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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禹風:七杯咖啡(選讀)
來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禹風  2021年07月28日08:16

我瞥一眼扶桑,她全心全意在白色蘋果手機上寫游記,朝她朋友圈塞話題。

這種時刻,扶桑最煩我找她閑聊。于是我轉(zhuǎn)過身,想對那位頗有姿色的女侍者招手,請她就啤酒杯上一個沒擦凈的口紅印給個說法。這黑發(fā)褐目的尤物似笑非笑轉(zhuǎn)過臉來,我們正要四目相接試一試會否來電,我悚然一驚:我覺得就在我轉(zhuǎn)臉這瞬間,看了什么不該看的……

我登時忘了女侍者和口紅印。我猶猶豫豫從桌上撿墨鏡戴上,佯裝怡然喝酒,借墨鏡掩護,偷偷打量散坐四周的游客和閑人。

巴黎四月的陽光流瀉著慫恿人犯規(guī)的熱量,叫我頸子難受。其實不用找,我知道我一般不至于如此吃驚:這不是?我大學同班的雷綠川和裘小雯像對夫妻那樣坐在離廣場中心更近的一張圓桌邊喝咖啡。

雷綠川看上去不怎么變老,還是高鼻子厚嘴唇的側(cè)面,小雯卻已是一個打扮成時髦女郎的準大媽。他倆臉對臉密切私語,投入得很,應該還沒認出我。

我一時間有些呆傻,我一把沒抓牢自己思緒,腦里轟一聲彌漫了大學的氣息和場景:相輝堂一上一下在記憶的草坪盡頭跳舞……走馬塘里紅黑紋小龍蝦泛濫,漫到林間小路上……

還泛著白沫子的啤酒杯被人粗魯?shù)赝屏艘幌?,酒汁濺到我手背。扶桑尖起聲音:“你發(fā)什么呆?難得同糟糠之妻出來,就是這種狀態(tài)?”

我猛有些惱,不過雷綠川和小雯的在場平添了一份喜氣。我略微低頭,從墨鏡上方對扶桑眨眼,壓低聲音告訴她:“有情況!我看見雷綠川坐在那邊,他身邊那位不是他太太,是我們同班女同學?!?/p>

“?。俊狈錾峥谝粐@。

憑經(jīng)驗,我聽出扶桑本已進入拿我開涮的常規(guī)狀態(tài),但雷綠川就在眼前,這消息頓時改變了她體內(nèi)的化學分泌。她思緒在腦回路間搶一個彎道,拐到欣喜的八卦上來。

“雷綠川?哪個是他?他和你們班的‘林黛玉’終于搞到一起了?”扶桑抬起頭,她有天鵝般好看的頭頸,不過,此刻看她眼睛,她更像貓頭鷹。

我自然在漫長歲月里事無巨細地向扶桑描繪過雷綠川。也許該歸咎于我始終怪腔怪調(diào)對往事濫下判斷,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口述的雷綠川留給扶桑的印象是滑稽的,仿佛他是位頂級喜感人物。

我感到自責。雷綠川是個少有的嚴肅并認真的人,扶桑對他的好奇很可能冒犯他。

另外,我還有一番惱怒,惱怒扶桑下意識地提起我們班的“林黛玉”。我們班的“林黛玉”真名叫倪虹,名字漂亮人也同我們蕓蕓眾生不太一樣??上?,雷綠川此刻不是和倪虹一起游巴黎。這突如其來的現(xiàn)實確實打擊我的信仰。

我告訴了扶桑哪個是雷綠川,我一個勁對她說:“別瞪著人家看!咱們還是快走吧!”

我伸手逮住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漂亮女侍想必和維納斯一般無二的手臂,用法語對她說:“原諒我碰你,不過,請立刻結(jié)賬,我們有急事?!?/p>

扶桑對我和女侍概不關(guān)心,她壓抑不住興奮:“那個女生不漂亮嘛!雷綠川怎么這樣?怎么能這樣?”

我給了女侍五個歐元硬幣小費,假充風流地擠擠眼,追逐她的淺笑,勉強放了下弱電;如果扶桑對雷綠川更關(guān)注些,我甚至想放肆地上下打量一眼女侍,讓她明白我赤裸裸的恭維??墒牵錾ξ壹奔闭f一句:“他們過來了!”

對扶桑的套路我已習以為常,甚至懷疑任何老婆都不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把雷綠川當成方鴻漸,借以用針對他的冷言冷語反擊扶桑對我的精準打擊,扶桑怎能不想會一會這塊神圣的擋箭牌呢?

見鬼,我可沒做好和雷綠川重逢的準備,何況邊上還有個裘小雯!怎么說裘小雯呢?提起她我印象不壞,但總記起她一邊向?qū)嬍彝庾邅硪贿呁W醒澤舷蹬Fぱ鼛У膭幼?。我老是偷偷記住別人不經(jīng)意的動作,而且記得長長久久。

“嘿,你們好!”裘小雯的聲音,“我怎么覺得這位先生像是老同學呢?”

不等扶桑說出叫我尷尬的話,我一把扯掉墨鏡,張開手臂站起來:“裘小雯?天涯何處不相逢!”

第一杯咖啡

雷綠川被風吹亂了頭發(fā),皺著眉頭,厚嘴唇比當年添了風塵之色,質(zhì)感得有點讓人懷疑他生活放縱。他肩膀在剪絨灰西服里拱著,手指八根插牛仔褲前袋里,兩根大拇指卡褲袋口。他瞇縫起眼睛看著我,似笑非笑,沒擁抱我的意思,我敢說,他還沒認我的意思呢!

扶桑對裘小雯毫不感興趣,亮晶晶的眼睛帶著戲謔笑意和莫名的親切打量雷綠川,如果我不加解釋,老同學會以為我娶到個花癡。我借此擺脫尷尬:“怎么這么巧?這我太太扶桑;這是老同學雷綠川,我常向你說起的那哥們兒;還有,這位裘小雯。”

裘小雯像所有中年女人一樣上下驚看扶桑:“喲,弟妹我還是第一次見呢,真是個美人兒!”她這話百分百說給扶桑聽的,就像男人第一次見我有時也會拱手“葛老師久仰久仰”。扶桑分不清真話和客套,她驀然回過臉,看定了裘小雯:“雷綠川嘛,我老公老掛在口邊,我都已聽成熟人了;不過,我老公從不提女同學?!濒眯■┖翢o新意地笑了:“是啊,說明他心虛唄。也說明他在乎你唄。”

雷綠川更皺緊了眉頭,也不看我,看定扶桑說:“老提我?他那嘴我知道,夾槍帶棍,虛虛實實,肯定把我說完蛋了?!?/p>

“我們倒可以坐下來好好對質(zhì)一下?!狈錾妨?,“有些事我都已經(jīng)信了。看見真人天尊,又有點懷疑?!?/p>

裘小雯真是多此一舉過來打招呼,也不想想這里有個扶桑。女人就這樣,碰上就會互相黏糊。我這些年搞獨立大隊,同學聚會一概不去,也不上班群練嘴,早熬成了清凈散人。難道雷裘兩位還怕我這種趴窩的人散布他倆謠言?扶桑嘛,她是只光吃毛豆、在自己籠子里熬淡的母螳螂,你要往她跟前塞一只紡織娘,看她不嚼你三遍!

看人看臉,雷綠川想必和我一樣不情愿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刻搞社交,但他不情愿沒用。這世界你但凡和女人有了真瓜葛,你就身不由己了。

“這么巧可是難得!”裘小雯大方地邀請,“咱們換個地方一起喝杯咖啡去!”

“好??!”扶桑興致勃勃,她終于找到比微信朋友圈更具吸引力的游戲了,“去‘兩個丑男’吧,圣日耳曼大街離這里不遠,我們本就要去觀光的?!?/p>

如果Les Deux Magots(兩個丑男)咖啡館這名字可套場景用,看來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雷綠川無疑。扶桑會得到一頓八卦盛宴,而看裘小雯那樣子,她毫無被人撞著隱私的汗流浹背。她大概期待著說完每個婦女每天必須要說的八千到一萬個詞匯,甚至在巴黎小黑咖啡刺激下,飆到兩萬個詞匯上限也未可知。

不過,兩個丑男咖啡館內(nèi)外座無虛席,一半臉沖馬路發(fā)呆的客人有同我們基因一致的黃臉龐。

扶桑大失所望,她被旅游書告知的可是家清雅安寧的好館子。不曉得當年畢加索坐著發(fā)呆的時候這館子發(fā)不發(fā)達,但至少能肯定,若像今天這般坐上一群中國大媽,無論海明威還是薩特那一對兒就絕不會到此消磨時光。臨哲學家自己頭上,存在的未必就合理。難不成碰上中國大媽喝不慣咖啡,喝燥了即興街邊跳廣場舞,西蒙·波伏娃還鼓掌不成?

有位中年侍者憂郁地看我們一眼,雷綠川風度翩翩對他說了句英語。不一會兒我們被領(lǐng)到咖啡館頂頭墻角拐彎的地方,那里有個空。禿得很有型的侍者悄悄接過雷綠川塞給他的紙幣,從屋里搬出張小圓桌和四張折疊椅來,還用圍身給桌面撣了撣灰。

“哥們兒,你怕是移民法國了吧?好多年不見,跑這里撞著你。”我坐下時深思熟慮說這么一句,算體貼他倆。雷綠川盡可以先順這道梯子下來,把他和裘小雯的事遮掩過去,免得待會兒我家里這位沒分寸的當場扒他們扒出血。

雷綠川給臉不要臉,冷冷丟回來幾個字:“沒移民,來玩玩。”

裘小雯明白我意思,她紅了紅臉:“我接受老雷的款待,也來巴黎逛逛。老雷有求于我?!?/p>

哈哈,我笑了。嘻嘻,扶桑笑了。

扶桑笑點和我不同。

哈哈,裘小雯笑得尷尬。哈哈,雷綠川倒磊落。

“越解釋,越被動。有句話叫‘越描越黑’。裘小雯,你不如不解釋,讓老同學自己去猜。他有他的邏輯,你解釋也沒用?!崩拙G川聳聳肩,“我有求于裘小雯,所以請她旅游。”

“不管怎么樣,我和扶桑會選擇性失明?!蔽倚Φ?,“再說,我們也不認識雷兄的太太,更不認識小雯的先生。”

我自以為劃下了道道,如果他倆還記得大學里大家一起讀的古龍小說,他們該明白我意思。扶桑沒和我們同過學,她也比我們年輕得多,扶桑這時候真不懂規(guī)矩(我對此愛莫能助),她笑看小雯和雷綠川,說:“我們非禮勿視,非禮不言。”

小雯悶了,臉像傍晚收攏的絲瓜花。雷綠川接過侍者送來的咖啡,抿一口,只好勉力挽救小雯的名譽:“眼見為實嗎?眼睛看見的也未必是事實。我請小雯來巴黎,是想同她一起懷舊,因為她曾是倪虹的閨蜜。”

小雯吐出一口氣,松快了:“老同學你是知道的,老雷和小虹那段往事,對吧?他還能和誰說呢?也許只有我?!?/p>

我驚嘆一聲,拿起我的小黑咖啡一飲而盡,胸腹皆苦。

我家扶桑一聲驚喜感嘆,她像坐上航天飛機,脫離大氣層,直奔曖昧的月亮而去。

“唉?!蔽冶挥|動了。我眼前的東西忽然同我拉開了距離;我穿越時空隧道,又看見了身為大學生的我們。同一天里第二次,相輝堂在草地盡頭跳舞。

“還沒蛻完皮呀,老雷?”我拍拍他手背,“說句讓你清醒的話,小虹再美,如今也是半個大媽了。都來不及翻盤了,你還放不下?”

雷綠川厭惡地把手收回去,像被我碰臟了似的:“庸俗!”

我把頭湊到琢磨著情況的扶桑耳邊:“沒事兒,這是他老脾氣。當年我倆算混過一陣子哥們兒的,彼此說話不繞彎子,別擔心?!?/p>

“后來不再是哥們兒了嗎?”扶桑怪笑一聲。這個老婆,從不肯順著我毛捋,真是憾事。

可以理解我們各自沉默了一陣,低頭各喝各咖啡??吹贸龇錾P睦飳拙G川維持著偏正面的印象。她站起來走進咖啡館店堂。

我乘老婆走開,對雷綠川和裘小雯說:“對老雷覺得神圣的東西,我絕無褻瀆之心,事實上我一看見你倆就戴上墨鏡準備埋單走人。這么些年過去了,我們班那個花圃開花的開花,結(jié)果的結(jié)果,大家是什么品種,彼此都一目了然了。我可不置喙別人的事兒。咱們難得在巴黎有緣一見,喜出望外?,F(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見了,喝完這一杯就趕緊散了吧。終須一別,我歷來明理,閑云野鶴一派?!?/p>

裘小雯看著我,嘴唇動呀動,說不出話。她本來和我不熟,大學四年我和她幾乎沒搭過腔吧?雷綠川咧開嘴笑:“你這家伙秉性難改,從沒什么忠厚之心。算我和裘小雯自作多情過來招惹你。”

“我呸?!蔽医o他一個大白眼,“你個歪瓜老情種。這會兒該你兒子談戀愛,不該你!”

扶桑喜洋洋走回來:“這里的甜點只在夢里才有福嘗。來了,馬上就上?!?/p>

她可不是盞省油的燈,請人吃蛋糕豈是白請?落回座,太陽這會兒正灑她臉上,她昂臉戴上Chanel墨鏡,立馬進狀態(tài):“雷兄,你知道我家這位自稱大學里是你死黨,常沒事念叨你。既然巴黎離上海十萬八千里,你正好又來懷舊,如果都不算外人,何不和我們放開了聊聊?我知道你和‘林黛玉’的故事呢!”

雷綠川馬上看我,我要是能捂得住扶桑的嘴,我就不是我了。我聳聳肩,雷綠川自找的,我沒責任。

“弟妹真是快人快語,長得漂亮,脾氣還這般亮?!濒眯■┯挚浞錾?。

雷綠川淡淡回答:“你們所有的回憶都是給我的禮物。很多事我都記混了或真的遺忘了,你們一說,好比補正了一些古籍似的,有時我心里轟然一動。我愿意談談我,談談我和小虹。當然她不在場,所以出于對她的尊重……”

“出于對她本人的尊重,我們在巴黎所說的一切都是半夜曇花,不做記錄不傳話。就像看一出音樂劇,看完無法傳達?!狈錾R荒樎斆?,懂了雷綠川。

“好的,就是這么說?!崩拙G川拍拍我手背,“老弟,幾百年見不了一面,既然見了,那就再多待一會兒吧。與其背后和尊夫人嚼我舌頭,不如當面一起百無禁忌。我,我真的無所謂。過去只是故事,誰都可以聽故事講故事?!?/p>

我嗐一聲,眼前又是大學里的煙霧。人和樹其實挺像的,有的樹日長夜大,有的樹長到某個高度就停了。雷綠川早就表現(xiàn)出停滯的特征,我和他就是在他開始明顯停滯的時候一語不合分道揚鑣的。沒想到今天還會在巴黎撞見,更沒想到撞見了還要回顧過去悠悠的時光。今天我鼻子里全是往昔的氣味了。

猛然間我騷動了一下,我恍然聞到了倪虹身上那股子特別的香味兒,雖然事實上我沒靠近過她,不知這香味從何而來,如此留在我印象中。

“老兄,我們一不小心會得罪你的吧。這可是挺敏感的往事?!蔽液烧f,暗望雷綠川控制住沖動,即刻收回成命,我們好全身而退。按計劃,這幾天我和扶桑在巴黎的活動是一個個博物館輪著去看。

“就像美國電影里你不能殺害一個人兩次,你也不會得罪我兩次。該得罪的你早得罪過了?,F(xiàn)在我歡迎你們從任何角度談論我的過去,包括談論和我有關(guān)的倪虹?!崩拙G川像從模糊的油畫背景里縱身一躍跳出來,此刻真實得如同咖啡杯旁方糖塊兒。

扶桑開懷笑。好奇害死貓卻害不死女人。

裘小雯也笑,她怕是高興自己徹底擺脫了嫌疑吧。

其實,直到這會兒我才被咖啡鼓起了精神頭,有興趣仔細打量二十年前睡我上鋪的雷綠川,這位鼻挺唇豐的“第二眼美男子”。此刻這仁兄中年了更瓷實了,額頭上添了斜著往下劈、形如閃電的皺紋。他臉頰有點往下垂,眼神比從前穩(wěn)重沉郁。他的笑容還是少,拘束于他歷來不近人情的表象。

反正,雷綠川大體就是這么個非正能量的人物,他周圍發(fā)生的事若用畫筆畫下來,我覺得該會像繞著某個軸心旋轉(zhuǎn)的體系。當然不是銀河系,他不夠大氣磅礴;但也不至于淪為小勺攪拌的咖啡旋流;或者可比方成大學食堂被機器打碎一部分的菜葉旋渦吧?看上去還蠻正常的,甚至有點隱約迷人,只不能去撈去扯,蔬菜葉子雖說開水焯過,纖維還牢得很,一扯就壞事了……

雷綠川打個響指,給咖啡埋了單:“我和小雯分開住著兩個賓館,不過都在圣米歇爾大街上。這會兒我們大家各游各的巴黎去,別破壞你們的旅游計劃。晚上吃過飯,咱們找個地方繼續(xù)喝咖啡?!?/p>

我點點頭,和扶桑咬了咬耳朵,我說:“從莎士比亞書店往塞納河走過去有個街邊小公園,坐在那里看巴黎圣母院正好。我們咖啡上將就點,路邊有咖啡機,各自打一杯帶過去吧?!?/p>

裘小雯叫好:“天熱,小公園有風,舒服。”

她這般一喊,我想起大學歲月和雷綠川無數(shù)次飯后散步,我倆踏遍了校園每一個角落,他對所有人為的事沒一次好評,但總帶迷惑和惋惜的眼神留心各色野花,伸手撫摩被人忽視的樹木。老雷上大學時做人也蠻吝嗇的,很用心省錢,幾乎沒什么機緣能讓他解囊。永遠都是我請他吃喝。我比他愛享受。

第二杯咖啡

同老雷小雯喝第二杯咖啡之先,我當然要和扶桑找地方吃晚飯。

我記得先賢祠后面有個教堂圣艾蒂安-杜-蒙,我對這教堂的外表百看不厭。而這教堂正對面有家餐廳,不一定非常有名,但它室外座對準教堂正立面,你可以盡情觀看哥特式的雕琢細節(jié)和那黃色石灰石的古老色彩。這是我建議扶桑去那兒晚餐的理由。

當然更內(nèi)心的理由我是不會同她說的。盡管我這人顯得玩世不恭,可我并非隨便談論自己風流韻事的那種人。

我曾和一位法國姑娘在這家飯店吃晚飯,我們很談得來,而且,她那種甜蜜和中國女人的不同,法國人相信愛情和我們相信愛情著力點不一樣,這個有機會再解釋。

我也有權(quán)利懷舊,我的懷舊只好比張開一雙澀眼,朝向過往,驚鴻一瞥。

走出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我從街頭小販手里買來一三角包舊報紙裹著的炒栗子(這栗子必然是冷藏貨色,這會兒是春天),我們果然坐上一輛的士,來到了先賢祠。先賢祠的臺階上坐滿年輕男女,我瞧著臺階上的春色,對扶桑說:“咱們也上去坐坐?就像是補課。”

我同扶桑坐在年輕男女當中,一切都照上帝安排好的模式運行。我們當然不可能學人家接吻,老夫老妻主要靠拌嘴打發(fā)美好的傍晚。

你看夕陽掛在巴黎的西天,枯藍色的法式房頂泛起淡淡金光。扶桑嫌棄我凸起的肉肚皮,控訴我半夜里荒腔走調(diào)的呼嚕聲,問我前世是不是一只夜鶯;我報復性地指出她十八歲時如白色木繡球花雍容大度,又像檸檬花寧靜芬芳,如今她像什么呢?如果她無法控制住對我的埋怨,我必將指出她今天的模樣:一只彎著長脖子到處啄食的雌蒼鷺。

我們終于棲在餐廳室外座上了,扶桑目不轉(zhuǎn)睛欣賞圣艾蒂安-杜-蒙的塔樓和花窗,那無法描摹的外立面。我暗暗懷想那位如今不知所蹤的法國女郎,很多浮云飄過心頭。我握住扶桑的手,對她傾吐溫柔的贊美,贊美她的容顏和她的風韻。扶桑開心笑了:“點菜,點些好吃的名貴的菜,別光灌迷魂湯!”

我們喝著紅葡萄酒,我正想自私地暗中繼續(xù)心的散步,扶桑以精明的語調(diào)對我指出:“你們那個雷綠川有問題!他哪是什么情意綿綿的君子?難道你忘了你告訴我的有關(guān)他和小虹如何鬧翻的故事?”

我很不舒服地從我自由的惆悵里被這句話拽回扶桑面前。扶桑眼目灼灼正望著我,像她逮住的不是老雷而是我本人。

“是啊?!蔽矣芍詰退熬脱b吧,那老雷。他和小虹鬧翻,不是故事,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p>

“為了自己能找到理想的職位,雷綠川竟然挖女朋友倪虹的墻腳!他那個位子本來是倪虹的,用人單位都答應了倪虹了,卻最后歸了他。倪虹就那樣傻乎乎告訴他秘密,傻乎乎相信他,最后傻乎乎被他耍了?!狈錾V貜臀以堇[給她的故事大綱,但她口氣很重很怨憤,不是我那種調(diào)侃加不屑的調(diào)子,簡直像我葛某人耍了她李扶桑似的??梢詳喽?,女人古往今來是踐行代入式思維的主要動物類別。

“正是如此,鐵證如山?!蔽遗e起紅酒杯,“老雷賴不掉。不過,倪虹比任何想象中的劇情人物更決絕,她什么也不說,連絕交信也不給老雷一封,也沒沖他發(fā)脾氣,就躲開他不見了。據(jù)說,老雷手里還有她私人的東西,她也沒去拿。她就此杳如黃鶴,避而不見。有人傳說她去美國,有人說她去香港了,反正,不管她去了哪里,她一去不回,連我們?nèi)喽疾辉俾?lián)系,到今天都已經(jīng)二十多年啦!這女人做得也真絕。如果我是老雷,我還不被她冰鎮(zhèn)死!”

扶桑連口吞著紅酒,睫毛閃爍,像一個人自顧自觀看精彩絕倫的電影屏幕,無暇他顧。只是,我倆眼前沒屏幕,她瞪著教堂花窗。我打賭她眼里根本沒什么教堂,全是想象出的美女倪虹吧?

“老雷不容易?!彼砬榧ぴ搅税胩?,吐出這么一句,“出了這種事,老雷竟然還能另找人結(jié)婚,還能在職位上進取,飛黃騰達。老雷可比你行多了。心理強大,隨遇而安?!?/p>

我想,反正扶桑沒看著我,她說她的,我臉上泛起諷刺和敵意的微笑。這諷刺和敵意如此明確,我不準備否認,但我自己也說不明白我諷刺和敵對的心態(tài)針對的是老雷還是扶桑。我歷來知道被扁的時候如何做得聰明些,我那種微笑告訴我自己:我雖被扶桑的話傷害了,但我原諒她。我不準備反擊,反擊只會讓扶桑更肯定老雷,從而進一步達到打擊我的目的。

“老雷不容易啊,”我也順勢一嘆,“裝,裝到這把年紀!還要裝!”

“待會兒喝夜咖啡,我可不像你們,我要戳穿他。我要挖出他的心來,對著巴黎圣母院的暗影,就是對著那鐘樓怪人飛來飛去打鐘的塔樓,好好看看男人的本色。”扶桑微笑說,語氣并不兇狠,就像一個小女孩無辜地盤算著把她手里的布娃娃剪開,看看肚子里有沒有寶物。

“別!”我下意識地擺擺手,“剝樹不剝皮,傷人不傷心。你和他無冤無仇,你虐待狂???”

“哼!”扶桑不屑地從鼻子里噴出一個短音,“他?傷心?我告訴你,你從來就不會看人,自以為地球是圓的。我覺得老雷比你描繪的入世得多。全怪你成年累月同我說這家伙,說得都成了我心里一個興奮點。我不能放過他,如有任何后果,都是你的不是!”

我覺得巴黎的夜風挺涼的,我縮起肩膀,招手讓跑堂的來結(jié)賬。是啊,一旦當了女人長年的丈夫,埋自己的單,也得埋她的單,天經(jīng)地義。

臨走,我放下一張五歐元紙幣當小費。扶??纯次?,看看那張紙幣,露出譏諷的表情。她掏出自己零錢包,從里頭數(shù)出一堆硬幣,大概有三個多歐元,撒在桌布上;她兩根細長玲瓏的手指捏住那紙幣,沒收進她小零錢包。

我倆沒從咖啡機上打咖啡,我們路過巴黎難得一見的一家星巴克,買了四大紙杯美式。走到那小公園圍墻邊,遠遠看見蛋青暮色里老雷和裘小雯在一棵椿樹下緊張兮兮互相討論什么,手里空空正好沒東西喝。

看見我們夫妻倆,這兩個曖昧家伙顯然收住口不談讓他們感到揪心的話題了。裘小雯沒老雷會裝,她心潮起伏一下子收不住,喝咖啡跟喝水似的,我簡直想提醒她別燙著喉嚨。老雷咂著咖啡,濃眉緊蹙,額頭皺紋正巧映著夕陽殘暉,像斜劈下的刀疤;他眺望巴黎圣母院的尖塔,感嘆鴿群翻飛在古老西岱島上:“據(jù)說歐洲的美在于它永遠維持著原貌?!?/p>

作為世上最了解扶桑的人,我明白她此刻心情必定已像一只吃過貓糧將外出巡夜的法國家貓,不把老雷當田鼠放她爪牙間勒掯一番絕對不得過的。我能做點什么以防范尷尬局面的年齡已經(jīng)過了,實話實說,男人能有效約束自己配偶的年齡不可能超過四十五歲。不信就去看你們自己爸、老公或兒,不必同我爭論(打老婆不是約束方式;如果誰說是,我不反對,但我們絕非同類)。

我能為扶桑做些什么免得她顯得太八卦?又能為老雷做些什么使他不至于斷定我才是主謀呢?我絞盡腦汁,無計可施。

還好天下有裘小雯。

裘小雯忽對我一笑:“你還記得我們畢業(yè)晚會上播放的主題曲嗎?”

我一愣,我記得那是老雷選的曲子《綠袖子》。我搖搖頭:“老年癡呆癥提前發(fā)作,我真不記得了。”

裘小雯同情地看我一看:“那是老雷選的曲子,可惜該聽這曲子的人當年沒來參加晚會?!?/p>

回頭看,扶桑還啜著寡淡的星巴克咖啡,一時間沒起興。

雷綠川臉上皺紋很快被夜色隱蔽掉一些,臉容顯得介于舊照片和現(xiàn)實影像之間,我覺得他此刻既不在往昔中也不在巴黎夜風里。

他咂巴咂巴嘴高興起來,笑話我:“關(guān)于大學生活,你忘得一干二凈?很多事情,連我們旁觀者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呢。你是因為扶桑在這里而清空了某些記憶吧?”

完了,這老雷,他眼力不行,看不見眼前的危險。我閉起眼睛,只聽扶桑在我后腦勺邊竊笑:“他那點拿不出手的風流往事,我還真沒興趣知道。倒想問老雷你一個問題,一直擔心你聽了翻臉的問題。”

雷綠川終究還是忍不住麻了麻臉,瞬間失去表情。但他馬上糾正了自己的失態(tài),笑道:“我哪有那般矯情?事無不可對你們言。你們又不是外人,只要別怪我太坦率就好?!?/p>

我立馬打斷老雷:“各位還要不要咖啡?我去星巴克買。”

后腦勺立馬吃了扶桑一指頭麻栗,裘小雯看在眼里,也不言語了。老雷遠望巴黎圣母院,臉上醞釀起圣潔的神色,像樂隊全停,只剩大提琴拉出長長尾音。

扶桑絕不半途而廢,她慢悠悠問道:“都說老雷你搶了女朋友的畢業(yè)分配名額。這是真的嗎?”

裘小雯登時扭頭呆望巴黎圣母院,我窘得原地轉(zhuǎn)了個身,看見扶桑臉上表情有點兒后悔,老雷莫名尷尬。我脫口而出:“可不是我給扶桑胡編的,班里誰都這么傳過?!?/p>

雷綠川重重嘆口氣,要知道,巴黎沒人這樣子嘆氣的。老雷嘆了,說:“連小虹自己都誤會我,我哪能怪旁人這么說?!?/p>

“小虹離開你是為了這事吧?”扶桑沒完。

雷綠川忽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一個人能有多少個十年?我等了兩個十年了,我不能把十字架再這樣子背下去?!?/p>

“你有隱情?”我睜大眼睛看他。

“不能說有啥了不起的隱情?!崩侠椎捻拥傻煤艽蠛芎冢安贿^我必須承認今天下午我一看見你就想到了利用你,我不是無緣無故走過去認你的。裘小雯不肯一個人去見小虹,我想也許你可以陪她去?!?/p>

“小虹?”我腦子轉(zhuǎn)得夠快,“小虹在巴黎?”

“你以為呢?你看我是沒事瞎旅游的人嗎?”雷綠川說得悲哀,垂下頭來。

“小虹在巴黎,你知道她行蹤,可你不想自己去見她?!狈錾8纱嗬湓谝贿吙偨Y(jié),“老雷你是怕她不見你?還是擔心相見不如懷念?她自然見老了。要么你擔心yesterday once more(鴛夢重溫)?”

“扶桑你真是個聰慧的人?!崩侠讎@了一句,不言語了。

我照著這么些年養(yǎng)成的習慣,立馬金蟬脫殼:“雷綠川,假如你自己不去見倪虹,我肯定是不適合陪小雯去的。小雯曾經(jīng)是她閨蜜,我可什么都不是。小雯真要人陪,你們就讓扶桑陪著吧。扶桑比我機靈,又是女人?!?/p>

扶桑在我背上捶了一拳,只有真正挨打的人才明白這拳是懲罰還是獎勵。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3期)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夜巡》及《潛》等,作品發(fā)表于《當代》《花城》《十月》及《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