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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小托夫:青魚
來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小托夫  2021年07月08日07:24

烏葉村的精壯漢子黃藤生在兩岔河岔口那地方釣起一條大魚。有多大呢?從魚嘴到尾巴稍差不多有近一米長吧。這么大一條魚,力氣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將出水面時,只扭了扭,釣竿就脆生生地一響,折斷了。魚也再次沉入水底。只見頂端連著釣線的那小半截釣竿,掉在了水上,并且被水底那條大魚拖曳著逐漸遠去,直直地往下游而去了。黃藤生見不得這么大條魚就這么溜走,他顧不上脫掉衣服,以蛤蟆入水的姿勢一躍而起,咚地跳進水中了。多虧他水性了得,于水中沒活動多大會兒工夫,就趕上,截住了那條大魚的去路。他先是抓起那小半截釣竿,然后踩在水里一點點收線。他這邊一收線,一旦收得稍稍緊了,水底那魚便覺吃疼,更加死命地胡亂掙扎一下子。釣線是越收越短,魚也是越離越近了。

黃藤生感覺到隱在水底那一股股雜亂無章的暗流,正沖刷著他的腳背和腳踝,這都是那條魚攪騰出來的。有那么兩下,他的小腿肚被魚尾鰭有力地一拍打,這致使他雙腿站不穩(wěn)差點就跌了下去。黃藤生知道怎么對付它。按以往的經(jīng)驗,只要扣住它的腮,它就沒啥好鬧的了。釣線纏在他左手上,他抬起左手,提起最后那截釣線,那條魚縱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得順著釣線往上浮起來。當魚整個地浮出來,黃藤生瞅準機會,另一只手鶴嘴般精確飛快地刺過去,牢牢地扣住了它的鰓。它縱然是使勁地撲騰,但效用卻不大了,絲毫也無法脫身。就這樣,黃藤生收獲了一條大魚,這也是他漁獵生涯中釣到的最大的一條,是一條青魚。

這條青魚生命力強,就是被擄到岸上,就是被抱著摔了兩摔,仍舊彈跳不止。黃藤生沒別的辦法,只得照著魚頭使了幾拳頭。魚終于算是消停了些。雖然尾鰭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著地面,但那氣力已經(jīng)很小了。黃藤生從河邊扯來一把草,老練地編出個草繩,將其穿過魚鰓及魚嘴,綁在一根木棍上。接著,他用肩膀扛起木棍,大闊步地走了。在他背后兩尺遠,懸著的正是那條青魚。

黃藤生回了村子。夏忙剛過,眼下麥子都已經(jīng)入倉,或者已經(jīng)賣掉了。村里村外,倒是堆滿了一垛垛金燦燦、小山包似的麥秸垛。黃藤生從這些麥秸垛旁邊經(jīng)過時,尚能聞到陣陣清香?;秀遍g,仿佛一望無際的金黃的麥浪正在眼前恣意地隨風翻滾著。前一段收麥子那陣兒,村小學給學生放了一個短假,名曰麥忙假,讓孩子們回家?guī)椭改甘整溩?。事實上,學校里的老師們也都差不多個個種著地呢,大伙兒要收麥子,老師也不例外,所以這短假就不僅是放給學生,也放給老師。黃藤生育有三個兒女,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年齡都還很小。女兒們至多能幫著撿拾個麥穗,他那頑劣成性的小兒子卻什么忙都幫不上。別說讓他來幫著做點活了,他不時時給你搗亂就已經(jīng)夠好的了。

黃藤生是先有的女兒的,那是一對雙胞胎,兩人長得極相像,除了個頭一個稍稍高一點外就再難分辨了。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常常叫錯名字。他的妻子劉青卻能把她姊妹倆分得一清二楚,哪怕一次也沒有弄混過。在這點上,他承認自己不如妻子心細善察,并且也沒少挨妻子的訓斥。這對雙胞胎女兒固然乖巧伶俐、討人歡喜,黃藤生卻仍舊時常悶悶不樂、愁眉不展。有時候半夜里,他起來上茅廁,上完也不走,就蹲在那兒,一任蚊蟲來回叮咬,木偶樣動也不動一下。唯有香煙一閃一爍,在宣告這處有個實實在在的人。他是在那兒借著抽煙排遣自己心頭的苦悶呢!他苦悶、懊喪,是因為他一下子有了兩個女兒。按照規(guī)定,他已經(jīng)沒有再生育的資格了。

村里的舊風俗是,傳宗接代非得要靠兒子,女兒再多都算不上。非得有個兒子,他身內(nèi)的這股血脈、他黃家的這支香火才能得以延綿留存下去。黃藤生同村里很多人一樣,思想里固守著這一貫的風俗。這舊風俗雖看似舊,雖歷經(jīng)各種思想的革命,卻仍舊頑固不化,正像荒灘的野草,割也割不盡,斬也斬不絕,一茬一茬地冒出來。其實當?shù)卣邔r(nóng)業(yè)戶口是有所照顧的,頭胎是一個女兒,準許生二胎,二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準許再生了。但不幸的是,黃藤生的妻子劉青一胎就生了兩女兒出來,這就令黃藤生感到又喜又悲了,想笑又想哭了。喜的是母女平安,他就此當父親了,悲的是一下有了兩個女兒,他就不能再有兒子了。他特別羨慕鄰村的趙古三,他婆娘也是一次生倆,生出來的卻是一對胖小子。他也羨慕那些頭胎是一個女兒、二胎是個兒子的家庭。一兒一女,也很好嘛。他郁郁寡歡的是他自己家,兩個小丫頭,長大成人出嫁而去是遲早的事,一旦嫁出去——俗話說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跟他黃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是去旺她們的丈夫家的香火去了。而他黃家的香火便就此滅了,沒了繼承了,門庭勢必也要就此寥落下去了,兒孫滿堂的熱鬧場面更是海市蜃樓,可望不可即。他整天想著這些煩心事,如戰(zhàn)敗的斗雞一樣,垂頭喪氣,神情頗為黯然。

鑒于此,終于有人給他出主意了。給他出主意這人正是有一對雙胞胎兒子的趙古三。一次,趙古三請他吃飯喝酒。席間,他寸眼不離地盯著趙古三那對剛學會蹣跚著走路的胖小子,看著他們從這里搖搖晃晃地走到那里,從那里搖搖晃晃地走到這里,樣態(tài)甚是滑稽可愛。猶豫再三,黃藤生就說出了壓在他心中已久的一個提議。他提議說把自己的一個女兒作為交換,換來趙古三的一個兒子?!斑@樣一來多好,”他說,“咱們兩家不就均衡了?”趙古三聽罷則大搖其頭,未經(jīng)考慮就予以否決了?!澳愕故蔷饬耍覅s不覺得哪里均衡?!壁w古三說,“我雖然有兩個兒子,但我一點也不嫌多?!闭f著便滿含深情地把兩個兒子左右納入懷中,緊緊一摟,在他們光溜溜的圓腦袋瓜上分別撫了撫、親了親?!安贿^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趙古三眼睛一瞥,欲言又止。

黃藤生急忙求教說:“你說。”

“說來倒也簡單,主要就看你了,就看你敢不敢去做、有沒有那個膽子了?!?/p>

“說來聽聽?!?/p>

趙古三端起酒杯,呷入一小口白酒,哈出一口酒氣:“那我就說了。你借口離開烏葉村,帶上妻子去外地謀食……至于兩個女兒嘛,就干脆交給你母親……”

于是,在一個冷冽的冬日的傍晚,黃藤生偕妻子離開了烏葉村。他給村人留下的因由是,要去外地投奔一個遠房親戚,尋點事情來做。其時,閉塞陳舊的烏葉村雖然接受了一點新風向,聽說了外出務工、做買賣這些路子,但也只是聽說而已,烏葉村以及相鄰的兩個村子沒有一戶人家真正踐行此道的。所以,當黃藤生帶著妻子離開后,大家采取的都是觀望的姿態(tài),以為他們不久后便會碰上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來;或者掙到不少錢,歸來時便帶著揚眉吐氣的神態(tài)。

誰料,及至第二年的冬天黃藤生夫婦忽然回到烏葉村時,村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夫婦倆并不是真的去外地謀食了,謀食只是用來瞞騙的幌子,謀“生”才是目的。這夫婦倆走的時候是兩個人,回來時卻多了一個縮在襁褓之中的超生子。這個超生子是個小子,黃藤生得償所愿了,他有了一個兒子。黃藤生給這孩子取名叫水波,愿他長大能像水上的波浪一樣,自由且無憂無慮。水波既然已經(jīng)來到這個世上,那么,誰都無法隨意把他抹殺掉,就是村里的計生主任,也無法忽視他的存在。計生主任不僅無法忽視他,還要特別關(guān)注他。作為烏葉村首個超生子,水波的降世在村里當然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和很大的騷動。黃藤生的行為已經(jīng)算得上是違法了,他要面對的一筆對他來說數(shù)額不菲的罰款。不過,他覺得值得,同一個兒子比起來,罰款算得了什么?要罰多少便就繳多少!他甘愿領(lǐng)受這處罰。終于,他東拼西湊地把罰款交齊了,日子雖然窘迫緊巴了,但他心里痛快了、舒坦了。

就著腌白菜下稀飯時,他對妻子說:“我心里樂!”

夜里他側(cè)身躺在床上,望見另一張床上撩著衣服給水波喂奶的妻子,心里也說,嘴里也說:“我還是樂。嘿嘿……想想就是樂!”

他倒是樂了,可村里的計生主任張彩麗卻樂不起來。時下計生工作正在村里村外如火如荼地開展著,宣傳標語大街小巷到處可見,每面墻都承擔起了被刷子刷寫的歷史職責。不僅如此,或是出于防微杜漸的考慮,計生主任張彩麗時常帶人逐門逐戶地走訪,不辭辛苦、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解標語里的要義,要聽者深明大義牢記在心,萬不可掉以輕心鑄下錯失。雖是千叮嚀萬囑咐、千防萬防,仍舊是沒能防住,黃藤生這一次,一聲不響地就把張主任的網(wǎng)給鉆破了,成了漏網(wǎng)之魚。有了效仿的對象,村民們勢必就要紛紛效仿,這樣一來,她這個計生主任接下來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所以為著計生工作的順利展開,她要把黃藤生這個大伙本欲加以效仿的對象變成引以為戒的對象。首先是戶口的問題。黃藤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人們雖然無法忽視他兒子水波的存在,但可以不認可他的存在。這體現(xiàn)在水波上不了戶口。上不了戶口可不就成了黑戶。成了黑戶,那他往后的人生處處都要多出許多障礙了。于是,黃藤生便也不那么樂了,便也開始憂慮了,便也為此苦悶了。

計生主任本想拿黃藤生當個反面教材,事實上也確實拿他當作反面教材拿來做宣傳了。雖說有些效用,但那只是對于部分人而言。另有些人,求子心切,就跟黃藤生一樣,是鐵了心要生,不只不怕罰款,并且也不在乎能不能上成戶口。只是要生,先生出來是最要緊的。于是不久后,村里又有幾個婦女挺起了不合法的肚子。這便讓計生主任氣急敗壞了。眼見著超生子將愈來愈多,她當真是心急如焚、寢食俱廢、坐臥不寧了。她與村委會成員協(xié)商之后,一致認為必須及時、堅決地遏止、扭轉(zhuǎn)這股由黃藤生掀起的不正之風。既然黃藤生的兒子水波已然降生了,就不能再去抹殺他的生存權(quán)利了,但是對于那些尚且只是懷著身孕還沒有生產(chǎn)的超生孕婦,則有必要進行引產(chǎn)處理。但要引產(chǎn)也很不好辦,就跟打游擊戰(zhàn)一樣,你這邊帶人闖進她家圍追堵截,她那邊早就得到消息東躲西藏起來了。要想逮個正著也很不容易。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送到了鄉(xiāng)里,結(jié)果趕上鄉(xiāng)里剛剛鬧出一個大岔子。似乎是因為要對一個婦女強行引產(chǎn),然而那婦女誓死不肯,一來二去就尋了短見了。這事情一出,鄉(xiāng)領(lǐng)導就禁止強行引產(chǎn)了。

由此烏葉村的超生子就漸多了。村委會把這一事實歸咎于黃藤生,責怪他在村里先開了個壞頭。

幾年后,黃藤生的兒子水波到了該入學的年紀,但卻入不了學,村里小學不敢擅自接納他。拖了一年多,經(jīng)由學校的孔老師從中不懈斡旋,事情才得以妥善解決。水波這才作為插班生,進了小學教室。這時水波已經(jīng)七歲了,而他的同班同學差不多都要比他小上一歲半歲。他先前落下的功課,也是孔老師私下里補上來的——孔老師真是十足的熱心腸的一個人。

話說回來,當黃藤生肩挑著大魚進村時,正趕上村民們的午飯時間。農(nóng)家飯食本就簡單,更何況夏忙已過,一時也沒有什么好忙的了,做飯時間也就提得更早了。有些人家已經(jīng)做好飯了,于是就三三兩兩端著飯碗蹲坐在路邊或者哪個陰涼的樹下,一面跟人談閑天一面揮筷往嘴里扒飯。當他們看到黃藤生以及垂懸在他身后的那條大魚時,盡皆驚呆了。他們互相間停住閑談,轉(zhuǎn)而端著碗捏著筷子起身向黃藤生圍攏來。他們指指點點地驚嘆說:

“這真好大條魚!”

“這魚有沒有四十斤?”

“拿到集上,準能賣個好價錢!”

“好價是能賣,就是要活的,魚眼珠子一轉(zhuǎn)白就不值價了……”

“看它腮還動呢!回去好好泡到水里,興許它能撐到明天清早;大清早去趕早集,不愁賣不出去!”

“這么大條魚你是在哪兒釣的?”有人向黃藤生打探道。

“就在兩岔河那兒?!秉S藤生回道。

“兩岔河哪個地方?”

“岔口那兒。”

“那河里還能有這么大條魚?”

“是啊,誰能想到?!?/p>

“你跳水里去了?”

這時候,他們開始注意到黃藤生濕淋淋的衣服了。他的單衣單褲緊緊貼著皮肉,衣角褲腳也在往下滲水。在他站立的位置,不久地上洇出了幾小片水印。

“跳了,”黃藤生說,“不跳進去拿不上來?!?/p>

黃藤生在村民們艷羨的目光中離開了。回到自己家里,那條魚同樣惹起了連聲驚嘆。先發(fā)出驚呼的是他兒子水波,水波當時正叉開腿坐在院子里用一根廢棄的長釘捅著螞蟻窩。他聽到院門口有腳步聲,便抬抬頭,看到父親肩挑著什么東西正迎面走來。大魚被擋在父親背后,他沒有立即看到它。他只是隨口問一句:“爹,你肩上挑的是啥啊?”黃藤生側(cè)側(cè)身。水波瞪圓了黑眼睛,一下子就從地上彈跳起來了,驚呼著喊道:“啊,啊——這么大的魚啊!”然后就飛快朝父親跑過去,一手拉著父親的衣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過去,去戳魚的尾巴。那魚被戳了兩下,似乎頗不耐煩,啪地擺一下尾鰭。這一擺,可把水波驚嚇到了,他哎喲地叫了,連連退后去,小手背在身后,再也不敢伸出來。而此時,他的兩個姐姐水秀和水萍,也從屋子里先后跑出來了。

她們看到這么大的魚,也不由吸口氣發(fā)出驚呼道:“爹,你在哪兒逮了這么大的魚啊?!”她們比弟弟大兩歲,已經(jīng)九歲了,所以她們并不像弟弟那般怕這條魚。她們走到這魚的旁邊,分別伸出手在魚鱗上摁了摁。魚被這么一摁,縱然也甩了下尾巴,卻沒能把她們嚇住。見姐姐們毫不忌憚,水波也重新壯起膽子圍了上來,輕輕地在魚肚皮上戳了一下。黃藤生的妻子劉青,已經(jīng)做好了飯,她從灶房里走出來,先解去腰上的圍裙,掛在灶房門口的那株小桃樹上,然后拍打著身上的秸稈灰。在灶房里忙碌時,她早已聽到了兒女們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什么魚啊。真大啊,那時她心想著,再大能有多大?至多筷子長吧!黃藤生是愛釣魚,可她還從沒見他釣到長過一根筷子的魚。兩岔河小魚多,何況河的上游這兩年也斷流了,水不只淺,魚也變少變小了。哪兒來的大魚?因此,她心里并不覺得那魚會有多么大,至于兒女們的大呼小叫,她只看作是大驚小怪罷了!

然而當她拍打著身上的秸稈灰,眼角余光有意無意地瞥向那條大魚時,她也不得不自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一聲驚嘆了。真是大!村口的兩岔河竟也有那么大的魚?她快步地走過去,緊盯著魚,見那魚還活著,她轉(zhuǎn)身問自己的丈夫:“藤生,這魚……真是你釣的?”

黃藤生得意揚揚地對妻子說:“不是我釣的,難道是我買來的?你想想,在集上能買到這么大個的魚嗎?”

“那……你的釣竿呢?”

黃藤生指了指魚,解釋說:“還不是因為它,多好的一根竹竿子都給折壞了。”

“別站著了,快給它冰到水里吧,這大熱的天!”

說著,劉青就去給壓井添引水,一下下按壓壓井桿兒,冰涼涼的井水就從井口處冒出來了。黃藤生找來老大一只圓盆子接在井口(這盆子是給孩子們洗澡用的,所以容量很大),魚躺在盆子里,水漸漸漫過魚身,滿到不能再滿,可魚的尾巴稍兒卻還突兀地翹在盆沿上,可見這魚確實是大。

都去吃飯了,只有水波還留戀地守在盆邊,怎么喊也喊不動。烈日當頭,他雙手扒著盆沿,專心致志地觀賞著那條魚。大魚橫在盆中,側(cè)躺在水底,掀著兩腮一呼一吸,偶爾吐一個很大的泡泡。旁人或許不能理解,但這在水波眼里,是很神奇很有意思的,以至于他的鼻尖聚出豆大的一顆汗珠,嗒地砸落到盆里,他也沒有察覺到。

瓦屋里,飯桌上,黃藤生和妻子劉青既在吃飯又在商量如何處置那條魚。黃藤生的意思是賣掉換錢,家里最需要錢,前兩年剛將親戚鄰里的債款結(jié)清,家底子太薄了,要多想辦法積攢積攢,不然哪天亟須用錢時又沒轍了,又要去借了。劉青說:“你說得對,是該賣了換錢,這么大條魚,咱們也不饞魚,你時常釣的那些小魚,咱也沒少吃。賣了也好,賣來的錢大半留著,小半拿來割塊豬肉。咱家是多久沒吃到豬肉了?”

黃藤生抬頭想了想,說:“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好一陣子沒有吃到豬肉了。那好吧,到時我就買它一二斤回來,你來給做孩子們愛吃的紅燒肉……”

“不行,”劉青又忽然說,“魚不能賣掉?!?/p>

“為啥?”

“我姑婆后天八十大壽,咱把魚孝敬給她老人家多好,何必去賣了呢?就算賣了,到頭來咱也要再去買壽禮,折騰啥?”

“你姑婆那么大年紀了,吃得了那么大條魚嗎?”

“她自己是吃不了,可她要擺幾桌筵席啊。”

“那照這么說,不如就當作壽禮給她送去得了?!?/p>

“也不妥,”劉青細致考慮后接著說,“你想,既是給她祝壽,那按咱這邊的風俗,晚輩們少不了都要帶條魚。雖說都不會比咱們家這條大,可大家伙都帶著魚過去,那魚就太多了,就是每桌都來上一份蒸魚,那也還是綽綽有余的。與其這樣,咱們還不如買一條大小適中的魚帶過去,順便再買些點心搭襯著,只是一條魚的話,終歸還是有點單調(diào)了?!?/p>

“那咱那條魚咋辦?到底是要賣了……”

“不賣?!?/p>

“不賣?”

“對,不賣?!眲⑶喾畔峦肟?,言辭鄭重地說,“你忘了咱兒子水波是怎樣才讀上書的了?你就是跑東跑西、焦頭爛額、著急上火,也沒那本事把事辦成,多虧了誰?不是孔老師,咱兒子能背著書包去上學嗎?”

“咱不是答謝過他了?”

“那哪夠?喊人家到家里吃一頓飯喝一頓酒就算答謝啦?人家那恩情咱一頓飯就給還完啦?那咱們是不是太沒記性了!我是覺得咱還是要再答謝答謝人家,畢竟人家?guī)土嗽勰敲创竺Γ菞l大青魚給他送去也是應該的。你要是不舍得,趕明兒你就把它帶集上賣了吧!”

“哎呀,看你說的!我哪里會不舍得。”黃藤生說,“吃完飯水波去上學,我跟他一塊兒,提著魚,先去趟孔老師家里?!闭f到這里,他忽然想起水波還沒過來吃飯,就扭頭朝院子里喊道:“水波!你小子趕緊過來給老子好好吃飯了……”

黃藤生舉臂提著魚,這次他沒用木棍肩挑著了??墒囚~是真沉,在路上沒走多久,他就覺得臂膀酸了。孔老師家在鄰村,是厚卜村人。周邊幾個村子間唯一的小學也坐落在厚卜村的東南角。黃藤生提著魚先是去孔老師家,可是家里沒人,院門從外緊鎖著。想是來晚了,孔老師已經(jīng)去學校了??墒撬钠拮泳挂膊辉诩摇S后,黃藤生就帶著水波去了學校。在學校里找遍,不見孔老師,向別的老師打聽,別的老師也不清楚,但是下午的兩節(jié)課是孔老師的,他也沒讓其他老師代上,所以八九不離十還是會來的。

黃藤生在校園里的一棵老槐下提著魚站著等了半天,天氣真熱,他不停地擦汗,不停地掀著衣角扇風。然而不經(jīng)意間一瞟,發(fā)現(xiàn)魚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曬死了。魚嘴呆呆地張著,魚眼珠空洞洞的,也不再轉(zhuǎn)動了。水波這時候不在他身邊了。水波一到校園,看到他一年級的同學兼伙伴朝他招手,就忍不住跑去同他們一塊兒追逐打鬧了。黃藤生等得著急了,另外,有些老師看他手里提著魚杵在那兒,就遠遠地站在辦公室門口沖他指指點點,互相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些學生也出于好奇圍著他,問這問那,間或從地上撿起小細枝條去戳那魚,看它還能不能動彈動彈。這就弄得黃藤生很煩躁,他等不下去了,就把水波喊過來,告訴水波他要回家了。“這條魚,”他對水波說,“我就掛在你們教室的窗戶上,等孔老師來了你就告訴他,這條魚是給他的,是咱家?guī)Ыo他的?!苯淌业拇皯艉艽?,是木框沿的,因為曾經(jīng)釘過窗紙(現(xiàn)在早已被學生撕完了),所以還留有生銹的舊長釘在上面。為了杜絕學生招惹這條魚,黃藤生攀上了窗臺,刻意把魚掛在最高處的那枚長釘上。然而魚終究是太長了,尾巴梢?guī)缀蹙鸵B到窗臺上了。

黃藤生把魚掛上去以后,便從窗臺上下來,一面拍去手上的灰塵,一面對圍攏過來的學生們吩咐說:“這魚,是給你們孔老師的,誰都不許動它?!闭f完,他就離開了。

半個鐘頭后,上課鈴徐徐地敲響了,伴隨著這鈴聲,孔老師也終于胳膊夾著課本小跑著跨進了校門。直到上了講臺,他還氣喘吁吁的,汗珠順著面頰直往下淌。他年紀不到四十,卻已顯出老相,他身材本就瘦削,近來更見其瘦了,因而看著就有些單薄了,剪著平頭,頭發(fā)過早地白掉了一半,夾雜在黑發(fā)間,并且逐日地白發(fā)加多而黑發(fā)變少;不止于此,他的臉色也粗糙而暗黃,眼角與額前的皺紋添了又添,以至溝溝壑壑,鮮明惹眼。而他的雙目,雖不失堅毅,但到底時時流露出猶豫與困頓了。

在講臺上,孔老師呼吸穩(wěn)定以后,便翻開了課本,一手撐著課本,一手捏起粉筆在黑板的中上方規(guī)規(guī)整整地寫下這節(jié)課的標題,開始了他的講課。他講課,是特別注重學生們的注意力的,他向來要求學生注意力要集中、思想要集中,要緊緊跟隨他。但是對待這些年幼的孩子,只強調(diào)紀律是不行的,紀律有了,可他們要是心不在焉的話也還是白搭。為此,不管是先前講習數(shù)學還是現(xiàn)在講習語文,他都努力去把課文講演得生動活潑而又有趣,以此來引導學生,傳授知識。然而,今天的課堂上學生們老是東張西望,注意力似乎是被窗外的什么東西牽引著。他移開手里的課本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出去,就看見了那條大魚——懸在窗戶上的大青魚。來的時候匆忙,他都沒有注意到那里懸著一條魚。單單懸著一條魚,還并不足把學生們的視線牽引去,魚的旁邊還出現(xiàn)了一只貓。

那只貓早前就伏在墻上了,無奈當時校園里人太多,不敢草率行事,只得在那兒伏臥著伺機而動。眼下見人都回了教室,就覺得機會到了,就從墻上下來了,踱步來到這扇窗前,先是直豎著尾巴,徘徊著,暗自估量著能不能躍上窗臺吃上美味。也不知道它最后估量得怎么樣,總之就開始往窗臺上跳了。一跳不成,就兩跳、三跳,怕是想的是總能跳上去的吧?然而,它這一跳一跳的,在窗戶里頭的同學們看來,就是一只貓頭在窗臺處一伸一縮,很是有趣,也難怪把他們的注意力全吸引去了。

孔老師見狀便拎起直尺出門而去,將那只偷吃的貓給轟走了,直轟得它顧不上斯文,拖著長尾巴從開在墻角處的排水孔里鉆出去了。

回到教室,孔老師就問大家這里怎么掛了一條魚,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學生們扯開嗓子爭先恐后地回答,聲音擠作一團,嘰嘰喳喳地讓他聽不明白。孔老師就找個學生代表代為回答,那女學生指著坐在教室中間的水波,說:“那魚是水波的爹拿來的,是他爹把那條魚掛在那兒的?!笨桌蠋熡謫査?。水波說:“我爹說了,先把魚掛在那兒,那魚是給孔老師的……那魚是我爹從河里釣上來的,你看那魚多大……”

孔老師明白了。不過下課后孔老師把水波單獨叫到一邊,卻說:“水波,這魚我不能要,放學了你還是帶回去吧。你轉(zhuǎn)告你爹,就說他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這么大條魚我不能接受,孔老師心想,雖然為著水波的事,我盡過一份力,可那是在盡我的義務。我既是為他,也不是為他——說得確切些,是不光為他,也為自己。我不那么去做,良心就過意不去,就感到不安,就覺得自己不配站在這三尺講臺上。所以,我也不圖什么答謝,何況幾個月前,耐不住他父親三番五次上門邀約,已去他家做了一次客,吃了一頓便飯了。而今他家再次送魚答謝,我真是受之有愧、無力承受了。

這小學下午的課,只有兩節(jié),到放學也才四點多??桌蠋熣襾韮蓚€高年級的學生(喜樹和豆姜,五年級,跟水波是同村),讓他們幫著水波把魚抬回去。魚已經(jīng)被孔老師捆綁好了,魚嘴和魚尾系有繩環(huán),由一根木棍從這兩只繩環(huán)間穿過。喜樹和豆姜,一個抬前一個抬后,就把這魚給抬走了。水波跟在后面??桌蠋熤圆荒苡H自去退還,是因為他知道,如若他親自過去,依照水波父母的性子,這魚絕對是退不了的。

魚被抬走后,孔老師也離開學?;亓思摇K抑杏幸粋€病了多年的妻子,時常臥病在床,不能做力氣活。她最近又病得厲害了,上午他帶她去了鎮(zhèn)上找大夫看病,因為輸液的關(guān)系,就耗去了大半天的時間,所以黃藤生提著魚來他家就撲了個空。他回到家,看妻子倚靠在床頭怔怔地發(fā)呆,還不到做飯的時候,他就搬個椅子坐在床頭陪妻子聊閑天。她自從病了后,性情就逐漸變得孤僻,只同至親的人說話,與村里人絕大多數(shù)都不來往了。她孱弱,也不愿在鄰里間走動。而鄰里們,又因為她孤僻寡言,覺得無趣,也同樣不愿跟她多說什么。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覺得要多陪妻子聊天。除去日常的教學工作和地里的農(nóng)活,他的業(yè)余時間都花在妻子身上。他沒有村民們慣有的嗜好,他不打牌,不抽煙,酒嘛倒是喝,只是喝的時候很少,只有在非喝點不可的時候才喝上一兩杯。他的情況也不許他有那些嗜好。他是個民辦教師,平日里,他既要教書育人又要下地干農(nóng)活,還要洗衣做飯,照顧生病的妻子。這些年因為妻子生病他已經(jīng)花去不少錢,再加上他們還有一雙兒女在縣城讀中學,日常大小開支都要仰賴他,他就必須加倍地省吃儉用了。

此時他坐在床頭陪著妻子聊天,聊著聊著,他妻子就唉聲嘆氣起來,不免又往自己這病身上扯,說:“我這病,真是拖累了咱家了,一年兩年的老也不見好,不但做不成事,還要勞你做這做那,家里的事,我雖然一點都幫不上,錢卻一分也沒少花。往后咱家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哩,你即使領(lǐng)著薪水,可說來也很不多,要不是守著幾畝地,怎能支撐下來?我真想兩眼一閉就不再醒來了,那樣一來也就一了百了了?!?/p>

“別說這些喪氣話。我總勸你多想好的,你多往好處想,你想想今后,等兒女大了,都能自立了,那時候咱倆就能享清福了……”

“我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拖到那一天,看到那一天了?!?/p>

“看你,又這樣說了!怎會看不到呢!”他看妻子面露愁容、眼含悲色,直呆呆地望著墻壁,就想把話題轉(zhuǎn)移開去,談點別的,因此就說起了那條魚。“烏葉村的黃藤生下午來學校了。他帶了好大一條青魚來,是要送給我的。見我不在,就把那魚掛在教室的窗戶上了。你沒見那條魚,你想不到有多大,就是集市上那些賣魚的也從沒有賣過那么大個的,老實說,那么大的魚,我也是生平頭一遭見到?!彼麛傞_兩手比畫了一下,接著描述說,“足有這么大!好家伙,這個黃藤生還真是有能耐,這么大的魚他都能釣上來!”

聽他說完,他妻子轉(zhuǎn)而望向他,問道:“魚呢?”

“我讓學生給送回去了。”

他妻子沉默了,哀嘆一聲,閉上了眼。她的鼻翼翕動著,眉頭緊蹙,就連黯然無光的面頰也在微微地戰(zhàn)栗。她糾結(jié)著壓著聲說:“有句話我不知道當不當講……”

他握住妻子的手:“你說吧,我聽著呢?!?/p>

“我想那魚,你是該收下的。”她說,又提醒道,“你忘了明天就是禮拜天了?他們兄妹倆就該回來了?!?/p>

“是該回來了?!?/p>

“這兄妹倆吃住都在學校,心里知道家里條件艱苦,就不愿跟同學比較花銷,你每次給的生活費本就不多,他們每趟回來,卻還總說沒花完,可見在學校里吃得多簡便。回家來吧,也不見得就能吃上好東西。每次他們回家來,我都想要你大魚大肉的做給他們,讓他們好好解解饞,可一想到咱家的境況,到嘴邊的話就硬是說不出口了。我真恨透了我自己,恨我的不中用,恨我拖累著這個家……”

“這哪能怪著你,不怪你。”他說著便挪坐到床沿上去,一只手仍握著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放到妻子的肩膀上,輕輕地拍打著,安撫著她?!澳阋?,沒有你就沒有這個家,沒有你,我孔立先就沒有妻子,也就沒有他們兄妹倆——你對這個家的貢獻大著嘞!哪是你說得那般輕巧!”

“話雖這樣說,可我要是沒這病,他們兄妹倆就會好過不少,至少我這省下來的瞧病錢,就能讓他們吃得好點穿得好點了。為著我這藥罐子,苦了孩子了。”

“你別光埋怨你自己了,你也埋怨埋怨我,要怪你就怪我孔立先沒本事、沒能耐吧,是我沒能好好待你,害你生了病,害你跟著我過苦日子。有句話叫明珠暗投,你就是明珠暗投了,嫁錯了人了。”

他的這番話把妻子給逗樂了。她臉上終于現(xiàn)出了一抹笑意,宛如穿破層云投下的一束光一般,難得而珍貴。她接著作弄似的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趣說:“是的,是的,我這明珠投到了臭水溝了。不過你還是挺有能耐的嘛,不然怎會有人給你送魚沒人給我送?”隨后她旋即止住打趣,換上十分冷靜的口吻繼續(xù)說,“要我說,那條魚你真該收下,好容易有個機會讓孩子好好解解饞,你怎能竟然自作主張地推辭掉呢?不為自己你也要為孩子們考慮考慮啊!那么大條魚,足夠他們吃上好幾頓的了。你是不好意思收下,還是怕落下話柄?我對你說,你就是收下了也是理所當然的。誰不知道你幫了他黃藤生多大的忙,他送你一條魚也是應當?shù)摹:螞r你先前也說了,這魚是他釣上來,又不是花錢買來的。要是他買來的,咱們還真不好收下,可那魚是他釣來的,他只出點魚食而已。誰不知道他黃藤生是個釣魚的好手?你看只要農(nóng)忙一去,一閑下來,他就去河里蹲守著釣魚了。人家釣不到,他釣得到,人家釣得少,他釣得多,魚啊蝦啊,他家是不缺的。這魚對他家來說沒什么,對咱們來說就太顯珍貴了。你說你怎能把它推辭掉呢?”

妻子的話讓他又重新思考起來,她說得不無道理,事情確實如她所說的那樣,他們家太需要這條魚了,這條魚——如果兒女們一回來就看到一盆金燦燦的外焦里嫩的炸魚塊擺在眼前,他們該會多開心、多驚喜!它那么大,一半拿來做炸魚,另一半還能拿來燉魚湯,配上豆腐、豆芽,也能燉出一大鍋來——不是能給這個家添很多幸福和歡樂嗎?他推辭的時候,確實沒有考慮到這個家,考慮到兒女,他考慮的僅僅是自己。如若考慮到這個家,考慮到兒女,他絕對不會那么利索地把它推辭掉的。想到這一點,他頓時心生內(nèi)疚,覺得自己這個丈夫、這個父親,做得很有些失職,對這個家,考慮得也不夠周到……他愣愣地發(fā)著呆,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條掛在窗戶上的青魚,那條青魚愈來愈大,幾乎有如一頭鯨魚那么大了……可是現(xiàn)在還能怎么辦?魚都已經(jīng)送回去了,還能怎么補救回來?

“不如,你去——再去把它討回來吧……”

聽到此話,他不由詫異地抬起頭,轉(zhuǎn)過來看向妻子。他感到難以置信,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沒聽錯。他的妻子也正直直地與他對視著,毫不閃避地繼續(xù)說:“你要是真為了這個家著想,就先放一放你那臉面,親自去走一趟……”

這樣一來,他簡直有些不知所措,張口結(jié)舌了:“可是——魚,魚都退回去了。過去了,我該如何開口?”

“你不用想太多,用不著你開口說那討要的話。那夫婦倆都是明白人,你只管去,去了就知道了?!?/p>

于是,他就去了,硬著頭皮去了。每走一步,他就覺得有一股拉力,把他往后面拉,那力道是很強的,直要把他拉回去。不過他終于掙脫這無形的拉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了。走出愈遠拉力就愈強烈,來到黃藤生家門口時尤其如此,那可真是舉步維艱,好比深陷在泥潭中了,他幾乎邁不開步子。

令他意外的是,當他走進黃藤生家的院子里,這拉力忽然松懈了。此刻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黃藤生不在家,劉青正圍著圍裙坐在壓井旁淘洗菜葉??吹娇桌蠋焷砑依?,她先是有些意外,隨后轉(zhuǎn)念一想就不覺得意外了,送了他一條魚,他估計是專門來當面答謝一番的。她趕緊站起身,把一雙濕手在圍裙上揩干,搬來一張凳子要他坐,又說要去給他泡杯茶來喝??桌蠋煵⒉蛔也蛔屗ヅ莶?。

孔老師不坐,也不喝茶,也不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站著,低頭盯著自己的鞋面,神色呢,很不自然,有點拘束,有點猶豫,又有點慌張——這就讓劉青感到十分困惑了。他是遇上什么難處了不便對她講還是怎么回事?他不說,劉青也不便去問。但這種沉默實在是讓人難受,劉青就只好打破沉默,沒話找話說。她先是說自己的兒子水波,說他能讀上書真不容易,多虧了孔老師幫忙,這才解決了這個大事。又說水波還不懂事,太頑皮,平日里想必沒少給孔老師添麻煩,還望孔老師多點耐心,別跟他計較,水波要是實在哪里做得出格了,也不要手下留情,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小孩子就跟那小樹苗一樣,不修不剪是成不了材的。接著她又關(guān)切地問起孔老師的愛人,問她近來飲食怎么樣,身體好些沒有。對于劉青的問話,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做了簡要的回答。最后,劉青終于提到了此時此刻他真正在意的事情了。劉青說:“孔老師,那魚是不是挺大的?誰能想到村口那兩岔河里能有那么大條魚!藤生先前整天釣魚,也沒見他釣到過那么大的?!闭f到這里,劉青不說了,她看出他好像有話要說,她就不說專等著他說。結(jié)果,他又不說了。他又把張開的嘴合上了。劉青想:你要是專程為了說感謝的話而來呢,你就說吧,說出來吧,雖然我們不圖你感謝,話說回來我們還要感謝你呢!可是你這趟來,要是專為了說感謝的話,那你也盡說了吧,說了你輕松,我也輕松,你這樣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讓人琢磨不透,你難受,我也難受,不是嗎?見遲遲沒有等來回音,劉青就只得繼續(xù)說了:“孔老師,要我說,那條魚,你最好切塊裹了面用油炸一炸。那魚太大,這大熱天,不好放,炸了還能多放些日子……”

孔老師終于開口了,雖然萬分為難,但總算說出來了。“那條魚,我讓人送回來了?!闭f出來后,他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先前胸口那里總像壓著一塊石頭,現(xiàn)在,那石頭移開不見了。

劉青感到驚訝了:“啊?送回來了?啥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下午我一直都在家,我沒見誰送魚回來?!?/p>

接下來,孔老師也驚訝了:“還沒回來?我是讓你們村的喜樹和豆姜幫著水波把魚抬回來的。他們一直沒回來?”

“還沒回來,可能是小孩子家貪玩在路上耽擱了?!眲⑶嗾f。她可算弄明白孔老師的來意了,他是想討回那條魚,否則,他不會特意上門來說自己沒收下那條魚。因此,她就說:“孔老師,那魚你怎么能給退回來呢?那魚是我們對你的一點心意,你怎么著也要收下才是。你把它退回來,那不是駁我們的一番好意嘛,讓我們情何以堪呢!不行,不管怎么說,那魚你也要收下,你非收下不可。孔老師,這兒有凳子,你先坐著歇歇。我這就去找水波去,這小子,只顧著玩,都這么晚了還不著家!”

劉青出門去找水波時,水波正獨自走在烏葉村村口的小石橋上。

孔老師讓喜樹和豆姜幫著水波把魚抬回去,他們也確實照做了。他們倆一前一后地抬著魚走,水波斜挎著書包蹦跳著走在一邊,在他們身后,還不遠不近地尾隨著一只土黃色的狗、三只野貓,其中兩只是花色的,一只是油黑的。抬到半路上,出了厚卜村了,走到一口干涸的水塘邊,這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窩鳥,鳥窩安在一棵老槐樹上。是喜樹先聽到的鳥叫,走到那棵老槐樹底下時,他發(fā)出噓聲說:“快都別動!我聽到小鳥的叫聲了,啾啾的?!倍菇桓覄?,水波也不敢動了,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

喜樹循著聲音仰起頭來,豆姜和水波也仰起頭,喜樹的視線在密密的槐葉間移來移去,他篤定地說:“我敢說,那是一窩小鳥,你們聽出來沒?啾啾的,聽著就在這樹上?!?/p>

豆姜說:“我聽著也像在這樹上,只是我沒看到?!?/p>

水波說:“我也沒瞧見在哪兒……”

喜樹說:“你們再仔細瞅瞅,肯定在這樹上哪兒呢!”

接著,豆姜伸著手指驚呼道:“在那兒,在那兒,我看到了?!?/p>

“在哪兒呢?在哪兒呢?”喜樹急切問著,同時撂下了手里的木棍,豆姜也撂下了。那條魚便砰地掉在地上了。喜樹湊到豆姜身旁,扒著他的肩膀,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水波也想扒著他們的肩膀,湊上去看,可是他太小了。他扒不到他們。他在他們身邊急得團團轉(zhuǎn),不停地跳起向上看??伤裁匆矝]看到。而喜樹呢,很快就看到了。喜樹看到了那個鳥窩,并且看到一只淺黃的小鳥從那巢窩里伸出頭頸來,偏著頭向底下張望。

“是黃雀?!毕矘湔f。

“它們的窩可真夠隱蔽的,真不容易發(fā)現(xiàn)。”豆姜說。

“要是容易發(fā)現(xiàn)早就被別人端走了,哪輪得上咱們。”喜樹說著推了推豆姜,“豆姜,你上去吧?!?/p>

“不行,不行,”豆姜搖著頭說,“這窩太高了,我爬不了那么高?!?/p>

“笨家伙,這都不行?!毕矘湔f,“那還是我來吧?!?/p>

喜樹取下書包,走向那棵老槐樹。那槐樹很粗大,他也只能抱住一半,不過他很善于爬樹,就是只抱住一半,他也能爬,只是爬得很慢,顯得很吃力。此時,水波這才慢慢發(fā)現(xiàn)那個鳥窩,雖然那只小鳥的頭頸已經(jīng)縮回到窩里去了,但他還是樂不可支地跳著、笑著,說:“哎呀,原來在那兒呢!”

樹上,喜樹爬到半腰上,尋根樹杈坐下來歇息,掀起衣角擦著臉上的細汗。樹下,豆姜坐在地上著急地向上望著。水波呢,則摟抱著樹,想往上爬,只是兩腳剛一離地,就突突滑落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他還不行,他還沒那能耐。

喜樹歇夠了,就又往上爬了。越往上,樹干越細,最后只有碗口粗細了。那鳥窩就安在這碗口粗細的樹干的枝杈上,喜樹離那鳥窩也是越來越近了。從樹下看上去,喜樹的身形影影綽綽的被很多層枝葉遮擋著。喜樹就要夠到那窩鳥了。等在樹下的這兩人,伸長脖子仰著頭,根據(jù)喜樹的進展,不停地移動著身體,想看得更仔細、更清楚一點。

喜樹探出手去,終于夠到鳥窩了。見喜樹夠到了鳥窩,樹下這兩人激動得手舞足蹈的,哇哇大叫??墒撬麄兊拈_心沒持續(xù)太久,喜樹剛把鳥窩端到手里,看清窩里的情況,窩里的鳥就四散飛走了。四只小黃雀,朝著四個方向飛走了?!帮w走了,飛走了!”喜樹在樹上大叫道,“你們快看飛哪兒了!”

“飛那兒了!”豆姜指著一個方向說。

“飛那兒了!”水波則指著另一個方向說。

“別愣著了,快去追呀!”喜樹在樹上喊著說。

原來這窩黃雀羽翼已經(jīng)豐滿,到了該離巢的階段,可以嘗試著飛行了,只是飛得很是生澀,幾乎飛一下,就要落下來,落在地上。見它們落下來,豆姜和水波就沖過去撲,一撲,它們就又飛走了。然后它們又落下來。他們就再去撲。后來喜樹也從樹上下來加入追撲的陣營里了,他們仨各撲各的,漸漸互相間離得遠了,離老槐樹也遠了。等喜樹猛然想起樹下那條大魚時,已經(jīng)離那樹至少有三四百米遠了。他往那樹下眺望,就見那樹下貓狗成群,他暗道一聲不好,飛奔過去。

“哎呀!真是糟透了!”一奔到樹下,他就嘟囔著說。橫在他眼前的那條魚,已經(jīng)被貓狗們吃去一半了。他轟開貓狗,撿拾起那根抬魚的木棍,捅在魚身下將魚整個兒翻過來,一看,這一半還完好。喜樹大喊著豆姜,他要把這一情況趕緊告訴他。豆姜正捕捉追逐著一只黃雀,雖然聽到了喜樹的喊叫,卻不舍得放棄那只黃雀,還反倒說:“喜樹,快來幫我攔住它,它飛得累了,我就快捉住它了!”喜樹見那只黃雀確實越飛越低、越飛越慢,于是也顧不上別的,連忙沖上去幫著豆姜圍捕。兩個人合力,總算是把那只黃雀給捕到了。豆姜把黃雀握在手里,那樣子猶如對待一件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呵護有加。他輕輕拂去鳥脖頸處和頭頂上的灰塵,然后伸出手指在鳥嘴前晃來晃去的,逗引它。忽然鳥嘴一張,啄住了他的手,他哎呀一聲,像被針刺了似的,縮回了手。喜樹在旁嬉笑不止。嬉笑完,喜樹說:“豆姜,我要告訴你件壞事。”

“怎么了?”

“魚被吃了?!?/p>

“啊?被吃了?被誰吃了?”

說著,豆姜轉(zhuǎn)頭向那棵老槐樹望去,喜樹也望過去,他們就看見,那群貓狗又圍上來瓜分那條大魚了。他們?nèi)轮苤?,同時撿拾著地上的土塊朝它們砸過去。

他們奔到樹下,見魚身上的肉已經(jīng)不多了。

喜樹指著地上那條魚對豆姜說:“這下更不好了,剛才只被吃了一半,另一半還完好,眼下這邊這一半也快被吃光了。這可怎么辦?”

豆姜也開心不起來了。他說:“唉,就剩魚頭和魚身上這點肉了??桌蠋熥屧蹅儼阳~送到水波家,可咱們?yōu)橹进B把這事辦糟了。要是孔老師知道了……”

“我不敢再去水波家了,”喜樹問,“你敢嗎?”

“我也不敢?!倍菇髶u其頭。

那群把肚兒吃得溜圓的貓狗,先開始還舔著舌頭遠遠地站著,或蹲坐著,見他們只是在談話沒有再做驅(qū)趕的動作,就死灰復燃一樣,悄無聲息地靠攏而來,還想再吃幾口。貓看狗往前一步,貓也往前挪動一步,狗看貓往前挪動一步,便也跟著挪動一步,就這么一點點地靠近了。不止它們,就連地上的螞蟻也特意從土里拱出來,前來分一杯羹,而三三兩兩的蒼蠅,也不嫌路遠專程趕來了,發(fā)出嗡嗡聲。在很隱蔽的角落,還有一只黃鼬從一叢草間探出頭來,貪婪地嗅著,躑躅著,不敢上前,只是東張西望。當喜樹、豆姜發(fā)現(xiàn)了靠攏過來的貓狗,發(fā)怒地去追攆時,黃鼬就揀了機會,迅速從草叢里跳出來,飛奔到樹下,咬起一塊魚肉,叼著就跑了。魚肉本就不多了,經(jīng)它這么一撕,更見其少了,除去魚頭安然無恙,魚身上差不多只剩下一架尚且完整的魚骨了。

喜樹和豆姜把水波召回到樹下,水波雖說也去追鳥了,可他一無所獲?!拔覀儼养B送給你養(yǎng)?!毕矘湔f。喜樹的話著實讓水波驚訝又驚喜,他萬萬料不到他們會把這寶貝鳥拱手讓給他。他原地跳了一下,落下來時說:“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毕矘湔f。

喜樹沖豆姜使眼色,豆姜接到了喜樹的眼色,明白喜樹的意思,可他還是無動于衷地握著那只鳥,眉頭皺著,神情顯得很憋屈。喜樹又催了一遍豆姜,豆姜這才戀戀不舍地把鳥交到水波手上,并告誡水波,一定要善待它,好好養(yǎng)它。

水波接過鳥后,拿在手里,只顧低著頭看。

“水波,天晚了,你回家去吧,不然你娘又該來找你了?!毕矘浯叽僬f。

“你們呢?你們不和我一塊兒了?”

“我們還要再去捉一只,不能和你一塊兒了?!毕矘湔f,指著地上那條魚,“這魚你自己帶回去吧,你看,現(xiàn)在你自己也能拖動它了……”

水波得到了鳥,對這地方也不留戀了。他只想盡快回到家去,找個籠子把鳥送進去養(yǎng)著。他根本也不在意那條魚怎么樣了,他只管走,當然他沒有落下那條魚,那條魚還被他拖著,拖在地上。他一手握著鳥,一手拖著魚,魚頭上的繩環(huán)還在,他便是抓著這個繩環(huán)拖著它走的。雖說那魚只剩一副骨架,但骨刺間終究還有些殘肉,這殘肉卻也在哆哆嗦嗦、陸陸續(xù)續(xù)地被拖掉了。進到烏葉村,烏葉村本村的貓狗也聞風而動,紛紛走出來跟在他后頭,撿拾地上的殘肉吃,有只老狗不屑于撿拾地上的殘渣,伸舌去舔那拖在地上走的魚骨架,一次也就舔去一點,這讓它難以忍受,它想把魚骨架拉扯去慢慢享用。它咬住魚骨架的末端往后拉,而正在前頭走著的水波忽然覺得手里一沉,這異樣感促使他把心思和目光從鳥身上暫時移開,移到另一只手拖著的魚身上。他回身一看,哎呀,這不知好歹的狗來搶奪他的魚了。他呵斥著踢出去一腳,那狗就勢一躲,閃開了,但還是跟著。

水波又開始走了,走在村巷里,他又把心思和目光轉(zhuǎn)移到手里的那只鳥身上了,而毫不注意身后。這時他身后不只跟著貓狗了,就連雞鴨也排成隊地跟在后頭走,邊走邊低頭撿拾遺落在地上的殘碎的魚肉。一路上,不停地有家禽或家畜加入進來,這隊伍就漸漸延長了,以至浩浩蕩蕩的。有些村民適巧撞見了這一奇景怪象,都感到很是驚異好笑,有人就沖著水波喊說:“水波,你成將領(lǐng)了!”

小托夫,生于1994年,河南省淮陽縣人,現(xiàn)居麗江。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中國作家》《大家》《芙蓉》《作品》等刊物,被《小說選刊》等多次轉(zhuǎn)載,出版長篇《騎著鹿穿越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