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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4期|陳彥:喜?。ü?jié)選)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4期 | 陳彥  2021年08月02日08:08

喜劇和悲劇從來都不是孤立上演的。當(dāng)喜劇開幕時,悲劇就詭秘地躲在側(cè)幕旁窺視了,它隨時都會沖上臺,把正火爆的喜劇場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xí)崞鹉愕碾p腳,一陣倒拖,弄得慘象橫生。我們不可能永遠演喜劇,也不可能永遠演悲劇,它甚至?xí)r常處在一種急速互換中,這就是生活與生命的常態(tài)。故事純屬虛構(gòu),請勿對號入座。

——作者題記

1

誰在戀愛,誰就會以喜劇夸張的手法進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時可能會像鴕鳥,以為頭鉆在隱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別人也看不見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讓人間喜劇有了取之不盡的素材。賀加貝就是這樣出場的。天快黑時,他看見廖俊卿溜進了萬大蓮的房里,還隨手關(guān)了房門。那咯噔一聲,就像心被針扎一般,讓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該開燈的時候,房里始終沒有開燈。關(guān)鍵是幾小時過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問題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長到十九歲,這是賀加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擊。猶如誰用八磅錘,砸了他的腦袋,并且是砸了一整夜。腦袋底下還墊了鐵砧,錘是在上面硬對硬地猛烈敲擊著。整整一個晚上,他都蹴在萬大蓮門前的一蓬冬青灌木叢里,努力想象著房里發(fā)生的一切。那個難受,難忍,難耐……他只感到這輩子,是連活下去的意思都沒有了。他多么想房里的燈能突然亮起來,甚至萬大蓮能操著掃帚什么的,把廖俊卿趕在門外呀!可這種情況始終沒有發(fā)生。房里風(fēng)平浪靜,靜得甚至連在窗戶上交配的壁虎,都沒有任何不安的異動。他還湊到窗戶下聽了聽,里面也沒有任何動靜,像是房里根本就沒人??伤髅骺匆姡f大蓮下班后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時也溜進去了。難道一切進行得這么快,牛困馬乏到已人事不省了?幾次他都想破門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這對狗男女??伤麤]有。萬大蓮畢竟不是自己什么人,他也沒公開向人家表示過什么意思,就是暗戀而已。并且沒有人把他跟萬大蓮能聯(lián)系起來。多少人喜歡萬大蓮哪!都說這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輪到自己呢?自己就是個唱丑角的。萬大蓮看他,每每都是一種小丑好好玩、好好笑、好可樂的眼光。這陣兒,他只要點一炮,讓一院子人起來抓個現(xiàn)行,也是夠好玩好笑可樂的事了。兩人肯定毀得一干二凈。廖俊卿毀了活該,長一副小白臉,還以為自己就真是白馬王子了??扇f大蓮,他有些不忍,畢竟是太愛了。愛得誰把這件瓷器哪怕是輕輕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只是這夜太黑,風(fēng)太利,他覺得心頭肉,是被刀風(fēng)劍霜的黑夜,削刮、磔誅得所剩無幾了?!绊菡D”這個詞,是戲里最殘酷的一種刑罰,也叫凌遲處死。用在此時,竟然是那么貼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凌遲處死了。

賀加貝也知道萬大蓮是喜歡著廖俊卿的。他們一起排秦腔《游龜山》,萬大蓮扮的小旦胡鳳蓮,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戲,導(dǎo)演還嫌他們下班后練習(xí)不夠。說尤其是愛情戲沒味兒,相互撫摸、擁抱得不自然。還說他們眼睛也不來電。只有賀加貝知道,他們已經(jīng)練得快走火入魔了。兩人擁抱得耳鬢廝磨的,萬大蓮的酥胸都被擠壓淪陷了。那身體間距,絕對是針扎不透、水潑不進的。而兩人眼里的電流,更是像火獄一樣,能把他活活燒死。有時他們恨不得晚上在排練場,把戲走到十一二點還難舍難分。果然是走出麻煩了吧!俗話說:學(xué)坊戲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里說唱著哥呀妹呀恩呀愛呀的,再加眉來眼去,撩撥放電;外帶手腳亂動,肌膚相親;導(dǎo)演還反復(fù)要求“戲要入腦走心”。他們是理直氣壯、合情合法、明目張膽地以排戲、工作和加班加點的名義,在相互勾搭且曠日持久??!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來了。

狗日小生小旦戲,真是太迷人了!

賀加貝打小就恨他爹不該讓他唱丑。啥戲都在里面跟主角胡攪和、瞎搗亂。尤其是老跟人家相愛的癡情男女過不去。不是偷窺、搶親、掉包、強奸,就是殺人、放火、使壞、告密。反正多數(shù)角色壞得只剩下入地獄了。他明明那么愛萬大蓮,《游龜山》里卻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盧世寬。帶幾個歪瓜裂棗的家郎,拉一條“賽虎犬”,咬死了漁民胡鳳蓮勤勞的爹不說,還老要胡攪蠻纏,企圖把人家女兒也“辦”了。面對萬大蓮,真讓他有些不好做戲。就說今晚這蹲點夜守,又何嘗不是小丑的勾當(dāng)呢?可他死愛著萬大蓮,又有啥辦法?想想,他是越來越痛恨那個演老丑的爹了。

他爹姓賀,名少天。小名羊蛋兒。七歲時順漢江一路討飯到陜南,遇見一個戲班子,死纏著攆不走,就跟著撿場、看臺、學(xué)戲了?!皳靾觥笔菐椭芭_撤換布景道具。“看臺”是守夜,怕賊半夜偷了帳幕、戲箱。九歲時,羊蛋兒學(xué)演了一折小丑戲《頂油燈》,一下爆紅,就被師父叫了藝名“火燒天”。戲班子在大秦嶺的天南地北來回跑著討生活,一時被“國軍”征為慰勞隊,一時又被“共軍”編成文工團了。戲詞攢來改去,他也捋不清里邊的渠渠道道。有一回當(dāng)著“共軍”面,他昏頭黑腦地大贊“國軍”:“青天白日是藍天,保家衛(wèi)國斬匪頑。”被一個“兒童團長”,美美給了幾紅纓槍,差點把他兩個小睪丸都戳散黃了。又一次當(dāng)著“國軍”面,他打快板說:“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人民愛戴又喜歡?!本贡弧皣姟边B長啪啪啪啪連扇十幾耳光,從此半邊耳朵都成了擺設(shè)貨。那時他還不滿十三歲。后來他們戲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從了解放軍的宣傳隊。他師父眼皮子淺,覺得跟著隊伍溜,沒啥前程,而留在八百里秦川“戲窩子”里,有臺口,見天還三頓燃面,是吃香喝辣的日子。關(guān)鍵是師父還有兩個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戲掙錢糊口?;馃熳匀皇堑酶鷰煾敢粭l心走到黑了??蓻]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從了解放軍宣傳隊的,回來成立了專業(yè)劇團,并且還到處打聽他師父這一股的下落。聽說替國民黨唱戲的,已五花大綁了好幾個,有一個編戲的還挨了槍子兒。嚇得他師父撤身就躲進秦嶺南邊的鎮(zhèn)安縣塔云山上,做了老穿著諸葛亮戲服“七星錦繡云鶴氅”、搖著“太極八卦鵝毛扇”的道士。師父沒讓他去,說他年齡小,唱丑有前途。還說諒他們也不會要了一個娃娃的小命。后來火燒天果然就被劇團找了去。團里要排一個兒童團的戲,里邊有個角色叫“驢打滾”,屬“不良少年”,得按“娃娃丑”扮。他一演,竟然把劇場的大門都讓觀眾擠破了。團長一拍桌子:“好娃!”火燒天這就算正式參加革命工作了。后來多次被拉出來“運動”,那是后話??伤麓髢鹤淤R加貝、二兒子賀火炬后,還都讓唱了丑,非要弄出個唱丑的世家來,這讓賀加貝實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見美人萬大蓮后,更讓他覺得唱丑,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的事。

直到天亮?xí)r分,廖俊卿還沒從萬大蓮房里出來,但他已在冬青叢里快藏不住了。露水濕透了衣裳不說,腿腳也麻木得像是別人硬安上去的。關(guān)鍵是有人已經(jīng)起床在吊嗓子了??伤痔貏e想看到廖俊卿出房來的賊相,他堅信現(xiàn)在是他“逃閨”的最佳時機。他只能在冬青叢里蜷縮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加貝,你躲在這里干啥?”

把他嚇一跳,身后原來是萬大蓮。她怎么是從外面回來的?

“我……看見一只蛐蛐,想逮著耍哩?!?/p>

他支吾著想站起來,可身子骨已不聽使喚,一站,反而摔倒在灌木叢里。

萬大蓮撲哧笑了。

這時,廖俊卿也從萬大蓮的閨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連萬大蓮好像也有點傻眼:“廖俊卿,你咋一早跑到我房里干啥?”

“你不是讓喂貓嗎?”

“一早喂的啥貓?”

廖俊卿支支吾吾的:“我……怕貓餓著?!?/p>

這兩個到底演的啥戲,把賀加貝看糊涂了。

2

無論如何,賀加貝都想搞清楚,昨晚萬大蓮和廖俊卿到底演了一折啥戲。首先得弄清,萬大蓮是什么時間離開房間的。他明明看見萬大蓮排完戲,端著茶缸回去了,咋能不在房里呢?難道就在自己蹲廁所那陣兒,她出去了?出去為啥不鎖門?天快黑時,廖俊卿輕輕一推就進去了,并且一鉆進去就是一夜。真是撞著鬼了。后來證實,萬大蓮那晚的確沒在。她排完戲回房,洗了一把臉,就跟另外幾個女演員急急火火出去了。說是郊縣一個歌舞廳開業(yè),請她們?nèi)ヅ瘓?,凌晨五點才結(jié)束,趕回來剛好上班。賀加貝在另外幾個女演員那里也得到了證實。一整天排練,她們都是暈頭轉(zhuǎn)向的不入戲,一下場就打瞌睡。導(dǎo)演罵她們是被鬼纏住了。再罵,她們都在一起嘰嘰咕咕地笑。賀加貝聽見,她們昨晚好像一人掙了一百塊,而萬大蓮掙了二百。那陣兒一兩百塊可不是個小錢。她們好像商量著還要去。

只要弄清楚萬大蓮昨晚沒在房間,賀加貝的心里就踏實了。至于廖俊卿進去怎么沒出來,那只是吃了只死蒼蠅的事。不過他嚴重感冒了,高燒到三十九度五。畢竟是深秋,風(fēng)把一蓬蓬冬青,一次次刮趴下,又一次次刮起來,要不是妒火中燒,他可能早就凍得心涼如冰了??芍钡饺f大蓮出現(xiàn),他都沒覺得有多冷。就是氣憋得受不了,心腦供血始終處于過激狀態(tài),眼睛也在吐火舌。一旦解除警報,他才發(fā)現(xiàn)這次病得不輕。吃不下一口,也喝不下一口,走路都得扶墻摸壁。他媽喊叫要打吊針,說只有吊針,才能把這么重的病扳過來。

他爹火燒天倒是冷靜。賀加貝躺在床上說胡話,他還在對著鏡子練他的“斗雞眼”和“毛辮功”?;馃祛^上寸草不生,長得奇險詭譎,是前抓金、后抓銀的形貌。所謂“前抓金”,就是額顱前傾如瓠瓢;“后抓銀”,是后腦勺凸出似倭瓜。整個頭型是南北隨意強調(diào),各顧各地自由突出。關(guān)鍵是在南北分界線上,又異軍突起地棱起兩道十分搶眼的骨骼線,最終把一顆腦袋,就結(jié)構(gòu)成了可以直接用來講物理、天體、數(shù)學(xué)的菱形。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卻小如綠豆,只要一出場,幾乎啥動作、表情不用做,掌聲、拍椅子板凳聲就響成一片了。他要再把雙耳上下聳幾聳,兩片大嘴左右錯幾錯,綠豆眼睛來回脧幾脧,立馬,劇場頂蓋就能被掌聲掀翻。有那笑點低的,出出溜溜,就樂得肚子抽筋,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不敢再看他了。

可火燒天從來不笑,連生活中好像也不大會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笑話來,別人都笑得捶胸打背的,他還是那副“老苦瓜臉”不變色。單位集合開會,他的確沒亂說亂動過,最多自個兒練練“斗雞眼”,對著墻壁,咧咧“血盆大口”而已。可他待的地方,就老是出現(xiàn)騷動。尤其年輕人,特別愛朝他跟前鉆。領(lǐng)導(dǎo)就覺得他不嚴肅,愛搞怪。正經(jīng)場合,幾乎也從來沒表揚過他。有人還故意煽惑說,領(lǐng)導(dǎo)咋不見表揚你哩?他會淡淡地說:組織忙,咱就不煩勞了!人哪,其實多做些自我表揚是一樣的。大家就笑得噴飯了。他在家里,也從不跟兩個兒子開玩笑,更不跟老婆草環(huán)胡搭訕。他單獨有間房,是專門用來練戲的。那些上臺要用的特殊道具,都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放在那兒,也不許任何人亂摸亂動。他老婆即使要打掃衛(wèi)生,也都只把那間房的地面掠一掠。兩個兒子的丑角戲,全是他教的?;馃鞎ㄆ谧屬R加貝、賀火炬進自己的房,給他們過幾招:或是幾個眼神,或是一段唱,或是幾句道白,再就是講丑角上臺所需把握的特殊要領(lǐng)。兄弟倆初學(xué)丑,有了幾個咧嘴扯耳的動作,就愛出去賣弄,屢屢被火燒天罵個狗血噴頭。說這幾下小兒科,就值得出門顯擺了?那是雜耍,是猴戲,是賣大力丸的在暖場子勾扯人?;馃鞂蓚€兒子有嚴格規(guī)定:既然唱丑,平常就不能嘻嘻哈哈。不嘻哈,別人都覺得你在嘻哈,再一嘻哈,就嫑想做人了,誰都想在你頭上摸一把。尤其是他們父子仨,長得就跟克隆人似的,一起出行,見了沒有不笑彎腰的。因此,火燒天平常也不跟兒子出去。即使在家里,氣氛也是異常沉悶,沉悶得草環(huán)老要打開所有門窗,哪怕是聽院子里的狗咬、蛐蛐叫。

草環(huán)張羅了半天,說要給賀加貝打吊瓶,加貝卻死活不去。她讓火燒天勸勸,火燒天說:“勸啥?一整夜在大風(fēng)地里吃炒面,能不傷風(fēng)感冒?我看他腦袋是讓門夾了?!被馃煲贿呎f著,一邊還在練他的“毛辮功”。那是一根細溜溜的毛發(fā)辮子,用酒精膠粘在了后腦勺上。不知頭皮使的啥力,辮子竟能一翹一翹地豎起來。

草環(huán)喊叫:“娃都快燒糊涂了,你還練爛毛辮子!”

“弄濕毛巾擦一擦,降降溫就行了,沒啥大毛病??此院筮€胡踅摸不。那都是你的菜?”

草環(huán)不明白地問:“你說啥?”

“說啥他自己知道。啥腳穿啥鞋,嫑胡思亂想,就啥都美美兒的。一胡思亂想,就啥都鬼鬼兒的?!?/p>

賀加貝愛上萬大蓮的事,火燒天早就看出了幾分端倪。秦腔團人有句話說:別看火燒天是綠豆王八眼,可世上的事,還沒有他看不明白的。兒子那點小九九,豈能逃過他的法眼。他也早明敲暗打過幾次了??蓯矍檫@玩意兒,一旦上道,又有誰能掙脫那種像是鬼魂附體般的魔咒呢?一個萬大蓮,幾乎把一團的男人都攪得神魂顛倒了:這個說她像瑪麗蓮·夢露;那個說她像山口百惠;至于大陸和港臺明星,幾乎哪個紅,就說她像哪個。總之,就是臉盤盤長得“禍水”突出,害人不淺唄。老的少的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些領(lǐng)導(dǎo)看戲也跑得勤了;財政撥款也不像過去那么難了??磥硪粋€漂亮女人,是真的能讓世界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賀加貝去湊這熱鬧,實在是螞蟻馱缸——自不量力。何況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昨晚賀加貝在冬青蓬里就近蹲守,更有上心上肝,又在他后邊布景棚里加設(shè)暗哨的。還有人在對面南樓上架了高倍望遠鏡,整夜觀察著“前沿陣地”的所有動靜。萬大蓮倒是沒逮住,賀加貝的蹲守,卻比廖俊卿的笑話還整得生動傳神、活靈活現(xiàn)。火燒天一早到團上集合,就聽到了風(fēng)聲。他自己的綠豆眼,也觀察到了各種嘲弄的神情。后來見賀加貝嘔吐發(fā)燒,胡話連天,二兒子賀火炬,又進一步報告了外面聽來的添鹽加醋細節(jié),他就決定,是得給賀加貝上一堂課了。

賀加貝吃了藥,草環(huán)又物理降溫,燒很快就退下來了。畢竟年輕,燒一退,就想出去走動,被火燒天叫住了。

火燒天關(guān)了小房門,單刀直入地說:“還想去蹲守,是吧?”

賀加貝愣住了。

火燒天:“丟人不?萬大蓮豈是你能夾進碗里的菜?你看操她心的有多少人?戲里老唱:金童配玉女,才子配佳人。你是金童?你是才子?也沒拿鏡子照照,人家能看上你個唱丑的?”

賀加貝不高興了:“我也沒想唱丑?!?/p>

火燒天說:“你就這樣,還能唱啥?”

氣得賀加貝就想說:我長這樣難道是我的錯?你也沒拿鏡子照照自己的模樣。

“我老實跟你說,把萬大蓮的念想斷了。老子是怕你折騰出大毛病來?!被馃煺f著,還磕了磕桌子沿,“我唱了一輩子戲,知道這里邊的套扯。太過漂亮的旦角,一輩子都別想安生。不是她不想安生,是世道不讓她安生。她就是守身如玉、固若金湯、有金剛不壞之身,也會被各種堅船利炮,打得遍體鱗傷。更別說角兒身邊,本來就會招惹一些死纏爛打的貨色了。她一生只會把自己活成亂麻一團,沒的選擇的。你要安生,就得遠離。何況萬大蓮把你朝眼里夾過一下嗎?根本不可能的事,又何必上趕子動氣,要死要活的。你看你媽,跟我過一輩子多美俏!多棱整!妥妥帖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全全乎乎的。都說你媽丑,漂亮能當(dāng)飯吃?福在丑人邊,懂不懂?你懂不懂?!”他又敲了敲桌子。

說起他媽草環(huán),賀加貝無法跟火燒天對答,那畢竟是他媽??蛇@個媽,真的是長得太過丑了點。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他是不能這樣說,也不能這樣想。可既然話趕到這了,賀加貝也在心里嘀咕:難道讓兒子一輩子也再找個丑媳婦,兩人一天說不上三句話,還要早早分床過一輩子不成?

賀加貝小小的出門時,他媽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弟弟火炬,走到哪里,都老見有人發(fā)笑。他也不知笑啥。后來長大些才明白,是笑他們母子丑得“集體、協(xié)調(diào)、整單、生動傳神”,這是團里一個老編劇的名言。老編劇還說:“賀家四口,把人間之丑算是一網(wǎng)打盡了?!彼馃煲膊火埲耍幸淮慰赐昀暇巹懙男聭?,輕輕拍著大腿說:“不容易,也是才華呀!一出戲,能把天下所有戲的毛病都一繩子捆來,爛柴火一樣撂一舞臺,哪兒跟哪兒都不沾,實在不易啊!不過‘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兩句伴唱還是寫得不錯的,很有文采、很見功力嘛!除此之外,好像可圈可點之處,還得拿放大鏡再找找。興許我眼睛小,一時沒找見,對不起哦!”氣得老編劇差點沒吐出血來。

賀加貝之所以要上趕子地愛萬大蓮,也正是想對賀家的未來負點責(zé)任,把土壤好好改良一下。他相信跟萬大蓮合作,品種是會產(chǎn)生一種升級換代效果的??偛荒茉僮屪约旱膬鹤?,也長成他爺、他爹、他叔的模樣吧。至于他媽草環(huán),那就完全是個關(guān)中農(nóng)村婦女的形象了。進城這么多年,她還保持著頭上“戴帕帕”的習(xí)慣。陜西“八大怪”里,就有一怪是“帕帕頭上戴”。那是農(nóng)村灰塵大,旱原缺水,半月洗不起一次頭的產(chǎn)物?,F(xiàn)在,他媽竟然把帕帕當(dāng)作一種裝飾品了。在住滿了紅男綠女的劇團院子,頂出帕帕來,的確有點異類。賀加貝和賀火炬都極力反對過。但火燒天不這樣看,他說你媽頂著帕帕,我才能找到演喜劇的感覺,要不然,跟關(guān)中戲窩子都活活脫節(jié)了。

火燒天給兒子上了半天課,賀加貝腦子里還是想的萬大蓮。那個美,要是弄不到手,還活呢活。

火燒天一拍桌子:“你在想啥?我說話你聽見沒?”

賀加貝咕叨了一聲:“聽著?!?/p>

火燒天:“從此刀割水洗,再別胡思亂想,知道不?想也是白想。誰想誰混賬,誰想誰倒霉!”

賀加貝沒吱聲。

火燒天把粘在自己頭上的“毛辮子”噌地拔下來,想粘到賀加貝光溜溜的后腦勺上去。

賀加貝頭一歪:“我頭暈。”

“練一下就不暈了。把那蹲坑守夜的閑工夫,用上一半,不定啥功夫都練上身了?!闭f著,他用毛筆蘸了些酒精膠,硬把小辮子粘在了賀加貝后腦勺上。

火燒天訓(xùn)示道:“關(guān)鍵是頭皮要起作用,牙關(guān)也得用力。竅道在咬肌上,看我咋用力的。有人弄一根細絲線偷偷朝上拉,那是假的,是把戲。翹咱就要翹它個真辮子……”

火燒天的好多硬功,都是需要精氣神高度集中,才能練習(xí)得有點名堂的絕活兒。賀加貝這陣兒心思全在萬大蓮身上,尤其是那個廖俊卿,為啥就能鉆進她的房里,一整夜都不出來呢?這個不弄明白,再鬧啥,他神情都是恍惚的。

火燒天照著兒子的菱形腦袋,啪啪給了兩下:“瓜笨種,頭頂糞桶。你走啥神?”……  

3

賀加貝跟弟弟賀火炬住一間房,總共不到十平方米。開始弟兄倆睡一鋪,自賀加貝長到十六歲,火燒天才讓分成兩張窄床的。其實火炬只比他小一歲,但練功要開竅些。他能翻兩三個“小翻”的時候,火炬都能連著翻二十四個,還帶“死人提”了?!靶》笔怯醚×α?,將身體快速向后扔甩、翻卷的基礎(chǔ)跟頭,而“死人提”,則是像尸體一樣僵硬凌空后騰的更高難度技巧。賀加貝偷偷愛上萬大蓮時,火炬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他哥老守著萬大蓮和廖俊卿加班排戲,有時明顯是偷偷摸摸、賊眉鼠眼的盯梢行為。那陣兒,火炬見天在三張桌子上,練丑角高難度“動作戲”《時遷盜甲》。他哥看著也在練,功夫卻在退步,連三個“小翻”都翻得歪來扭去的,完全一心二用。火炬早就聽人糟蹋他哥,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也不好給他哥點破。結(jié)果,就鬧出了“蹲坑守夜”的洋相。

這幾天院子都傳瘋了,說連賀加貝都盯上萬大蓮了,意思是玩笑開得過大,就像螞蚱跟草驢、老鼠跟大象戀愛了一樣滑稽。走到哪里都是撲哧撲哧的笑聲。他哥病得不輕,燒得嘴里一個勁兒說胡話:“你廖俊卿是大馬猴鉆了小姐繡房 ;是馬文才入了祝英臺的洞房……”他爹火燒天也不住地撅他哥 :“社火耍進老墳園——你是走火入魔了!”他哥高燒退去,還真有些傻不拉唧的。爹讓他練“翹毛辮”,不僅翹不起來,而且還把辮梢的幾根馬尾讓煙燒了。氣得他爹美美擼了他幾耳光 :“你還抽煙!”人是越擼越笨,最后他爹干脆把“毛辮”刺啦一扯,差點沒 扯下一塊頭皮來 :“滾!”他哥就滾回房睡去了。

火炬是真的有些擔(dān)心,怕他哥出啥岔子。劇團過去就出過這檔事 :兩個人為爭一個演《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寶”的,一個硬是喝“敵敵畏”,藥得死翹翹了。何況萬大蓮不是一兩個人在爭。有人說,光團內(nèi)就有一二十個、二三十個,甚至三四十個人在較勁。團外“胡盯”的,更是無法統(tǒng)計。他哥是注定爭不過人家的?,F(xiàn)在看來,最有可能的還是廖俊卿。都說廖長了副英俊坯子,又跟萬演著愛情戲,早已是假戲真做了。可又有人說,連廖也沒能得手。那廖一整晚上鉆在萬的房里,到底算咋回事?這不僅是他哥賀加貝之問,也是那一 二十、二三十、三四十個男人之問,更是一團人之問。連賀火炬今天練《時遷盜甲》時,倒吊在半空中,腦子也突然閃出那個問號來 :廖憑啥能鉆進萬的房里整整待一夜呢?因走神,他差點沒從三張桌子上倒栽蔥下來。

賀加貝都睡到半夜了,突然嗵地坐起來,眼睛直愣愣地對他說 :“你都沒聽團里人說,廖到底在萬的房里干啥住了一夜?萬難道走時都不鎖門?喂貓,貓能喂一整夜?見他娘的鬼絆了!”他哥既像是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也不好回答啥,就說 :“哥,別想了,好好睡?!?/p>

賀加貝又唉聲嘆氣地噗通倒下去了。

賀火炬覺得作為弟弟,有責(zé)任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要不然,還真能把他哥折磨死了。

第二天上班,他哥請假沒去,他就扯長了耳朵,四處探聽風(fēng)聲。

因為廖俊卿鉆進萬大蓮房里睡一夜的事,這幾天成了全團的焦點。很快,各種版本都出來了。

版本一(據(jù)說是廖俊卿自己說的):那天大蓮急著要出去演出,讓他去買點豬肝把貓喂一下。廖買回豬肝看貓吃食的時候,躺在那兒睡著了。排了一天戲,窩在哪兒都犯困。一覺醒來,已是后半夜。廖想著他爸最近剛來,睡覺打呼嚕,還是不規(guī)律間歇狀態(tài),像拉老風(fēng)箱,半天扯不上氣,他就干脆在萬的房里睡到天亮才離開。

版本二(有關(guān)群眾的呼聲):廖進萬的房時,萬還沒走,就是買豬肝喂貓,時間也足夠把貓喂得飽飽的了。那么萬離開后,廖有什么理由不出來?難道疲乏成這樣了嗎?這一問,語氣還挺重的。

版本三(據(jù)說是萬大蓮自己說的):那天導(dǎo)演排戲嚴重拖堂。她本來是有足夠時間自己買豬肝喂貓的,可等導(dǎo)演宣布休息時,出發(fā)去郊縣的時間,已經(jīng)過半個鐘頭了。她哀嘆了一聲 :貓還沒喂呢。一起排戲的廖就讓她先走,說他去喂。萬說了聲謝謝,就回房擦了一把臉,換衣服走了。門的確是給廖留著。

面對這三個不同版本,也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質(zhì)疑聲。

質(zhì)疑一 :萬跟廖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了?連門都能給他留著?

立即有人釋疑解惑:留門倒也沒啥,都在一個院子上班,短時間出去一會兒,大多不鎖門,嫌麻煩。再說,這年月房里也沒啥值得偷的。丟,無非是一根蔥、幾瓣蒜的事。何況萬的房在院子正中,置身于眾目睽睽之下。關(guān)鍵萬又是“產(chǎn)量低得以百年做計算單位的美人坯子”,“賊眉鼠眼者眾矣”,這都是團里編劇們展露出的比劇作更見才華的語言。何況萬大蓮平常到排練場排戲,不鎖門也是常有的事。

質(zhì)疑二 :萬為什么不給隔壁王媽交代,讓她幫忙喂貓呢?王媽是萬的老師,過去演小花旦,現(xiàn)在老了,演老旦,有時也客串一下“搖旦”?!皳u旦”就是女丑,也叫“丑旦”“彩旦”“媒旦”,多以保媒拉纖著稱。她跟萬“好得能割頭換頸”,連貓也是兩家來回串著門地黏糊,萬咋能讓廖去喂呢?王媽解釋:那晚她感冒,吃了頭痛粉,早早睡了。

質(zhì)疑三 :廖在萬房里到底干了一夜啥?說排戲累了,看貓吃食就睡著了,睡在啥地方?那時萬的單身宿舍里就一張床,一個兩斗條桌,一副洗臉盆架子,還有一把椅子,兩個矮板凳。除此之外,再無可依靠之物。他不睡床,還能睡在哪里?這他媽就是讓一二十個、二三十個、三四十個男人心里不舒服的地方。那床,最好是萬一個人睡一輩子算了,其余男人誰也別想沾,沾上都是要背生蛆、腰纏龍、頭長瘡、腳流膿的。何況廖在談到這個重要情節(jié)時,一直是閃爍其詞、欲蓋彌彰,有時又是欲擒故縱,甚至有點得意洋洋的。

好在這事發(fā)生的第二天中午,一院子人都看見,萬大蓮把被褥、床單、枕套全都翻洗了一遍,并且一一晾曬在院子中間的長鐵絲上。這對一院子的男人,倒是有了些許安慰。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

賀火炬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詳細匯報給他哥了。尤其是在聽到萬大蓮把家里床上用品都洗了個遍時,賀加貝的體能突然有所恢復(fù),并很快上班了。

4

《游龜山》馬上要見觀眾了。自發(fā)生“加貝蹲坑守夜”事件,也有叫“俊卿客宿”事件后,排練場就熱鬧大了。戲里戲外,怪話連篇。賀加貝知道大多是笑話他的,就有些走神分心。連導(dǎo)演都話里有話地批評他說 :“戲不見長進,連幾句臺詞都記不住,干起閑事來,你的勁頭倒是大得增了 了?!迸啪殘鼍秃宓匦φㄥ伭?。丑角戲需要十分松弛自如的表演感覺,一緊張,就沒了半點效果。連跟著他的幾個“家郎”和“賽虎犬”,都抱怨說 :“加貝,你得是還在坑里蹲著沒出來?這是光天化日下的明搶,不是夜半三更的蹲守瞭望?!庇质呛宓囊幌抡ㄌ昧?。

“蹲你媽的頭哩蹲!”賀加貝惱羞成怒地把扮演“賽虎犬”的那貨,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從此,排練場才安寧些。

最難堪的,是他再也不敢正面看萬大蓮一眼了。就連戲里調(diào)戲萬大蓮、強人硬下手的表情動作,也都是面紅耳赤,四目難對,好像是正人君子與良家民女的虛寒問路。劇情要求他色膽包天,氣焰囂張,他卻偏是纏綿悱惻、羞羞慚慚。氣得導(dǎo)演又喊叫 :“你是湖廣總督的公子??!一個連皇帝老子都不知是何物的一方狂徒、色魔,懂不?看你那唧唧歪歪的樣子,以為你是許仙,還準備跟白娘子演《路遇》《游湖》《借傘》《斷橋》哩。下去,把戲搞明白了再上來!”

賀加貝都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事他爹火燒天也知道了。一下班回去,老賀劈頭蓋臉就是幾耳光 :“你還在發(fā)暈是不是?演戲不進戲,你能干啥?你想干啥?我早說過,萬大蓮比你大兩歲不說,那根本就不是你的菜。你幾斤幾兩?拿筷子在人家碗里胡戳啥?你才十九哇,給你分這么大個角色容易嗎?都是看你老子這張臉,才讓你演了盧世寬,也算是反派二號人物了??茨隳菍艠幼?,不吃涼粉了早早給人家騰板凳,還有 B 組 C 組盧世寬等著哩?!?/p>

他媽草環(huán)聽到火燒天又在撅巴兒子,站在門口說 :“聲輕些,隔壁鄰舍都能聽見?!?/p>

火燒天一頓咆哮起來 :“把人都丟到爪哇國了,還怕人聽見?怕人聽見就別去丟人敗興!”喊著,火燒天又把圪蹴在門背后的火炬也拾掇了一頓 :“你哥腦殼讓門夾了,你的也夾了?”

火炬有些反抗 :“我咋了?”

火燒天 :“你咋了,一個《時遷盜甲》,練了小兩年,還是見不了人?你一天在功場耗著干啥?”

火炬說 :“你不是說,要演好《時遷盜甲》,得小磨三年嘛?!?/p>

火燒天更加來氣 :“我說的磨,是你說的那個磨?你是磨你媽的 × 哩磨!”

賀加貝和賀火炬都看他媽的臉。

他媽懶得跟老賀招嘴地轉(zhuǎn)身做飯去了。

火燒天一邊用小刷子細細地刷著他那副特殊道具假牙,一邊繼續(xù)說 :“唱戲也要看大勢,懂不懂?大勢看準了,咋唱咋得手,咋演咋紅火。知道未來唱戲的大勢是啥嗎?丑!看懂沒?那些港臺明星的臉盤盤好是好,已經(jīng)讓人看膩歪了。萬大蓮、廖俊卿他們美不美?在全國舞臺上,也是公認的一對俊美坯子,可你還能美得過電影、電視、錄像碟里的那些‘時令菜’?遲早是要看疲軟的。就像老吃人參燕窩,突然想吃幾個歪瓜裂棗一樣,丑星時代很快就要到來了!沒看看春節(jié)晚會,都是誰吃香?誰丑誰沾光!別惦記著老想演啥子林沖、田玉川、梁山伯、賈寶玉的。你信不,再過三幾年,他們想改行演花花公子盧世寬都來不及啦!”

賀加貝從來都不相信他爹所謂“預(yù)料大勢”的本事。這一輩子就他留的笑話多。說當(dāng)初他今天給“國軍”唱,明天給“共軍”唱,打沒少挨,錢沒多掙,問題都出在對大勢的預(yù)料上。當(dāng)然,主要怪他師父。可也有幾次,師父是讓他預(yù)料的。但凡他一預(yù)料,洋挫注定挨得更多,暴打也挨得更重。有一次,他和師父的褲子都讓“國軍”扒了,雙雙倒吊在城門樓子上,還夸張地給他們褲襠綁了大紅苕,粘了包谷須子,說是要讓一縣的人,都好好看看這兩個耍丑的“瞎 貨”。

今天他又預(yù)料大勢,誰信?賀加貝鼻子哼哼了一下,但沒敢出聲。誰不知道劇團就是旦角、生角的天下?要吃飯,一窩旦!還沒聽說過,要喝酒,一窩丑的。丑角永遠都是插科打諢、填空墊碗的料。幾百本秦腔大路演出劇目,讓丑唱主角的,也就十來出。唯一的好處,就是丑角在后臺任何戲箱上都可以亂坐。包括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頭帽箱,生、旦、凈、丑,唯有丑可以把屁股隨便撂上去。那是把丑角當(dāng)了耍娃娃,沒大沒小、沒高沒低的意思,倒不像是要高看一眼??苫馃爝@次信心百倍,反復(fù)要他們認清大勢,并用了兩個很時髦的詞 :抓住機遇、乘勢而上!他還對他兄弟倆,做出了演出劇目方向上的適時重大調(diào)整。

火燒天鄭重其事地說:“‘樣板戲’時代結(jié)束后,以《逼上梁山》為代表的一批正劇,紅火了很久。包括秦腔改編的《于無聲處》《楓葉紅了的時候》《天云山傳奇》等,俱往矣!”老賀在說“俱往矣”時,還用了個領(lǐng)袖橫掃一切的手勢,“知道不?現(xiàn)在到了一個喜劇時代。人們需要輕松,需要喜興,需要按摩,需要刺激……懂不懂?因此,火炬的《時遷盜甲》排練,可以暫告一段落。功夫不能丟,但戲得以‘熱料’加‘冷彩’、外帶一定絕活、能笑破觀眾肚皮為主。我給你們教幾個喜劇段子 :一個是《教學(xué)》,一個是《拾黃金》,一個是《楊三小》,還有一個《頂油燈》。《教學(xué)》《拾黃金》都是閻老先生的好戲。閻老先生是省上大劇團的名丑,門樓子高,但他跟我?guī)煾甘峭?,路?shù)不同而已。我?guī)煾甘恰疅崃稀?,閻先生是‘冷彩’多。一個嘻嘻哈哈,一個不茍言笑,可都能把觀眾整得前仰后翻、喊娘叫爹。他們都不在人世了!我?guī)煾冈跁r,我還不敢拜閻先生,他們有門戶之見??晌乙恢痹谕低祵W(xué)著閻先生的‘冷彩’,大學(xué)老師把這叫‘冷幽默’。閻先生去世時,突然拉著我的手說 :‘你對外可以稱是我的弟子了!’說這話時,他身邊圍了一堆唱丑的。他們都想拜閻先生為師,可先生偏偏就只對我吐了口,還引來一地的嫉恨。秦腔地面上,唯有我火燒天是得到過兩位丑角大師真?zhèn)鞯?。老子這一輩子也不準備收任何徒弟,就你倆寶貨了!并且就這四五折戲,你們只要能學(xué)個七八成,哪怕五六成,大西北的舞臺上,就有咱父子仨唱不完的戲,比他誰都紅火,不信你們走著瞧!”

火燒天給墻上畫了一個很大的餅,無論是賀加貝,還是賀火炬,都有些不大相信。要命的是,萬大蓮跟廖俊卿把《游龜山》演了一段時間后,還真睡到一塊兒去了。這次不是賀加貝蹲的坑,而是扮“賽虎犬”那位老兄守的夜。保媒拉纖的,還正是老“搖旦”王媽。當(dāng)消息廣泛散布開來時,一院子男人,突然覺得像是活得沒了半點滋味似的萎蔫下來。有些喝酒發(fā)瘋的,竟然把排練場的窗玻璃都砸得一塊不剩了。氣得團長早上集合,嘴臉烏青,把手在桌上都拍爛了,直追問是誰破壞了公共財產(chǎn)。有那瞎說 :“其實團座的氣也正沒哪兒撒呢。”這話誰聽著,都覺得味味道道地話里有話。

賀加貝痛苦地跑到城墻根,把自己倒吊在樹上,任眼淚嘩嘩地朝草坪上流淌。那眼淚,竟然把土里的蚯蚓都勾引出來,以為是行風(fēng)作暴了。

“廖俊卿,我 × 你大爺!你那玩意兒再不爛成一包蛆,我都不姓賀——!”

一條游狗,正在護城河北邊向南岸的狗聯(lián)絡(luò)感情,突然被賀加貝歇斯底里的喊聲,嚇得一個趔趄,跌進了稀泥逛蕩的護城河里。

5

萬大蓮激怒了一院子的男人,唱戲立馬少了眾星捧月般的支持。在跟廖俊卿同居前,似乎好多人都滿懷希望著。自打他倆“合巹”后,一切就不大對頭了。唱戲人愛說戲詞,偏把同居叫“合巹”。巹是匏瓜剖開的兩個瓢。沒有人喜歡他倆把瓢合到一起的。自扮演“賽虎犬”的抓了個“合巹”現(xiàn)行,許多希望便在一夜之間都破滅了。從此,萬和廖這兩個“紅火炭”,就像被大水漫灌過一樣,漸漸跌入了舞臺生涯的“黑洞”期。

萬大蓮、廖俊卿、賀加貝、賀火炬都是一班學(xué)生。萬大蓮招進來時十一歲,廖俊卿十五歲。而賀加貝那時才九歲,火炬八歲。按當(dāng)時的招生簡章,加貝和火炬是進不來的。可有火燒天的面子擱在那兒,加之那時弟兄倆經(jīng)常上臺演“狗娃”“吊罐”“牛蛋”之類的小角色,已顯現(xiàn)出唱戲的天分了。秦腔歷史上“八歲火”“九歲紅”的先例有的是。一對小丑“內(nèi)部子弟”,就算混了進來。

萬大蓮是十六歲演“聊齋戲”火起來的。因為她長得特別漂亮,團上就連續(xù)給她量身打造了三部聊齋系列劇,她都演的是“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貌美心善狐仙。而廖俊卿扮的是懵懵懂懂、誤打誤撞、最后又甘愿“伴你萬世輪回”的癡情小生。賀加貝不是演拆散鴛鴦的“禿驢”,就是扮破壞恩愛的“妖道”,再就是要喝了人血的“蝎子精”。每每廖俊卿與萬大蓮愛情到高潮時,他便舞刀弄棒地撲上來搞破壞。萬大蓮為保護公子(廖俊卿)性命,死死糾纏住他,魂靈附體,身形百變,還不停地在他身上“絞柱”“滾背”“展翅”“過山”。那段時間他可喜歡排戲了。一般情況,都是主演求著配演排??伤嵉惯^來了,老是主動要求萬大蓮“再練一會兒”。他喜歡萬大蓮在他身上趴來滾去的感覺。雖然他很瘦弱,萬大蓮飛、撲、騎、扭上身,他的小腿晃悠得跟梯子快要倒了一樣嚇人。但巨大的意志力,使他每每還是扎穩(wěn)了“底樁”,讓萬大蓮一次次在他細得跟麻稈似的腿面上,還有“算盤珠子”一般脊骨凸顯的窄背上,以及不堪重負得如踩上滾珠一般的瘦肩上,完成了“英姿颯爽”“智斗惡魔”的連環(huán)絕技。他最喜歡萬大蓮胸脯緊緊貼在他背上,讓他背著,“借鬼力夜行”的動作。他能清晰體味到,從萬大蓮的骨盆到小腹,再到胸脯的一切構(gòu)造。雖然背著她,他得使出難以想象的苦力,有點像“劉文彩收租院”里駝肩勾背的那些泥塑。有幾次排練完,他甚至尿血了。但他沒有聲張,仍是喜歡她朝他身上“附體”,甚至可以稱之為“暴虐”。萬大蓮胸前那兩個緊揪而富有彈性的生命活體,每每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都擠扁了。他能感覺到變形的樣子。尤其是她雙腿架在他脖項上的“繞頸旋轉(zhuǎn)”,更是讓他千般痛苦,卻萬分受活。他跟萬大蓮之間是有一些人生秘密的。有一次,狐仙萬大蓮朝他脖子上騎的時候,“嘣”地掙出一股氣體來,正打在他的后頸窩上。要不是銅器響,滿排練場人都能聽見??蛇@個秘密,一直只在他和萬大蓮之間獨守著。那天萬大蓮從他身上下來,是給了他一個羞慚而又歉疚的紅臉的。還有一次,萬大蓮由于上他脖子時,用力過猛,竟然連溺都掙了出來,滾燙了他一脖項。好在那天排練場只有他倆。萬大蓮當(dāng)下羞得捂住臉,就跑回宿舍換褲子去了。他知道,其實萬大蓮做這些動作,也是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和力氣的。他媽草環(huán),為這事還有些不樂意,有一次到排練場看戲,見兒子被“當(dāng)牛做馬騎”,掙得脖子青筋暴多高,小腿直打閃,就給團長說:加貝還小,給人“扎底樁”,只怕掙壞了身子,將來個子都長不高。加貝還讓他媽閉嘴,說這是搞藝術(shù),她不懂。后來正式演出,萬大蓮一下爆紅舞臺,賀加貝很是為師姐高興著。為了每晚“扎穩(wěn)樁子”,讓萬大蓮表演得更加出彩、風(fēng)光,他甚至還偷偷去買了麻黃素,演出前加倍吃幾片,以促使體能爆發(fā),好讓“底座”穩(wěn)如泰山。

還有一件更不能說的事,就是萬大蓮從他身上繞頸旋轉(zhuǎn),做一個叫“過包”的動作下來時,需要他雙手保護所帶來的難堪。那時舞臺上火把被妖狐吹滅,鋼叉被鬼魅踢飛。他一手扶著萬大蓮的左肩,一手摟著萬大蓮的右腿。每每摟大腿的那只手,在黑暗中把位不準確,就摟在了萬大蓮的交襠處。一條薄薄的彩褲內(nèi),其實什么都被他摟得清清楚楚了。第一次他像被電擊了一樣,差點沒把萬大蓮從背上撂下來。他絕對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他就得手癌死,他敢賭咒發(fā)誓。他試著盡量朝遠處摟,但把位不準,又差點把萬大蓮摔下來。最準確的位置,就是萬大蓮右腿的大腿根部。他盡量朝那兒靠,朝那兒找,可總是沒個準頭。每每有所偏移,都讓他千悔萬恨,怕萬大蓮不高興。他也想剁了自己的爪子,這只死爪子!爛爪子!臭爪子!流氓爪子!可萬大蓮從來沒有為這事,給過他任何難看臉。有幾次演出下來,他想是摟得太緊,手指勒得太深,怕招罵??僧?dāng)領(lǐng)導(dǎo)慰問氣喘吁吁的萬大蓮時,她還總要說一句 :“加貝也很累!”他才稍感安生些。

他老以為,萬大蓮與他之間,是有一種默契的??墒聦崊s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發(fā)展。直到廖俊卿公然酣睡在萬氏臥榻上。

演了聊齋系列,萬大蓮就火得像沖天炮一樣,一個勁兒地朝云端躥。接著,團里又給她排了《白蛇傳》《王寶釧》《游西湖》《女巡按》《玉堂春》《小白菜》《春草闖堂》《會陣招親》《梁山伯與祝英臺》。二十幾歲,她就拿過三次國家大獎。這代表、那委員的,頭上也摞了好幾摞??傊?,是要多紅火有多紅火了。與她一道領(lǐng)銜主演的男主角老是廖俊卿。《白蛇傳》廖是許仙;《王寶釧》廖是薛平貴;《游西湖》廖是裴瑞卿;《玉堂春》廖是重恩重義的王景隆;《謝瑤環(huán)》廖是豪俠仗義的英雄袁華 ;《小白菜》他演的楊乃武;《會陣招親》扮的楊宗保;《梁?!凡挥谜f他是梁山伯。但見上戲,人家全整的是愛得死去活來的夫妻。而他呢?在《白蛇傳》里扮的“水怪”;在《王寶釧》里扮的“叫花子頭”;《女巡按》里演的強搶民女的瞎 武洪 ;《玉堂春》里是“眾嫖客甲”;但凡戲里有正經(jīng)大丑,都是他爹火燒天上。他多數(shù)就是上臺使個壞,或是干點強奸、偷盜、欺負弱小的勾當(dāng)。然后就被打得腿斷胳膊折,或一命嗚呼后,被吩咐“抬下去喂狗”了事。他弟火炬更慘,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邊吆五喝六。正經(jīng)差事?lián)撇簧?,群丑甲乙丙丁,還老在“丙丁”位置上排著,挨黑打卻是第一個上。死,都死得花樣百出,極盡荒唐,總是引起掌聲雷動,不沾半點同情哀傷。

賀加貝想 :自己演些鬼怪、“瞎 ”,只給人家做了幾年“底樁”,聞了氮氣,接了溲溺,臭手爪子摸了不該摸的地方,竟從十三四歲,暗戀到年方弱冠。而人家但見排戲演出,就眉來眼去,摟摟抱抱,要死要活,洞房花燭。人家不朝一塊兒“合巹”、合瓢、合床,莫非還讓“禿驢”“妖僧”“水怪”“盧世寬”“眾嫖客甲”去合了不成?

再痛苦,日子還是得朝前過。賀加貝在城墻根的那棵老槐樹上,雙腿鉤著一個枝丫,倒吊了半天,流了很多貓尿,最終還是緩過來了。本來他是割了一截拉大幕的繩子,準備在樹杈上把脖項一掛算了結(jié)果倒吊一番,有些清醒,就再沒朝“吊死鬼”的方向前行。

現(xiàn)在看來,萬跟廖是早好上了。他那晚蹲坑,可能反倒把窗戶紙捅破,讓人家干脆就湯把面下鍋算了。

就在“賽虎犬”守候的那一夜過后三天,萬大蓮就去找團長要開結(jié)婚證。團長也并沒吃驚,他正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事呢。他們一完婚,倒不失是一種較好的了結(jié)方式。都睡到一塊兒了,團上還能有啥高妙的秘方解藥?雖然沒結(jié)婚就明目張膽睡到一起的也大有人在,可萬大蓮是主演,是團里重點培養(yǎng)對象,還是區(qū)上人大代表、市里政協(xié)委員、“八大巾幗風(fēng)采人物”、“十大杰出青年”……反正能給的榮譽都給了,再給,就剩團長這頂不值錢的帽子了。雖然按照團里規(guī)定,演員必須晚婚晚育,尤其是主演??扇f與廖已生米做成熟飯,團內(nèi)外議論紛紛,上邊領(lǐng)導(dǎo)也在過問細節(jié) :到底睡了沒?團長咋撒這個謊?不讓了結(jié)了,豈不是自己給自己屁股底下支蠟?團長嘭地就把公章蓋了,蓋得氣鼓氣脹、怒火滿腔的。介紹信都被公章蓋破損了大半圈。

也怪,從此后,萬大蓮便不火了。就連演聊齋戲,他的“禿驢”“妖僧”底座,也沒有過去扎得穩(wěn)當(dāng)了。麻黃素他也懶得吃了。他的手,絕對不朝敏感地方抓,寧愿讓她掉下來。這不是藝德問題,也不是配合不配合的問題,而是心中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律令 :絕對不能再錯“把位”了。他也不想再錯抓了不該抓的地方,那是與他毫不相干的處所。一切美好都讓廖俊卿破壞殆盡了。他想到自小與廖一塊兒上廁所,見到的那根贅肉還是包頭,就預(yù)料他遲早都得美美挨一刀的,活該!可再活該人家還是“合巹”了……真是越想越覺得撒(頭)痛得很!

跌到護城河里的游狗,磨嘰了好長時間,到底還是與對岸的那條狗,鼓搗著鏈接在了一起?!百惢⑷睂δ峭砣f大蓮和廖俊卿的“合巹”,偵查結(jié)論也是 :廖跟公狗一樣,把萬踅摸到半夜,房里才黑了燈。隨后,有東西跌倒在地上,可能是手電筒。是的,那手電筒常年就放在萬大蓮枕邊,裝了三節(jié)電池,很長,很重。她既用來照明,也是用來防身的。這一晚,看來身是不用再防了……

“好好演丑。丑角的春天,馬上就要到來了!”賀加貝耳旁突然回響起他爹的聒噪聲。

他爹預(yù)判的是三年,結(jié)果還沒到三年,春天就提前來臨了!

6

藝人的紅火有時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比如賀氏父子由三秦大地,到西北大地,以至更廣袤地區(qū)的紅火,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馃鞈{著他的老折子戲《教學(xué)》《看病》《看女》《拾黃金》《楊三小》《打城隍》,以及諸多大戲,“燒”是一直在燒著,可“發(fā)燒”的地界并不廣,更多還是在關(guān)中大地上。而賀加貝、賀火炬卻是靠對傳統(tǒng)折子戲的改頭換面,再與電視傳播手段相結(jié)合,一下就成了“致廣大”的炙手可熱人物。尤其是被一個十分有名的衛(wèi)視娛樂臺導(dǎo)演發(fā)掘出來,讓父子仨打了一套漂亮的“組合拳”:把《拾黃金》改成《有夢成真》,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舊瓶裝新酒”了,是傳統(tǒng)與時尚的“大串燒”。加之父子仨克隆人般的奇特長相,就迅速成了好多臺都反復(fù)重播的熱門節(jié)目。三人立馬躥紅成了大明星。五花八門的晚會、開業(yè)、慶典,尤其是“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各種宏大場面,簡直應(yīng)接不暇。只要把他父子仨請到場,啥子物資交流會、房產(chǎn)大開盤、銀行大攬儲、彩票總動員,他們出場之際,就是轟動一方之時。所有唱段,老賀只在去的路上改幾句詞,便與現(xiàn)場內(nèi)容氣氛高度吻合,主辦方無不拍手稱快了。老賀反復(fù)強調(diào) :不敢在樓盤會上說拆遷、攬儲會上說彩票,因為他過去吃過大虧的。被國民黨抓住,卻唱了共產(chǎn)黨不納稅、不納糧的好處,差點兒沒被人家拿盒子炮斃了。今天雖然不至于遭斃挨揍,可總還是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嚴謹?shù)膯栴}吧。嚴謹,是一切藝術(shù)的生命線,包括喜劇。不,尤其是喜劇,火燒天再三強調(diào)。

他們父子每每出去演一回,都是小車到劇團院子接送,并且車還越來越高檔。出去時,他們只帶著演出“行頭”,回來后備廂送的土特產(chǎn)三人拿不完。常常火燒天還要喊草環(huán)下來幫忙拎活雞、活鴨。有一次,竟然拎回一鐵絲籠養(yǎng)殖兔來,跑得滿院都是??吹靡辉鹤尤诵睦镉质瞧G羨又是氣的。在他們爆紅的時候,舞臺正規(guī)演出果然基本都停了下來。有好多人不得不出去開門面、做生意了。一些姿色好的,也下海南、深圳、廣州走模特兒去了。萬大蓮那時還有些清高,倒是沒參加她認為有點“烏七八糟”的隊伍,就跟人在院子葡萄架下打麻將。大熱的天,晚上家里沒空調(diào),她和廖俊卿能在麻將攤上一守一夜。有時是她打,有時是廖俊卿打,她在一旁盯牌。賀加貝每每半夜回來,都要到葡萄架下撩撥幾句。有時還故意把別人送的“三原豬蹄”“陜北紅棗”“鎮(zhèn)安板栗”撂一些,讓大家“隨便咥”,其實眼睛是脧著萬大蓮的??此藭r此刻都是什么感受、什么表情,最讓他受不了的,是萬大蓮常常沒表情。即使有,也看不出絲毫悔恨之意。有時她還搶過豬蹄,先給正打牌的廖俊卿嘴里喂一口,脹得廖的嘴,像正掙著生蛋的雞屁股,還油汪汪的。弄得他只在心里罵 :咱就是一賤種!

火燒天十分反感他的這種張揚,回家就罵:“記著,再好的日子都別在人前顯擺。啥事都沒有讓你永遠紅火的時候。不光要把嘴閉嚴了,把尾巴夾緊了,還得連臉上的得意都抹平了!咱就是耍丑掙了幾個下苦錢,下作錢,招搖不得?;畹脤幵缸屓送?,別讓人眼紅,那是招禍!是找死!”

可賀加貝忍不住,還是想招搖給萬大蓮看??此?dāng)時是不是眼睛缺水,把一個好男人放生了,而跟了一個現(xiàn)在顯得一無是處的“破柳敗絮”。廖俊卿自從沒了演出,確實有些破敗相,連胡子也蓄得把嘴臉縮水了一般亂糟??蓯赖氖?,萬大蓮好像并不這樣認為,眼見她肚子還大了起來。那肚子過去可平展、腹肌可有力了。她“吹火”站到自己背上,他感覺那腹肌是可以把他彈出去的。而現(xiàn)在,那里鼓得跟沒捆扎好的棉花包一樣,突然膨出一大疙瘩來,難受得他有些不忍直視。那里面就是廖俊卿的種,可能也是一團男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關(guān)鍵是萬大蓮還遲早把胳膊吊在廖的肘彎上,屁股拉多長地在院里走出走進。整日又是吃涮牛肚,又是烤羊肉,又是去交大看櫻花的,又是去曲江池劃船的,好像愛情還在升級,日子還沒塌火。真是有點他媽媽的!

正在賀家最紅火的時候,卻出了一件大事 :火燒天有一天突然查出癌癥來,喜劇一下就轉(zhuǎn)化成悲劇了。照說老賀喜興一輩子,是不可能得這種病的。但偏偏就他得了,并且還是口腔癌。

那段時間,好多單位把他父子都搶不到手。有時一天定三場演出,還能得罪一兩家。除了電視臺,其余的得罪也就得罪了。他們知道電視臺得罪不起,擅長玩“封殺”那一套。關(guān)鍵那是一個幾何形擴大知名度的地方,封了殺了也委實可惜。好多臺、好多欄目都在搞綜藝晚會,也都在搶他們。他們父子是以戲曲改良小品為主打。電視臺會雇新編劇,提前把他們的戲本弄好,然后找專司小品曲藝的導(dǎo)演,把他們的戲改造得面目全非。有時火燒天也會跟編劇、導(dǎo)演爭執(zhí)幾句,但終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人家要的就是這種“包裝”與“偷梁換柱”“不倫不類”的效果。自己既然登了舟,也就不好說那是賊船了。

由于要趕無盡的場子,整個時間就活顛倒了。他們基本是在來回路上乘車時,才能瞇瞪一會兒,其余都在高度興奮狀態(tài)。不管走到哪里,演出外,還有人要簇擁著,跟他父子仨合影留念。那不僅是一種跟名人同框的榮幸,也是在與少見的歪瓜裂棗“集群效應(yīng)”的相互映襯中,獲取一份長得還算優(yōu)越與自信的立此存照。尤其是電視臺錄節(jié)目,大多一耗幾天幾夜。發(fā)現(xiàn)笑點不夠,還得現(xiàn)場改戲、調(diào)戲。一個小品,無論副導(dǎo)演怎么忽悠,如何領(lǐng)掌,自身總得有幾處觀眾自發(fā)的笑聲和掌聲吧。有些演出的確是找不到一處,全憑副導(dǎo)演和觀眾把手心朝爛地拍。而他們父子仨一出場,觀眾就能笑得勾肩搭背起來。導(dǎo)演就總是在他們身上寄托了更多希望。因此,戲也就改得沒完沒了。賀加貝和賀火炬倒能適應(yīng),火燒天卻漸漸體力不支了。有一次在后臺就高燒到三十九度多,滿嘴燎泡。勉強等著把戲錄完,住院一檢查,就判定是口腔癌,并且還是中晚期。

這時賀加貝已經(jīng)是二十二歲的人了。那天,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孩子了。這個家,自己恐怕得拿事做主了。他媽草環(huán)哭得跟淚人一樣,六神無主,直逼著他們趕快到八仙庵去求菩薩燒香。弟弟賀火炬就那樣傻愣著,突然不會了調(diào)皮搗蛋。平常連跟觀眾、戲迷合影,他都是能閃現(xiàn)靈感、古怪動作層出不窮的。這陣兒,瓷得跟泥塑木雕一樣,只傻看著他哥,好像他哥是有回天之力似的。

賀加貝果然做決定了:一是讓他媽不要哭了,尤其不要再在醫(yī)院哭 ;二是病情先不告訴火燒天,怕他爹接受不了 ;三是暫停接戲,三人輪班倒,在床前服侍。火燒天高燒一醒來,就問下一場演出在哪兒。他以為自己是太累了,沒休息好,美美睡幾天就沒事了。當(dāng)聽說賀加貝準備暫時不接戲時,他很是生氣 :“戲這玩意兒,就是熱臉子,越熱越能往上貼。一旦冷場,連熱尿都澆不上墻了?!比嗡僬f,再生氣,賀加貝還是說先看病,等身體好些再演出,天下的錢,哪是能掙完的。他一邊安撫火燒天,一邊找熟人,把他爹端直轉(zhuǎn)移到四醫(yī)大高干病房去了。那里也是全國治口腔癌最好的地方。

這事也不知是咋的,就像長了腿腳,很快就在團里團外傳得沸沸揚揚。賀加貝讓壓住,不想讓外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讓團里人知道。結(jié)果,還沒等他們把人轉(zhuǎn)到四醫(yī)大,團里已說得神乎其神,好像火燒天就是這幾天的“人間過客”了。一些娃娃甚至在黑暗中用“火燒天來了——!”的銳叫聲嚇唬同伴。都在嘆息,說老賀是個好人,走得有點早。緊接著這話就是 :“可惜攬樹葉一樣掙錢的路徑,咯嘣,齊茬斷了。”還有人說 :“老天給誰的福分都是有下數(shù)的,掙也白掙。你掙得再多,死時一手狠命抓一把,看能抓多少走?”“十萬撐死?!薄耙撬殇撻G,抓十元還有漏的?!薄皰晁滥兀€不如打麻將消停。”院子葡萄架下的麻將攤子,無意間就又增加了兩桌,二十四小時搓得昏天黑地。哪怕是輸了,都有點慶幸閻王還沒來抓自己的笑逐顏開。

有一天賀加貝換班回來休息,看見萬大蓮?fù)χ鴤€大肚子坐在麻將攤上觀陣。見了他,還故意站起來,問起了賀老師的情況。他沒好氣地說 :“放心,再過一禮拜就出院了?!?/p>

再過一禮拜,火燒天還真出院了。 

7

火燒天那天回到院子時,所有目光都是呆滯的。這很不符合一院子人往常見他時的景況。往日見了他,都愛開幾句玩笑。即便小孩,也會遠遠地跑過來,學(xué)幾句火爺爺?shù)某蠼菓?,咧咧嘴,抽抽耳朵,扮幾個鬼臉啥的。今天卻大不一樣,都微張著嘴,像看外星人突然降臨一般地納罕驚悚。孩子們更是嚇得飛毛腿似的亂跑亂躲,生怕誰落在后邊,被活鬼捉了去。院子里外號叫“花腳嬸”的狗,朝他跟前湊了幾湊,都被主人呵斥到一邊去了?;馃焓呛蔚染鞯娜?,見了這般反應(yīng),加上最近在醫(yī)院,草環(huán)老止不住要抹淚,兩個兒子神秘兮兮,醫(yī)生護士也是閃爍其詞,他就越來越意識到了自己病情的不大樂觀。但他還是保持著淡定而又從容的談笑風(fēng)生,把發(fā)燒和嘴里的水泡,說得跟傻子喝了過燙的開水一樣輕松。

回到家里朝床上一躺,其實火燒天就吃力了。他突然變得一句話都沒有了。草環(huán)細細發(fā)發(fā)弄些湯湯水水的流食,他也一口不吃,就那樣面朝墻側(cè)臥著。大概一天一夜過去,他才問草環(huán),是不是自己得了“瞎瞎病”?關(guān)中人把不治之癥,都統(tǒng)稱為瞎瞎病。草環(huán)邊流淚邊哄他,說就是發(fā)燒,燒一退就好了。氣得火燒天一掌把藥碗掀翻在地上。

草環(huán)急忙找加貝和火炬商量,說只怕是瞞不住了,問咋辦。

加貝想了想說 :“給爹說了算了?!?/p>

草環(huán)說:“一下讓你爹吃了死力,咋辦?大夫說了,這病養(yǎng)得好,還有一兩年的活頭。

加貝說:“爹太精明了,咋瞞?與其瞞著,還不如跟他說實話,讓他把這一兩年活好。不定奇跡還出現(xiàn)了呢?!?/p>

火炬一直沒說話。

草環(huán)又說:“這院子好幾個得癌的,都是知道后,一兩個月就走了,多半是嚇死的。

加貝說 :“爹跟他們不一樣?!?/p>

“咋不一樣?”他媽問。

“爹樂觀?!?/p>

草環(huán)說 :“唱戲的誰不樂觀?看著平常嘻嘻哈哈,一見說死,也都是三天兩后晌就蹬腿的事?!?/p>

火炬突然說:“我的意思還是不說,能瞞多久瞞多久?!?/p>

草環(huán)說:“他既不吃又不喝咋辦?連藥也扔在地上了。

這時,隔壁房突然“嘭”地響了一下,像是什么重物倒地聲。

他們急忙過去看,原來是火燒天故意把床邊的凳子踢翻了。

火燒天強撐著滿嘴的水泡,嘶啞地喊:“啥天大的事,不能當(dāng)著我面說,老要在隔壁房里唧唧歪歪的。說,我到底得的啥子瞎瞎?。窟€能活幾天?或者是幾個時辰?死也教我死個明白?!?/p>

草環(huán)一聽這話,眼淚止不住又汪涌出來,捂著嘴就出去了。

加貝想張口,火炬在一旁使眼色,意思還是不讓說。

但加貝到底還是說了。他覺得讓父親這樣疑神疑鬼,猜來猜去,反倒不利于治病。他說 :“爹,你既然非要知道,我也就實說了。也不算太瞎的病,就是口腔……有點病變?!?/p>

火燒天把眼睛睜大了一下,意思是沒聽明白。

加貝繼續(xù)繞著說:“就是你口腔里,過去發(fā)現(xiàn)的那幾個老治不好的潰瘍點,可能有點問題?!?/p>

火燒天 :“是癌嗎?”

加貝有些張口結(jié)舌:“也算……是沾點邊吧,但跟其他癌不一樣。”

火燒天 :“是癌就沒有啥不一樣的。”

賀加貝說 :“爹,這你就不懂了,癌分好多種。像你這種癌,要是配合治療得好,就能活較長時間?!?/p>

火燒天問 :“能較多長?醫(yī)生咋說的?”

加貝怔了怔,說:“少則……兩三年。治療效果好,心情舒暢,還能活得更長,八……九……上十年的都有。”

“這到底是你們的話,還是醫(yī)生的話?”火燒天追問。

“醫(yī)生說的?!?/p>

火燒天突然如釋重負地坐了起來,把加貝和火炬都嚇一跳。他說:“這不就對了。至少能活兩三年,還不滿足?閻王是你舅爺,是吧?都想賴皮朝千年王八地活,那地球還不壓垮塌了?哭喪著臉干啥?吃藥。有叫戲的,咱還接!”

加貝和火炬都愣住了。

火燒天接著說:“看一院子人那表情,以為立馬就要算我的伙食賬了呢。兩三年還能唱多少戲?接著唱!戲啥時能唱得火成這樣?讓你媽熬骨頭湯,加點天麻、紅參、枸杞、大棗?!闭f著火燒天就要靸鞋下地。加貝和火炬擋都沒擋住,他還真下地大踏步地走動起來。

草環(huán)進房來嚇一跳,以為把老賀嚇神經(jīng)了呢。

火燒天故意大聲對她耳朵喊:“嫑怕,至少是兩三年以后的鬼。餓了,弄好吃的。人家給的長白參都長蟲了,立馬拿出來和老鱉一起燉了?!闭f著,他就要朝門外走。

“爹你干啥?”加貝問。

火燒天說:“我得到院子走動一下。別讓人感覺賀家剛紅火幾天,就要塌火了。放心,再有一兩年,你弟兄倆就都徹底起來了,沒了我,戲照樣唱得紅翻天。我就怕閻王叫得急了,把幾個沒教給你們的好戲,爛到我肚子里了?!闭f完,他還真出院子逛蕩去了。

院子里的人,見火燒天還能如此精神地走出來,倒是有些不自在、不適應(yīng)了。唱大花臉的雷驚天還起身趔了趔,生怕沾著晦氣。

“咋的,真怕我死了?放心,閻王不愛看丑角戲,閻王最愛看毛凈、大花臉。”火燒天說得雷驚天渾身越發(fā)麻酥酥的。他還故意大聲吩咐 :“驚天,明晚有個場子,咸陽城里一個搗鼓‘一貼靈’的藥神,要建廠開業(yè),你給墊一折《黑虎坐臺》,咋個樣?三百塊,車接車送,去是不去?”

聽說墊一折“封神”戲,能掙三百,雷驚天好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噌地躥到火燒天跟前說:“去,咋不去,老哥抬舉,還有不去之理。要扮上嗎?”

火燒天說:“封神戲不扮上,就你這豬頭相、鼾水嘴,給誰封的哪門子神?哄鬼也得把鬼哄睡著吧?!?/p>

大家都被惹笑了。

火燒天又對萬大蓮和廖俊卿說:“你們愿不愿唱一折《花亭相會》,給你倆五百,干不干?”

廖俊卿說:“還有人看這絲絲蔓蔓的愛情戲嗎?不都要看喜劇嘛!可不敢讓觀眾把咱轟下臺了?!?/p>

火燒天說:“放心,前后都有我和加貝、火炬拿丑角戲包著哩?!?/p>

廖俊卿看看萬大蓮,萬大蓮說 :“我都這樣了,還能唱?”

火燒天說:“能,咋不能?不用扮,穿上布拉吉,看著還富態(tài)?!?/p>

大家又是一陣笑。

火燒天安頓完去咸陽的“場子”,才故意精神抖擻地往回走。剛進樓梯拐角,身子到底還是有些搖晃,就趕緊靠在墻上穩(wěn)了穩(wěn),才扶墻摸壁地回到四樓。

一院子人又都議論起來 :是不是傳話有誤,老賀不像是得了絕癥的人哪?

火燒天回到家里,一再叮嚀,不要把他的病情傳揚出去,這是賀家當(dāng)前一等一的機密。一旦讓社會上知道,財路咔嚓一聲,立馬徹底斷送。他說 :“你都想想,唱戲本來是紅火事。眼下大興丑行,是紅火中追求更紅火。誰愿意讓一個得了瞎瞎病的人,去摻和人家大紅大火之事呢?關(guān)于我的病,誰再胡說,就回敬他兩個字 :扯淡!”

賀家一切又都進入到正常狀態(tài)了。盡管老賀嘴里的泡消不下去,燒也退不到三十七度五以下了,但他仍是精神矍鑠地每天領(lǐng)著兩個“癟腦殼”兒子,在各種高級小轎車里躥上躥下。并且每每都有人用手護著老賀的菱形腦瓜頂蓋,像是接待什么要員似的。三顆寸草不生的腦袋,亮晃晃地到處游走著,總給人一種滑稽感。引得一院子人老罵 :真是走狗屎運了,見天父子仨大概收入小三千。看來閻王也是舔肥溝子的貨。

8

賀加貝最喜歡他爹的一點,就是時不時叫萬大蓮來“墊場子”。只是不喜歡廖俊卿老跟著。無論唱《花亭相會》,還是《十八里相送》,那種“愛情黏稠感”,都讓他有點不堪忍受。他也曾給他爹建議說 :“能不能減少開支,只讓萬大蓮一個人來,就唱《我爹爹貪財把我賣》,再加一段《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還省錢?!痘ㄍは鄷芬怖系粞懒??!彼闪怂谎壅f :“眼睛光盯在錢上能成?這是籠絡(luò)人心,懂不懂?錢都讓賀家掙了,你能長遠?大凡團里的能干人,都得籠絡(luò)住。這是唱戲的政治,明白不?人家結(jié)婚這長時間,肚子都顯懷了,你還胡踅摸啥?沒出息的東西!把眼界放大些,趕快把爹這攤攤接過手是大事。我就是能活過兩三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始終記住,弄正事要緊。唱戲就是咱家最大的正事。

加貝和火炬除了演出,就是在家學(xué)戲。老賀不僅給兩個兒子教了好多傳統(tǒng)丑角戲,而且還根據(jù)市場需要,親自改編整理了《墻頭記》。戲里兩個兒子都不想養(yǎng)爹,硬是掐尺等寸地一家管一月。逢閏月和大月多出的那些天,就將老漢架在墻頭,看跌到哪邊算哪邊。他們把生活演繹得十分真切生動,可謂妙語連珠,包袱迭起。加之父子仨如出一轍的長相優(yōu)勢,但見演,就能把觀眾笑得坐劈叉了椅子板凳起不來。

老賀不僅是個演戲的精怪,而且也是編戲的高手。據(jù)說過去戲班子里唱丑的,都能編戲本。尤其是丑角戲,別人掌握不來火候,只有自己編,才能演得得心應(yīng)手,風(fēng)生水起。并且邊演邊改,見天晚上還都有新詞新動作。有很多包袱,其實是靠觀眾刺激出來的。用老賀的話說,臺下想吃啥,你能喂出啥來,那才是唱戲的真本事。當(dāng)然,也不敢喂“驚奶”、喂吐了。就是要喂得適當(dāng),喂得高級。不成的戲,都是跟觀眾反憋著勁在演哩。市場的巨大需求,不僅讓父子仨臺口遍地,攬錢如掃樹葉,而且也極大地催生了他的創(chuàng)作。就在他彌留之際,還整理改編了《三個和尚》。那天在三省物資交流大會上,甫一曝光,立馬笑翻數(shù)萬人。訂戲的絡(luò)繹不絕,甚至是先付款,后敲日子??衫腺R是真的不行了,不僅滿嘴的水泡弄得說不出話來,而且高燒持續(xù)不退,連下場門都摸錯了地方。此時離檢查出癌癥,還不到一年時間。

火燒天如今住院,已是一件大事,連市上領(lǐng)導(dǎo)都要到病房探視了。老賀自己也明顯感到,告別喜劇人生的日子不遠了。社會上來看望的絡(luò)繹不絕。他不想讓人看,已身不由己。有時病房內(nèi)外都擠得插腳不進。大多數(shù)是陌生人,不讓看還死不走。都想近距離瞧瞧這個“活寶”到底長啥樣兒,再不瞧,今生就沒的瞧了。也有看完忍不住撲哧笑了的。大概還是笑那與常人區(qū)別較大的菱形腦瓜,的確是長得有些歡樂無限。雖然病懨懨的,可喜劇色彩愣是不減??淳妥尶慈?,演員嘛,反正一輩子生來就是讓人看的。但市秦腔團人來看,火燒天心里就有百般的滋味撓攪著。

有幾個老哥兒來看他,倒是親熱。為了逗他高興,甚至還拿他年輕時的事開涮。直到這時賀加貝才知道,他爹年輕時也風(fēng)流過。為追求團里他們那一代的“當(dāng)家花旦”,鬧的笑話并不比他少。甚至還跌進茅坑過。有一老哥兒故意逗他說 :“老賀,你知道劉珍珠現(xiàn)在腰有多粗嗎?”火燒天聳鼻子笑了一下。劉珍珠就是他們那一輩的俏花旦。老哥兒繼續(xù)說 :“珍珠自打調(diào)出劇團,跟了物資局的老匡,臉和腰就一直在發(fā)脹?,F(xiàn)在那小蠻腰,你三個老賀都摟不住。聽說一屁股把鄰居家的狗都坐死了,你還想要不?要不我老哥兒幾個把你扶起來,去走一趟?壓死你我們可不償命。起來,去摟一下試試吧?”火燒天已說不出話來了,只顫顫巍巍地給幾個老哥兒豎了個中指,嘴里喃喃半天 :“……責(zé)!”

也有那說話不中聽的,看似在慰問,卻更像是幸災(zāi)樂禍。尤其是唱“毛凈”的雷驚天,幾句話就差點沒把老賀提前氣死。其實這一年,火燒天也沒少叫雷驚天去“墊場子”。但也不能場場叫吧。叫了,把錢掙了他就高興 ;沒叫,他立馬翻臉。尤其是后來,好多場合明確不要花臉,嫌太吵,說耳膜受不了?,F(xiàn)在都講究輕音樂、輕喜劇,“吼破撒(頭)”的黑頭,就只能去野場子唱了。而賀氏父子如今走的都是高檔賓館、俱樂部、會所、度假村,想照顧一下雷驚天,都沒去處。雷驚天家口重,工資常常發(fā)不下,全靠唱堂會掙幾個錢使?;馃旖械蒙倭?,自然就把他得罪了。所以當(dāng)火燒天快死的時候,他來看望,好像話里也就有些夾槍帶棒的 :“還是太累了!錢這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掙多少是個夠嘛!這不,你倒掙得多,還不是讓瞎瞎病折騰完了。人要滿足呢!你這幾年,把一團上百口人幾十年的戲都唱了,還要咋?老天都是有下數(shù)的。也不定那邊還有紅火臺口等著你哩。好著呢,安心走吧,大概閻王爺如今也愛聽丑角戲了。”氣得火燒天手抖了半天,也顫巍巍地給了雷驚天一個中指。只是那中指再也伸不直了,倒像是要勾魂的樣子。嚇得雷驚天立馬起身跑了。

最讓賀加貝感到滿足的是,萬大蓮也來看他爹了,并且是一個人來的。從萬大蓮跟他爹的交流中聽出,廖俊卿改行唱歌去了,是跟一個輕音樂團走的。并且走得很遠,一去就是大半年。家里就剩萬大蓮和才生下幾個月的兒子了。那天萬大蓮哭得很傷心,好像是對他爹叫她去唱戲,貼補了生活,還有一份感恩在里面。這讓老賀、草環(huán)和兩個小賀都挺感動。出來時,賀加貝把萬大蓮一直送到醫(yī)院大門口,她還在哭。并且萬大蓮要他好好照顧賀伯,說賀伯是個難得的大好人。這是自萬大蓮結(jié)婚后,他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但也沒有說別的話。萬大蓮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像是他們之間從來就沒發(fā)生過什么一樣。

賀加貝目送著萬大蓮遠去,甚至還有點傷感 :那么紅火的角兒,怎么說寂寞就寂寞了。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突然被撂到了干灘上。側(cè)面斜睨一下,他發(fā)現(xiàn),萬大蓮的胸脯,已不似昔日那么堅挺有力,富有彈性了。那彈性,他演“禿驢”“妖僧”時是反復(fù)觸碰過的?,F(xiàn)在,倒更像是臨時安上去的兩坨松松軟軟的棉花包。背影也明顯發(fā)胖了。屁股甚至還有點渾圓。但這一切,都沒能改變她的魅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仍然是這個城市最出色的女人。他多么希望她走出大門后,能回頭看他一眼??!如果能看上一眼,不定將來還有什么戲呢??扇f大蓮始終沒有回頭,就那樣一直消失在了大街盡頭。不知咋的,這種對他的不介意,仍然讓他感到十分失落甚至刺痛。

就在這天晚上,火燒天徹底不行了。他一陣陣犯迷糊,還不停地用雙手撕自己的喉嚨?;鹁婧筒莪h(huán)在病床兩邊緊緊抓著他的手。加貝幾次喊來護士醫(yī)生,醫(yī)生說,可能熬不過今晚。一家人的眼淚又欻欻流出來。他媽一個勁兒捶打自己的胸口,說不知造了什么孽,這好的日子,竟然讓她把夫克了。

其實老衣加貝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就在病房放著,隨時可以穿。

醫(yī)生讓加重鎮(zhèn)痛棒的劑量,盡量減少病人痛苦。

大概在后半夜的時候,火燒天突然睜開眼,把四周很是空洞好奇地看了好半天,才把草環(huán)、加貝和火炬認出來。一家人緊緊湊在一起,狠命拉住他的手,像是一松,就要陰陽兩界了。他要喝水,草環(huán)急忙用棉簽給他嘴邊蘸了蘸。他十分努力地把每個人的手都抓了抓,似乎還蠻有點力氣的。隨后,他斷斷續(xù)續(xù)、若隱若現(xiàn)地說了一會兒話。有些能聽清,有些只能靠猜測了。他先是說了一段順口溜,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張口就來 :

地球本是一堆土,

你來我往都得走。

倘若個個耍死狗,

人滿為患往哪蹴?

說完順口溜,他又說,死后不要給他化妝。六七十歲的人了,化得艷若桃花,能嚇死人的。尤其是殯儀館那些人化的妝,大白粉刷老墻,到處都皮翻翻的。再給臉蛋子和嘴唇上涂些脂粉,活像白骨精她媽轉(zhuǎn)世,相信沒人能看出啥子美來。嚇唬嚇唬不聽話的娃娃倒是可以,可娃娃們誰去趕那熱鬧。他還說,化一輩子妝,也化夠了,把他的老臉,洗得干干凈凈的就成。他還特別叮嚀,不要搞啥子遺體告別,說他這一輩子展覽夠了。舞臺上也沒少死過。小丑但見死,底下都是掌聲雷動,笑破肚皮的事。他真死了,那樣子不會好看到哪兒去,也不大會好笑,就別再仰面示眾了。僵尸挺在那里,是不可能有啥喜劇效果的。個別人也許會在心里有點喜興,但人生的包袱終究是抖盡了,想笑,那陣兒大概也覺得不值乎了。他說要不聽話,非展覽不可,他是會詐尸嚇人的。說得大家渾身都麻森森的。

歇了幾起,火燒天又對加貝說:“你是老大,家里一切就靠你了。丑星還會紅火不少日子,但也不會持續(xù)太久。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人很難逃過這些劫數(shù)。老天不可能老朝你碗里撒米、賞飯。背運來了,也許最紅火的人,比誰都活得更背時。我走了,賀家鐵三角就算缺了一豁??珊枚鄳颍愕苄謧z也能演。只是得變,不停地變,不變就沒你的活路了……”火燒天說得沒氣力了,還讓把他扶起來,硬撐著又說了這樣一段話 :“丑行現(xiàn)在紅火,靠的是臉面,靠的是嘴皮子。我最近反復(fù)想,這玩意兒遲早還是有些靠不住。唱戲得有點硬通貨。啥是硬通貨,爹唱了一輩子,總結(jié)了幾點 :一是得有點硬功夫。所謂硬功夫,就是別人拿不動的活兒。耍貧嘴,需要一點,但應(yīng)成為丑角的強項,更不是唯一……一句臺詞沒有,你也能把觀眾拿捏住了,那才是真本事。二是得有底線。臺底下再起哄,你都不能說出祖孫三代不能一同看演出的下流話來。尤其是丑角,不敢人家要褂子,你連褲子也一起脫了。三是凡戲里做的壞事,生活中絕對要學(xué)會規(guī)避。戲里的反派,觀眾心里的反派,也是你自己的大反派。不敢臺上臺下弄成了一個樣兒,那你可就成真丑了……你們這輩子沒念下書,打小入了戲行,也只能在戲行做文章了。這一行門道大得很,一輩子也是學(xué)不完的……學(xué)不完的……總之,不要把好日子,想成是千年瓦屋不漏水的事。我這不……一下就砸鍋倒灶……日塌得完完的了……”

大家又哭了一陣,火燒天到底撐不住,還是溜下去了。他說了最后一句話:“把你媽……招呼好……”就再也沒有睜開眼。

草環(huán)說這是回光返照。

很快,火燒天就又糊涂了,他一個勁兒地比畫著要東西。拿這不是,拿那不是。直到火炬拿過一個他正改編的戲本,他才在上面亂畫起來。字摞字,筆畫疊筆畫的 :《三個和尚》改成了《兩個和尚》?!妒包S金》改成了《兄弟拾金》。他想再寫,筆就捉不住,徹底昏迷過去了。

火燒天突然呼吸異常急促起來,隨時都有致命的可能。醫(yī)生征求家屬意見,問要不要把喉管切開,說還能延續(xù)一下生命?;鹁娌蛔屒校刹莪h(huán)鬧著非要切,說哪怕能再活一宿,人也總是個活的。加貝就讓把他爹的喉管切開了。但沒挨到天明,火燒天到底還是走了。

一切都沒按火燒天說的辦。這么大個藝術(shù)家逝世了,報紙、電視、電臺一發(fā)消息,劇團院子立馬圍滿了人。都在出主意,都在拿事。賀加貝也不能改變組織的精心安排和戲迷們的拳拳之情。不僅搞了遺體告別儀式,而且還給火燒天化了濃妝。他就睡在萬花叢中,臉上果然是白粉打底,胭脂撲面,紅嘴唇外翻著。里面人頭攢動,哀樂聲聲。外面民間戲迷自發(fā)組織的各種嗩吶隊,還有穿得歪瓜裂棗的假軍樂團,分頭演奏著《在希望的田野上》和《想說愛你不容易》。看似上演的悲劇,卻仍然是以喜劇的形式,搞得場內(nèi)場外此起彼伏、高潮迭起的。

好在,火燒天沒有詐尸嚇唬誰。他就那樣靜靜地躺著,比在舞臺上表演死亡,倒是規(guī)矩了許多。舞臺上死,他有時是要做鬼臉,故意逗主演笑場、忘詞,好讓業(yè)務(wù)科扣他們演出費、寫檢討的。而現(xiàn)在,他的確是很正式地死了,死得硬桄桄的一派嚴正。尤其是草環(huán)的哭聲,更是證實了死亡的真實性。只是團長的告別辭,念得有點小騷動。讓熟悉老賀的人,都以為是在說別人。那些無限拔高的排比句,多是老賀平常演戲用來諷刺人的。這陣兒,“高帽子”一摞一摞的,都一股腦兒摁到了他的菱形腦袋上,讓莊嚴肅穆的現(xiàn)場,就充滿了滑稽感。幾個老哥兒甚至在相互用指頭戳胯骨嘀咕 :“讓這些大話把老挨球的自己也給嚇一下。”“快看,快看,老賀快憋不住要笑場了?!彪y怪老賀一再叮嚀不要告別,不要告別了。尤其是外面那該死的假軍樂團,又奏起了《纖夫的愛》,聲音七長八短的不說,高音還老吹破。就見水晶棺里那張粉底胭脂的老臉上,似乎眉眼、耳朵和嘴都想再咯咯吱吱地錯動起來。

未完……

陳彥,當(dāng)代著名作家、劇作家。曾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shù)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文華編劇獎”,作品三度入選國家舞臺藝術(shù)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五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創(chuàng)作長篇電視劇《大樹小樹》,獲“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堆b臺》獲2015“中國好書”、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吨鹘恰帆@2018“中國好書”、第三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和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