……古奧的字法、句法在這部譯本里隨處碰得著?!保ò?,此段文字引自錢鍾書《林紓的翻譯》)初期的“羞怯”探索到后來日漸自如成熟,順理成章。

胸中自有小說筆

因翻譯此書的成功而一發(fā)不可收,林琴南開始了近乎職業(yè)的翻譯活動。以《茶花女遺事》打頭,數(shù)十年間,林琴南先后與十數(shù)人合作展開,終于翻譯各國作品180余部。這其中有許多是優(yōu)秀作品。如西方著名的《伊索寓言》,塞萬提斯的《魔俠傳》(《唐·吉訶德》),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狄更斯的《孝女耐爾傳》(《老古玩店》),斯托的《黑奴吁天錄》(《湯姆叔叔的小屋》),哈葛德的《迦茵小傳》;他還翻譯有數(shù)種莎士比亞的劇本,介紹了荷馬的《伊利亞德》《奧德賽》,還翻譯有巴爾扎克的幾個短篇,托爾斯泰的幾篇小說……總之,翻譯國度之多,著作之廣,在當時絕無僅有。

林琴南能翻譯出大量作品,和他的文字功底扎實,又能極快落筆有關(guān)。他在文章中自述,說自己是“耳受手追,聲已筆止”。就是當口述之人剛剛譯出意思,他筆下的文字已經(jīng)結(jié)束,真不可思議。他筆下太快的結(jié)果,從好處說,就是文章大都氣韻貫通。他的翻譯,能抓住并吸引人,情節(jié)生動,連貫一氣很是重要;另一方面,他翻譯的錯落、誤譯及刪節(jié)等問題,也極為顯著。林琴南本人也是作家,在翻譯中有時還忍不住“技癢”,“聽”到作者文筆欠生動,自己便添油加醋一番,使故事情節(jié)更為細致精彩,這樣的“參與”結(jié)果,甚至使后來一些能讀原文者,仍愿意復(fù)習閱讀林琴南的翻譯,以為比讀一些忠實的譯本要有意思得多——雖然這談不上翻譯的正途。

林琴南的翻譯,為中國讀書人開辟了一大片新天地,因而引發(fā)很大反響。一些出版他譯本的書局,也因此而大發(fā)其財。作為譯者的林琴南,自然也獲得了豐厚的報償。當時的稿酬,一般較高的也就是千字兩三元,但主要出版林琴南譯本的商務(wù)印書館,卻開出了千字十元(當時十元,大約可買上等白粳米160斤)的高價。并且來者不拒,從不挑剔,這大約也是促使林琴南大量快譯的重要因素。因為報酬收入豐厚,他的朋友陳衍甚至戲言他家為“造幣廠”。

在當時,林琴南以他的翻譯,造成極大影響。學者鄭振鐸曾對其翻譯貢獻,作了幾點總結(jié):由于林紓翻譯大量小說進來,“第一……一部分的知識階級,才知道‘他們’原與‘我們’是同樣的‘人’”;第二,當時人認為我們不過武器等物質(zhì)不及“西人”,“至于中國文學卻是世界上最高的最美麗的……”由于林紓的翻譯,“于是大家才知道歐美亦有所謂文學,亦有所謂可與我國的太史公相比肩的作家”。

“第三,中國文人,對于小說向來是以‘小道’目之的,對于小說作者,也向來是看不起的……林先生則完全打破了這個傳統(tǒng)的見解。他以一個‘古文家’動手去譯歐洲的小說,且稱他們的小說家為可以與太史公比肩,這確是很勇敢的很大膽的舉動。自他之后,中國文人,才有以小說家自命的。”可以說,是“林譯”讓后來一大批文化人或從事,或特別關(guān)注到小說這種體裁。

林琴南的翻譯影響了一大批著名學人、作家,這貢獻幾乎無人可以替代。魯迅與其二弟周作人后來翻譯《域外小說集》,就是受到林琴南翻譯的影響。1932年,魯迅在致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說:“《域外小說集》發(fā)行于1907年或1908年,我與周作人還在日本東京。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文章確實很好……”這樣的評價,從也是文學大家的魯迅口中說出,分量可不一般。

另一文學巨匠郭沫若,第一次讀林譯的《迦茵小傳》時感動得流淚。后來他在文章中說:“林琴南的小說,在當時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最嗜好的一種讀物……《迦茵小傳》怕是我所讀過的西洋小說的第一種。這在世界的文學史上并沒有甚么地位,但經(jīng)林琴南的那種簡潔古文譯出來,真是增了不少的光彩!”

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不僅早年讀林琴南譯的小說,后來還專門對林的翻譯做了一段研究,寫出了《林紓的翻譯》這樣的名文。他在文章中說:“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的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fā)現(xiàn),帶領(lǐng)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錢鍾書后來修習多種語文,其誘因,據(jù)文章中講:“我自己就是讀了林譯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的?!边@樣吸引人的程度,大約是林琴南始料未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