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4期|徐衎:你好,明媚(節(jié)選)
編者說
十歲的我,江南小鎮(zhèn),歲月漫長,時光無聊。父親休假,我們出門去吃面、閑聊、看電影。路上,父親不小心蹭破了一個青年人的手臂。一番協(xié)商,在小賣部阿姨那里買的一包煙了結(jié)。電影結(jié)束后,門口出現(xiàn)一具尸體。而那具尸體的褲兜里還放著那包也許還沒吸的煙……小說挖開了生活無聊空閑當(dāng)中驚心動魄的“日常”,可哪怕是那個青年人的死,似乎也只是日常里的一部分。
你好,明媚
徐衎
十歲以前,我的時間都很富裕,包括五十七歲的外婆,六十六歲的爺爺,三十四歲的舅舅,我們都有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那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的一天,爸爸終于得到了一個機會,盡管只是一天的短假,也稱得上生活或者命運的一次特赦了,連續(xù)上了四十九個晝夜顛倒的班之后,該死的鍋爐房終于順利投產(chǎn)。爸爸半夜回來,沒有驚動任何人。天亮以后,我和媽媽也沒吵醒蒙頭大睡的爸爸。淺灰色的被子從他的胸部到膝蓋凹陷下去,在腳趾那兒再隆起,仿佛有個龐然大物,極其沉重地壓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均勻的呼吸使胸膛起伏,我會覺得被子是裹尸布。知道裹尸布不稀奇,我還知道眾志成城抗洪搶險、子宮、盆腔炎、腎虛腎虧、計劃生育、紫荊花,等等。
媽媽做好午飯最后一道紅燒帶魚,和我坐餐桌邊等爸爸。你爸可能還要再睡一小時。語氣中有不容置疑的憂傷,仿佛爸爸不是下班回家,而是戰(zhàn)場凱旋。我不禁又想到裹尸布,爸爸睡得太死了,直到正午才起來。開飯了,睡意依然籠罩爸爸,只見他半閉雙眼,往緩慢蠕動的雙唇之間送飯送菜,然后緩慢地癟癟嘴,異常緩慢地吐出帶魚的刺。
爸爸沒吃多少,走到陽光照著但依舊寒冷的陽臺上,似乎才徹底醒來,伸伸懶腰順便扯了扯晾衣繩,又觀察一番晾衣竿,上次加固的部分依然牢固,于是右手握竿,猛揮幾下。冷的空氣受了劈砍,獵獵響。前面宿舍樓與宿舍樓之間的那一小片天,煙蒙蒙黃澄澄,像一張新鮮的捕蠅紙,樓下空地像個禿頭那樣閃閃發(fā)亮。爸爸轉(zhuǎn)身背光,看見了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看他,又不自在地揮舞起晾衣竿,左手三下,右手三下,好像方寸大亂的小丑。
昨晚我和媽媽看了一場免費的馬戲表演。傍晚,馬戲演出的消息隨一輛帶喇叭的金杯車開進社區(qū)并在社區(qū)里繞了半天而人盡皆知:晚上七點,琉璃路青年路交叉口,免費看馬戲,猴子騎車、猴子畫畫,更有拇指姑娘現(xiàn)場演唱,精彩不容錯過……斑禿的瘦猴子騎著破破爛爛的獨輪車一遍遍經(jīng)過我的腳邊,我只覺得無聊,我只想看拇指姑娘。我邊上一個小男孩說,外公不如小猴。小男孩媽媽說,外公的病還要好久好久才能好。小男孩說,外公講話都沒人聽,也沒什么人看外公,外公不如小猴。小男孩媽媽給了耍猴人五塊錢的紙幣,據(jù)我觀察,那是當(dāng)晚全場最高紀錄了。我仰頭觀察媽媽,她和我一樣,有些心不在焉。耍猴人過來了,媽媽后退一步,留沒有錢的我在原地把頭低得低低的,偏偏瘦猴子騎過來齜牙咧嘴,嚴重破壞了我的歉意。終于等到拇指姑娘,小男孩問他媽媽,為什么這些小學(xué)生看上去那么老那么苦?小男孩的媽媽似乎也吃不準,望向我媽。我媽抿著嘴。男女侏儒各握一只時不時漏出電流聲的舊話筒,對唱了《知心愛人》。掌聲寥寥。男侏儒就把他的搭檔,那位在情歌對唱中幾次破音的女侏儒拉回身邊,拖長音叫了聲“老婆”。女侏儒也拖長音應(yīng)了一聲“老公”,然后把大腦袋擱到對方的窄肩膀上。男侏儒大聲宣布,不瞞大家說,我和老婆結(jié)婚五年啦,再過兩年就七年之癢啦,可我這個寶貝老婆結(jié)婚前就癢啦,結(jié)婚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到今年第五年了,還是年年癢,去他媽的七年之癢。人群中的男人們笑出了聲,我邊上的小男孩被他媽拽走了。我媽向前一步,站回我身邊。男侏儒從褲兜掏出一管尿黃色的渾濁液體,聲稱獨門藥酒,哪里疼抹哪里,哪里酸脹抹哪里,哪里癢也一樣,保管藥到病除,全身舒泰。女侏儒在小丈夫的壞笑聲中推出一輛放著一只密封鐵皮桶的小推車到場地中央,開蓋,刺鼻的藥酒味襲擊全場,緊接著撈出一團濕淋淋黑乎乎還帶花紋的不明物。我捏住鼻孔慢慢看清那是一條盤著的經(jīng)過浸泡變得軟綿綿的蟒蛇。實打?qū)嵖吹靡?,我們的藥酒絕對真材實料,男人女人絕對都滿意。男侏儒吆喝完,綿綿地喚了一聲“老婆”。手捧蟒蛇的女侏儒立即投懷送抱,一路滴滴答答,直到頭碰頭偎在一起。從我的位置看過去,那條蟒蛇就像連接他們的粗壯得過分的臍帶。
我問爸爸見沒見過大蟒蛇。他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眼神沉靜,嘴巴微張,看樣子要不了幾年就可以進社區(qū)老年大學(xué)了。于是我沒提媽媽身體不舒服的事,也沒告訴爸爸,昨晚馬戲團的藥酒十塊錢一管,媽媽買了兩管。爸爸從陽臺踱回屋里,突然一伸右臂,迅疾如十一月的北風(fēng),右掌啪一聲扣住書架上的部分書脊。停在《海洋生物學(xué)辭典》上的蒼蠅便逃不出爸爸干燥的手掌心了。家里真溫暖,十一月還有蒼蠅。爸爸捂著蒼蠅丟入水池,沖進下水道,然后蹲在池邊檢查一番,水管健康完好,滴水不漏。爺爺年前中風(fēng)在醫(yī)院住了小半年,破裂的腦血管都補好了,但醫(yī)師一再強調(diào),出院后千萬千萬要特別小心,從此爺爺無緣煙酒麻將,在家如出家,如在動物園。奶奶每天準時準點投喂的三餐清淡飲食讓口味重的爺爺生不如死,但誰也不把“不活啦”“活著沒意思”之類的抗議當(dāng)回事,就像沒人會把一只充老虎的病貓當(dāng)真。于是我明知故問爺爺?shù)慕鼪r,是否還挑食。爸爸想了一下說,你想去看爺爺嗎?我想了想,搖搖頭,爺爺成天在床上,看見我也不說話。爸爸說,等你爺爺身體好了就好了。兩年后,我冒水痘,在家關(guān)了半月。每當(dāng)黃昏像瘟疫般彌漫開來,窗外便響起同齡人活蹦亂跳的動靜。我通過窗玻璃的反光瞥見了一個可憐而虛弱的家伙,除了嫉妒,還有恐慌,兩年前爺爺對我的那種嫉妒與恐慌,疾病對健康,衰老對青春,我在爺爺面前有多生龍活虎,爺爺就相應(yīng)地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無能為力,當(dāng)我愉快地度日如年,爺爺只有苦熬。爺爺肯定盤算過這是他倒數(shù)第幾次和孫子見面,每一面都彌足珍貴,因此必須用面無表情來掩蓋那些洶涌澎湃的恨意妒意,那些恐慌無望。某種程度上,他的孫子無異于死神來了。
假如那天我去看爺爺,或者說讓爺爺看看我們,爸爸也許就不會無事生非,明明檢查淋浴噴頭,查著查著卻擰斷了。噴頭掛著一線鐵銹水砸在衛(wèi)生間的地瓷磚上,砸出一小塊三角形的缺,也毀了媽媽淺淺的午睡。枕巾在媽媽半邊臉上壓出了一塊印痕,她的眼睛,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憐巴巴,仿佛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痛了,更刺痛她的是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憐巴巴的半截噴頭,卻讓爸爸生動起來,又有了用武之地,就像早些年燈泡需要爸爸,五斗柜需要爸爸,鍋碗瓢盆還有我都需要爸爸,直到進了鍋爐廠,媽媽才逐漸接管了爸爸過去掌控的這一切。爸爸用一張草紙將銹蝕的噴頭包好準備上五金店。媽媽說,夏天還遠著呢。比噴頭更早惡化的是熱水器,不管怎么加熱永遠只流溫水,春秋冬三季我們?nèi)叶既ュ仩t廠的職工浴室,只有夏天沖涼才需要噴頭。媽媽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憐巴巴的眼睛暗下去,聲音干啞,夏天再說吧,我現(xiàn)在只想睡覺,我今天早上六點就去菜場買新鮮帶魚了。爸爸只好輕拿輕放下噴頭,輕手輕腳回到緊挨陽臺的書房,輕輕抽出《海洋生物學(xué)辭典》。
爸爸一直對海很感興趣,搜集過不少資料,包括小說,自己也寫過一些詩,大海組詩、珊瑚頌什么的。但爺爺始終認為和文字打交道風(fēng)險太大,寧愿爸爸去考電工證,天天帶電作業(yè)也比舞文弄墨安全。爸爸的興趣以及相當(dāng)大一部分天性就被抑制了,但又沒到徹底扼殺的程度,可憐爸爸只好別別扭扭地見縫插針,利用零碎時間維護那部分不被承認的自己。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爸爸難得擁有一個完整的下午,卻坐立不安了,一會兒起身泡茶,一會兒去撒尿;一會兒翻翻電視報,一會兒去撒尿;一會兒抬頭看看還有沒有蒼蠅,一會兒又去撒尿。我簡直懷疑爸爸的膀胱報廢了。托電視廣告的福,我很早就知道尿頻尿急不是小事。我用媽媽教訓(xùn)我的那一套對付爸爸,專心一點,專注一點。爸爸這才老老實實坐下,躁動的膀胱勉強適應(yīng)了下午兩點鐘的清閑,很快又抖起腿來,寫字臺跟著晃。爸爸就在有規(guī)律的震動中進入了闊別已久的海洋世界。
世界上已經(jīng)有許多物種消失了,還有一些正在消失。我坐在爸爸身旁研究電視報,圈出幾部動畫片的播出時間,爸爸突然伸過手來蓋住報紙,迫使我的目光追隨他略微泛白的唇,從天空到陸地,從陸地到海洋,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可能你這輩子永遠不會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的,正在消失。我點點頭。爸爸用食指點點自己又指了指我,我們也都會消失。我模仿語文老師的腔調(diào),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爸爸糾正我,不是死,是消失,連鴻毛都沒有。我想到陳列在教室后面的白鷺標本,殘存的生命力集聚在羽毛上,集中在外表裝飾上,內(nèi)里除了一些木屑,空空蕩蕩,白鷺在制成標本前死了一次,如今標本殘舊馬上要淪為廢品了,白鷺即將迎來第二次死亡,然后徹底消失。爸爸說,世界上已經(jīng)消失的人種,有蘇美爾人、古埃及人、瑪雅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又拿了一本書,翻來翻去終于找到了他想要的句子:一個地球滿載腐臭熏人的戰(zhàn)爭、傷痛與死亡,卻仍不可理喻地輕巧旋轉(zhuǎn)。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保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zé),婺城是我家,衛(wèi)生靠大家。爸爸居然笑了,笑意把他的黑臉揉得更皺了。我趁機攤開電視報上的影訊,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此麄冋鹊厍颉?/p>
爸爸在臥室抽屜翻找鍋爐廠發(fā)的電影票時又把媽媽吵醒了。媽媽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為什么這個時間爸爸會出現(xiàn)在臥室,然后開始緊張爸爸有沒有請假,會不會遲到。等到清醒過來,媽媽一邊用右拳的指關(guān)節(jié)揉搓雙眼一邊埋怨我們?yōu)槭裁从忠淮螝Я怂齺碇灰椎暮摺?/p>
電影晚上七點開場,我們大可在家吃完飯再出發(fā),但我和爸爸毫不猶豫選擇提早出門并重重關(guān)上家門,生怕媽媽的怨氣怒火會像瘟疫似的追上我們。還是從廚房窗戶泄漏了一點,夜里早點回!不要吃垃圾食品!注意安全!我和爸爸全當(dāng)耳邊風(fēng),不斷加快車速,逃離了疫區(qū)。車速開始減慢,爸爸的喘息逐漸加重。我說,放我下來走一會。爸爸邊喘邊說,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就像誤入長跑比賽的短跑運動員,過早爆發(fā),余下的里程每一步都倍感艱辛。我們不斷被超車,各式各樣的自行車,男款女款,還有童車。騎四輪童車的小女孩和我們同行了一小段,然后一騎絕塵,充當(dāng)我們的領(lǐng)路人。她也去電影院嗎?我問爸爸。爸爸說,我們就跟著她,我們有的是時間。小女孩不時回頭挑釁地看我們一眼。我說,我們暴露了。爸爸還是那句話,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跟隨小女孩拐進市民廣場,幾個打氣排球的婦女正在張羅場地。一個滑旱冰的小男孩滿場繞圈,小女孩也加入了其中。我們暴露了,我再次強調(diào),目標在和我們兜圈子。爸爸沒有因為我的警告終止行動,但兩分鐘后他終于不再跟小女孩陪小男孩做無意義的圓周運動,他要去撒尿。我把自行車推到公廁門口,洗手池底下一摞廢舊報紙上碼著一沓粉紅傳單,受潮模糊的油墨里殘存著“抗議”“反對”“不”“南斯拉夫”“美國”“悍然”“轟炸”“游行”“許杏虎”等字眼。
當(dāng)我將視線投回廣場,目力所及是生命(盡管廣場上人并不多)、綠色(那些常青植物為冬天的廣場撐足了面子)、光明(陽光雖不溫暖但也并非一無是處),是和平(胖胖的婦女們開始打氣排球,氣排球一樣的胸脯和氣排球一樣劇烈運動)。小男孩小女孩一圈又一圈,在笨重的冬天難能可貴持續(xù)表現(xiàn)出輕盈的品質(zhì),像寒風(fēng)中的兩片葉子、兩只塑料袋、兩張舊報紙。
爸爸甩著兩只濕手出來看了眼廣場,我們的領(lǐng)路人呢?我說,飛走了。爸爸說,消失了?我說,消失了。爸爸居然沒有反駁我的天馬行空。我走在自行車的另一側(cè),想象自己飛在半空俯瞰這一對因時間過剩而百無聊賴的父子。這里就是從前的老火車站,爸爸饒有興致地充當(dāng)起市民廣場的講解員,那棵大樟樹以前是候車室,現(xiàn)在噴水池的位置原來有一座小鐘樓,現(xiàn)在說小,當(dāng)年可是第一高第一大的標志,手表還很稀罕,鐘樓就很重要,大鐘面四方莊嚴,我和你爺爺奶奶送你姑姑去安徽農(nóng)村,我送你大伯去參軍,我和你大伯接你姑姑返城,我和你姑姑接你大伯退伍回來都在這里,后來呢,手表普及,鐘樓就沒那么重要了,時間加快還是變慢好像全看個人了,人和人的差距就顯出來了。爸爸和自行車停在鐘樓舊址,時間的廢墟上,池水碧綠,漂滿枯葉。上次噴水什么時候?結(jié)果爸爸答非所問,最后一次看見鐘樓就是爆破那天,和鐘樓一起炸掉的還有旁邊的讀報欄,戈爾巴喬夫訪華,在中國待了四天,我每天都到讀報欄追新聞,后來我就養(yǎng)成了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出門,到讀報欄等候新消息的習(xí)慣,然后夏天過去,你出生了。
……
(節(jié)選自《花城》2021年第4期)
徐衎,南開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四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獲第五屆“人民文學(xué)·紫金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花城》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