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7期|劉元林:重修家譜 ——《劉氏家譜》序
一
我爺去世時,我三歲,對他老人家沒有任何記憶。爺有五個兒,我大(父親)行四。坡嗲(底下)諺語:“愛大的,護碎(?。┑?,中間夾著受罪的?!笔钦f在孩子多的情況下,父母的愛并不均等,通常兩頭受重視,中間受冷落。這話用來解釋我爺,大體不差。曾經(jīng),爺?shù)娜兆舆€算不錯,有三十多畝薄地、幾頭牲口、一掛馬車,土改時定的是“上中農(nóng)”成份。據(jù)說多虧家里沒有雇過長工,否則就是“富農(nóng)”了。
爺只供兩頭的大伯和五爸讀了書。大伯劉東淮師范畢業(yè)后成了公家人,當過縣級公安局長、農(nóng)業(yè)局長,屬于“一頭沉”干部,大媽和兒女都在農(nóng)村。他退休后回到家鄉(xiāng),除了像農(nóng)民一樣辛勤勞作以外,最用心的一件事,就是尋根問祖,重修《劉氏家譜》。那些年,總見他騎著自行車,奔走于周邊村寨,尋訪老者,查考資料。他身后留有一本《劉氏家譜》的初稿。
據(jù)大伯查證,坡嗲劉家,發(fā)源于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宋元之際先祖遷徙到陜西關(guān)中。與坡嗲相距十五里地的周至縣集賢鎮(zhèn)劉家堡,是周邊劉氏的大本營。明朝,劉家堡出了個劉文通,外號“馬瓜子”,官至鎮(zhèn)殿將軍,相當于首都衛(wèi)戍區(qū)司令員,傳說那是劉家的老先人。劉家堡關(guān)于“馬瓜子”的傳說很多,說他力大無窮,母親做飯時,要他找個燒火棍,他就把門外一棵樹隨手折斷拿回家;晚上去看戲,別人帶個小板凳,他卻夾著一個碌碡……大伯為了佐證這些傳說,專門買了一套《明史》詳細讀過,卻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劉文通的記載。
明初,劉家堡劉氏一脈遷至坡嗲北面的大堡子千戶村。我上初中三年,天天出入千戶村,村口有一座廟,依稀可見雕梁畫棟,但已殘敗不堪,老人說,這就是劉家祠堂,文革時作為“四舊”被破壞了。千戶劉家為拓展生存空間,我的高祖(曾祖父的父親)劉大亨二十世紀初帶著家眷南上秦嶺北麓開荒,并安家于此。一百多年間,坡嗲劉家已綿延六代,24戶,132人,是村里的第一大姓。
大伯彌留之際,給其子劉樹生(族中行三,我叫三哥)留話,讓他把修家譜的工作接著做下去。三哥離休回鄉(xiāng)后,不負父命,進一步調(diào)查、求證,上起五代高祖,下及黃口小兒,人人“過關(guān)”,無一遺漏。他還組織了對五代高祖以下劉氏各系的查考工作。現(xiàn)在,一本體系完整、考證嚴密、資料翔實的《劉氏八代家譜》即將付梓面世。劉氏家族像一棵樹,根深葉茂,果實累累,劉氏子孫打開這本家譜,就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根系和枝葉,明白自己的身世由來。在此,我們衷心感謝我大伯、三哥以及為這本家譜辛勞付出的同宗親友。
二
這幾年,三哥每與我談及修譜事宜,也有困惑,因為族內(nèi)有人不理解,認為家族是封建的東西,家譜是陳芝麻爛谷子:分田到戶幾十年了,各過各的日子,沒有家譜,也不缺吃少穿的,還重修它干啥?人們這樣想也正常。時代發(fā)展了,思想多元了,做一件事,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理解叫好。不過我對修譜的事是理解支持的。借此,說說我的想法。
國家國家,無家不國。追溯人類的文明進化史,肯定是先有家,后有國。國從原始氏族部落演化而來,而氏族就是有血親關(guān)系的一家人。國家分分合合,興衰變遷,但無論古今中外,唯一沒有變化的人類組織形式,就是家庭。每一個家就像一粒麥種子,會漸漸分支成一個家族;而每一個家族,不管現(xiàn)在多么龐大,當初都是一個小家。在家族的演進史上,每一個人,無論男女,都既是果子,又是種子。家譜,就是以最簡捷的方式,為我們展示生命的坐標系和線路圖。
長達幾千年的傳統(tǒng)中國,以儒家倫理支撐的家族制度曾經(jīng)是社會的統(tǒng)治基礎(chǔ)。在舊家族制度里,就像巴金的小說《家》所描述的,族長就是“準皇帝”,一言九鼎,對族中人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人與人等級森嚴,個人的權(quán)利受到很大限制。雖如此,家族制度也彰顯過它合理的一面,就像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所描述的,它對于鄉(xiāng)村自治、制約惡政、合力抗災(zāi)、興教辦學(xué)等都發(fā)揮過積極作用。傳統(tǒng)雖然不是“正確”的代名詞,但也不能與“腐朽”劃等號。近代百年來文化激進,大破大立,改天換地的同時,也喪失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尋根問祖,人性使然;同宗相親,人情使然。孟子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笔钦f人的愛是由近及遠、由親人而推及他人的。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親人、子女都不愛,說他愛祖國、愛人民,多半是大言欺世。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族是細胞群,黨和政府號召建設(shè)和諧社會,那么建設(shè)和諧家庭、和諧家族,就是對這一目標的分解和落實了。一家治,則一族治;一族治,則一縣治;一縣治,則天下治。
蘋果長在蘋果樹上,李子落在李子樹周圍。從人類遺傳學(xué)的角度講,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攜帶著父母、家族的遺傳基因,包括體質(zhì)的、性格的、文化的。坡嗲劉家一支,男人晚年多患高血壓,恐怕就有遺傳的因素。人人都希望一代比一代強,怎么個強法?首先需要正確認識自己。認識自己的一個重要途徑就是認識先祖。作家王蒙說過:“我們要把‘父親’拉到審判臺上來?!边@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即我們要通過拷問先輩來認識自己。只有認識先輩,才能揚長避短;只有知道來處,才能清楚去處。
三
重修家譜,就像從荒草堆里拾起那只古老的瓶子。瓶子既有,裝些什么,是最重要的。再簡單重復(fù)舊社會的做法,比如修祠堂、三綱五常、族長專制,顯然已不合時宜。重修家譜的目的,除了“慎終追遠”,更重要的是以此為契機,加強同宗同族、各家各戶之間的聯(lián)系,建立平等、團結(jié)、互助、友愛的鄰里關(guān)系。為此,我們需要借鑒、吸收先進的理念和制度,建設(shè)具有時代特色的新型家族文化。
新的家族,需要確立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尊重法律、尊重人權(quán)的理念。人人生而平等,無論男女老幼,首先都是國家公民,享有憲法賦予的一切權(quán)利。在新時代,“家法”不能超越國法,“族長”不能自比法官。反思坡嗲劉家,既有很多優(yōu)秀傳統(tǒng),比如克勤克儉、自強不息、遵紀守法,也有一些不好的現(xiàn)象,比如打罵妻子、打罵子女、不尊重婦女和子女的權(quán)利。“棍棒底下出孝子”,當下還頗為流行;“糟糠之妻不上桌”,還是常見的情景。我們需要通過學(xué)習(xí)交流,普及新觀念,除去舊風(fēng)氣。
新的家族,需要采取民主議事的制度。三哥曾提議,以重修家譜為契機,建立家族聯(lián)誼會,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負責(zé)人不叫“族長”叫“會長”。會長人選,不必拘泥于傳統(tǒng)的“嫡長制”,通過民主評議,把有精力、有能力,既熱心、又公道的人選出來,同時推選委員若干。對于日常的家族事務(wù),聯(lián)誼會實行民主協(xié)商、民主決策,不搞“一言堂”“家長制”。
新的家族,需要倡導(dǎo)有益身心的交往方式。農(nóng)民平日各自討生活,分散如土豆,渴望交往交流、學(xué)習(xí)提高,家族聯(lián)誼會在這一方面可以做許多工作。近年春節(jié),坡嗲劉家開展的輪流坐莊酒會,對于增進了解、增強團結(jié)起了很好的作用。但我覺得內(nèi)容還是單調(diào)了些,吃喝唱了主角,精神享受不足。我很懷戀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大年夜,同族子弟圍爐守歲,聽族里的文化人說書講故事,增知識開眼界。我覺得劉家除夕夜的故事會還可以恢復(fù)。農(nóng)閑時節(jié),也可以唱唱秦腔自樂,搞些有益身心的文化娛樂活動。
我是劉家子孫,北漂求學(xué)工作近三十年?;厥讈硖帲容吔o了我很多財富,比如健康的體魄、自強的精神、做人應(yīng)有的正直善良。無需諱言,我的身上也有源自家庭、家族的諸多缺陷,但在感情層面上,對于家庭、家族,我唯有感恩。通過這次重修家譜,大家群策群力,倡導(dǎo)新的家族文化,形成良好的人際交往,讓劉家的下一代生活在平等、和諧、友愛的家庭和鄰里環(huán)境中,幫助他們健康成長,以期各有作為,這不只是家族榮譽之所在,也是公民責(zé)任之所系。故此,我不揣淺陋,奉上個人意見,以就教于族中各位尊長。
劉元林,關(guān)中土著,資深北漂,媒體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