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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輛汽車,也比不上一匹馬 ——讀張子選詩集《藏地詩篇》
來源:文藝報 | 阿蘇越爾  2021年07月05日11:16
關(guān)鍵詞:《藏地詩篇》

一個詩人要是能夠在他年輕的時候走遍藏地,并且寫下令人垂涎的詩篇,那該多好啊。

在我看來,張子選做到了。這是我在讀完他新近出版的詩集《藏地詩篇》后的感悟。240首詩歌的書寫,或遠或近,或濃或淡,藏地留給心靈的跡象總是明晰可辨。客觀存在一旦內(nèi)化為精神書寫的自由,生命的量就有了質(zhì)的躍變。他是令人艷羨的。我們勿需具體地打聽他在藏地游歷都遇見了些什么,他的經(jīng)歷都沉淀在《藏地詩篇》里,比任何言語都更具說服力。

古巖畫上的人們/分布在巨大的巖石上/他們緊貼著那些巖石 / 陡峭地生活或者歌唱/用羽毛裝飾過的響箭/射殺一只秋天的灰狼/有時也一聲不響/ 凝思更高的地方……

這首被廣為傳布的《阿拉善之西》,寫于詩歌風潮洶涌的1986年3月14日,明顯帶著那個時代的熱血和詩情觀念。作為張子選早期的詩歌代表作之一,這首詩歌的標題本身就具詩意的召喚力。阿拉善之西作為地域名稱,它在確指和泛指之間生長出的詩歌啟發(fā)力是強勁的。詩句的語言樸實不張,細致體味后,看似淺顯的字面下意味卻很豐贍遼遠。我們不必探聽這首詩是詩人現(xiàn)場的感動或者只是一次靈光一現(xiàn)的產(chǎn)物,讓人知足的是我們會自然而然地在閱讀中陷入詩歌情景。一次野炊抑或只是一個夢境,與其說詩人給我們還原了一次旅行,解讀了巖畫上栩栩如生的畫面,毋寧說他幫我們揭示了人與物與生俱來的互利共生的因緣,閱讀中確乎能夠激發(fā)出“物我俱化,物我兩忘”的高古境界,詩歌意境中隱約透露出來的古雅的喧囂散發(fā)出一縷芳香的生活氣息,很難說今夜的我們不是從巖畫上徒步走下來的。

1983年到1989年,在甘肅阿克塞中學任教的日子,青年詩人張子選以自己的在場寫作,一次又一次介入了西部鮮活的精神血脈,擴展了西部新邊塞詩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堂廡。無論時光怎樣流逝,身世如何輾轉(zhuǎn)顛簸,青春歲月存儲下來的詩歌寶藏默默富足了他的往后余生。

多年以后,已近耳順之年的張子選回憶起在阿克塞的歲月,提到了另一個天才詩人。

1988年夏天,詩人海子由甘肅過青海赴西藏途中,在阿爾金山腳下疲憊地走下長途客車,攜帶一張介紹字條一路風塵來到阿克塞中學找張子選,不巧的是適逢暑假,張子選已經(jīng)回蘭州了。海子去世20年,張子選在北京自己的租賃屋里寫下一首詩歌垂首追懷。在這首表面波瀾不驚的詩中,他不事張揚地寫道:“……大家抬起頭,你跌倒在自己的命運中/正當別人走近自己,你卻干脆選擇放棄/我只好歪著頭,盯著一個時代的側(cè)面……”如果那一次的私覿得以變現(xiàn),那日后留給中國詩壇的海子離世事件是否會有些許變數(shù),今天的我們已經(jīng)無從評騭。

因緣如此,海子充滿神秘氣息的抒情風與張子選的洗煉清奇或許還隔著一段距離,就像兩人當時分別居于兩地,雖然偶有互訪的念頭,大多時候也只能遙相呼應(yīng)。作為上世紀80年代詩歌的親歷者,毫不夸張地說,相互走動造訪是彼時詩歌圈子的一種風尚。

也是1988年春天,我曾在成都西南財經(jīng)大學舉辦的詩會上有幸目睹過南行的海子。一面之緣,之前有所耳聞,但那時他的詩名還沒有今天這般響亮,所以并沒有生出主動與之交談的熱望。當美麗的女主持人邀請來自北京的海子上臺講話時,他靦腆地匆忙搖手的一幕我至今記得。

但是,就在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通過閱讀張子選大量的詩歌,確立了對他書寫的認可。我把張子選歸入西部新邊塞詩人群體中的佼佼者,并且,時常因為該群體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推崇而為之鳴冤叫屈。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能與朦朧詩群并駕齊驅(qū)的詩歌群體。當然,與朦朧詩不同的是,新邊塞詩群側(cè)重于詩歌寫作的地域性質(zhì),似乎沒有統(tǒng)一的詩歌藝術(shù)主張。

也許,面對天高地遠的西部邊塞,任何主張都略顯捉襟見肘,自由不羈才是詩歌的王道。

藏地的風土人情,藏地絢麗多姿的文化,這一切每每令慕名而來的旅人贊嘆不已。我無法查證張子選藏地游歷的時間、次數(shù),但我可以從他的詩歌寫作中體味到他一再的感動和驚喜。

“當我們提及西藏時,首先應(yīng)去神秘化?!薄恫氐卦娖沸蜓杂涊d詩人張子選如是說。從表面看上去,這和大多數(shù)游歷藏地者的感想迥然相異,也可能落空興致勃勃將要前去游歷者的期待。但盱衡其實,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在幾經(jīng)“翻覆若波瀾”后的了然,是嶄新層級的“看山是山”。消除了預(yù)設(shè)的神秘,藏地才在張子選的詩篇中袒露出無比鮮活的力量。

在題為《哭》的詩歌中,張子選寫到:“多年來我放牧誦經(jīng),睹物思人/而扎西在宴客,卓瑪在搖鈴/正當青海湖抱住青海/西藏抱住喜馬拉雅/我手掌上正馳過一頭秋天的/喪失一切的精壯牡鹿?!逼渲杏鞋F(xiàn)實的摹寫,也不乏對神秘氣息的捕捉。清楚無誤的是,這種神秘不是來自于物理世界,而是來自于心靈的感應(yīng),是植根于情感和思考的超拔,已經(jīng)不囿于物質(zhì)束縛,漸臻于精神的圓融。這種抽象和剝離后形而上的美,遠比具象的審美空間要大。

因為拋棄了概念化的先入為主,詩人張子選擁有了貼近真相時難能可貴的自主和從容,已有的詩歌素養(yǎng)在這方天地很快就派上了用場,宛如駿馬馳騁,找到了詩歌翠綠無際的草場。觸景生情,天地古今一脈相通:“雨季,馬幫過境處/灌木與野草欠身讓出的山徑/無論向上抑或向下,古往今來/都蜿蜒著一路的陡滑。”(詩集《藏地詩篇》第368頁)

進入藏地的無人地帶,一陣陣孤獨感襲來,詩人張子選甚至相信石頭上會長出樹來,相信自己面前的石頭是一些棕色皮膚的小孩。因果還在,上師還在,藏醫(yī)家中擺放著一只鳥的飛和這只鳥用剩的全部天空還在。一個個抽象的數(shù)字通過詩人溫暖的手獲得了詩歌的確認。

在一首叫《與時間有關(guān)》的詩歌中,詩人寫道:“幾匹黃葉滿地霜。愛人,是你嗎?心似寒秋獨自涼。佛啊,你在嗎?”這是無與倫比的孤獨,擁有靈魂痛徹的力量。多年以后,就在張子選寫給海子的那首詩中,依然還冒出了這樣的句子:“只有孤獨的人能夠聆聽靜默?!?/p>

詩人的孤獨感不是來自地理上的荒無人煙,根本上與擷取的藏地山水人物也關(guān)系不大。這種孤獨感與生俱來,是人存在的一部分能量,詩人因其天資占有的份額會更足。不是嗎?詩人張子選一直試圖在拍醒靈魂里熟睡的另一個自己,篤信“世間有你,不枉我來此一遭”。執(zhí)著的詩句像輕聲的呼喚,更像是靈魂的呢喃:“由于相信你在,我不能不認真來一回的人間”;“羊里高臥我的羊,人中不缺我的人”。即使是到了北京,過著“內(nèi)心常有波瀾,生活基本平靜”的生活,他詩歌的旅行還是沒有終止。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在“北京的東五環(huán)外,神游至藏北以遠”,偶爾,他的神游也在深圳或者蘭州這些地方借助不由自主的詩寫發(fā)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在詩人張子選與藏地之間,王國維的這個闡釋可以算是一個恰如其分的注解。

資源富集的藏地不僅提供了用之不竭的詩歌素材,也強化了詩人的詩歌觀念。此外,因果善惡、靜與空、腰身與牧場、鷹與馬,這些隨處可見的詞給詩集挹注的新奇是不言而喻的。擬花兒、擬禪詩、擬藏謠等詩寫方式的借鑒使用,也讓張子選對藏地的表達顯得游刃有余。

在詩人的經(jīng)歷中,藏地,在遍歷廣觀之后,離開了那么久,終究做不到了無牽掛。城市,在闖蕩寓居之中,來了那么久,熱情的詩寫卻遲遲未到。這是為什么呢?或許可以不揣冒昧,暫且把詩人張子選說的這句話作為一個回答:“一百輛汽車,也比不上一匹馬?!?/p>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時間。我們至今緣慳一面,期待有一天能得到他當面確鑿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