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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4期|海勒根那:放生馬(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1年第4期 | 海勒根那  2021年07月16日07:14

編者說

在云青馬陪伴了祖父的二十幾年中,祖父對待云青馬如同親人,為了減輕云青馬在耕地時的疲勞,祖父寧可當副駕,和云青馬并肩行走在田埂間。云青馬老矣,祖父想將它放生到錫林郭勒草原,于是讓我的父親達喜親自護送。云青馬被送走后,祖父得了一場大病,在夢中祖父見到了被人屠宰中的云青馬。醒來后,祖父質問父親云青馬的歸處,誰知云青馬已被喜好酗酒的父親賣給了馬販子,至此祖父的精神陷入恍惚。小說以內蒙古的牧民為書寫對象,情節(jié)真實且生動感人,地域色彩濃厚。

放生馬

海勒根那

云青馬老了,老得就像一片退化殆盡的堿草灘,戧毛戧刺的脊背瘦骨嶙峋,雙目暗淡猶如沙塵吹過的黃昏。與云青馬一同老去的是我的祖父,中風困住了他的雙腿,讓他顫抖成一片風中的枯葉。云青馬臥在門前沙化土里,祖父倚在蒙古包前,手拄拐杖,一把用鋼筋箍定的椅子被他笨重的身軀壓得吱呀作響,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長久地鎖住云青馬。祖父在風燭殘年對家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云青馬離開他的視線。

云青馬還沒有老到邁不動步子,它時而起身去周遭啃食寥若晨星的沙棘,四根不太靈便的腿還能支撐起干癟的身軀,僵直的脖頸尚可轟走蚊蠅。只要望不到老馬,祖父就會顫顫巍巍地摸起拐杖,一點兒一點兒挪動步子,一寸一寸跟上老馬,仿佛那是他的魂靈,沒有了它,祖父也將飄散如一粒沙粒。

祖父抖著喑啞的喉嚨呼喚云青馬:唿咧——唿咧——云青馬的耳朵背了,好半天才轉過頭來,扭動著殘缺的耳翼,顯出一副孩童般的乖順,咴——咴——它仰頭回應,嘶鳴聲像一把被燒著的牧草,充滿灰燼的味道。

唿咧——唿咧——

咴——咴——

祖父與老馬遙相呼應,你一聲我一聲,你迎向我、我踱向你,祖父架著拐杖像耷拉著掉毛的翅膀,終于,他與它會合一處,前者卻已抱不緊老馬的脖頸,只有將頭頂住馬的頸部借以歇息。接下來,祖父蹲坐在地,用抖動的雙手摩挲它的四肢,按摩松塌塌的肌肉,須臾,又抬起它的蹄子察看老馬破損的腳趾。祖父老眼昏花,一對眸子被歲月的雨水泡爛了,這會兒卻瞧個仔細,他看到右前肢的馬蹄鐵松動了,便將它夾在膝間,用那只靈便的手舉起榆木拐杖,穩(wěn)穩(wěn)地幾下,咚咚作響的聲音,仿佛一只啄木鳥敲醒著老樹。

“昂阿(云青馬的昵稱),你的蹄子快磨爛了,我得給你修一修?!弊娓笇像R說著,“等修好了你的蹄子,我還要你馱著我遠游呢?!?/p>

“知道你跟隨我有多少年了嗎?一個寒暑是一年,算一算你跟我這個老頭都有七個巴掌的緣分了??纯茨悻F(xiàn)在,老得和我差不多一個樣子……”祖父咧了咧沒牙的嘴樂了。

祖父正認真釘馬掌的工夫,我父親騎著摩托從營地外回來,路過老人家的身邊,這時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拐杖:“阿爸,你真是老糊涂了,這么做會把自己的腿敲斷的?!?/p>

祖父抬起眼睛:“你是誰?你沒瞧見我是在給昂阿釘掌嗎?”

“我是你的兒子達喜,我要告訴你,你敲打的是自己的膝蓋。”

“達喜?”祖父眼神空茫,“……馬掌就要掉下來了,你快把鐵錘給我?!?/p>

“哪里有什么鐵錘,這是你的拐杖?!?/p>

“快把它給我,我要給馬釘掌……”

我父親不得已,沒好氣地把拐杖丟給祖父,但他揮動雙手,沖著祖父空無一物的身邊吆喝了幾聲,轉頭對祖父說:“你的老馬肚皮餓了,快讓它吃草去吧。”

“可它的蹄子還沒修好……”

“我會幫你修好它的?!?/p>

“我可不相信你的鬼話?!?/p>

父親白了老爺子一眼,攙扶著他,一步一挨地回走。

“阿爸,算我求你,你的腿腳不好,就不要亂走了,你孫子阿斯汗會幫你照看它的?!?/p>

“你早知道孝順我就好了,”祖父說,“對了,我讓你從鎮(zhèn)子上買的豆餅呢?我還要好好喂喂我的老馬,讓它馱我上路?!?/p>

“買了買了,”父親拍拍自己的肩膀,“瞧,就在我的肩上背著呢?!?/p>

“達喜,你越來越能騙人,你肩上什么都沒有,”祖父推搡開他,“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從小就愛撒謊?!?/p>

“阿爸我可真拿你沒辦法,你該糊涂的時候怎么一點不糊涂……”

我家那匹云青馬其實十幾年前就死掉了,這個祖父明明知道,可就是在祖父知道云青馬死掉的那一天,他的腦筋出了毛病。

阿斯汗,你快幫爺爺打水去,昂阿要渴壞了。祖父到什么時候都不會忘記我的,我是他的長孫。我應允著,一邊跑向不遠處的機井。我打開電閘,接了滿滿一桶水,裝作給馬飲水的樣子,一邊用鐵刷刮馬的鬃毛。昂阿,你多吃多喝,看看你這幾天不好好吃草料,都瘦多了。家人里,只有我自愿配合祖父,幫他老人家侍弄別人看不到的老馬。祖父從小把我看大,按我父親的話說,老爺子除了對云青馬好,其次就是對我這個長孫好。不知怎么的,我對祖父也有種天生的親近感,那種冥冥中的感覺甚至超越了血緣。而那匹不存在的云青馬,或許是祖父打小把它灌輸給我,以至于在我的腦海里牢牢地生根發(fā)芽,有時我竟然也能看到它的肉身,真切得連馬毛都數(shù)得清。不過,那種幻象不是時時都能顯露,它只出現(xiàn)在我神清氣爽的時候。

今天中午我用汗板為云青馬刮汗時,它的肉身就沒有顯現(xiàn);傍晚,祖父又要我為老馬洗澡,我打來清水,把馬拴在拴馬樁上,其實那只是一副馬籠頭。我做這些的時候惟妙惟肖,祖父持著板凳坐在我的面前,細眉細眼地瞧著我做的一切,說,等給昂阿好好喂上幾天草料,讓它長長膘,爺爺就要騎馬遠行。我說,爺爺,你要去哪兒呀?祖父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你知道嗎,爺爺活這么大年齡還沒有走出過咱這片沙荒呢,我,我要去看看真正的草原。我眼睛一亮,爺爺您能帶上我一起去嗎?祖父想了想,爺爺當然想帶你去,可是云青馬老了,它馱不動我們兩個呀……說著話,他又指指馬的肚皮,這兒,這兒不干凈,對,是這兒。咴,瞧瞧,它的腿下邊好多大包,一定是牛虻給咬的,這些該死的小東西……

叔叔家的小妹薩如拉剛剛六七歲,圍在我們的身邊嬉笑不已:“哥哥你在做什么呀,你是在為空氣洗澡嗎?”

祖父板起面孔:“小孩子離馬遠一點,小心踢到你的鼻頭?!?/p>

我父親遠遠地在蒙古包里看著這一切,他要我去打一瓶醬油而我現(xiàn)在無暇顧及,這讓他氣不打一處來。父親踢飛了進屋啄食的雞,攆走了到處拉稀屎的鴨,背著祖父沖我兇兇地打著啞語,我佯裝沒看見,繼續(xù)我和祖父的活計。有祖父在,他是不敢對我怎么樣的。

祖父的腦筋并不總是處于混沌之中,他偶爾也明白一陣兒,明白的時候就咒罵我的父親:你這個不孝的兒子,你額吉就不該把你從灰堆里撿來。瞧瞧,你的嘴巴里都是黑灰……

老爺子那是怪罪我父親呢。這個責怪可由來已久,事情就出自云青馬,正是這個因果導致祖父的腦子壞掉了。

……

(節(jié)選自《花城》2021年第4期)

海勒根那,七零后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等,詩集《一只羊》。作品散見《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天涯》《作家》《作品》《青春》《草原》等文學期刊,有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摘。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2020年度民族文學獎、第十屆“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短篇小說另獲第十屆、第十二屆內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第三屆“敖德斯爾文學獎”。電影劇本榮獲第26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民族電影創(chuàng)意劇本獎等。現(xiàn)居呼倫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