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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邵燕君:所有的文學都曾經是當代文學
來源:北方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 |   2021年07月30日10:46

邵燕君

從期刊文學走向網絡文學

記者:您是較早進行網絡文學研究的學者之一,也被稱為“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的繪圖人”,您最初研究的是期刊文學,之后才轉向網絡文學方面的研究,從“北京大學當代最新小說點評論壇”到今天的“北京大學網絡文學論壇”,您的學術研究始終保持著一種當下性,那么您為何會選擇這樣一種具有前沿性、當下性的研究呢?

北京大學網絡文學論壇logo

邵燕君:作為一個當代文學的研究者,我持有這樣一個觀點:“所有的文學都曾經是當代文學”。它們都是人們在自身所處時代所造就的環(huán)境之中,對生活的理解、愿望,然后與各種文學形式相匹配,并從中找到一種最合適的表達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樣的作品如果能夠流傳下來,就代表著這個時代人們的情感和欲望,代表著人們通過文學手段表現(xiàn)的生命狀態(tài)。當后人們從歷史長河中發(fā)現(xiàn)并鑒賞這些作品,它們才得以進入文學史,變成他人的研究對象。某種意義上,文學是一個社會的夢幻空間,那么,文學批評者的工作就有點像釋夢師。我們要在作者有意識的書寫背后,讀出一個時代的集體無意識;在貌似膚淺的流行背后,讀出人們深層的怕與愛;通過文學潮流的興衰把握時代精神的走向。這是當代文學研究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記者:轉向網絡文學研究后,您組建了團隊,并帶領大家做研究。在這過程中,您與您的團隊都遇到過哪些困難或者趣事呢?

邵燕君:我很喜歡帶著團隊去進行現(xiàn)場的研究,因為現(xiàn)場掃描的規(guī)模很大,不可能一個人去完成,但是一個團隊可以建立一個相對共同的標準去進行大面積的掃描。同時這個團隊應該包含著三種以上的三觀及性格的人,這樣的幾種力量在一個團隊之中,成為親密研究文學的伙伴。這幾種力量在一起時,研究會充滿活力與均衡感。比如團隊中某個成員特別偏好的作品,其他持不同看法的成員也能接受,那這部作品一般來講屬于一流的作品。相反,如果某個成員特別喜歡某部作品,但這部作品尚未達到一流的水準,那他的看法就較難得到其他成員的認同。這樣就會相對保證評選標準的可靠性。網絡文學就更是如此,它更契合人們深層的欲望,它的分流以一個欲望模式為最基本的契合點。這樣就意味著某一種固定的模式不太可能涉及到每一個人。目前網絡文學已被細分,首先是男頻與女頻,之后是各個趣緣群體的細小組成。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看所有的東西在時間精力與趣味上都是不可能的,就更需要團隊去進行研究。

2015年秋,邵燕君老師與學生徹夜修訂《中國網絡文學大系年表》,凌晨收工宵夜

我們團隊在編寫《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典文集》與《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好文集》,這2本書中選擇了大約40部作品,是我們這個群體在長達7、8年的共同合作與磨合之中選擇出來的,也是我們心目中認為最重要最應該入選的作品。我當時跟大家講: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們最終并不僅僅是為了做出成果,更重要的是借此機會,讓彼此之間有特別深切的交流。交流的過程會拓展你的邊界,拓展你對人生、人性的理解,進行對你自己的理解與反思和對其他生命經驗的理解。文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拓寬我們感性邊界的,我覺得這一點是這個團隊特別難得的也特別有趣的經歷。

《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典文集/好文集》邵燕君主編

記者:今年,您與您的團隊是否有一些新的研究內容呢?您對于團隊未來的規(guī)劃是怎樣的?

邵燕君:有的。因為我們的《創(chuàng)始者說》是作為網絡文學史料的一面,我們還有一面是在做《大神訪談》,選擇了網絡文學中的9位作家,是我們認為在網絡文學發(fā)展至今最重要的作家,包括像今何在、羅森、貓膩、冰臨城下、priest等,之后我們會做整理編寫。

《創(chuàng)始者說》 邵燕君主編

另外正在做的一個工作是史料方面的整理,我們會做一份各個重要網站的簡史,以及中國網絡文學史大事年表。我們還在做一個120萬字的“新中國文學史料研究中心網絡文學卷”,收入了大量過去的帖子,包括一些網絡文學評論家的評論。在此基礎之上,我們會完成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史、類型史的相關整理編寫。這樣我們這些年的網絡文學研究就大體成型了,作為一個學科,其建制差不多就可以完成。

同時,我還主編了一套“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叢書”,這個叢書就是將我們團隊的博士論文整理出書,因為每個人的博士論文都記錄了自己最關切的生命經驗,也往往開創(chuàng)了原生的概念,他們基本上都做到了各開一片天地。我一直說“網絡文學真正的研究者是網絡一代”,我希望他們真正去進行這種開拓性的研究。我覺得這套叢書特別重要,也特別期待研究成果的出現(xiàn),這既是總結,同時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叢書”首發(fā)之作《編碼新世界:游戲化向度的網絡文學》(王玉玊著)已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

網絡與現(xiàn)實的平衡

記者:您帶領您的團隊出版了《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您也曾在采訪中說過這本書“旨在幫助人們理解網絡文學乃至整個網絡文化的核心詞匯,以關鍵詞的形式來勾勒網絡文化的基本面貌”。那么您認為,這些網絡詞匯的出現(xiàn)對于網絡文學的發(fā)展起著怎樣的作用?

邵燕君:關鍵詞其實是一種新的語言,當一個新的文化與社會結構興起時,人們在交流時就會出現(xiàn)新的語言。在學術界,學術訓練的第一件事就是學術術語,因為術語非常凝練,它能夠把這個領域最獨特的某些文化特征以一種語言形式表達出來。在網絡文學發(fā)展過程之中,每天都會生產大量的語言,且網絡時代語言的生產速度遠遠超過之前,它不但媒介更迭快,同時來源于四面八方。網絡不是一個封閉的區(qū)域,人們在交流中對網絡語言的使用非常頻繁,并且都以文字的形式,這就會產生大量的意見。

《破壁書》 邵燕君主編

什么樣的語言是最核心的?比如會被廣泛使用,并且一定是表現(xiàn)能量最強的,這些語言在諸多競爭中被留下來,最有力量的詞還會出圈。所以當你把這些詞的來龍去脈,以及它豐富的語義理清之時,你就能夠理清整段文化的脈絡與發(fā)展,它核心的脈絡也能被勾勒出來。在這樣一個勾勒脈絡的過程之中,網絡特有的批評話語就建立起來了。因為我們只有定義了核心的話語,網絡中的一些豐富的語言才可以進入到我們學術化的語言中,尤其是在出版之后,引用到學術的寫作之中。

2018年6月6日,北大網文論壇成員們在“破壁之旅”講座上

記者:網絡本來應該帶來更便捷的溝通,但這種在虛擬世界中的社交似乎加深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邵燕君:其實今天看來隔膜就是媒介,原來我們以為互聯(lián)網打通了很多墻,可以在全世界暢行無阻的交流,但是我們并沒有更深的理解或沒有那么大的警覺。網絡的另外一面是把大家隔離起來,這是它的固有屬性。在它蓬勃爆發(fā)之前,我們可能尚沒有充分的意識到這一點。那么今天我們必須要充分地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們怎么在享受網絡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基礎上去超越它。人類總在不斷的發(fā)現(xiàn)新問題,也總在不斷去解決這個問題的過程之中,只是現(xiàn)在我們可能對它的預估不足,但還是可以想一定的辦法去平衡它。

作家與評論家的關系

記者:人們常說,作家和評論家之間如何進行對話是一個難題,那么您認為作家和評論家之間什么樣的關系才是最有效、最健康的?

邵燕君:在原來的文學體系里,評論家是頒發(fā)象征資本的那個人,作家與評論家的關系很微妙,一方面大家會覺得作家很重要,因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好像評論家是依附在作家之上的。但在文學界,作家都稱評論家為老師,因為評論家是頒發(fā)象征資本的那個人,即:作家來寫,評論家來定級。網絡時代卻不一樣,網絡作家本來就是在體制外生長起來的,他們往往開始于基于愛好的創(chuàng)作。所以對網絡作家來講,評論家在哪兒?這一直來是個問題,像我們這種傳統(tǒng)的評論家對于他們有多大的意義,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因為我們不確定頒發(fā)的象征資本對他們而言到底有沒有用?我認為,現(xiàn)在我們提到的粉絲型批評,即“網絡原生評論”,對網絡作家是有直接作用的,尤其是段評的出現(xiàn),借助彈幕的形式內嵌于創(chuàng)作之中。這些評論是有用的,是真正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

2017年9月19日,貓膩在北大接受師生深度訪談

我是主張是要有粉絲心態(tài),我在很多場合都說自己是貓膩的粉絲,在論文《貓膩:中國網絡文學大師級作家》中還直接加了副標題:一個“學者粉絲”的作家論。我認為,作為一個學者,不是不可以做粉絲,但一定要知道自己是粉絲,才能對自己保持清醒。首先要亮出自己的立場,不要掩蓋自己的粉絲身份。但是在論證時,要盡量保持一個學者的客觀公正。總的來講,我認為文學批評家不要跟作家關系太深,不要成為那種真正親密關系的朋友。但是最好跟作家見一面或幾面,對本人有一個把握,這是有幫助的。

網絡文學的媒介性

記者:您在平時經常提到網絡文學的媒介性,這種屬性對于文學自身的發(fā)展來說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邵燕君:我們最初提到媒介,是基于一種學術判斷,因為那時候我不太懂媒介性到底意味著什么,網絡性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先肯定了這個概念,覺得這個方向非常重要,我們不能僅僅局限在文學領域上研究網絡文學,更應該注重它的媒介性。

這個媒介性剛開始時,我注重更多的是它的媒介變化,它給文學的生產機制帶來了核心的變化,它從這樣一個創(chuàng)作開始,從更多的從趣緣群體出發(fā),表達了這個群體的的深層欲望。對它實際上的深入理解開始于這幾年,可能也是因為網絡一代真正起來了。這讓我們在重新審視網文史的時候,會看到網絡文學的淵源與底層邏輯,它原來文化淵源部分里面游戲的面相可能沒有被重視。更因為我是以文學為出發(fā)點,所以可能我更關注文學的淵源,而對于網絡游戲的部分辨識度不夠,理解不深,重視也不夠。

進入網絡時代,網絡作為主流媒介以后,整個文藝的格局會發(fā)生變化,在網絡時代占據(jù)主流。用麥克盧漢的話:最受寵的藝術形式是電子游戲,在印刷文明時代,藝術的王者中心是文學,所以影視劇要改編。但是與網絡時代最匹配網絡的形式是電子游戲,也確實因為電子游戲的經濟效益,才能把最優(yōu)秀的人才引入進來,而且世界觀設定與平衡感、可玩性都較好,所以在很多時候它對傳統(tǒng)文學在形式上有某種降維打擊的意思。

被電子游戲的世界觀、系統(tǒng)觀影響長大的一代,很自然的把文學作品作為一個跟他所身在的三次元現(xiàn)實世界平行的一個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里世界是可以設定的。他覺得承擔它的標準不是像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它自己內部是否自洽,而且它的規(guī)則是可以修改的。在這樣的系統(tǒng)設定之后,讀者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玩家。所以在今天的網絡文學底層邏輯上,它的敘述風格已經和文學不同了。

我們的重視不夠,而且也缺乏這樣的敘述能力。我期待我的學生們可以在他們的博士論文中去做這些方面的敘述,重新從游戲視角梳理網文史,去探討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史背后的文化淵源與敘述脈絡、形式變遷,這樣我們才能做出一個某種意義上更接近于網絡文學發(fā)展的史學觀念。即我們不完全從文學面向出發(fā),而是在這里看到更多一些新文化的面向:電子游戲的面向,這樣可能更接近網絡文學史的真實狀態(tài)。

記者:最近看現(xiàn)在有一種新形式的互動式的小說,就是讀者既可以作為玩家,又可以作為讀者去邊看邊玩這樣的小說,您怎么看這種小說?

邵燕君:對,我覺得它是一個新形式,因為網絡文學都是有套路的。AI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完全可以寫小說,那人做什么呢?但反過來想,如果人是玩家的話,其實還是可以的。網絡文學從發(fā)展到現(xiàn)在,2000多萬合計付費的粉絲與曾經注冊馬甲想試一試寫作的人數(shù)量差不多,這兩者是重合的,即他們是網絡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核心粉絲群體。我們不應該怕AI,有AI沒關系,我還可以玩。因為有AI幫我去寫一些最基本的橋段,在這個過程之中我也可以去表達我自己的東西或突發(fā)奇想。這是目前我在所看到的許多悲觀的看法里AI最光明的未來,也就是說人類在文學上的可能性。

商業(yè)化對網絡文學的決定性作用

記者:網絡文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從最初的野蠻生長到后來VIP付費制度的推出,再到近些年的IP版權的交易,確立了一套比較完善的商業(yè)體系,近兩年還出現(xiàn)了發(fā)展勢頭良好的免費閱讀模式。您認為,商業(yè)化對于網絡文學的發(fā)展起著怎樣的作用?您如何看待目前市場中免費與付費模式共存的狀態(tài)呢?

邵燕君:商業(yè)性在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過程之中是生死攸關的事情,中國的網絡文學剛剛發(fā)展時,很多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都有非常美好的想象: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自由的、先鋒藝術的空間,它現(xiàn)在也仍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發(fā)展成一個如此壯大的形態(tài)時,一定是商業(yè)模式在背后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差不多是在2015年之前,網絡文學是沒有大資本進入的,雖然說盛大收購了起點中文網,它確實有一定的資本,但是起點的錢基本上還是讀者給的,這一點就保證了它主要的錢是來自付費讀者(老白、核心精英粉絲)。這一點很重要,因為盜版太容易,真的愿意付錢的,有能力付錢的是確實對作品有深愛的,而且有深度閱讀經驗的。一些讀者可能原來是看盜文的,但是他長大之后可能就會支持這個作者,他可能也會成為一個寫手,慢慢去寫。我覺得這是人類文學史上最好的一個生產系統(tǒng),并且是大眾化的,它不是一個貴族贊助的事業(yè)。而免費模式的出現(xiàn)現(xiàn)在是一個新的挑戰(zhàn),即網絡文學成功的引起了資本主義的注意,它一旦壯大,就一定會有更好的大資本進來。免費模式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更多都是弊端,它的優(yōu)勢仍有待更進一步的觀察。

《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書影 邵燕君著

網絡文學之后的發(fā)展

記者:網絡文學是典型的亞文化。在您看來,亞文化與主流怎么交融?

邵燕君:現(xiàn)在有這么大的亞文化空間,是網絡革命給大家?guī)淼母@?。我們都知道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你享受了更大的自由,同時該負什么責任?我覺得青年人,尤其是網絡原住民,應該比上一代有更好的媒介素養(yǎng)。你可以在虛擬空間建立對你有利的規(guī)則,但是,當你回到公共空間時,不要把現(xiàn)實世界的三觀建立在二次元YY的延長線上。

記者:在您曾在與榕樹下藝術總監(jiān)陳村老師的訪談中提到“網絡文學最好的時期”,陳村老師認為“網絡文學最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有人也認為“網絡文學最好的時期還沒有來臨”。對此,您怎么看呢?

邵燕君:當時陳村老師說網絡文學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他指的是他認為網絡文學首先必須是網上的?,F(xiàn)在出版的盈利模式出現(xiàn),當時很多在網上成名的人再度回歸到紙質傳媒,那個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但是朱威廉以及后來我們采訪的其他人,都不認同這種看法。他們恰恰認為:在網絡建立生產機制之后,網文的作者得以在這里成名,并獲得盈利,他們認為這是最好的時代。我也同意這種看法。從網絡文學的整體發(fā)展而言,只有中國的網絡文學生產機制建立起來,真正的網絡文學開始在自身的內部循環(huán)機制中成長之后,才能迎來網絡文學的黃金時代。這個黃金時代也有可能已經過去了,因為形成這個時代的亞文化,一些愛好者組成的原來相對封閉的一種半自律空間狀態(tài)被打破了。當它發(fā)展壯大,其他更主流的媒介、更賺錢的藝術形式,包括政治力量、資本的力量都會介入,這其中就有一個特別大的、漫長的博弈。同時,文學又不是這個時代最主流的一種文藝形式,因為以后更愛好文學的人實際上可能會相對小眾,那么如果它能夠再退回到相對小眾邊緣,相對精英的、相對封閉的這樣一個狀態(tài),跟大眾的交流形式能夠相對封閉但又能良好互動,網絡文學還是會更進一步的深化發(fā)展。

結語

記者:非常感謝您今天談了這么多,讓我們對網絡文學行業(yè)的相關問題有了更深層的了解。正是因為有了您這樣走在時代前列的學者,中國的網絡文學研究才能不斷地向前發(fā)展,網絡文學也才更好更快地走向主流化發(fā)展之路,再次對您表示敬意與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