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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曾劍:白鴿飛越神農(nóng)架
來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曾劍  2021年07月05日11:10

一、煩惱緊跟喜悅而至

我要把鴿子洞炸了!趙黎明說。他站在鴿子洞口,戴著口罩,手握長把鐮刀,像一位蒙面大俠。沒人理會他手中那柄閃著寒光的鐮刀,知道他沒膽量砍向他們。他們只是香客,并非罪不可赦。他們不回應他的話。他的話還不如野馬河吹來的風哩。野馬河的風,能給他們透著熱汗的臉帶來涼爽,他的話啥用沒有。他們不相信他這么一個文弱書生敢點燃炸藥。他們不相信他有炸藥。他從小就靦腆、內(nèi)向。在石佛營人的記憶里,他連二踢響都不敢放?,F(xiàn)在他大了,更不會去碰炸藥,他的父親當年就是死在這炸藥上哩。這事且不提,單是從法的角度,他不會去制造爆炸事件。他是武漢某名校在校大學生,他應該懂法。炸鴿子洞,那只是他的一句氣話。

走向鴿子洞的人,并不都是石佛營的人。他們無視他的存在,無視他手中那把長把鐮刀。他們從他身邊走過,來到洞門口。他們燒香、磕頭、作揖。一根香被點燃,許多根香被點燃,縷縷青煙,升騰、擴散、彌漫。

洞里飛出一只鴿子來,又飛出來一只。這個洞很深,洞口兩人高,像一張圓形的門,到里面就寬闊了,有兩層樓那么高,深不見底。大洞套小洞。小洞碗口粗細,像蜂巢,密密麻麻排在洞壁。最里面那個洞,水桶般粗,黑得無邊無際,仿佛沒有盡頭。沒人進去過。他們對黑洞的深處,懷著好奇,更有著恐懼。

每個小洞里,都有一兩只鴿子飛進飛出。整個鴿子洞里的鴿子,不說過萬,也有數(shù)千。它們吃飽喝足后,就棲息在洞里。

一炷一炷的香迅速燃起,更多的鴿子飛出來。燒香拜“鴿神”的人,繼續(xù)涌來。鴿子怕煙,怕香味。都是白色的鴿子。它們有時一起出來,在藍天下飛舞,像一團團游走的云,很是震撼??涩F(xiàn)在,不是它們自愿飛出,它們沒有隊形,陣勢凌亂,倉皇而逃。逃命中的萬物,都狼狽。待煙散盡,它們再進到洞里。近幾日,燒香的頻率高,四周的人,不遠十幾里,甚至幾十里,都來了。他們不再囿于初一和十五,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時間是清晨。他們已影響到鴿子的生存。這么下去,美麗的白鴿不被熏死,也將被迫遠走他鄉(xiāng),另覓生存之地。

昨天來了一批人,他們?nèi)剂讼?,鴿子都被熏出去了,結(jié)果突然來了一陣雨。鴿子對天氣是有預知能力的,在這方面比人更有靈性。但這次,它們沒有及時回,可能是怕香熏,它們就在馬河梁的樹上避雨,雨太大,它們遭受了雨。第二天,趙黎明去喂鴿子,有幾只鴿子竟然死了。趙黎明不確定它們是受了風寒,還是被香熏死。他急忙回家拿了一些生石灰,撒在它們身上,再把它們鏟走,深深地埋在河套,埋在河水沖刷不到的地方。

趙黎明與這些鴿子有感情。他能考上武漢城里的大學,的確有鴿子的功勞,但周圍的鄉(xiāng)民把這些鴿子奉為神鴿,則是過分了。他怨他們愚昧、迷信,更怨自己多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他寫了一篇萬字文,非虛構(gòu),題為《白鴿飛越神農(nóng)架》,回憶他的小學和中學時代。里面寫到一位叫苗雨澤的老師,是他的恩師。萬字文里,他還寫到一只白鴿,寥寥數(shù)語。白鴿只是這篇萬字文里的配角。他把這篇文章貼在網(wǎng)上,沒想到閱讀量瞬間飆升,一天就突破了十萬人次。他沉浸在喜悅之中,煩惱緊跟喜悅而至。某些網(wǎng)民斷章取義,不為苗老師對學生的那片真情所動,居然盯上了白鴿,盯上了鴿群,盯上了鴿子洞。他們說那鴿子洞有仙氣,說那些鴿子是仙鴿。臨近鄉(xiāng)鎮(zhèn)的人,便來鴿子洞燒香拜鴿神,弄得鴿子幾乎無棲身之地。正利用暑期在大學勤工儉學的趙黎明,聽聞此事,趕回家鄉(xiāng),來拯救鴿子。然而,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說是看輕了他們,盡管他手握一把長把鐮刀,站在洞口,像一尊門神,然而,他也僅僅像一尊門神——一尊畫上的門神。他們無視他的存在,簡直到了挑釁的程度。

他們的判斷是對的,他是拿他們沒辦法。他不敢也不能將手中的鐮刀砍向他們,他也不能炸了鴿子洞,都說那是文物哩。損毀文物是要判刑的。他兩眼迷茫。他們燒了香,下了跪,磕了頭,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到石橋那邊,就消失在濃霧里。他望著他們時隱時現(xiàn)的背影,腦子里那篇非虛構(gòu)跳出來,那是他讀大學前,十幾年時光的記錄。那些文字像天宇里的星辰,散發(fā)著光,也承載著夜的黑。那時的冬天那么潮冷,那時的春天卻是那么溫暖迷人;那段時光帶著苦痛,也帶著幸福;那時心里偶爾有怨,卻沒有恨,更多的時候,是被愛充盈;那時候,他是貧窮的,卻又足夠富有。那時候的經(jīng)歷,為他后來的人生做了精神上的儲備。

二、就叫趙黎明吧

那年趙黎明八歲。那時他不叫趙黎明,叫小伢。早到了上學的年齡,直到九月一日開學的日子,父親沒發(fā)話,母親也沒給他準備書包。也不知他們是忘了,還是壓根兒就沒打算讓他去上學。大山深處石佛營,對上學原本就不太重視,隨著本村小學的撤銷,新小學距離出奇遙遠,石佛營的大人們,對孩子上學的熱情,降到冷漠的程度。

一個黃昏,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我叫苗雨澤,他說,讓孩子上學去吧。

孩子太小,過兩年吧。小伢的爸說。

他已經(jīng)晚上學一年了,孩子的學習耽誤不得。孩子小,可以讓他住讀,星期六下午我送別的孩子回家,順帶著送他。星期天我還可以來接他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小伢的爸就應了。他們留苗老師在他家吃晚飯,在這里歇息,免得老師明天再來接他,也免得他摸黑走夜路。太陽眼看著就落下了。

苗雨澤探頭看窗外的天,山里的天暗得早,可不,暮色襲過來了。

苗雨澤是馬河梁林場子弟學校的老師,也是校長。馬河梁林場在石佛營西南,野馬河繞馬河梁的腳脖子,彎彎轉(zhuǎn)轉(zhuǎn),流到馬河梁林場,在那里再轉(zhuǎn)個彎,接著向南流。關(guān)于野馬河名字的由來,老人說,多年前,這里常見野馬在河邊飲水。野馬河環(huán)繞的這道山梁,自然就叫馬河梁。

現(xiàn)在的野馬河,見不到野馬飲水,家養(yǎng)的馬偶爾能見。

從石佛營出發(fā),抄近道翻過馬河梁,就是馬河梁林場,林場子弟學校依林場而建。

苗雨澤住西邊小屋,睡小伢的小床。小伢一家三口,擠東屋那張雙人床。黎明時分,小伢敲開西屋的門,怯聲問:老師,我學名叫個啥?他身后站著他爸。苗雨澤坐起來,說了句:這還是個問題。

苗雨澤披上衣服,臉朝向窗外。月亮依然掛在天空,而太陽還未升起,窗外的天是藍黑的,星辰在天宇閃爍。這是黎明時分,東邊的天空顏色淺灰,那里有一道光亮,正在沖破云層,它很快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它會帶來一個明亮的早晨。苗雨澤知道這是趙姓人家,他說:就叫趙黎明吧。孩子去讀書,學習知識,知識是孩子心里的光。人心里不能沒有光。那是黎明的光,會帶來一個嶄新的早晨,帶來美好的明天。無數(shù)美好明天,構(gòu)成美麗人生。

老師的話有些深奧,當爸的接不上。他說:趙黎明,這名字好,這名字聽著就亮堂。

山里的黎明靜悄悄。苗雨澤喜歡這里的黎明。他猜想趙黎明也一定喜歡,但喜歡并不一定就是要長期擁有。孩子們終究是要走出大山的。

苗雨澤以前不是老師,是林場工人,一個中專生,知識分子。馬河梁隸屬神農(nóng)架林區(qū),位置偏東。馬河梁在神農(nóng)架林區(qū)里,是很不起眼的一片山梁,足見神農(nóng)架之遼闊。馬河梁的樹木又高又大,以松樹、楓樹居多,還有柞木、高大的楊樹,品種繁雜。方圓二三十里。不知何年何月,這里設林場,來了一批工人,接著工人的妻子也來了,接著就有了孩子。孩子們到了上學的年齡,卻沒有學校。林場有的是木料,自蓋木頭房,建小學。小學建了,沒有老師,場長讓苗雨澤當老師。后來來了兩位家屬,是文化人。場長對她們說,當老師去吧,她們就都當上了老師。苗雨澤還領(lǐng)林場工人工資,那兩位家屬本無工作,就算代課老師,林場給些補助。孩子不多,不足二十,年齡上也有差異。同一年級,相差兩三歲的,也很常見。

苗雨澤喜歡上了教書。他后來進城進修,讀師范,大專。林場同事以為,他大學畢業(yè)會留在城里,他卻背著他的行李回到馬河梁。

幾年后,馬河梁設立初中,林場孩子們的教育就續(xù)上了。

石佛營像一處世外桃源,村子四周方圓數(shù)里少有人煙。馬河梁林場相對較近,那也有十幾里的山路。石佛營二十來戶口人家,石頭房依山而建。山叫石佛山。石佛山土層薄,石頭多,樹木長不高長不大,偶爾長出一棵松樹,與那奇石相輝映,很是美麗,但美麗的地方往往并不富饒。美麗富饒,更多地存在于人們的想象里。

山的頂端是一塊巨石。那塊巨石在這山頂屹立多少年,沒人知道。突然有一天,有人說那塊巨石,看上去像是一尊臥佛,于是所有人都說它像一尊臥佛。他們感嘆大自然的神奇,也感恩佛祖的庇護,使得石佛營雖然窮,卻也少有自然災害,人少有病痛,老人長壽。這是村莊有“石佛”二字的緣由,至于那個“營”字,就更有來歷。據(jù)說宋朝的時候,這里曾設有一座兵營,約是現(xiàn)在一個連的兵力。是否屬實,沒人考證。石佛營的人在敲山動土時,偶爾會發(fā)現(xiàn)有舊時的石頭地基,有人還曾撿到過銹跡斑斑的矛、腐爛不堪的護心鏡。也許真的駐過軍吧,看這地形地勢,易守難攻。

石佛營前面那條河就是野馬河。在趙黎明的想象里,倘若站在足夠高的山梁放眼望,能看見野馬河將馬河梁繞成半輪月亮,半輪月亮的一端是石佛營,另一端是馬河梁林場。從石佛營去馬河梁林場有兩條道。水道坐竹筏順流而漂,很慢,也危險。走山路近,需大半天,一個人行走,偶爾會遭遇豺狗。

野馬河河畔一邊是莊稼地,另一邊是淺水灘,淺水灘有野生的水竹。各種水鳥在河面掠過,或在淺水灘覓食,或落在水竹上戲耍。淺灘往西是懸崖,崖上就是鴿子洞,石頭鋪成很窄的路,通向鴿子洞。鴿子在洞里飛進飛出。

幾年前,有人在鴿子洞里發(fā)現(xiàn)了陶片,說這些陶片有七千年的歷史,將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歷史,前推兩千年,但似乎沒有權(quán)威人士來鑒定,這鴿子洞里的陶片是不是文物,自然也就沒有定論。

早飯后,趙黎明就跟著苗雨澤踏上翻越馬河梁的路。一同去的,還有趙黎明的鄰居楊春雪,她大趙黎明兩歲。她七歲上學,現(xiàn)在讀四年級了。苗雨澤背著兩人一周的口糧,有苞谷面,有大米,有鹽菜。苗雨澤沒有騎車。越過山梁的路曲曲折折,有的地段人騎車,有的地段則是“車騎人”,苗雨澤干脆步行。他們踏上石頭橋。橋是淺水橋,石頭堆砌而成。盛夏雨水暴漲時,那橋就被水淹了,石佛營的人,需要挽起褲腿才能過。其他的季節(jié),倒不影響人的通行?,F(xiàn)在橋面沒有水,水流從橋下并不規(guī)則的空隙流出。

其實子弟學校沒有住讀生。林場工人子弟讀書,中午回家吃飯,晚上回家住,他們的家雖然是廠房,但對于趙黎明來說,那卻是他羨慕的天堂。苗雨澤的愛人在城里工作,沒有跟過來。苗雨澤就讓趙黎明住在他家里。林場木頭房不是特別擠,趙黎明擁有一間小屋。

苗雨澤給趙黎明支了一張小床。他伐木、剖板,這是他們林場工人的強項。苗雨澤將楊春雪安排在一對老工人夫婦家借住,在他們家搭伙。春雪勤快,忙前忙后,那家人倒也樂意。

兩個孩子。星期六午飯后回,趙黎明的爸會來接他們,星期天吃過午飯去學校,則由楊春雪的爸去送。

春雪,咱們回;春雪,咱們走。趙黎明喊著春雪,聲音甜美。趙黎明的媽,多次讓趙黎明管春雪叫姐,趙黎明改不了。在他眼里,春雪與她差不多大,為什么非要叫姐?春雪叫著順嘴。春雪對他叫不叫她姐,表現(xiàn)得無所謂,又不是親姐,叫名字更隨便,叫姐,反倒拘謹了,像在心里加了一道柵欄。

事實上,她在趙黎明面前,一直扮演著姐的角色。

馬河梁林場工人子弟,與神農(nóng)架林區(qū)別處的林場工人子弟一樣,受教學條件所限,孩子們最后大都混個林業(yè)中專,子承父志,來到林場,當林場工人。林場工人因此常嘮叨,為了神農(nóng)架,他們是獻了青春又獻娃。

趙黎明天資聰慧,深得苗雨澤的喜歡。苗雨澤覺得他是一個人才,將來定會有出息,只是這兒教學條件太差,要多加培養(yǎng)。趙黎明自己也要培養(yǎng)學習興趣,不要像林場這些工人子弟,滿足于混到初中,接著考林業(yè)中專,像野馬河的水流般順理成章,連考個林業(yè)大學的志向都沒有。

趙黎明愛學習。他對未來的展望是朦朧的,對很多事只有模糊的認識,唯有一點,他是那么清晰,那就是讀書。他喜歡讀書,就想這么一直讀下去。他想他是可以這么讀下去的?,F(xiàn)實似乎也順應著他,他讀到了五年級。時光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像野馬河的水,看似平緩,水波不興,卻是極快地就流逝了,眼見的,就那么幾次水漲水落,水肥水瘦。

三、黑夜里的承諾

一切緣于那場事故,如若不然,生活應該像這野馬河水般,按著它固有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前行。那場事故來得太突然,石佛營村一下失去兩個健壯的男人——趙黎明的爸和春雪的爸。趙黎明的爸幫春雪家打石頭,出現(xiàn)啞炮,啞炮后來又響了,兩人都死了。事情發(fā)生在周六的下午,趙黎明與春雪回家,剛踏上石頭橋,就聽見院子里傳來哭喊聲。趙黎明的心極速跳動,他以為是爸媽吵架了,媽受了委屈,或者挨了打,這樣的事很少發(fā)生,但畢竟發(fā)生過。山里男女,這是避免不了的。他沖向院子。院子里圍著一群人,未等他撥開人群,那些人自動給他讓道。他聽見一個人說,可憐,黎明回來了。

現(xiàn)實完全不是趙黎明想象的那個樣子,他眼前的場景更殘酷,帶著血腥,呈現(xiàn)著死亡。那個場景就刻在小黎明的腦子里,再沒消逝:他爸躺在一塊門板上,額頭塌陷,血在臉上結(jié)成痂,頭皮上也有血痂。血痂拽著頭發(fā),頭發(fā)像被束成數(shù)根東倒西歪的小辮子。爸的眼睛睜著,嘴微張開。媽跪在爸的身旁,趴伏在他身上,哭聲從兩個人身體中間鉆出來,像鈍刀行走在皮肉上??謶窒褚粔K巨石擊中了他,他定在那里,寸步難移。會太爺過來,一手拉著他的手,另一手貼著他的后腦勺,說,去吧,可憐的娃,去看你爸最后一眼。

趙黎明完全蒙了,他眼前是血腥的、恐怖的,腦子卻空白一片,以至于他其實并不知曉,春雪的爹也死了,她家門前也是哭聲一片。

頭頂?shù)奶炜账聛砹?。兩個新寡的女人每天都哭,連飯也顧不得煮。三天后,鄰居幫忙埋葬了兩個死去的人。趙氏家族墳地在石佛山右邊山坡,春雪她家的祖墳在石佛山左邊山坡。一對好兄弟,活著時,兩家隔溪相望,死后,同山而臥。

活著的人還得活著,日子還得過下去,只不過活著的人,生活狀態(tài)、人生軌跡,會因死去的人而改變。比如母親,一下子成了個病人,精神恍惚,頭發(fā)凌亂而不去梳洗;比如趙黎明,他已無心上學。春雪這幾天也沒再上學校。出事后的第二天,苗雨澤聽說此事,趕了過來。但他沒能像幾年前那樣,將趙黎明帶到學校。

頭七過后的那個夜晚,春雪的媽來到趙黎明家。多年來,她與趙黎明的媽以姐妹相稱。她說,妹子啊,黎明他爸是給我家打石頭死的,我家欠你家一條人命。欠命還命,欠債還錢。我把我家春雪許給黎明,等她到了能完婚的年齡,我就讓她嫁過來,與黎明過日子。

黎明媽的眼里閃過一絲光亮,但那光亮轉(zhuǎn)瞬即逝,她說不清這是什么。是的,她喜歡春雪,拿春雪當自己的閨女一樣,春雪將來當自己的兒媳,是好呢??墒?,這樣說出去,算怎么回事?雖然黎明他爸,是幫她家打石頭被砸,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她家也遭受了災難,這親說不過去??蓳Q個角度想,自家這么窮,娃這么小就沒了爹,在這山里頭,將來怕是難得找上一房媳婦。一個男人,沒有女人,過的啥日子??茨菚珷?,一輩子沒娶,八十多歲,長壽有什么用,活著可憐呢。他倒是成天樂呵呵,不定夜里落了多少淚。

春雪媽知道黎明媽愿意,只是不好意思,她就給黎明媽臺階下,她說:好了,妹子,就這么定了,我也喜歡黎明哩。黎明媽回想黎明爸去春雪家干活的那個早晨,那天他起來晚,匆忙啃了兩塊米糕,喝了口涼水,拿起鋤頭正要下自家地,春雪爸隔著溪喊他,說自己要去石頭窩打石頭,讓他搭把手。黎明爸當時有些不愿去,打石頭又不是什么急活,什么時候干不行?黎明媽小聲對他說:去吧,難得人家張回嘴。回憶這個早晨的情形,是在黎明媽的傷口撒鹽,她覺得是春雪爸害死了自己的男人,他原本是不想去的。事后,她也問過春雪媽,春雪爸為什么事突然那么急著要去打石頭?春雪媽說:哪個曉得?那天他就是瘋了似的要去打石頭,攔都攔不住。妹子呀,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趕著去死哩。她說著,那眼淚就又涌出來。這讓黎明媽驚訝,春雪媽那紅腫的眼里,竟然還能流出淚來,她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干了。

對于這門近似娃娃親的承諾,黎明媽一直沒應允,未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就這么定了,春雪媽說:我閨女聽我的話,多大我都能當她的家。黎明媽明白她的意思,他們家欠她的,這么做,是為他們家贖罪、還債,也是為了讓黎明媽放下這個事。黎明媽的心放下了,她自己心里壓著的這塊石頭也就落地了。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得活著。既然得活著,就要好好地活,不能心里背塊石頭。春雪媽見黎明媽不點頭,說春雪大兩歲呢,怕是委屈了黎明。黎明媽說,大點知道疼人,委屈個啥呀,春雪這孩子,又不比別人差。黎明媽說著,鼻子酸酸的,然而卻是笑了,仿佛她和她的兒子,已經(jīng)熬出了頭。

這是兩個女人、兩個母親在黑夜里的承諾。她們的承諾自然要告訴黎明和春雪,他和春雪都默不作聲。那個夜晚像墨一樣黑,整個世界都罩在黑暗里,只有那句承諾,是黑夜里鉆出的一道光。趙黎明不知道,一旦天明,陽光來臨,他是否還能看到那道來自暗處的光。

父親死了,一切都變了。風還在刮著,月亮依然是那輪月亮,它依然掛在高空,依然在云里游走。樹葉在月光下的風里低吟淺唱。萬物不變,變的是這個家。

父親的離去,成為趙黎明永遠的痛。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是一把刀,時常從他腦海里跳出來,把他剛要愈合的傷口剖裂開,讓它流血。是的,父親尸體上的血干了,結(jié)了痂,而他內(nèi)心的血,從未干過。

趙黎明決定不再上學。他那么決絕地要離開學校,他要幫助母親支撐起這個家,不讓它垮掉。苗雨澤知道他孝順,心疼他媽。苗雨澤說:你應該讀書,你是這塊料。當他態(tài)度堅決,并且躲開苗雨澤向父親的墳地走去時,苗雨澤沖他喊:我隨時等你返?!?/p>

趙黎明以為春雪也會就此輟學,但她沒有,她在母親把她許配給趙黎明的第二天,毅然回到學校。

趙黎明晚上起來小解,看見媽媽披衣坐在暗處成一個黑影時,他知道媽媽睡不著,媽媽想他爸,她在等他回來。那一刻,他為自己輟學而感到明智。他害怕媽媽出事,他不知道自己不在家,媽媽能否正常生活。媽媽原本就有很嚴重的胃病,時常蹲在門前那塊空地上吐酸水。

他也常有片刻寧靜的時光想起父親。他不喜歡寂靜。寂靜從來不是沒有聲音,他能聽得見寂靜,像鬼魂的腳步。他害怕寂靜,卻也不喜歡喧鬧,喧鬧只是別人家的喧鬧,別人家的喧鬧會讓他感到家里缺了父親的寂靜。

星期六,春雪回來拿糧食。面對春雪,他有一絲羞澀,看春雪的目光有一絲躲閃。自從春雪的母親在黑夜里給了他家一個承諾,他們兩人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在,不像以前那么無拘無束。

星期天,春雪早早地走了。媽媽讓他去送走她,他不去,等她走了,他心里卻空落落的。除了幫媽干活,他就像村子里的一只流浪狗,這兒逛逛,那兒瞧瞧。晚上他不敢睡得太早,怕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百無聊賴之時,他拿出五年級的課本。其實這學期還有兩個多月就結(jié)束了,剩下的新課并不多,他隨便翻看。數(shù)學沒上過的不太會。別的課本,看看,倒也就記住了。他弄不清自己為什么要看,似乎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

一個周六,苗雨澤來看趙黎明,給他帶來一盒餅干,給趙黎明的母親帶來一個黃桃罐頭。趙黎明搬出兩張竹凳,一張小桌也被他搬出來。趙黎明把茶壺拎到小桌上,苗雨澤說:不喝了,把你課本拿來。如老師所料,趙黎明的課本有他翻過的痕跡。都會了嗎?苗雨澤問。有些數(shù)學題不太熟。趙黎明說。苗雨澤就給他講解。趙黎明悟性好,一道難題,經(jīng)苗老師解說,很快就懂了。苗雨澤想帶他回學校,看他母親那種魂不守舍的樣子,一聲長嘆,沒有說話。趙黎明說:媽在吃中藥,她慢慢會好起來。苗雨澤點頭說:你先跟著五年級學生的進度走,你至少得把小學的學業(yè)完成吧。苗雨澤把手拍在他的后腦勺上,這個愛撫的細節(jié)讓他心里一動,眼淚差點落下來。自從父親去世,沒有一個長輩與他這么親近過。其實父親活著的時候,也從沒這么跟他親近。

我下周六還來,有不會的告訴我。苗雨澤說。

要不我過去?你莫要太累。趙黎明說。

你還小,不安全,他望著趙黎明說,盡管趙黎明的身體已躥高了一大截。

一只白鴿落在他們身旁的石頭圍墻上。它悠閑地走幾步后,停下來,用漂亮的橘紅的眼睛凝望著他們。它靜靜地候著,好像在等待他們授予它一項光榮的任務。

有了,趙黎明說,就讓它給我們傳遞“情報”。趙黎明說出這句話時,舒心地笑了。它們都是他的朋友,它們就在南面那個鴿子洞里,他偶爾會去喂它們,它們到院子里來,他和母親都會給它們?nèi)鲂┌?,或者稻谷,盡管里面摻雜著秕谷。

也是性命哩。每次給它們?nèi)龀缘模赣H總是這么說。

趙黎明向白鴿走過去,鴿子沒有躲避他,沒有一點懼怕。他伸手輕輕抓住了它。他說,苗老師,你一會兒走時,把它帶到林場,在它腳上系張紙條,看它能飛到我家院子里來不?肯定行。

那天黃昏,鴿子果然帶著紙條飛到趙黎明身邊。白鴿的腳上,綁著紙條,就一張紙,寫了五六道題,用小楷書寫,密密麻麻,卻很清晰。此后的時光,鴿子每兩天飛行一次。這兩天里,趙黎明把不會的題謄正,綁在鴿子腿上。他把鴿子放在院墻的石頭上,給它撒上一把苞米。它吃過后,咕咕叫兩聲。趙黎明抓起它,把它往空中輕輕一送,它就飛向他家門前的野馬河,在馬河梁上空飛行。它載著他不會的數(shù)學試題,載著他的夢想、他的希望。

苗雨澤就這樣依賴這只美麗的白鴿,給趙黎明答疑解惑。趙黎明給白鴿做了一只鴿哨,那聲音從一小截挖了孔的水竹里飛出,清脆悅耳。有了鴿哨,它飛到林場子弟學校時,苗老師即便在上課,也能聽到。

趙黎明父親的死讓母親受了驚嚇,她神志有時清醒,有時糊涂。好在她生活能自理,也知道下地干活,只是不如往昔話多,喜歡不聲不氣地做事,或者默默地坐著。那天晚上,她頭腦竟然特別清醒,她對趙黎明說:下次春雪回來,你告訴春雪別再上學。她不能再上學了。她將來要是考上了大學,就留在城里了,就不能嫁你。趙黎明說:媽,不會的,說好的事呢。你別考慮那么多,咱們先過好自己的日子。話雖這么說,他心里著實動了一下。自己不小了,滿十二歲了,聽得懂媽媽這話的意思??墒牵趺茨茏柚沟昧舜貉??讀不讀書,是人家自己的事。

見趙黎明沒有答應,當媽的說:你不說,我去說,我這就去,找她媽去。

他沒有強行阻攔母親,他怕母親受刺激。不久,母親回來了,她的臉在燈光下綻放著紅光。母親說:春雪媽答應我了,她讀完初中就不讀。這么說來,也快了。

那個晚上,媽媽睡了個好覺,她沒在半夜坐起來,沒有在黑暗里坐成一個無聲的影子。趙黎明卻失眠了,他一直在遙想未來,卻對未來一無所知,于是越發(fā)覺得未來靠不住。春雪!他腦子里出現(xiàn)冰雪消融的情景。春天的雪,隨著春天的離去,總是要化成水流走的。

他陷入無邊的惆悵,像陷入一張掙脫不開的網(wǎng)。

趙黎明其實很留戀學校。他羨慕春雪。每次春雪去上學前,他總是躲到房后的石佛山下。他安慰自己,春雪讀完初中就完事。過十年八年,春雪就是他的媳婦,他雖然年少,思路清晰著呢。他得先幫著母親,讓日子好起來,攢些錢,過幾年,得想辦法把自己家房屋翻新。父親活著的時候說過,他先幫春雪家把房子蓋起來,春雪的爸再來幫他們。父親這個理想隨著他的去世破滅了?,F(xiàn)在,他是這兩個家庭里唯一的男人,他要續(xù)上這個遠大的理想,把兩家的新房蓋起來,先蓋自家的,到了可以結(jié)婚成家的年齡,就把春雪娶進來,再幫她家把房子蓋好?;蛘卟簧w春雪家的房,讓春雪媽也住過來,與母親做個伴。如果她不習慣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家房子東面還有一塊坡地,可以拿出來單獨給他未來的岳母蓋兩間。他與春雪,將在這美麗的石佛營生兒育女。父輩們都是這么過的,他想他們也應該這么過。

為了顯得慎重、正式,兩個母親選了個黃道吉日,弄了幾個菜。菜也不是什么新鮮菜,只是平時沒舍得放開吃的。趙黎明的媽殺了只雞,燉得爛熟。她們請來喜太奶,還有會太爺,讓這兩個年歲長的老人當證人,把這親事在石佛營公開了。

喜太奶很少到別人家走動。她白天移步出來看太陽,晚上坐在床沿看月亮。有時候,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趙黎明搞不清喜太奶奶活著的意義。她像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或許就是她活著的意義吧。

自從兩人的關(guān)系被兩個母親確定,他們再在一起時,看起來還像從前,其實變了。那是細微的,需要靜下來用心去體驗才能感受到的變化。

春雪參加完中考回到石佛營。一個月后,春雪得知她考上了中專(師范),這在石佛營是一件通天的事。石佛營多少年來沒有高中生,沒有中專生,更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春雪就是石佛營的女中豪杰。石佛營的人知道穆桂英。他們說?:春雪啊,你是穆桂英呢,比男娃都強。

春雪懷揣通知書走的那天,趙黎明去送她。苗雨澤也來送,其實是來接她,她也是苗老師的學生呢。春雪到城里要路過林場,她首先要穿越馬河梁。苗雨澤走在最前面,他推著自行車,走得快,已走過了石板橋。送行的人留下來,保持一定距離,給春雪和小黎明一點空間。

趙黎明知道,過了這個橋,就是另一個天地,他人雖小,心里清楚著呢。

他們站在橋上。大人們在離他們一兩丈遠的地方看著他們。苗雨澤在橋的那端回望。他們以為春雪會說幾句叮囑的話,畢竟春雪大一些。春雪沒開口,凝望著黎明,那表情是復雜的,似乎沒有生離死別的悲傷。那眼神是單純的、透徹的,那里溢滿愛,但那不是愛情,是關(guān)愛,一個姐姐對弟弟的關(guān)愛。趙黎明不小了,十二歲了,他讀懂了那眼神。趙黎明聰明,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至少不會像預想的那樣回到他身邊,但他喜歡她、依戀她。那一刻,他眼前突然有一道閃電掠過,那是來自他大腦深層的靈感,他找到了挽留她的方式,那或許是唯一挽留她的辦法。他陡地跪下去,跪得石板橋嗵的一聲響。他拉著她的手說:姐,我叫你姐!今天我們結(jié)拜為姐弟,你今后就是我親姐!姐,莫忘記了?;貋砜吹艿?。

春雪拽起趙黎明。她涌出眼淚。對于趙黎明的要求,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她不說行,也沒說不行。她說:你好好照顧嬸嬸。你還是孩子,莫太逞強,莫把身體做壞了。他沒有回答她,只一下一下點頭。他沒有落淚。

春天的雪,總會化成水流走的,趙黎明腦子里,再次出現(xiàn)冰雪消融的情景。

這天上午,趙黎明原本是要給兩個人下跪的。他離開春雪,跑到苗雨澤面前,他哭喊道:苗老師!接著就要跪下去。苗雨澤拽住他,他就撲在苗雨澤的懷里。他說:苗老師,我要讀書!他在苗雨澤的懷里,無法自控地抽泣。

四、重返馬河梁

那天算得上趙黎明人生的分水嶺。他一跪一哭。他跪下,再站起來時,面對的將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他哭泣,眼淚沖刷了過去。他按照苗雨澤吩咐,九月一日直接到馬河梁中學讀初中。苗雨澤告訴趙黎明,他已調(diào)到中學,他現(xiàn)在是初中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他將從初一開始,跟著學生走,直到初三,將他們這屆學生帶到畢業(yè)。

這是令趙黎明興奮的消息。

直接讀初中,你沒問題。苗雨澤說。

開學后,趙黎明還借住在苗雨澤家,還住在那個小屋里。晚上,該歇息了。黑夜來臨,夜空寧靜,月光皎潔,寂寥的星辰閃爍,但這美好的一切,總會有不美的東西相伴。小屋后窗外的櫟樹上,有貓頭鷹瘆人的叫聲,蝙蝠也來湊熱鬧,它們在灰色的天空飛舞。它們不像鴿子那么溫和,他不喜歡它們,但它們無處不在。

這樣的夜晚,父親總靜靜地躺在門板上飄然而至,仿佛那塊門板是飛碟。他額頭塌了下去,血痂在腮邊的發(fā)叢間??謶肿屗y以入眠。他走到苗雨澤的房間,他說:苗老師,我能跟你睡一間屋嗎?苗雨澤問:為什么?他紅著臉說:我一個人睡小屋害怕。事實上,自從父親去世,他就沒再一個人睡過一個房間,他搬到父親母親的屋子里,母親睡大床,他睡自己的小床,說是照看母親,其實是自己害怕。

怎么?長大了膽子反而小了?苗雨澤說。他沒有回答。他想說,他眼前總有父親那張像遭受破壞的面具一樣的臉,但他沒說,只是急得要哭的樣子。苗雨澤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說:好,咱們睡一個屋,熱鬧。

兩人將趙黎明的小床抬到苗雨澤的房間。苗雨澤的床靠著東墻,西面是辦公桌,現(xiàn)在,他把辦公桌移到靠窗處,把趙黎明的那張小床靠著西墻。孩子長個了,那張小床對于現(xiàn)在的他,只能說是勉為其難,好在林楊不缺木頭,也不缺會修理木頭的人。

趙黎明喜歡這里。他渴望將來能在這里當個林場工人,有規(guī)律地作息,穿得也干凈,干活的時候,還有工作服。他說,我將來也想當個林場工人。他看見苗雨澤的臉陰沉了一下。他說:這不是你應該想的。林場的樹越來越少,樹林快養(yǎng)不起這些工人了。有些人下了崗,有些人正要下崗。

趙黎明心里陡地一沉。他看見燈光斜過來,打在苗雨澤的臉上,那張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

趙黎明回家的這個星期天,苗雨澤同另一位林場工人給趙黎明打了一張新床,這張床的長度,可以睡下一米八的大個。

從家返回馬河梁林場的趙黎明發(fā)現(xiàn)了這張床,是上好松木,裸露床頭的松節(jié),像一只只慈祥的眼睛看著他。他不斷地吸著鼻子,聞松木的香味。那香味平淡,卻沁入心肺。他簡直有些陶醉了,接著是感動。他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就那么長時間坐著。那時天還早,陽光打在他身上,照著他那張少年卻略顯老成的臉。他總是一副心里有事的樣子。父親過早地離開了他,這是緣由,苗雨澤心里清楚。怎么形容他呢?就像一堆雪,經(jīng)過冷風吹打,雪堆變得堅硬,但在雪堆的底部,有的雪正化成水,在悄悄流淌。正因如此,苗雨澤呵護他,又與之保持一個在他看來比較合適的距離,不讓他覺得老師對他過于憐憫,以免得觸及他內(nèi)心的痛。

一夜無話。

天邊泛出銀灰色,銀灰色包裹著一點紅,那是即將破云而出的太陽。他想起五年前的那個黎明,“就叫趙黎明吧。孩子去讀書,學習文化,文化是孩子心里的光。人心里,不能沒有光。那是黎明的光”。

他時?;孟脒b遠的城,那里有個叫春雪的女孩,他叫她姐。

春雪走后不久,春雪的媽與村北頭一個老光棍搭伙,過起了日子。村里不缺鰥夫。喜太奶勸趙黎明的媽,你也找個男人吧,把他招到屋里來,找個幫手呢,孤兒寡母的。趙黎明的媽不語。喜太奶知道她的心閉上了,沒有縫。她怕娃受委屈。春雪媽不也是春雪走了,才找的男人嗎?

趙黎明融入同學們中間,他的學習并無吃力之態(tài),從未露怯,看不出他幾個月沒來學堂的劣勢,這得益于苗雨澤給他補課,也要歸功于他的勤奮,當然,還有那只漂亮的傳遞“情報”的白鴿。

他的弱項是英語,他不敢發(fā)音,不敢讀出來。受苗雨澤鼓勵,每天天剛亮開,他就到林子里讀。這英語成績,不多日也上去了。

進入秋收時節(jié),山村最忙。這時候,黎明媽卻病了,干重活吃力。趙黎明向苗雨澤請了假。苗雨澤帶著幾個大個子學生,來割野馬河畔趙黎明家的稻谷,既是幫助趙黎明,也是帶他們勞動鍛煉。累了的時候,趙黎明停下收割,站在稻田里,手持長把鐮刀,凝望著河畔穿梭的白鴿,神思飛揚:命運有時就這樣,讓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產(chǎn)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此魄珊?,其實是某種必然,讓人說不清、道不明,最后只能說是天意,是老天讓一個人幫助另一個人、成全另一個人。

苗雨澤就是他生命中這樣一個人。

五、一跪成永恒

趙黎明對于光陰流逝的感覺是奇妙的:每一天都那么漫長,三年時光卻又似乎那么短暫,像是瞬間就過去了。

中考來臨。

苗雨澤對語文教學深有研究,這得益于他的獨立思考。他常常一個人走出宿舍,在楓樹林中漫步。馬河梁下留下他足跡無數(shù)。他竟然押中了作文,他沒押對題,因為那次作文根本就沒有標題,是半命題,但立意在他的猜想之內(nèi)。他知道中考很少考議論文和說明文,他告訴趙黎明,多寫記敘文,寫真人真事,寫那些能觸動內(nèi)心的人和事寫最親的人、最熟悉的人。

考點設在城里。馬河梁中學最終決定參加中考的人并不多,共二十來人,考前自行前往。他們都由自己的父親送去,趙黎明沒有父親,苗雨澤說,我送你。苗雨澤騎著自行車,趙黎明坐后車座。中間路過一個小集鎮(zhèn),他們把自行車放在熟人那里,再坐公共汽車繼續(xù)前行。

第一科考語文。走進考場前,苗雨澤還叮囑他,若是果真寫一個人,你就寫你爸吧,寫他幫助鄰居打石頭出現(xiàn)意外。這是個傷感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能打動閱卷老師,人都有同情心,都有憐憫之情。

走出考場,趙黎明哭了,不是痛哭,是悄然流著淚。苗雨澤嚇了一跳,以為他考砸了。苗雨澤問,作文讓寫啥?他當然要先問作文,作文是大頭。趙黎明帶著哭腔說寫人,寫一個熟悉的人。苗雨澤松了口氣,問:寫你爸?他說:沒有,我寫的是苗老師。

趙黎明寫作文時,往事被勾起,他哭了,是感動。

走吧,先去吃飯,然后好好睡個午覺,下午接著考,苗雨澤說。他的聲音輕微震顫。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讓內(nèi)心的那份幸福與滿足表露出來。孩子知道感恩,而在他看來,他只不過是做了一個老師應該做的。任何一個老師,見一個可塑之才陷入困境,都會伸出手去拉他一把。

考生在考點在的學校借住一晚。一大間宿舍,住來自兩個學校的三十多個男生,上下鋪,床挨床。苗雨澤知道那樣睡不好,在學校附近找了個旅館,標準間,兩張床。他說,該復習的都復習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睡個好覺。

最后一科考完已是第二天下午,時間還早,太陽剛向西邊移。苗雨澤帶著趙黎明來到一個小酒館。苗雨澤要了一小杯白酒。他給趙黎明倒小半杯。他說,慶賀一下吧。趙黎明說,現(xiàn)在慶賀還太早。苗雨澤說,應該沒問題。他看出趙黎明精神上并未完全輕松下來,就說,先不說慶賀,喝口酒,放松一下。趙黎明就抿了一口,辣得他直吸氣。苗雨澤笑,說,喝不了就別喝。苗雨澤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胃不好。

這是趙黎明第一次喝白酒、第一次下館子。

苗雨澤帶著他去了縣城另一個地方——她女兒的學?!麄円姷搅怂呐畠?,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一名小學老師。她與媽媽住在一起,媽媽白天上班,早晚照顧她的生活。女孩對苗雨澤說:媽媽說了,你再不調(diào)回來,她就要辭去工作,到山里當老巫婆。苗雨澤笑道:好呀,告訴媽媽我們歡迎她。女兒笑過,留父親回家待一天再回,苗雨澤說:我得把趙黎明送回去。

他們回到那個小集鎮(zhèn)時,天向晚。苗雨澤騎上車,讓趙黎明坐上來,箭一樣向著馬河梁的方向沖出去。

半路上,在一片樹蔭下,他們停下來歇口氣??匆娒缬隄蓾M臉是汗,上衣都濕透了,趙黎明心里過意不去,便提出要騎車。苗雨澤笑道:你自己騎行,帶上我,你還嫩著哩。苗雨澤前跨一步,背對著他撒尿,趙黎明害臊。苗雨澤說:解個手吧,別憋壞了膀胱。趙黎明就走到林子深處,撒了一泡長長的尿。

他們在溪溝邊洗了手,接著前行。趙黎明說?:我想讀中專,讀師范,像苗老師那樣,將來出來教書。苗雨澤說?:不,你要讀高中,考大學。你若喜歡教書,讀完大學再當老師也不遲。

到馬河梁腳下,天已黑了,但還能看見山梁無邊的影子。趙黎明已不像先前那樣懼怕夜的黑暗。他感受夜露帶來的濕潤氣息,這氣息帶給他久違的心舒氣爽,他好久沒這么放松過。他眺望馬河梁,眺望綿延不絕的神農(nóng)架遠影。他知道,他就要走出大山了。

姐。他在心里輕輕地喚了一聲。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春雪寫信,告訴她,他考得不錯。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萬一呢?萬一是自我感覺良好呢?凡事不要說得太滿。他決定先不告訴她,等拿到通知書再說。

幾天后,他接到春雪的來信,她說自己會在九月以前回家看看。她說的是回家看看,而不是看他,這讓他心里憂傷了一下,像是掠過了一陣秋風。

學校放了假,苗雨澤要回城休息?;爻侵?,他來向趙黎明告別,他說:二十多天后他回林場,那時候,錄取通知書也該到了。

趙黎明的媽給苗雨澤包了十幾只土雞蛋,苗雨澤不要。趙黎明的媽生氣了,說:你對黎明那么好,莫不我家?guī)讉€雞蛋都吃不得?她硬塞給了他。

趙黎明送苗老師。在村口碰見會太爺。會太爺身體硬朗,眼明耳銳,還能上山撿些枯樹枝回來燒火。此刻,他背著一小捆干枝丫,也就二三十根吧,走在村口。趙黎明上前要去幫他。他說,不用,我正好活動活動,越不活動,人就越趴蛋。他走路不緊不慢,腿腳還算利索。他對迎向他的趙黎明說:明明,多好的孩子,可憐,爹沒了。他又沖苗雨澤說:這先生和學生,越來越像爺倆。他思緒之清晰,令苗雨澤震驚。

不愧是長壽村,苗雨澤在心里說了句。

過了橋就是馬河梁,綿延的山梁。苗雨澤停下來,說:別送了,我走了。趙黎明說:老師慢走。趙黎明遞給他一把長把鐮刀,防身用。他怕苗老師遇見豺狗。有時候野豬也傷人。

趙黎明焦急地等待通知書。他內(nèi)心懷著希望,但總免不了有一絲擔憂。他不停地幫母親干活,以此來掩飾他內(nèi)心的焦慮。

一天過去了,又過去了一天;一個星期過去了,又過去了一個星期……一個月快過去的時候,苗雨澤來了,他來送趙黎明的通知書。石佛營交通不便,通知書就送到了林場中學。趙黎明考上了城里的第一中學。他考得特別好,馬河梁中學總分第一名,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

當媽的卻一臉愁云:為什么不是中專?苗雨澤知道她擔心什么,他說:黎明媽媽,你不用愁,有政策,貧困家庭,學校免費。馬河梁中學,還沒出一個大學生,馬河梁學校,會給黎明提供一些生活上的補貼,大家都希望他能考上大學,給我們馬河梁中學爭光哩。

趙黎明卻是高興的。他遠跳野馬河,夕陽下閃閃發(fā)光的河水、河灘家養(yǎng)的馬、河畔地里的向日葵、在洞口飛進飛出的鴿子……無不讓他著迷,但這并不成為他不向外走的原因,相反,他要走得更遠。自從春雪進城之后,他的心變得闊大,他向往的是省城武漢。

趙黎明留苗雨澤住下,他不住,趙黎明想到自己這樣個破家,就沒強留他。他說:天眼看就黑了,老師得走夜路,我送老師吧,正好,我想到林場待兩天。苗雨澤說:行,林場遼闊,去玩兩天。

原來師娘也在。苗雨澤從城里回馬河梁時,她跟了過來。到底是城里人,氣質(zhì)高雅,言語熱情,但神態(tài)依然孤傲。

趙黎明回到他上小學時住的那間小屋,他長大了,不再懼怕了。父親還是經(jīng)常在夜里光顧,有時是在趙黎明夢里,有時是在現(xiàn)實的幻景中,但已不再是他躺在門板上的情景,而是穿戴整齊、面露微笑,從趙黎明身邊悄然遠去。

清晨的陽光明亮地照耀著林場。幾排房子靜止在陽光下,樹葉在陽光下放著光亮。苗雨澤說:這真是一個好地方。我們將來是要到這里來養(yǎng)老的,城里的空氣太不好了。苗雨澤的愛人不置可否。她依然冷傲,卻待趙黎明蠻真誠,親自給他夾餃子,而且面帶微笑,只是那微笑帶著些許表演。那脖子和腰板挺得太直,這讓趙黎明在這里待著有些不自在,他有些懼怕她。他吃過早飯就要走。說好要待兩天,卻急著要走,苗雨澤看出緣由,說你師娘就那樣,表面冷,心里熱乎著呢。這牛肉餡餃子,是她夜里特地為你包的,那時你正在小屋里呼呼大睡。

趙黎明堅持要走,他說要回去幫媽媽干活。孩子獨自走山路,苗雨澤不放心,要送他。老師這句話讓他忍不住笑了,這么送來送去,總在路上。他說:老師不用送我,我不怕。苗雨澤遞給他一把砍刀。他說:你劈柴咋辦?苗雨澤說:上隔壁借一把。他說:你還是把那長把鐮刀給我吧,用起來順手,要是有豺狗想咬我,我就用鐮刀背敲它的腦殼。

進入林中小路前,趙黎明朝送他的苗雨澤喊:苗老師,你回去,不用擔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這一聲喊出,他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男子漢了。

母親在院子里忙碌。她把紅蘑菇、黑木耳、野山榛擺到石頭墻上晾曬。近兩年,有城里人騎摩托車,到村里來收山貨,不過價壓得很低。趙黎明要自己拿到城里賣,母親不放心他,但拗不過他,給他裝了兩布袋,除了野山榛,別的倒還不算重。去城里要經(jīng)過馬河梁林場,也就是他們學校。他早早地去,騎了苗雨澤的車,然后轉(zhuǎn)汽車。

到城里,他不知怎么賣,找了個十字路口后,把山貨擺出來。很快就有城管來,要沒收他的東西。他急哭了。城管知道他是賣山貨掙學費,就收了手。城管說:不能隨便擺攤的,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城管就把他帶到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他的山貨很受歡迎,不到一個鐘頭就賣完了,價錢是山里山貨販子的兩倍。這類山貨,后來成為他趙黎明高中生活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

這是個特別的暑假。這年夏天,雨水多得出奇,野馬河兩岸泥濘遍布。雨后初霽,金色的陽光照耀著成熟的大地,照耀著馬河梁,照耀著鴿子洞,照耀著野馬河灘的那片土地和天空……照耀著萬物,靜止的和飛翔的。趙黎明的思緒被眼前的景物左右,一會兒靜止,一會兒浮想聯(lián)翩。

他想起自己的父親,時常想起。無一例外,他的思緒總會從父親的身上跳躍到苗雨澤身上,像是由一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

春雪有時也會走進他的幻景里。她穿著白色的紗裙向他走來,走著走著,隱入野馬河的薄霧里,就像她在他夢里突然醒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蒼白。事實上,春雪從未有一條白色的裙子。石佛營的人,甚至就沒見過她穿過裙子。

春雪回來了,她說她趕回來送他。兩人的目光相撞,他避開了她。雖然以姐弟相稱,但兒時兩小無猜的感覺還在內(nèi)心深處,像春天的葉芽,只怕春風一來,還要萌發(fā)。他只能避開她,像躲避春天的風。

去縣城上學的那天,在人們的送行中,他走上石橋。他深情回望石佛營,似乎將一去不再回。他仰望頭頂,陽光從一片云朵中透過來,照在他身上,他突然覺得那片云特別像苗老師:惡劣天氣里,苗老師為他遮擋著風雨;而一旦天晴,苗老師躲閃開去,讓明亮的陽光傾瀉在他身上。

他一下子跪在苗雨澤面前。三年前,他沒能跪成,現(xiàn)在,他實實地跪在苗雨澤面前。他說:苗老師,我想叫你一聲爸。

恩重不言謝,這么多年,他從未對苗雨澤說過一聲謝謝。這天之后,他沒再叫過苗雨澤爸,也沒再跪過。他只叫了一句,這一句頂一萬句;他只跪了一次,這一跪成永恒。

那天趙黎明叫苗雨澤爸,苗雨澤并沒有答應他。他不是不想答應,他無法應聲,他哽咽了,眼里噙著淚,嘴里被一股濃情包裹。苗雨澤后來說:趙黎明,你不要考慮太多。人這一生,哪能不幫人?我當年到馬河梁林場當知青,才十五歲,是這里的老百姓養(yǎng)育了我。我后來回城上學,什么都可以忘記,就是忘不了馬河梁,忘不了這林場——林場的風、林場的雨、林場的氣味,這也是我后來二次下鄉(xiāng)來到林場的原因。我舍不得這兒。

三年以后,趙黎明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他的分數(shù)都夠上北大了,但他只報了武漢的這所大學,第一志愿是它,第二志愿還是它。他說,北京費用高,北京離家遠。

去武漢報到前,他去墳地看了父親。石佛山有著它的孤傲和神秘。父親的墳,則只有孤獨和冷清。他踏著秋天干枯的沒了水分的落葉,內(nèi)心是那么凄苦。

那所大學的櫻花,他從沒有刻意去欣賞,有名的東湖,他也未曾去過。他沒有時間,他的專業(yè)是臨床醫(yī)學,七年本碩連讀。他知道家里的情況,他不應該讀七年書的,可當那張通知書來到手中,他就像拿到一件稀世之寶,舍不得放手。他對自己說,好好學吧,等畢業(yè)了,找到工作了,就把母親接過來,帶她游遍武漢三鎮(zhèn)。

在大學校園,他無數(shù)次回想高中苦讀的情形:他靜靜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窗戶的地方,像一個犯了錯誤的人。他除了學習,默不作聲。他的沉默源于自卑。他生長在大山里,窮,沒有父親,也沒有夠用的錢。很多次打開抽屜,課桌里有飯菜票,不知是誰給他的。那些飯票菜票跳入眼簾的同時,擊中了他的淚腺,他總是無聲地眼淚涔涔。他記得第一次拿到這些飯票菜票時,他沒有走向飯?zhí)茫亲叩叫@外的一片樹林,倚著一株櫻花樹痛哭流涕。他接受了它們,接受了同學們的饋贈。

記憶深刻的,除了同學們?nèi)o他飯菜票,還有自己去賣山貨,然后才是學習。他時間抓得緊,一個月才回一次家。沒回去這個星期天,苗雨澤回城里看女兒,會給他捎些菜,給他錢,有時三十塊,有時五十塊,他不要,苗雨澤硬塞給他。苗雨澤笑著說: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記上賬,等將來拿了工資再還我。

春雪來過幾次信,也給他匯過錢。她在信里管他叫弟弟。他沒取那錢,直接讓退回去了。春雪的媽日子過得不好,雖說找了個后老伴,那也是個病秧子。他認為她的錢應該給她媽匯去,至于他拒絕春雪的錢,還有無別的原因,肯定是有的,只是他不愿承認。

趙黎明考上這所大學,石佛營和馬河梁林場曾一片歡騰,周邊老百姓也奔走相告:他不只是考上重點大學,他的分數(shù)是夠上北大的??h教育局來他家慰問,車進不了石佛營,慰問場所設在馬河梁中學,慰問儀式上,縣教育局獎勵他一萬元。石佛營的鄉(xiāng)鄰、林場那些老職工,都給趙黎明拿錢,一百二百的,硬塞給他,說這孩子好,機靈、熱心,看見誰干活,放下書本就去幫忙。

和許多大學生一樣,趙黎明對自己的未來也有過展望。他不想考研,他想早點工作,讓母親早些過上好日子,但他不能,學制就是這么設置的,本碩連讀。臨床醫(yī)學專業(yè),不讀碩士很難找到工作。他不想留在武漢,城市大,生活壓力就大。他想念馬河梁,懷念野馬河,他思念母親和苗老師。他覺得奇怪,他曾是那么嫌棄那片土地,而現(xiàn)在,卻又那么渴望回到她的懷抱。馬河梁、石佛營,他斬不斷的鄉(xiāng)愁,他擺脫不了的根。他就盼著早點畢業(yè),早些回到縣城醫(yī)院。他主修的方向是口腔科,那就當一名口腔科醫(yī)生吧,拿工資,貸款買房,把媽接到城里。如果媽不愿意進城,他也不為難她,他每周回去看她,看野馬河、看馬河梁。他還可以站在野馬河畔凝望鴿子洞,或遠眺石佛山。

六、我并沒有殺人

趙黎明已在武漢度過了兩年時光,這兩年時間里,他只回家陪母親過了個春節(jié),剩下的假期,他都在勤工儉學。這次回鄉(xiāng),他放眼望去,進入視野的,依然是那道寬闊的、望不到邊的延綿的馬河梁。野馬河貼著他的腳下靜靜流淌。石佛營后山那只石佛,永遠在那里,半臥半坐,似睡似醒。

但你若以為鄉(xiāng)村沒有變化,那就錯了。那馬河梁上,那石佛山腰間,高過百米的電信信號塔,是一面面旗幟,引領(lǐng)著人們,在虛幻與現(xiàn)實間游走。一條精神的河流,在鄉(xiāng)民們心里流淌,其洶涌的波濤,勝過野馬河。

網(wǎng)絡的力量真是嚇人,苗雨澤感嘆說。他說得沒錯,年輕人、小孩子,人人抱個手機,在夜燈下,在樹蔭里,樂此不疲。也正因如此,趙黎明的那篇非虛構(gòu)《白鴿飛越神農(nóng)架》,才引來這么大的麻煩。盡管一再解釋,鴿子洞里的那些白鴿,只是普通的鴿子,頂多是信鴿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神鳥、仙鴿,更無保佑誰家孩子考上大學的神力。然而,沒有人聽他的。他在這里守了三天了,每天依然有人來燒香、拜鴿神。趙黎明哭笑不得。他本來可以不管,可是,若任他們這么燒下去、拜下去,這幾千只上萬只鴿子,將無家可歸。它們害怕香的煙霧和氣味。

他沒能阻止他們。有人拜完了走了,另一批人來了。他們過了石橋,沿著河邊灘地,往鴿子洞走,人多得像一支小分隊。霧濃烈而低垂,遮擋住了他們的身子,只有頭在霧的頂端鉆出來。他們像老人嘴里傳說的鬼。他們?nèi)绱擞廾粒绱说満@些可愛的鴿子們,真的就是鬼哩。

我就要做個打“鬼”英雄。趙黎明對自己說。

然而,他下不了手。他也沒有理由動手,他只是盡可能地阻止他們。當他阻攔一個老婦人往洞里進時,那個老婦人對他怒目圓睜,言語中帶著一股怒火:你滾開!她身后的一個婦人,語氣倒是緩和些,她說:這鴿仙可靈呢,他們石佛營一個學生伢,小時窮得沒褲子穿,因為對鴿子好,現(xiàn)在都考上了武漢的大學了。他都考到北京去了,是他自個不去呢。她們顯然不知道,趙黎明就是她說的那個人。

鴿子紛紛往外飛。白色的鴿子一只接一只,連成一片,像白色的被風吹得凌亂的云。新一輪的擔憂與苦痛讓他內(nèi)心難以忍受,他努力讓自己的心平復下來。他說:叔叔阿姨、大爺老奶奶們,你們不能在這里燒香。

他們不理他,重復著老趙家一個叫黎明的孩子的故事。他說:我就是黎明哩,我考上大學,與鴿子沒有關(guān)系。

近幾年,山里的大人們開始重視孩子的教育。他們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土地,已經(jīng)養(yǎng)活不了他們。山里幾乎沒人種田種地了。他們空前地重視孩子的教育,這是他們離開農(nóng)村走向城里的唯一途徑。趙黎明知道他們的想法,也理解他們。但他們?yōu)榱撕⒆幽芸嫉匠抢?,跪拜莫須有的鴿神、鴿仙,他不理解?/p>

陽光移到頭頂,清晨逝去,晨霧沒了,燒香敬鴿仙、鴿神的人離去了,鴿群落在野馬河灘離洞口很遠的地方,它們害怕洞里的香味,那些劣質(zhì)的香散發(fā)出的香味。但它們不能走得太遠,鴿子洞是它們的家。

趙黎明疲憊地走向石佛營。他回屋。母親心痛地看著他。母親說:你就別管了,你管得了嗎?讓他們?nèi)グ莅?,拜幾年,孩子還是考不上,他們就不拜了??纯茨?,搞得像個鬼。

母親又說:回學校去。上面都不管,你管得了?上面也不是不管,他去找過他們,他們來到鴿子洞前,規(guī)勸燒香拜佛者。上面一來人,燒香者走,上面來的人一消失,他們又來了。他們執(zhí)著,他們要做的事,肯定是要做的。他們慣于同他們眼里的“公家人”玩藏貓貓的游戲。上面后來就不派人來了。上面來的那個人說,法不責眾,總不能把這些燒香的人都抓走吧?

趙黎明喝了一口涼茶,坐到院門外。溪水叮咚,身下的石頭帶給他一絲很舒坦的涼爽。他眼朝南,遙看野馬河,看那鴿子洞。他想找到一種解決的辦法。他對著溪水冥思苦想。溪水的那邊走來一個人,是苗雨澤。趙黎明起身,迎過去。

苗老師!他喊道,帶著哭腔。

知道你會回來。苗雨澤說。

我也正準備早飯后去林場看老師。趙黎明面露愧疚。苗雨澤笑。趙黎明說:他們把鴿子洞弄得烏煙瘴氣,這么下去,鴿子怕是要完。苗雨澤說?:我聽說過,但沒想到他們鬧得這么兇。愚昧!

怎么辦???

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折騰,折騰一段時間沒有效果,他們也就停止了。苗雨澤說。他的想法,竟然與母親如出一轍。趙黎明開始懷疑自己。順其自然,或許真的是最好的辦法。

然而,趙黎明沒法順其自然,鴿子洞“香火”越來越旺,他們除了求鴿子保佑他們的孩子考上大學,還求鴿子保佑他們長壽。

他們說起石佛營,說那是長壽村。他們說石佛營的人長壽,與鴿子有關(guān),鴿子是神,是仙,保佑著石佛營的人。這當然又是子虛烏有的事。石佛營的人,沒覺得長壽村有什么了不起,只是那些外村的人,或城里來的人,吃飽了,喝足了,說長壽村好,說他們長壽。他們看到的,只是那幾位百歲老人,他們看不到這個村子里,有幾多人英年早逝,或意外身亡,比如他的爸、春雪的爸。

你們不要再燒香了,他沖他們喊,你們這樣,不把鴿子熏死,鴿子也會遠走高飛。

這是新的一天,清晨依然有霧。霧還沒有散,趙黎明回望石佛山,石佛山像一座孤零零的島嶼。鴿子洞死一般沉寂,他感到有死亡的氣息在升騰。

鄉(xiāng)親們,爺爺奶奶叔叔大爺們,你們真的不能再在鴿子洞里燒香了。

沒人聽他的,他的心絕望到冰點。絕望像無邊的黑暗,靜得能聽見死亡臨近的腳步聲,像秋天的落葉那么輕盈。

這么下去,鴿子都會死掉!他大聲喊。

瘋子,大學生瘋子!起先沒人理他,當他說鴿子都會死時,有人開始回應他、罵他。

趙黎明的確像個瘋子,守洞數(shù)天來,他不修邊幅。他的頭發(fā)凌亂,他的胡須幾乎將他的整張嘴淹沒??墒牵怯衷鯓??沒人怕他,即便他手中的長把鐮刀寒光閃閃。

瘋子,石佛營的瘋子!這些話像風一樣傳得很遠,都傳到馬河梁林場了。那天午飯后,他遠遠地看見苗雨澤向石橋走過來。苗雨澤說:我陪你一起戰(zhàn)斗。他說:老師先回馬河梁林場,需要老師時,我去找你。

趙黎明站到鴿子洞口不遠處,守著那個洞。濃烈的香的味道嗆得他直咳嗽,他戴著口罩,手握那柄多年前陪伴他的長把鐮刀,像一個蒙面大俠。時間長了,他站不住。他就坐下來,蜷縮在那里,像一只得了瘟病的雞,他太累了。

他們向洞口涌去。在他們眼里,趙黎明像一只隨時準備咬人的瘋狗,口罩下的嘴唇顫動著,眼白大而亮。他的頭發(fā)更長了,不但徹底遮住了耳朵,還在衣領(lǐng)處打卷。他胡須更濃密,從口罩里鉆出來。他的衣服臟舊。他周身唯一打眼的,是他手持的那把鐮刀,寒光閃閃。

一個老頭走在最前面,他吼叫著,像是罵人,像是訓斥。他說,我要敬鴿神,我今天死也要燒一炷香。

他說到死。

趙黎明去攔他。他必須攔住這個老頭。一個人上去了,就會有更多的人上去。鴿子會因此而喪命。他愛它們,它們應該在鴿子洞里安然地生活著,自由地飛來飛去,而不應該被他們當神靈敬著,那樣只會要了它們的命。

大爺,你回去。趙黎明不是兇狠之人,當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逼近他時,他的聲音軟下來,變成了懇求。老人不聽,依然往前闖。趙黎明伸手去攔,兩人的手碰在一起,老人腳下一滑,瞬間倒下,接著滾下坡地。他滾動的身體,被一堆灌木阻攔,因而沒掉進河水里。

趙黎明沖向那個蜷縮在河畔的老人。老人昏迷不醒。有人去喊鄉(xiāng)村醫(yī)生,有人打電話,叫了120。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有人逼過來,對趙黎明拳打腳踢。有人趁機沖上鴿子洞口,去燃上一炷香。這時候,苗雨澤出現(xiàn)了,他撥開人群,沖到趙黎明身邊。苗雨澤抱著他,護著他。苗雨澤對他們說,鄉(xiāng)親們,他就是你們說的,那個考到武漢去讀書的孩子,他就是你們說的,分數(shù)夠上北大的那個孩子。他是個可憐的孩子。他考上大學,不是鴿子保佑了他,他是怎樣努力地學習,你們不知道。鄉(xiāng)親們,他是個可憐的孩子,你們不能這么對他,也不能這么對待鴿子。

苗雨澤的話突然戛然而止,他看見了躺在地上的那個老人,他這才看見。

你!他朝趙黎明喊,你干的?

我沒推他,是他自己滑倒的。趙黎明渾身篩糠似的抖著。

你不推,他好好的,怎么會滑倒?人群里有人喊。

警燈閃爍,警笛鳴響,警察來了。

趙黎明感到了風,他看到眼前美麗的鄉(xiāng)村圖景隨風而至:曙光初現(xiàn),或暮色降臨時,沐著晚霞的野馬河格外美麗。而鴿子洞有著更神秘的色彩。魚在野馬河里翻著浪,野馬河的河水流淌??菟畷r節(jié),要靜靜地聽,才能聽見野馬河流淌的聲音。你若有足夠的耐心,或許還能看到一兩匹馬,它們立在河灘,吃草、奔跑,或緊湊在一塊兒,做著親昵的動作。多少天來,趙黎明幾乎不眠,只有很淺的薄如紙的睡眠。那幾天他總做夢,夢見自己被水沖到野馬河心的島上,那里有很多鴿子,可是,它們死了,尸橫遍野。他醒了,醒來后的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滿含憂傷和愁苦。

出人命了。他癱坐在地上,就那么看著緩緩流淌的野馬河,像看著時間流逝。他自言自語,重復著自己的話:它們不是神鳥,它們只是普通的鴿子,普通的鴿子……它們是我們的朋友,它們不該被這樣煙熏火燎……

他語無倫次。

我沒有推他,我們只是衣袖碰在一起,是他自己滑倒的,是他自己滑倒后滾下去的。

120帶走了老人。這兩年,從馬河梁到石佛營的路,略做修整,警車、急救車跌跌撞撞,倒也能開進來。

趙黎明將被警車帶走。警察來別他的手臂,他說我自己走。

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他們講清楚,是苗雨澤的聲音。他跑過來,拉著趙黎明的手。趙黎明看上去體力透支、疲憊不堪。師生倆向著警車走去,四只腳交攀著,一個扶著另一個,卻像是一個人要把另一個人絆倒,但他們沒有倒下。他們像戰(zhàn)場上的兩個受傷的戰(zhàn)士,艱難而執(zhí)著地走著。

離他們不遠處,集聚了很多人。這里人煙稀少,趙黎明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涌出這么多人,像是從野馬河里鉆出來的。

你們不要抓他……喜太奶刀鋒般尖厲的聲音驟然響起,河面被震起粼粼波光。這位百歲老人是最后一個來到這里的,她不知道那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受了重傷,她以為他們抓趙黎明,是他打了那些來燒香的人,是與他們糾纏得過了頭?,F(xiàn)在,她要勸他們回去。只要他們回去,他也就不鬧事了。

她在山路上,能看出她步子邁得還算穩(wěn)健。她的下巴努力向前翹起,嘴癟成一個小圓圈,兩只眼往里陷,但她并無蹣跚之態(tài)。她沖那兩個警察喊:公家人,放了黎明吧。她又對人群里那些百姓說:你們回吧,那不是古陶哩。那是我?guī)У蕉蠢锏牧āD且膊皇鞘裁辞旯哦?。當年日本人打過來,我沒地方躲,藏進這個洞里過日子。后來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他們來抓我,打碎了這些壇壇罐罐。

人群里有人說:有這事?這么多年,咋沒聽喜太奶說過?喜太奶說:是真的哩,我沒騙你們。我不能說哩,不能說啊。我那時還是個小媳婦哇,讓日本人糟蹋了咧,我怎么說?我怎么說咧……他們要殺了我,我拼命地跑,他們拼命地追,八路軍來了,才留下我這條賤命咧。她快步走向警察,她喊道:他是我們營第一個大學生呢,你們要抓他?先問問我這根老拐杖可不可?她把拐杖在地面敲得咚咚響,仿佛大地是一面鼓。那氣勢,頗像電影里的佘太君,但警察還是帶走了趙黎明,他們將苗雨澤阻擋在車外。

苗老師,你保重!趙黎明落下淚來。這么多天,他憋屈壞了,但他盡量忍住自己的眼淚?,F(xiàn)在,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也只有眼淚,才能表達自己內(nèi)心對苗雨澤那份獨特的情感。苗雨澤這兩年老多了,半白的頭發(fā)似乎在瞬間全白了。他的身體明顯地弱下來。苗雨澤沖他點頭,哎了一聲。他老淚縱橫。

鉆進警車前的一刻,趙黎明站立,回望野馬河,回望鴿子洞,回望石佛山,像緬懷一個消失了的世界。

七、白鴿飛越神農(nóng)架

民警當時就帶人封了鴿子洞。說是封,其實是半封,洞口頂端,留了澡盆大小的一個口子,供鴿子飛進飛出。

傷者被搶救過來。他頭部受損,肋骨斷了三根,左小腿骨折。他沒事,他活著,但他自此可能成為一個瘸子。

趙黎明傷人,除了賠傷者醫(yī)療費,支付營養(yǎng)費、誤工費,還獲刑四年。他是一名在校大學生,他沒有錢,這些費用都由苗雨澤墊付。

趙黎明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好,曾規(guī)勸阻止三個獄友越獄,立了功,提前一年釋放。

三年后,一個秋日的上午,趙黎明走出監(jiān)獄,走向一片蒼茫。他什么也沒有了。監(jiān)獄偏僻,路途遙遠。苗雨澤頭天晚上就到了離監(jiān)獄最近的小鎮(zhèn),清晨叫了車來。走出監(jiān)獄后,苗雨澤帶他理發(fā),那頭發(fā)太短,只修了個型。之后,苗雨澤帶他洗澡,讓他換上新衣服,從內(nèi)到外,包括褲腰帶、鞋和襪子,都是新的。外套是深藍色的西裝。他明白苗老師的良苦用心,苗老師要他一切重新開始。

從監(jiān)獄里穿出來的那身衣服,從內(nèi)到外,他扔進了浴池的垃圾桶。他什么也沒說,一直悄然落淚。他很想問一句,我媽還好嗎?師娘還好嗎?可他張不了嘴,一張嘴就哽咽。

走向長途汽車站時,苗雨澤拉起他的臂膀,說?:回武漢去吧,回到你的大學去。他說:不去了,這么多年,怕是沒學籍了。苗雨澤說:你進去后,我特地去了你們學校,找了相關(guān)領(lǐng)導,把情況向他們說了,他們答應,可以保留你的學籍。即便學籍沒了,可以再考。趙黎明說?:年齡大了,不考了。苗雨澤說?:年齡放寬了,多大都可以考。

趙黎明說:我想去馬河梁當老師,從您手中接過教鞭。您年齡大子,也該休息了。

苗雨澤沒吱聲,他的心很明顯地動了一下,是感動。馬河梁太需要老師了,可他不忍心讓趙黎明去啊,趙黎明應該回到武漢的大學,趙黎明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更美好的未來。

老師就在林場養(yǎng)老。那兒空氣好,水質(zhì)也好。我把我媽也接到農(nóng)場,她與師娘也是個伴。趙黎明說。

苗雨澤沒有回答他,他的眼眶濕潤了。他有哮喘,一到城里他就咳嗽,咳得厲害。他已適應了野馬河,適應了馬河梁。

周邊的孩子需要教育,他們不能不接受教育。這是苗雨澤多年前說的話,現(xiàn)在,由趙黎明再次說出。苗雨澤的手,用力抓緊他的臂膀,好像怕他像鴿子一樣飛走了,但他又是那么渴望自己的學生飛得更高更遠。

苗雨澤雙目遠眺馬河梁,說:如果馬河梁沒幾個過硬的老師,教學水平上不去,孩子們就會跑到縣城去上學,馬河梁學校就要撤銷。學校一撤,就有老板來建滑雪場,就要砍去很多樹。有人覬覦馬河梁學校和林場很久了。很多回縣城養(yǎng)老的退休職工,又回到馬河梁,說是要一起保衛(wèi)馬河梁林場和學校,保護他們當年種的樹一棵不少。你先回大學,我還能堅持幾年。你想教書,大學畢業(yè)再回也不遲。馬河梁的確需要老師。

趙黎明依然沉默。沉默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的沉默,有時是默認,有時是否定的回答。苗雨澤一時拿捏不準。

還有一件事,苗雨澤不知怎么向他說起。他的母親在他被抓后,急火攻心,顱內(nèi)出血,昏迷了三天,最終醒了過來。兒子未成家立業(yè),她已成為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苗雨澤最終沒有說出她母親的事,反正天黑前,趙黎明會見到她。

我想去看看那個老人。趙黎明說。他說的是滑下坡地的那個老人,在監(jiān)獄里,他一直惦念著老人。

苗雨澤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他說的是誰。苗雨澤說:他死了。接著他急忙解釋,與你無關(guān),與那次摔傷無關(guān)。他得了肺癌,晚期。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次受傷住院檢查出來的。你走后半年,他就死了。

趙黎明轉(zhuǎn)過臉去,遙看鴿子洞,好像那個老人還站在那里。他自己卻無力站立。他蹲下來抽泣。他原本想出來后第一時間去看那個老人,未來還要照顧他。他覺得憋屈,覺得人生真難,好像怎么做都是錯。

趙黎明在石橋上看見了母親,母親并不太老,但她看上去太老了。她拄著拐杖,執(zhí)意要到橋頭來迎他。野馬河面的風吹過來,輕拂著她的白發(fā)。她臉上的皺紋有著與她年齡并不相稱的深度,以致他并不需要走得很近,就看得見她臉上溪溝一樣的皺紋。

他走過去,拉著母親的手。他跪下去喊媽!他抽泣著。他說:媽,對不起!他把母親的手放到他的臉上,讓母親的手緊緊地貼著他的額頭。他感到母親的手背像砂紙一樣。他想忍住抽泣,卻變成了號啕大哭。

苗雨澤拽起他。苗雨澤說:黎明,走,咱們回家。

趙黎明聽見鴿子咕咕的叫聲,他轉(zhuǎn)身望去。他看到了鴿子洞,洞口頂端的峭壁上,白色的鴿子飛進飛出。它們的窩還在,但顯然已經(jīng)沒人去打擾它們了。

金色的晚霞光照耀著成熟的大地,照耀著馬河梁,照耀著野馬河,照耀著鴿子洞,照耀著河灘的鴿子和空中的鴿子,靜止和飛翔的。趙黎明看見洞口飄來一片白色云朵,云朵在霞光的照耀下慢慢散開,他看見春雪從云朵里走出來,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姐!他朝著洞口喊了一聲。

苗雨澤聽見他的喊聲,轉(zhuǎn)過頭去,除了那些鴿子,靜止的和飛翔的,他什么也沒看見。

越來越多的鴿子落在野馬河邊的草叢,在那里喝水。他凝視著河邊的灘地,他尋找著那只白鴿,他熟悉的那只白鴿。他沒有看見它。鴿子的壽命很長,有的長達二十年,它應該沒死,它應該還活著,只是在這些鴿群里,他看不見它。他這么想著,正要轉(zhuǎn)身離開,一聲清脆的鴿哨響起。順著鴿哨聲,他看到了那只白鴿。這么多年,鴿哨應該早掉了,脫落了,但它分明還在——也許是另一個淘氣的孩子給它重新做了一只;也許那鴿哨聲并不存在,它只是他記憶深處的一次回響。令他欣喜的是,他看到了那只白鴿,那只白鴿在他們頭頂打了個轉(zhuǎn),然后飛過野馬河,飛上馬河梁上空,一直往前,像是要飛越整個綿延千里的神農(nóng)架。

曾劍,湖北紅安人,1990年3月入伍?,F(xiàn)為魯迅文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聯(lián)辦的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在讀碩士研究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黑石鋪》,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等。多篇作品被本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多種中國軍事文學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