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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孫頻:尼羅河女兒(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 | 孫頻  2021年08月05日08:30

孫頻,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出版有小說集《以鳥獸之名》《鮫在水中央》《松林夜宴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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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雨,這么多奇形怪狀的雨。有時候,雨不是落下來的,是從云端直接潑下來的,大雨織成大霧,又長出牙齒,吞噬掉天地間的一切,只剩下一些遠古的殘骸,椰子樹,榕樹的氣根,暗色的青苔。在幾秒鐘之后,這大雨會整整齊齊地撤走,如同一支秩序井然的軍隊。有時候,這邊在下雨,那邊卻正陽光燦爛,雨是一條一條下的,像一匹巨大的斑馬掛在天空里。還有時候,絢爛恢弘的閃電掛滿整個天幕,像盛大的歌劇即將開場,古希臘神話中的諸神踩著閃電和雷雨而來,眾神歌唱,而人間已是一片汪洋,只隱約可見幾盞從紅磚洋樓里射出來的燈光?!?/p>

這是我寫給母親的某封信里的一段話。我一個月給她寫一封信,寫好后折疊得整整齊齊,裝進信封,貼上郵票,再塞進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里?,F(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像我這么做了,所以那只郵筒看上去分外寂寞。這天,我把新寫的信塞進郵筒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路邊的鳳凰木已開得富麗堂皇,棲著滿樹煙霞,夏天到了。但家鄉(xiāng)的時間韻律要比這里慢兩拍,不僅緩慢,還極為莊重刻板,嚴格踩著二十四節(jié)氣,夏天一定要有夏天的樣子,必須熱到高柳亂蟬嘶,濃陰匝地涼。冬天則必須有冬天的樣子,草木須蕭瑟,大雪須隆重,怎么能夠忍受冬天穿著半袖到處亂晃?簡直有失體統(tǒng)。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母親,那個小老太太一定又把自己的頭發(fā)燙成了爆米花,然后頂在頭上到處串門,一定又戴著自己那副墨鏡出門,說是怕風(fēng)鉆進眼睛里,其實我知道,她是覺得那樣打扮比較洋氣。自從父親去世之后,她就不愿一個人待在屋子里,一大早就跑出去,到處亂逛,實在沒地方可去,就賴在超市里,足足逛一上午的超市,把超市里所有的東西都研究了一遍,最后買了兩只減價水果。她有一架舊電子琴,有點像小孩的玩具,有時候她會坐在玩具琴前為自己彈一曲《東方紅》,然后又被自己的琴聲嚇跑。她養(yǎng)了幾盆花,都是些貧賤的品種,一眼不看都能神奇地活下去。有時候,她會湊過去,討好地和那幾盆花聊聊天,給它們澆澆水。然后,不到天黑她就盤踞在沙發(fā)上守著電視機,等待七點半的天氣預(yù)報。其實她只看廣州的天氣預(yù)報,看完就向我匯報明天的天氣,準時得像只鬧鐘。你們那里有雨。你們那里又有雨。你們那里怎么還有雨。雨。雨。雨。我說,除了雨,這里還有八個月的夏天,這里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雪,好可憐啊。有一年終于下了一點點雪,廣東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捏了個指頭大的小雪人,還不停和小雪人合影。母親哈哈大笑,咱們這里雪大,你今年過年可要回來啊,回來看雪。

是的,我好像有很久很久沒有回過老家了,包括過年,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回去,甚至逃避回去。我也很久不給母親打電話了,我只想給她寫信,一封接一封地給她寫信,把我想說的每句話都寫進去,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認真,再把寫好的信莊重地裝進信封,貼上好看的郵票,塞進靜默的郵筒里。她回不回信并不重要,再說她的眼睛都花了,怎么可能給我回信?我享受的是這個給她寫信的過程,好像她是我的好友,我的閨蜜,我的知己,我什么都可以和她說,無論我說什么她都會高興。

天氣熱起來了,房東卻忽然要求我搬家,說是要重新裝修房子,也不是頭一遭了,我只好上網(wǎng)找租房信息。二十多歲的時候,收入不高,攢不下幾個錢,總想著等賺夠了錢再買房,結(jié)果等到快四十歲的時候,房價已經(jīng)漲得徹底買不起了,也就從心里放棄了,反倒輕松了不少。有的人注定終身要流浪。這么多年里,我一直是這樣,從一幢租來的房子里搬到另一幢租來的房子里,不過這有什么呢,連人的靈魂有一天都會搬離它的住宅,何況一座房子。有時候想想,到底什么是身體,它像一個容器,像一座廟宇,像一個工廠,可以生產(chǎn)血肉,生產(chǎn)病痛,可以生產(chǎn)孩子,一個很小很小的像小動物一樣的孩子。也許,它只是這世上最獨特的一種建筑,里面住著靈魂,在它坍塌損毀之后,靈魂就會搬到另一處新的住宅,搬到一個嶄新的身體里。因為按照物質(zhì)守恒定律來說,靈魂也是一種能量,那它是不會消失的,但它會遷徙,遷徙到不同的身體里,像個流浪漢一樣。想到這里,心里又總會生出些奇怪的欣慰。

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條一分鐘前剛剛掛出來的合租信息,地段不錯,價格也要得不高,我連忙把電話打過去,是個女人接的電話,普通話不是很好,我和她約好下午三點去看房。約好在寺貝通津路見面。估計這條路在古代曾有過一座古寺,寺后有河涌,所以得名,現(xiàn)在這條路上不見了古寺,卻坐落著一座大教堂,使整條路顯得肅穆莊嚴,連人走路都不由得輕手輕腳,怕驚擾了教堂里的神。路的盡頭有條巷子,巷子兩面有幾座破敗的洋房,五角基,歐式柱,彩色玻璃,有一座洋樓徹底被綠蘿包裹起來,毛茸茸的,看起來像女巫住的房子。洋樓前面站著幾棵高大的木棉樹,春天會開一樹血紅色的木棉花,像點了一把大火。站在樹下,時不時會被碗口大的落花敲到腦袋,敲得生疼,經(jīng)常有老太太在樹下?lián)炷久藁?,曬干好煲湯。我正站在樹下發(fā)呆,忽聽背后有人說了一聲,是你嗎?

我一扭頭,嚇了一跳,一個極高極瘦的年輕女人正站在我身后,她比我足足高出一大截子,估計都快有一米八了,兩條腿長極了,腳上居然還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像踩著一副高蹺過來的,看她的時候我不得不仰著臉,感覺自己像個小矮人。她皮膚是棕褐色的,戴著兩只夸張的綠松石耳墜,像埃及艷后一樣畫著濃重的眼線,兩只陰沉沉的大眼睛深不見底,讓人看著有些害怕,唇上涂了粉色的熒光唇膏,我這才發(fā)現(xiàn),褐色皮膚和這種粉色唇膏真是絕配。長腿上穿著極短的牛仔短褲,松垮垮的一件黑色絲質(zhì)襯衫,領(lǐng)口開著深V,一直劃到腰際,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內(nèi)衣。見有人這么坦然自若地露著內(nèi)衣,且不顯猥瑣,我心里不禁微微有些震驚。她兩手插褲兜,正歪頭打量著我。我有一種錯覺,覺得她是從某本時尚雜志的封面上走下來的女郎,站在路邊,氣場依然龐大,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在我愣神的工夫,她又問了一句,喂,是你要租房嗎?

她在前面帶路,我在后面顫顫巍巍地跟著,我發(fā)現(xiàn)她走路的姿勢也和常人不同,昂首挺胸,目空一切,邁著貓步,像是正在走T臺。她走了幾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對我說,喂,叫我卓瑪吧,我是個藏族人。我不由得又是一愣,在我漫長的租房史中,還從未有過與藏族人合租的經(jīng)歷。我曾見過各種奇奇怪怪的合租室友,若是我哪天有興致,都可以寫一本書出來。我記得我曾有過一個女室友,她住的那間臥室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她總能從里面變出不同的衣服和耳環(huán),我和她在一起住了兩年,竟然從未見她戴過重復(fù)的耳環(huán)。當(dāng)時我們合租在頂層,上面還帶著一個閣樓,閣樓里擺放的唯一東西是她的架子鼓。有時候她會毫無預(yù)兆地爬上閣樓,轟隆隆猛擊一番架子鼓,我頭頂便如雷神降臨,地動山搖。后來,一個號稱是她前男友的人從四川千里迢迢跑過來找她,就賴在我們客廳里,死活趕不走。那男人頭大脖子細,總讓人覺得搖搖欲墜,覺得他那顆頭隨時可能掉下來,也不見他上班,晚上在客廳里睡沙發(fā),白天,泡兩包泡面,抽著煙看看書,練練書法,他居然隨身攜帶著毛筆和印章。他寫得一手極其秀美的毛筆字,好像他一寫字就有神靈過來附體。許是為了炫技,他一幅接一幅地寫字,蓋章,然后統(tǒng)統(tǒng)都掛在了客廳里,白紙黑字,威嚴肅穆,像掛滿了挽聯(lián)。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指著那男人的鼻子說,還不滾?信不信老子把你從窗戶扔出去。那男人細脖子上扛著一顆大頭,一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笑。又過了一個星期,她忽然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就和那在客廳里睡沙發(fā)的男人。結(jié)婚前他們就搬出去了,此后再無音訊。

我記得還有過一個男室友,在報社做美編,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藝術(shù)家。他晝伏夜出,基本是上夜班,白天睡覺,所以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面,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女朋友回來,我朝那女人悄悄瞟了兩眼,過于漂亮了些,嚇得我趕緊逃回自己臥室。過了一段時間,那女人不再來了,估計是分手了。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剛洗完一堆衣服,他忽然從臥室跑出來,抱著兩罐啤酒,硬塞給我一罐,說是想找個人促膝談心。還問我,難道你就不需要和人談心?我抱著啤酒說,咱倆好像不太熟啊,你要談什么?他陷在沙發(fā)里,一邊頹喪地喝著啤酒,一邊說,熟不熟并不重要,一點不重要,關(guān)鍵是有沒有說話的欲望,說話你總會吧?不會說話你總會聽吧。我長這么大,你猜猜我做的最多的兩件事是什么?你肯定猜不出來,告訴你吧,一件是看電影,一件是談戀愛。我看過的所有電影最后都在我身上兌現(xiàn)了,操,除了沒像超人那樣穿著短褲飛出去,其他都實現(xiàn)了,其實我他媽才是電影里的男主角。

我說,你女朋友真漂亮。他又灌下去一口啤酒,得意地說,人間尤物吧,能不漂亮嗎?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看你老實巴交的,肯定猜不到,還是告訴你吧,她是夜總會的小姐。我他媽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個藝術(shù)家,不俗,是不是?可我真的沒有辦法再和她談戀愛了,和一個小姐談戀愛,需要你既高尚又邪惡,可我他媽的既不高尚也不邪惡。

這個男人后來娶了個端莊普通的人民教師,也搬出去了。

來來去去的室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后只剩下我還站在原地。這次,難道要換一個更別致的室友?

跟著卓瑪進了電梯,上了十六層,她打開房門,大大方方請我參觀。是三室一廳的房子,還算干凈,廚房沒有多少使用過的痕跡,露天的陽臺也很寬敞,可以養(yǎng)很多花草,卻只擺著一盆蝴蝶蘭。我心里十分滿意,忙不迭地和她敲定,說今晚我就搬過來。她倚著門,脖子里浮著兩條極漂亮的鎖骨,雙手抱肩,用陰沉沉的大眼睛盯著我,抿著嘴唇微微一笑,右嘴角現(xiàn)出一只酒窩,說,你一看就是個老實人,我喜歡你這樣的,搬過來吧。

她的普通話說得有點僵硬,不太能分得清四聲的音調(diào),有點像外國人剛學(xué)會了說漢語。

卓瑪從門口消失了,我再次仔細打量這間臥室,倒是朝陽的,只是有點小,窗臺上扔著兩只藏式坐墊,擺著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著一把早已風(fēng)干的玫瑰,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梳妝臺,靠墻立著一只龐大的衣柜,我打開衣柜,里面居然還掛著一排衣服,都是女人的裙子,絲綢、雪紡、紗麗、縐綢,我用手輕輕一撈,那些衣服冰涼滑膩,像水一樣從我手里流走了。關(guān)上柜子我才發(fā)現(xiàn),墻上還掛著一個女人的照片,仔細一看,不是卓瑪,但看服飾也應(yīng)該是個身量高挑的藏族女人。我正盯著照片細看,卓瑪長長的脖子忽然又從門外探出來,她不太客氣地對我說,喂,卓瑪?shù)恼掌?,還有她的衣服,你都要給她留著,不許扔掉,她還要回來的。

我心中有些不悅,回說,卓瑪不就是你嗎?她指了指墻上的照片說,她是大卓瑪,我是小卓瑪,我們一個村就有七八個卓瑪,還有老卓瑪,黑卓瑪,白卓瑪,瘸腿卓瑪。我忍不住笑道,你們?yōu)槭裁炊枷矚g起卓瑪這個名字?她說,卓瑪是藏傳佛教中著名的度母,就是多羅菩薩,也是大日如來毗盧遮那的修法女伴。我想了想,說,你們?yōu)槭裁粗挥忻麤]有姓呢?她好像懶得和我多說,又從門口消失了,過了一會兒,聲音從客廳里傳來,我們藏族人講的是生死輪回,不像你們漢族人講究香火延續(xù)傳宗接代,我們要姓氏有什么用呢?我一想,也是。

再細細端詳,照片里的女人長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這種臉現(xiàn)在被稱為高級臉,適合上鏡。原來這大卓瑪隨時都會回來,等她回來我怕又要受搬家之苦。但轉(zhuǎn)念一想,想那么多干嗎,哪有那么多長久可言,所謂長久不過都是些幻影罷了,萬事隨緣就好。出了這間臥室,我又看了看旁邊的臥室,居然是一間經(jīng)堂,寬敞明亮,本該是主臥。藏式柜子上雕刻著精致的花紋,佛龕上供著釋迦牟尼的佛像,點著酥油燈,供著神水,擺著電子轉(zhuǎn)經(jīng)筒,墻上還掛著色彩艷麗的唐卡,畫著吉祥八寶圖。地上鋪著藏式跪墊,應(yīng)該是念經(jīng)的地方。

想想在嶺南這種地方,雖是沿海開放之地,倒比內(nèi)地更敬鬼神,家家戶戶門口擺著供奉土地神的神龕,燒著三炷香,有的還在門口掛著照妖鏡。這雪域高原上的藏式經(jīng)堂隱匿于潮熱的廣府文化中,更顯神秘與奇崛。再加上窗外不遠處的東山教堂,有一種諸神聚會的感覺。所謂神圣不過就是世俗的反面,但由這反面也可見出塵世的無助與焦灼。再者,在這天地間,人鬼神什么時候真正地分開過?無神論和科學(xué)也不曾打破這種最幽暗處的聯(lián)結(jié),因為鬼神也許本就是人類的衍生物,就像人類自己生的孩子。

交了定金之后,當(dāng)天晚上我就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搬了過來,箱子里只留了幾套衣服和一些書,年輕時候也喜歡買衣服買很多無用的東西,如今真是越活越身無長物了,但我喜歡這個清凈素樸的自己,仿佛隨時都可以撤退,隨時可以從這世間撤走,去往更逍遙自在處。我剛在自己房間里安頓好,卓瑪就過來敲門,喂,今晚我請你吃飯吧,表示對你的歡迎。我一愣,搬過多少次家,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這個城市向來以包容冷漠著稱,都是彼此把門一關(guān),半年都說不了兩句話。我一時竟不好意思起來,連忙推辭。她一手倚在門上,一手叉在腰間,不耐煩地說,你這么客套有什么意思呢,不過就是吃頓飯。我便不好再說什么了,只得答應(yīng)。見我答應(yīng),她興高采烈地說,你等著啊,我去換套衣服。

等她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換了裝束,上身只著一件白色抹胸,脖子里戴了一條紅珊瑚項鏈,配以紅珊瑚耳釘和烈焰紅唇,下面穿一條亞麻色闊腳褲,披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色薄風(fēng)衣,頭上戴一頂同色系的貝雷帽,長發(fā)披散。下了樓,她在前面帶路,我在后面跟著,所到之處,人群紛紛向我們行注目禮,即使走過去的也要駐足回頭再看幾眼。我當(dāng)然知道,人們都是在看她,不是在看我,我近幾年的裝扮越發(fā)灰頭土臉,一掉進人群就會消失,但我越來越喜歡這種隱匿感。她像個女王一樣邁著貓步,攜帶著強大的氣場,霸氣地走在前面,領(lǐng)著空氣一般的我,進了一家韓國烤肉店。

坐在烤肉店里,又有一片新的目光織過來,把我們包圍起來,只要她所到之處,目光便泛濫成災(zāi)。我很是不自在,但她看起來毫不在乎,相反,還很是享受。她一邊翻著烤肉一邊說,這邊的人什么都敢吃,連蛇和鱷魚都敢吃,這都是給自己攢的罪業(yè),老實人,你會吃活物嗎?我忙說,怎么可能,我只吃豬肉和雞肉,還是死掉的,因為覺得豬和雞的靈氣少點,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會流淚。她又問,那你吃魚嗎?我搖搖頭。她很高興地說,你也不吃魚?我說,我們老家缺水,從小沒見過魚,長大了也就沒有吃魚的習(xí)慣。她伸出一只涂著紅指甲油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太好了,我們藏族人也不吃魚。我說,你們?yōu)槭裁床怀贼~?她把一塊烤牛肉夾給我,嚴肅地說,因為一切活物,包括魚,可能以前是或?qū)硎俏覀兊母改赣H人。我一愣,她又認真解釋道,藏族人講三世因果論,就是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天界在六道輪回中生死流轉(zhuǎn),不但素不相識的人在前世可能是你的親人,就連鳥兒、蟲子、魚都可能是你的父母兄弟,所以一定要善待它們,更不能吃它們。

可能吃烤肉吃得有些熱了,她脫了外面的風(fēng)衣,只穿著一件抹胸坐在那里,春光婉轉(zhuǎn),來往的男人們紛紛向她行注目禮。她只是享受著這些目光,并不朝那些男人多看一眼。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吃得很少,一塊肉能吃一晚上,吃對她來說只是一種儀式。我實在忍不住好奇了,問,卓瑪,這可能有點不禮貌,你不要介意,可不可以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先打開小鏡子查看了一下嘴唇上的口紅,補了補,然后一只嘴角翹起,對我微微笑了一下,神情驕傲地說,有什么不禮貌的,我以前是跳舞的,跟著歌舞團跳民族舞,我從四歲就開始跳舞了,放羊的時候,自己在草原上跳,五歲的時候就在賽馬節(jié)上跳,十三歲就是舞蹈團的演員了,一開始在拉薩跳,后來又去北京跳,我們藏族人會走路就會跳舞,但跳來跳去就在那些民族風(fēng)情園里跳藏族舞,也沒意思。我們村里一起出來了十幾個男男女女,都是跳舞的,在北京的時候,我們像猴子一樣在風(fēng)情園里跳舞給游客看,每天跳一模一樣的舞,還賣力得很,每天都跳得滿頭大汗。過幾年跳不動了,還得回老家去,也掙不下幾個錢,老實人你說,當(dāng)猴子有什么意思呢?當(dāng)然沒意思了,所以后來我就改行了,改做模特了,我現(xiàn)在是個時裝模特。

我恍然大悟,難怪她個子那么高,穿著又這么時尚,時尚到了炫目的地步。我笑著說,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模特,以前只在電視里見過,做模特的感覺怎么樣?她像個女王一樣往椅背上一靠,揚起脖子,蹺起二郎腿,長長的假睫毛眨動著,在臉上投下兩片陰影,只聽她笑著說,當(dāng)然好,我喜歡這種感覺,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你,所有的鏡頭都對著你,那感覺不像是用腳在走路,倒像是在飛,是從人們頭頂上飛過去的。

我心下厭倦,卻只裝作羨慕地聽著,忽然覺得我們倆這種搭配也不錯。

吃喝完畢,她要去買單,我試著搶了一下,看著她的臉色說,要不,還是我來請你吧。果然,她皺著眉頭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說,不用這么客套,這花不了幾個錢的,錢財再多也是身外之物。我只好閉嘴。結(jié)完賬,她還拿回一只打包盒,把剩下的幾塊烤肉小心裝進去,嘴里說,帶回去,明天的午飯就有了。我心里有些詫異,看不出,這種在浮華場里混的姑娘還挺會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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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卓瑪已經(jīng)在經(jīng)堂里念經(jīng)了,身上穿著一件藏式睡袍,看起來真的像個藏族人了。等我坐在客廳的餐桌旁吃早飯的時候,她拎著一壺酥油茶也坐了過來,只見她把青稞炒面和奶酪放在碗里,用酥油茶一沖,然后用手團了吃,原來她吃的是糌粑。我很驚訝,說,卓瑪,你來城市里這么多年了還留著吃糌粑的習(xí)慣???

她遞給我一塊糌粑,很高興地說,我都好久好久沒有吃到糌粑了,是我阿媽前陣子給我寄過來的,真是太好吃了,吃到糌粑就像回了家一樣。說著又掰給我一大塊糌粑,自己只留下一小塊,嘴里說,你吃啊,替我多吃點,你吃了也算我吃了。我說,你吃得也太少了吧。她撇著嘴,聳了聳肩,可憐巴巴地看著我碗里的糌粑說,沒辦法,糌粑熱量太高了,節(jié)食也是我的工作哪,有時候我一天就吃一頓飯,有什么辦法呢,今天早晨稱體重,比昨天重了二兩,昨晚吃的烤肉全長到身上來了,今天得把它們甩下去,不能把肥肉留在身上。我嘆道,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于是她只吃了藥丸那么大的一顆糌粑,然后便坐在我對面,耐心地觀賞著我吃早飯。一邊觀賞一邊嘴里還不停驚嘆,老實人,你真是太可愛太勇敢了,敢吃這么多東西,也不怕長胖嗎?再多吃點,把我的一份也吃了嘛。我不緊不慢地吃著,說,卓瑪啊,人活著圖什么,就是圖自己自在點,我又不是模特,想吃多少吃多少,可你個子那么高,吃得又這么少,怎么能維持住你身體的運行呢?

她翻起眼睛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又把臉湊過來說,你說的話怎么和我阿媽差不多,哦,我明白了,這是你們漢族人的客套,不是真的嘛,對不對?你們漢族人就喜歡繞來繞去。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我繼續(xù)吃,她繼續(xù)看著我吃,一邊喋喋不休地說,吃吧吃吧,再多吃點,反正到了最后,和錢財一樣,身體也不是自己的嘛。我終于放下筷子,抹抹嘴,說,你自己不吃,光慫恿我吃,還好意思說,既然錢財和身體都不是自己的,那你倒說說,什么才是自己的?她往后一靠,把兩只手交叉在胸前說,只有靈魂是自己的啊,靈魂是不會死亡的,它會不停地轉(zhuǎn)世,從這里轉(zhuǎn)世到那里,就像人搬家一樣,但它永遠不會死。這話忽然給我心里重重一擊,我仰起臉看著她,認真問道,卓瑪,你說人的靈魂真的不會死嗎?她也極其認真地說,當(dāng)然,靈魂是不會死的,它會轉(zhuǎn)世。

第二天早晨我準備出門上班的時候,卓瑪?shù)念^又從臥室里探出來,對我說,我今天下午要去深圳走秀,我經(jīng)常去各地走秀的,我不在的時候,這一大棟房子就都歸老實王麗了,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想住你的房間就住到我的房間,我的衣服你隨便穿,高興不高興?原來她知道我的名字,也是,都看過身份證了。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臨出門時隨口問了一句,對了,那個大卓瑪,她什么時候回來?。炕貋頃r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好有個準備。她先是猶疑了一下,然后很慢很詭異地對我笑了笑,沒說什么,把頭又縮了回去。我耐心等著,果然,片刻之后便聽到她在屋里嘆息著說,她肯定會回來的,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我天天等著她呢。

晚上我下班回來的時候,卓瑪果然不在家,屋里熄著燈,只在經(jīng)堂里點著兩盞酥油燈。我沒有開燈,慢慢走進了那間經(jīng)堂,經(jīng)堂里沒有塵世的熱鬧,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靜謐,仿佛我正站在一池深潭里,周圍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我的影子被燭光投在墻上,一個蓬松虛弱的影子,我慢慢走動的時候,那透明的影子便在五彩斑斕的唐卡間游走,就像一個魂魄,好像它真的游走進了另一重神秘的空間里。也許,在時間的第四維空間里,真的漂泊著一些透明的鬼神或靈魂。要是沒有它們,那人活在這個世上實在是太乏味太寂寞了。

活了四十歲都是按無神論者活著,這個夜晚,我卻在酥油燈下,忍不住朝著佛像拜了幾拜。我無法和卓瑪一樣虔誠,我們的文化根基就不同,在這樣的夜晚,我只是想朝著那些冥冥之中的,肉眼所不及的力量敬拜,就像祖先拜月,祭日,敬奉土地。這些古老莊嚴的儀式本身,就可在無涯的時光里沉淀成神。

我給自己做了一個蔬菜煲,在胖嘟嘟的瓦罐里一層層鋪上五顏六色的蔬菜,胡蘿卜、花椰菜、芋頭、荷蘭豆、西洋菜、甘藍。煮了個魚湯,兩條小雜魚,幾片紫蘇葉。有時候,也不是為吃,好像給自己做飯是一種儀式,會讓自己更有安全感。母親從前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每次都是問我吃了什么,吃得好不好,說一個人也要吃好。所以我一直記得這句話,一個人也要吃好。吃過晚飯之后,我伏在桌子上開始給母親寫信,在信中我告訴她,我去了歐洲,英國,法國,挪威,丹麥。我在百度上查著異國的資料,編成我在國外的見聞,我把這些見聞一封一封地寫到信里去,等到歐洲寫完了,我就告訴她,我又去了美洲大陸,開始是美國,然后是墨西哥,巴西,阿根廷,智利,再到火地島,甚至到那個站滿神像的復(fù)活節(jié)島??扇サ牡胤教嗵嗔?,雖然這些地方我一個都沒有去過,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可以把這個世界折疊在自己的大腦里,再折疊進信里寫給母親。

把寫好的信裝進信封,貼好郵票,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我便起身走到了陽臺上。果然,我一走到陽臺上便迎面看到了它,那座乳名叫小蠻腰的高塔。在這座城市里,我?guī)缀鯖]有朋友,還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搬家,唯一欣慰的一點就是,無論我搬到哪里,只要還在這座城市里,一抬頭便能看到它。我已經(jīng)十分了解它的作息規(guī)律,知道每晚的十一點,它會準時入睡,在入睡前,它會孤零零地對著這座城市連說六次晚安,三次中文,三次英文,真是不厭其煩。然后它身上披掛的霓虹燈會一截一截滅掉,從腳到頭,就像一個人漸漸脫掉衣服一樣。我不知道在深夜里有多少人會站在陽臺上和它互道晚安,但我肯定就是其中一個。每晚到了十一點,我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陽臺上,隔著夜色,大聲和它說,晚安,晚安啊。它安靜而禮貌地回應(yīng)著我,三遍中文,三遍英文。有時候明月就高懸在它的頭頂,好像是它頭上的配飾。在下雨的晚上,它的頭會被大霧籠罩,變成半截?zé)o頭塔,即使這樣,我仍然會準時和它道晚安,這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之間一種堅固的友誼。

我站在陽臺上,它孤零零地站在夜色中,我們遙遙相望,我甚至可以聽到它的鼻息。它已經(jīng)開始說第一遍晚安,孤獨而驕傲,帶著一點紳士氣的守時與刻板。我對它揮著手,大聲說,晚安,晚安啊。

到第三天的時候,卓瑪給我發(fā)了條微信,說她今晚就要回來了。說得歡天喜地,好像和我已經(jīng)認識了十年八年的樣子。下班的路上,我拐到菜市場買了些菜和肉,又買了核桃包和馬蹄糕,回去炒了三個菜,香芋排骨煲、韭黃炒蝦仁、白灼菜心,燉了一個無花果瘦肉湯。在我的合租生涯中,幾乎沒有與室友共進晚餐的經(jīng)歷,想來還是因為卓瑪身上有些奇異的天真,還帶著幾分俠氣。

卓瑪穿著奇裝異服進來了,簡直不像個真人,倒像個櫥窗后面擺的塑料模特。她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好像我們果然已經(jīng)認識了十年八年??吹阶郎蠑[著三個菜一個湯,她又大大擁抱了我一下,說,老實人王麗真好。但坐下來后她只喝了半碗湯,吃了兩片菜葉之后就不再動筷子了,只羨慕地看著我吃,我便故意吃得更多一些,好引誘她再吃一點。但卓瑪堅決不再動筷子,只用兩只大黑眼睛瞪著我,不解地說,王麗,你還真不怕長胖啊。我對她大無畏地笑了笑,不怕。她搖了搖頭,用僵硬的普通話說,長胖就變丑啦,我可不喜歡自己是個胖子,我就喜歡好身材,喜歡漂亮衣服,喜歡走到哪都有人看我。我邊吃邊說,你總不能讓自己時刻活在T臺上,多累啊,一輩子這么短,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想吃什么就吃點什么嘛。她瞪著我說,急什么,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微微一笑,說,那你還急著來大城市闖蕩做什么,在自己老家呆著不比這里舒服?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的時候,兩只大貓眼瞇成了兩條縫,笑畢才說,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嘛,告訴你你可能不相信,我小時候連樹都沒有見過,只見過草,在小學(xué)課本上見到樹的時候,我就想,原來世界上還有樹,什么時候能見到一棵真正的樹呢。等去了縣城讀中學(xué)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了樹,我都被嚇壞了,樹怎么能長這么高?太嚇人了啊。我畫了一棵樹給我奶奶看,還在樹下畫了個小人,我奶奶笑著說,世上哪有這么大的草。她不相信世上還有樹。我們村的老人們,心目中最遠的地方就是拉薩,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去一趟拉薩,后來我真的去了拉薩,可發(fā)現(xiàn)拉薩外面還有別的世界,后來我又去了北京,又來了廣州,中間還在法國待過一年?,F(xiàn)在去哪里都太容易了,幾個小時的飛機飛過去,和磕著長頭去拉薩實在沒法比,有的老人就死在朝圣的路上了,能這樣死去,他們倒是很高興。王麗啊,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我時常會想起我小時候,那時候在我放羊的路上有條河,大羊能過去,小羊過不去,我就把背包放下,讓我的小藏獒看著,我抱著小羊先過河,一次,走到河水中間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后有奇怪的叫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藏獒嘴里咬著我的背包,緊緊跟在我身后,已經(jīng)快被河水沖走了,我一把抱住了它,我就那么一邊抱著小羊,一邊抱著小藏獒,小藏獒還緊緊咬著我的背包,我差點也被河水沖走,最后我們仨還是慢慢過了河。那時候過一條河都那么難,后來卻怎么都忘不了。到了城里后我還老是夢見家鄉(xiāng)的草原,和你說,剛到北京的時候,只要看到路邊有塊草坪,我就想跑過去坐在上面,你說好笑不好笑?大卓瑪就覺得我好笑,她說她從來不會做這樣的夢,她看到草坪也不會坐上去,她多厲害啊,她真是個厲害人,就是她和我說的,她說我們個子都比別人高,再說在風(fēng)情園里跳舞也沒什么前途,一堆人一起跳,觀眾連臉都記不住,還得一起擠在大宿舍,掙的錢也可憐,她說我們跳舞是跳不出什么名堂的,不如去做模特。

我說,后來你們就來廣州闖蕩了?

她摳著自己亮晶晶的紅指甲說,后來我們倆就來了南方發(fā)展嘛,就我們倆過來了,其他人后來都回老家了。做模特好啊,可以穿最最漂亮的衣服,各種名牌的,衣服還不用自己花錢買,我身上的這些漂亮衣服都是時裝秀上送的,要不要借你幾件穿穿?你看你穿的,像什么樣子嘛,怪不得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大卓瑪?shù)哪繕耸亲鰝€國際超模,做了幾年模特之后,找她拍廣告的品牌就有好幾家,厲害吧,我可沒有她厲害,我比她真是差遠了,你說一個人太厲害了是不是好事?

她的最后一句話讓我心里有些犯嘀咕,但我沒接她的話,只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買衣服,衣服太多了其實也是累贅,像你那么多衣服,好幾個大衣櫥都放不下吧。她聳聳肩,把兩手一攤,說,NO,NO,你去看看,我衣柜里的衣服并不多,即使再漂亮的衣服,穿幾次我就會扔掉或者捐掉,衣服和錢財都是身外之物,連身體都是身外之物。我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總說靈魂會換身體,那你說,一個老人的靈魂會不會換一個小孩的身體?她瞪圓了眼睛,說,當(dāng)然有可能了,靈魂只會找到更年輕更好的身體。我遲疑了半晌,還是說,可是你并沒有親眼見過。她嘴里長長嗤了一聲,用手按著胸口說,很多東西只能在你心里,不能用眼睛看到。

然后她站起來,一邊慢慢在地上跳著藏族的長袖舞一邊說,實話和你說吧,其實做模特的收入并不多,就是穿得好,看起來風(fēng)光,要不怎么說大卓瑪厲害呢,她做模特都能掙了錢,她把錢寄回老家,在老家蓋了座大房子,再過幾年,她在廣州都能買得起房子了。我哪能和她比,我就沒掙到什么錢,但你看我都不用花錢買衣服,吃飯嘛,就吃一點點,也花不了多少錢,就是要交房租,不過現(xiàn)在有老實的王麗一起來和我分攤房租,我也不怕了。

她再次提起大卓瑪,這讓我有些疑惑,但聽她這番話我心里又有些難過,便假裝什么都沒聽見,只專心搛菜。

她卻好像越發(fā)說到了興頭上,又坐下來,揚起兩條精心修過的眉毛,興奮地說,我再給你講講,我們倆剛來城里的時候,可有意思了,我們藏族人不是長得黑嗎?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白,我們就拼命往臉上和身上抹粉底液,一連抹了好幾層,結(jié)果天氣一熱,我們就像雪人一樣化了,哈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剛來廣州的時候,我們住在城中村的招手樓里,連衣服都干不了,吃飯就吃一碗粉,大卓瑪還每天跟著電視機學(xué)普通話,學(xué)粵語,去邊度食啊?咁多,點食得曬???大卓瑪還給自己起了個漢族名字,叫李紫曼。我還笑話她,大卓瑪,你快比漢族人還像漢族人了。可是后來你猜怎么?有一次我們倆一起去參加一個模特的選秀比賽,那些模特都比我倆高比我倆白,我們倆眼看著就沒有什么優(yōu)勢了,你猜怎么,大卓瑪忽然就唱起了歌,她清唱了一首我們藏族的卓魯,沒有模特會在秀場上忽然唱歌吧,但那次她被選上了,我就沒被選上。

我終于忍不住好奇,問,這大卓瑪果真這么厲害?她聳了聳肩,做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依然把話題挪到大卓瑪身上,那時候我們倆就住在一間小黑屋子里,晚上就睡在一張床上,她都沒有告訴我她打算在秀場上唱卓魯。不過大卓瑪在村里時就比我聰明啊,用藏語說就是真布,這個人真布得很,到了城里還是比我真布。還有一次,我們一起去走秀,她在包里偷偷藏了一頂我們藏族的才仁金嘎,她不告訴我,也不事先告訴導(dǎo)演,悄悄戴到頭上就上臺了,結(jié)果后來導(dǎo)演還特別高興,說她有藏族風(fēng)情,你說她是不是很聰明?后來我就跟著她學(xué)嘛,學(xué)著展示自己的藏族風(fēng)情。你看我現(xiàn)在還是這么黑,可是沒有人覺得我黑得難看,還以為我是哪國的混血兒。跟著她,我多少也學(xué)聰明了一點點。

她說這個“點”字的時候,聲調(diào)是平聲,聽起來又滑稽又可愛,“一點點”到她嘴里就變成了“一顛顛”,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見我笑便撲過來要撓我癢癢,我們倆笑成了一團。

我心里卻忽然想,我們倆真的有這么熟了么?我只覺得不是很真實,便連忙躲開她,起身進了廚房,端出核桃包和馬蹄糕。卓瑪眼睛一亮,拍手道,馬蹄糕,大卓瑪最喜歡吃的。猶豫了一下之后,她果斷拿起一塊,說,我來替她吃一塊吧,胖就胖了,今天豁出去了,先長上二兩肉,明天再減。對她們之間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我更加迷惑了,半天才問道,這個大卓瑪真的還要回來?她極其認真地點點頭,說,那當(dāng)然,活佛說的話怎么會有錯,她肯定還會回到這房子里來。

這時候,我心里已隱隱有了些恐懼的感覺,不敢再問下去,只催她道,多吃點,難得你開一次戒,索性把這塊馬蹄糕也吃了吧。她大聲嚷道,好個王麗,想撐死我老人家啊。我笑道,死了也不怕,反正還有來世。她嘴里正嚼著馬蹄糕,聽到我的話,似乎微微愣了一下,卻沒有再說什么。

我發(fā)現(xiàn)有時候卓瑪會帶著男友回來過夜,每次見她帶男友回來,我就早早洗漱完,躲進自己臥室里再不出去了。我有過那么多合租室友,早已見怪不怪了。再說了,像她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追求者一定不少。

但我又慢慢發(fā)現(xiàn),她好像并不在所謂的戀愛狀態(tài)里,我從沒有見過她在晚上甜蜜地煲過電話粥,偶爾打個電話,說的也是藏語,估計是打給家里人的電話。她的工作時間也不規(guī)律,有時候幾天幾天地不在家,去各地走秀,回到家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經(jīng)堂拜佛像,然后昏天黑地地睡一覺,興致好的時候,還會過來騷擾我一下。她從不敲門,會忽然闖進我屋里來,手里拿著梳子和一大堆真真假假的首飾,她趴在我身上嬌癡道,老實王麗,親愛的王麗,我來給你梳頭打扮吧,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個模特。我放下手里的書,說,就我這個頭,怎么能做得了模特。她已經(jīng)不由分說把我的頭發(fā)解開,辮成了兩條長長的辮子,再把她那些紅珊瑚綠松石瑪瑙什么的,全堆到我頭上脖子上,她自己則后退幾步觀賞著我,嘴里還嘖嘖驚嘆,真是個漂亮的王麗,還差個紅嘴唇,我來給你涂口紅吧,就用圣羅蘭1號,怎么樣?我戴著滿頭珠翠,一動不敢動,只說,看你閑得發(fā)慌,這幾天不用工作?她已經(jīng)在地上獨自跳起了長袖舞,一邊跳一邊說,推掉了,把這幾天的工作都推掉了,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不想干的時候我就歇著,睡大覺,念嘛尼,打扮王麗,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呢?又帶不到來世,我們村的幾個老人把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都捐給寺廟了,連一口鍋都不留,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說,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

知道她是自問自答,我便也懶得搭理她。

又或者,她會抱著一大堆時裝跑到我房間里,我剛把這件換上,又喊著讓我換那件,那件好看,你穿那件一定好看,一晚上逼著我換了十套八套衣服,然后她自己在旁邊使勁拍著手跳著腳,笑著說,王麗真像個時裝模特,來,換上高跟鞋,走幾步給我看看嘛,嘖嘖,真像個小個子的時裝模特。

這簡直變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游戲,像極了我小時候玩過的過家家。小時候我只有一個破布娃娃,我也是這么折騰它的,給它做衣服,給它梳辮子,還給它縫了床小被子,每天晚上給它蓋上。

不過,我一向很縱容她的胡鬧,有時候還挺配合她。因為我早已經(jīng)看出來了,她在這個城市里其實像我一樣,并沒有多少朋友,她其實也挺孤獨的,尤其是她刻意強調(diào)的藏族身份,更會加劇她這種孤獨感。這種身份感是刻意扔掉之后又專門撿回來的,與天然的身份感相比,已自是不同,以至于她的一言一行之間都帶著一種表演的味道,似乎她正站在舞臺上,時時刻刻想提醒別人注意她的身份,她的異族性??墒撬齺淼匠鞘幸呀?jīng)這么多年了,我猜,也許她的普通話本可以說得更好,但她不愿意,她可能把更標準的普通話藏起來了。她更喜歡這種有些僵硬的發(fā)音,因為這樣顯得她更像個少數(shù)民族。

我還發(fā)現(xiàn),即使閑在家里不工作的時候,她也并不像自己說的那樣,睡覺,念經(jīng),胡鬧,她甚至還有看書的習(xí)慣,我經(jīng)??吹剿踔槐緯察o地坐在陽臺上看,只要見到我桌上擺著一本書,也不管是什么書,一定要借過去看看。還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居然拿著一本《新概念英語2》在看,原來她在自學(xué)英語。但有時候,她會毫無預(yù)兆地,忽然扔下手里的一切,讓自己陷入一種徹底的深淵般的無所事事。她會在陽臺上一坐半天,手邊只擺一瓶礦泉水,不吃飯也不說話,看起來很不真實,就像她正一個人坐在一個孤寂的星球上,我去不了那里,也無法把她叫回來,只能遠遠看著她的背影。

看得出,她很喜歡那個陽臺,呆在陽臺上的時間比在自己臥室里還要多。她在陽臺上只養(yǎng)了一盆蝴蝶蘭,十分珍愛,沒事便蹲在花前,細細撫摸那些剛長出的葉子,像在撫摸一個小嬰兒,或?qū)χò曜舐動衣?,像只大蜜蜂。我說,你這么喜歡花,怎么不多養(yǎng)幾盆?她陰陰地看著我說,所有的活物都是魂魄轉(zhuǎn)世過來的,多養(yǎng)幾盆你不害怕?說得我心里一陣悚然。

有一次我買了些百香果回來,分了一半給她。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陽臺上晾曬著一堆百香果的殼,每一只百香果的殼上都開了一個整整齊齊的小洞,小洞的大小都差不多,好像是拿著尺子嚴格量過的。里面的蜜汁已經(jīng)被吃掉了,再洗干凈,晾曬風(fēng)干。又過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她把那些百香果的空殼串成了一串大大的項鏈,掛在陽臺上。除了不多養(yǎng)活物,她還是很喜歡裝飾這個陽臺的,心情好的時候會把自己的首飾都掛在陽臺上,還會把她那些琳瑯滿目的高跟鞋也都擺在陽臺上,鞋上面的水鉆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小小的陽臺被搞得富麗堂皇。

她還喜歡在陽臺上晾衣服,有時候即使沒有洗衣服,她也會把五顏六色的衣服晾出去曬太陽。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在風(fēng)中擺來擺去的時候,看著有幾分像藏地的經(jīng)幡,我便猜測,她晾衣服可能也是故意的,大約這樣會讓她想起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一些什么。

3

我也喜歡這個陽臺,尤其喜歡晚上的陽臺。晚上站在陽臺上的時候,明月高懸,城市隱匿,這陽臺便成了泊在黑暗中的一葉小舟,獨載著一份世外的孤寂和喜悅,這喜悅在黑暗中又小又冷,但仍然是一份喜悅。大大的金星升起的時候,仿佛就端坐在我的對面,我一伸手就能握到它的手。我在這陽臺上獨自觀看過快速流動的晚云,觀看過雄壯的閃電把整個夜空劈開,觀看過夜行的飛機像螢火蟲般輕盈地飛過頭頂。更重要的是,在這里能與小蠻腰對視,能與它互道晚安,整個漆黑廣袤的夜空里,只有我們兩個相對而立。

有時候半夜失眠了,我也會赤足到陽臺上游走。那時候連小蠻腰也沉睡下去了,巨大的黑暗中只浮動著我一個人,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那種熟悉的恐懼再次襲來,又開始重重捶打著我,每到此刻,我就急忙返回臥室,擰開臺燈,伏在桌前,開始給母親寫信。最近這兩年里,給母親寫信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中一個最重要的部分。我知道很多東西都來不及了,我也不想去追趕什么,無論怎樣,我仍然可以給母親寫信。我可以在信中對她說任何話,好像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無論我說什么,她都會明白?!拔医K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以把你接過來一起住了,我們倆一人一間臥室,還有一間當(dāng)書房,有陽光的時候,屋里明亮極了。還有一個巨大的陽臺,你可以在陽臺上養(yǎng)花養(yǎng)魚,我們還可以在陽臺上喝點小酒,我泡了一大壇青梅酒等著你。陽臺下面,一年四季草木蔥蘢,有雞蛋花、變?nèi)~木、黃槿、紫荊花、椰子樹,還有一棵巨大的榕樹,像妖怪一樣日夜坐在那里,長滿胡須,不過呢,有時候看上去還有幾分慈眉善目,像個很老很老的老爺爺。有一天椰子樹掉下去一片葉子,那葉子大得簡直像一只小船,過來一個小孩搬不動,又過來一個小孩和他一起搬,還是搬不動,后來又過來一個,又一個,最后七八個小孩一起抬起了這片樹葉,像螞蟻搬家一樣,浩浩蕩蕩地把這片樹葉搬走了。在這里最遺憾的是看不到落葉,看不到那種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清曠和蕭瑟,也看不到大雪和霜花,那些綠色的樹看久了也會覺得膩歪,怎么永遠都是綠色的,快變黃吧,快落葉吧,真是枯燥啊,好像所有的植物和所有的人都被困在了同一個季節(jié)里,被困在同一間綠色的玻璃房里。但你不要怕,因為對于我們北方人來說,落葉和大雪就深藏在我們的記憶里,隨時可以取出來,在記憶里,它們會比真的更像真的。我們也永遠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南方人,我們只是流浪在南方?!?/p>

有一天半夜,因為失眠,我正獨自在陽臺上游蕩的時候,一扭頭,忽然看到一個人影正靜靜地立在我身后。我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是卓瑪穿著睡衣站在那里。在遠處燈光的映照下,她那兩只黑沉沉的大眼睛更顯得有些鬼魅。在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之前,她先開口了,王麗,你不睡覺,大半夜在這里做什么?在深夜里,她居然可以說這么流暢的普通話,簡直像另外一個人在說話。而且,我聽得出,她的聲音里竟有些緊張,她好像在害怕什么。我說,睡不著啊,在陽臺上透透氣。

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好像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又小心翼翼地說,你去醫(yī)院看過了嗎?讓醫(yī)生給你開點藥吧。我覺得她今晚有點奇怪,但也只是說,那不用的,偶爾睡不著而已,你快去睡吧??伤€是站在那里不動,姿勢很僵硬,我能感覺到她全身都緊緊繃著,這樣過了半天,只聽她又說,睡不著可能是抑郁癥,還是去醫(yī)院開點藥吧,抑郁癥最后會跳樓的。我在黑暗中笑了,怎么可能,抑郁癥哪是那么好得的,我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還真得了抑郁癥,結(jié)果你猜她說什么,她說抑郁癥是只有知識分子才能得的病,文化水平不高的人連抑郁癥都得不了,我就是個本科畢業(yè),連知識分子都不算,還不配得抑郁癥。

又那么默默站了一會兒,她像是終于松弛下來一些,慢慢向我靠了過來,然后,學(xué)我的樣子,也伏在欄桿上,看著海一樣的夜色。呆呆看了一會兒,她說,王麗,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我說,沒有。又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說,王麗,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我說,年輕時候也想過,后來就不想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年輕時候想過,后來慢慢都不想了,也不知道人活到最后還能剩下什么。她噗嗤笑了一聲,說,原來你睡不著是擔(dān)心這個,你想得太多了,能剩下什么算什么。

她的語氣讓我有些淡淡的厭惡,我卻也在黑暗中笑了一聲才說,卓瑪,每個人都年輕過,很多像你這樣年輕漂亮又時尚的女孩,都會誤以為,全世界都應(yīng)該是自己的。她站在那里好像又聳了聳肩,很輕松地說,誰不會變老呢?但變老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人是可以轉(zhuǎn)世的,這輩子做不成的事情,還可以下輩子下下輩子再做,總有做成的時候,至于這一輩子嘛,本來就很短,你說能做成多少事呢?我們藏族人,活著的時候就是在為死后做準備,為來世做準備,所以藏族人是不怕死的,因為人死后都是要重生的,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就這樣永遠循環(huán)下去,其實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

這樣的深夜讓我變得尤其脆弱,我冷笑一聲,扭臉看著她的側(cè)影說,那你怎么還擔(dān)心我會從這陽臺上跳下去?因為你知道,不管是誰,只要從這里跳下去就會死。她久久沒有說話,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忽然提起嗓子說,我是為你好,因為你是漢族人,你們漢族人不信輪回轉(zhuǎn)世,所以你們只有這一輩子,這一輩子沒了就沒了。

卓瑪轉(zhuǎn)身進了自己臥室,關(guān)上門,把我一個人留在陽臺上,我在那又呆呆站立了很久,也反身進了自己臥室,擰開臺燈,開始給母親寫信。近來,我給母親寫信越來越頻繁,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月一封了,有時候,一周之內(nèi)我就會給她寫好幾封信,給她寫信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美好而放松的感覺。“你猜我前段時間在路上碰到誰了,碰到了李軍,就是那個大學(xué)時候追求過我的男生,個子不高,也不會穿衣服,還有點木訥,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當(dāng)然看不上他??墒沁@次在路上碰到他,我差點沒認出來,還是他先叫住了我,沒想到,人到中年以后,他竟然變得有味道了,連個子都不顯得矮了。他說我變化不大,我說可能是因為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的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和他說這個,雖然是脫口而出的,說完卻還是有些悲哀。沒想到,他立刻說,他倒是結(jié)婚了,不過后來又離婚了,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你猜我在那一瞬間里有種什么感覺?我忽然覺得他其實一直在等我,等了我二十年,我們終于還是遇到了。其實現(xiàn)在回頭想想,上大學(xué)時我也不過是個平庸的女生,只是因為沒見過世面,又比別人多看了幾本書,便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同??雌饋砻總€人都不過是一生,其實這一生中的每個階段都是獨立的、平行的,有時候看著過去的自己竟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把信折疊好,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準備明天寄出去。關(guān)上臺燈之后,還是沒有睡意,我便又呆立在窗前,在黑暗中看著夜幕里的星光。我確實有個叫李軍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也確實對我表示過好感,被我拒絕了。去年在同學(xué)會上我碰到了他,多年不見,他居然變得很有些風(fēng)度,大約是事業(yè)有成的緣故,簡單聊了兩句,知道他如今家庭幸福,已經(jīng)有兩個可愛的女兒。我對自己的狀況只字未提,只嘻嘻哈哈地向他舉杯,祝他家庭幸福。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他也舉起杯來,祝我家庭幸福。然后我便轉(zhuǎn)身去和其他同學(xué)聊天,再沒有看他一眼。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我又去菜市場買了些菜,回家后炒了三個菜,酸梅蒸鯧魚、蜜豆叉燒、清炒茼蒿,燉了個五指毛桃雞湯,還開了一瓶紅酒,然后我就坐在桌前,耐心等卓瑪回來。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什么總關(guān)心我吃了什么,因為人在做飯吃飯的時候,可以體會到一種來自于世俗的平靜和踏實。

卓瑪一直不回來,我便踱到了陽臺上。陽臺下面的雞蛋花開了,花香清雅寧靜,溫柔地把這套房子托了起來,其實它還有個更雅致的名字,素馨。雞蛋花這個名字,更適合巷陌里的老嫗稚童,到底粗陋了些。一直等到九點多,卓瑪還沒有回來,估計是接了活,又出門去了。我便把菜回鍋熱了熱,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慢慢喝著。我端著酒杯走到陽臺上,小蠻腰披掛著一身俗艷的燈光,和我面對面站著,我?guī)缀跄苡|到它的鼻翼。有時候我覺得在這個城市里,它像一個孤獨而花哨的巨人,我則是一個孤獨的小矮人,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流,我還私下里給它起了個小名,阿蠻。我向它舉了舉杯,喝掉了半杯紅酒,然后我說,阿蠻,我來替你喝掉吧。于是我替它把剩下的半杯也喝掉了。有了一點輕微的眩暈,這感覺很好,似乎馬上就可以飛起來,我對著小蠻腰大聲說,阿蠻,晚安,晚安啊。

客廳里的燈光是背景,我像站在一個懸空的小劇場里,如同一個孤零零的演員,萬物在黑暗中凝視著我,包括我的母親,那個燙了一頭爆米花的小老太太,也正站在黑暗中無聲看著我。我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我伏在欄桿上對著那團黑暗說,好久沒有回去看你了,你不怪我吧,其實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我讓自己使勁朝那團黑暗靠攏過去,下面的樹木和依稀的燈光一起向我飛來。忽然,我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就在剛才,我險些就從這陽臺上墜了下去。確實,在這陽臺上站久了,就會感受到一種來自于陽臺下面的奇怪吸引力,仿佛那下面住著一只隱秘的漩渦,最后會把一切都吸沒進去。

酒意漸漸散去,我方想起昨晚卓瑪在陽臺上說的那些話,愈發(fā)感覺到這陽臺的神秘。

卓瑪一連一周不在家。她不在的時候,我對她卻漸漸生出一種奇異的留戀,好像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她的身上藏著一些關(guān)于這世界的秘密。有時候,我會不顧及禮貌地,擅自走進她的臥室游蕩一番。我打開衣柜,看著里面掛滿了五光十色的妖魅時裝,就像住著左一個右一個卓瑪,我只是看著,并沒有伸手去動它們,它們也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又看到桌子上一排各種色系的口紅,它們像琴鍵一般,呈現(xiàn)出一種漸變的韻律,看上去美麗而驚人。角落里還藏著一只小小的電飯鍋,她有時會用這只鍋給自己煮一點紅豆沙或綠豆沙,就是一頓飯,有時候覺得她吃飯就像蝴蝶或鳥類在啜飲露水,輕輕吸一點就飛走了,不像在人間。墻上貼著一張她自己的大幅海報,她在海報里穿著最傳統(tǒng)的藏族服裝,華美莊嚴,手里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朝海報外面微笑著。這個笑容很有意思,有一種從闊大世界返回到自己故鄉(xiāng)之后的寬容和優(yōu)越。

周末的晚上,我正獨自坐在臺燈下看書,忽聽有人把門打開,緊接著是高跟鞋敲地的聲音。是卓瑪回來了。我有些欣喜,忙跑出臥室迎接她。她把行李箱一扔,沖過來一把抱住了我,因為她個子太高,擁抱我的時候不得不彎著腰,好像要把我從地上打撈起來。她興高采烈地哼唱道,老實人王麗,親愛的王麗,想我沒有啊?今天晚上我請你吃大餐,好不好?我有些猶豫地說,可是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啊。她又從背后抱住了我,抱著我在客廳里蹣跚學(xué)步,我們倆像只章魚一樣在客廳里緩慢地沒有章法地移動著,只聽她說,吃過還可以再吃嘛,反正你又不怕長胖,王麗最喜歡吃了,說吧,想吃什么,姐姐我請客,我們?nèi)齻€好好聚聚。

我一愣,我們?nèi)齻€?還有誰???她像只巨大的猴子伏在我背上,死活不肯放開我,嘴里哽咽道,還有大卓瑪啊,她終于回來了,我們?nèi)齻€好好聚聚。我心里一沉,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又得搬家了??磥硭埖倪@頓飯也是散伙飯了,難怪她這么熱情。我掙脫了她兩只長長的手臂,笑著說,那好啊,今晚我請你倆。她抹掉眼淚,不屑地看著我說,沒有的事,說了我請就是我請。我只好作罷,她踢掉高跟鞋,一邊挽著頭發(fā)往臥室走,一邊說,等著啊,我換個衣服就走。

等她再出來的時候,只見她已換了一條大紅色的長裙,一直拖到腳踝處,斜側(cè)開叉,一條長腿若隱若現(xiàn),配著大紅唇。中式立領(lǐng),上面繡著精美的花卉和蝙蝠,盤著琵琶扣,脖子里戴著一串蜜蠟項鏈,手腕上是同材質(zhì)的蜜蠟手串,頭發(fā)盤成一只發(fā)髻,發(fā)髻上斜插了一根鳳頭碧玉簪,更顯出幾分古東方的陰森之美。手里拎著一只翠綠色的小坤包,與那紅裙襯在一起,鮮艷奪目,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被洇染出了顏色。站在她身邊,我愈發(fā)像一幕黑白電影,連身上僅存的一點顏色也消散了。

在我的建議下,我們找了一家茶餐廳,這樣就可以吃著五光十色的小點心,喝著茶慢慢聊天,用當(dāng)?shù)卦捳f就是,嘆茶。我倆坐定后,周圍照樣圍攏過來一片目光,我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泡好茶,我們先慢慢喝了起來。喝了兩道茶,她興奮地給我講這次出去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我開始還認真聽著,后來終于按捺不住問道,大卓瑪呢,她怎么還不來?卓瑪放下茶杯看著我,她的眼睛上涂了棕色眼影,愈發(fā)顯得兩只眼睛又大又深,好像里面住滿了神秘的生物。她就這樣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溫柔羞澀,有一種磨砂的質(zhì)地,竟在瞬間把她身上那些明艷的顏色都沖淡了。她說,大卓瑪?shù)降走€是回來了,活佛說過的話怎么可能有錯,我一直在等她回來呢。

我迷惑地看了看周圍,這張桌子旁邊始終只坐著我們兩人,并沒有看到其他女人的身影。我只好又問了一句,你說的大卓瑪,她到底在哪呢?她還是笑著,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說,親愛的王麗,你還看不出來嗎,她在我這里呢,我懷孕了啊。我大吃一驚,盯著她看了好半天,才說出一句,你說什么?她拿起茶杯向我舉了舉,讓我們?yōu)榇笞楷敻杀?,慶祝她轉(zhuǎn)世回來,慶祝她能轉(zhuǎn)世到她前世住過的地方。

我呆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見自己干澀艱難的聲音,你是說,大,大卓瑪已經(jīng)死了?她蹺起小拇指,從盤子里挑了一塊紅豆糕,輕輕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很歡喜的樣子。快吃完了才笑著說,太好了,王麗喜歡吃的大卓瑪也都喜歡吃,你倆口味可真像,你就替她多吃點好不好。見我半天不說話,她又低頭挑點心,一邊挑揀一邊淡淡說,你還不知道,大卓瑪前世是跳樓死的,就從我們房子的陽臺上,我一轉(zhuǎn)身,她就不見了,我還奇怪她去哪了,找了好半天也找不到,最后才知道她在樓下。她那么輕輕一跳,就下去了。

4

卓瑪決定辭職,回老家先把孩子生下來。她老家在青海與西藏交界處的次秀村,一個很小的藏族村落。在經(jīng)過一番考慮之后,我也決定辭職,跟著她去她老家住段時間。于是我們把房子轉(zhuǎn)租給別人,收拾行李,先飛到西寧,考慮到她懷孕了,我們便從西寧包了一輛車,直奔青海最西邊的玉樹藏族自治州而去。

路上我問卓瑪,那你男朋友怎么辦?卓瑪一邊玩手機上的小游戲一邊說,男朋友可以分手嘛,我主要是想要這個孩子,我要是不懷孕,大卓瑪怎么轉(zhuǎn)世回來?她要是回不來就得轉(zhuǎn)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說不定會轉(zhuǎn)世成一條魚,被人捕去,要是她轉(zhuǎn)世成一棵草就更麻煩了,活了沒幾天就被牦牛吃掉了。我說,萬一被牦牛吃掉怎么辦呢。她快樂地說,繼續(xù)轉(zhuǎn)世啊,再轉(zhuǎn)世的時候,可能轉(zhuǎn)世成人,也可能轉(zhuǎn)世成動物、植物,天上的鳥兒,地上的牦牛,都有可能的。

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生命在卓瑪這里簡直變成了一種奇幻的大型魔術(shù),生而又死,死而又生,可以變幻成任何形式,卻從來不曾真正死亡過。也就是說,生命居然可以以這樣一種方式在人的頭腦中達到不朽。關(guān)鍵是,如果世上真的有不朽的存在,那這不朽是不是只能存在于人的意識與大腦里?

我們一路向西,漸漸進入了拉脊山的腹部。拉脊山是青海貴德縣境內(nèi)的一座大山,據(jù)卓瑪說,山頭曾經(jīng)有一座拉澤,也就是藏地祭祀山神之所在。可能因為海拔在漸漸增高,車窗外的樹木越來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高山草原,草原上散落著珍珠一樣的羊群和牦牛,孤獨的牧羊人站在草原上,目送著每一輛路過的汽車。我看著車窗外面說,你和大卓瑪真是好姐妹啊,你對她這么好,一定要讓她轉(zhuǎn)世回到你身邊,卓瑪,有時候覺得你就像個俠女。她放下手機,笑著說,我可不是什么俠女,我沒有寶劍,不會輕功,也不能從樓上一下就飛到地上救起大卓瑪。她的語氣有些怪異,我以為她是想起大卓瑪?shù)乃烙X得傷感了,便又轉(zhuǎn)移話題。我小心翼翼地說,卓瑪,生孩子這件事情可不是小事啊,你不怕小孩生下來沒有父親?她又笑了笑,看著外面說,沒事,只要有舅舅就行,在我們那里,舅舅比父親還重要。我心想,原來藏族人也還保留著走婚的習(xí)俗。

走著走著,卓瑪忽然看著外面大叫起來,快看快看,雪雀。然后,她讓司機停車,下車沖進草原。碧綠的大草原一直鋪到天盡頭,巨大的云堡正從那盡頭處轟然升起,每一座云堡都堪稱雄偉,仿佛里面矗立著無數(shù)樓閣廟宇,還有眾多威武的天兵天將。那些云堡看上去都不在天上,而是在離我們頭頂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得著,搭架梯子就能爬得上去。它們好像是因為太沉了,飛不到天空里,只能低低懸掛在那里。

草原上蜿蜒飄動著一條金色的河流,絲帶一般。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群散落在其中,如黑白的棋子,毛茸茸的牦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披掛著一身長毛,連眼睛都遮住了,看見人過來也不害怕也不跑,呆呆的,估計它們是知道自己跑不動,索性就不跑了。草原上到處盛開著鮮花,除了像星星一樣金黃色的蒲公英,還有一種明艷的野花,或白或紅,或紅白參半,名字卻殺氣騰騰,叫狼毒花。連牛羊見了這野花都趕緊繞開,并不敢吃。我疑惑地說,這花把牛羊都能嚇跑?卓瑪說,狼毒花的根是有毒的,所以牛羊不會吃,但狼毒花的根卻可以造藏紙,這種紙能保存很久,不會壞掉,不會有蟲蛀,所以被用到寺廟里抄寫經(jīng)書。

放羊老漢戴著一頂氈帽,遠遠看著我們,他住的帳篷就在他背后,小極了,看上去簡直像一只玩具。我過去和他聊天,他很高興有人來看他,先是對我摘了一下帽子表示歡迎,然后又鉆進帳篷給我端出一碗酥油茶。他會說些簡單的漢語,問了問才知道,只有他一個人住在這里放羊,兒子有時候會過來看看他,給他送點吃的。他指著牛羊說,就我嘛,牦牛嘛,羊嘛,我們住在一起。他腳下一直跟著一只大綿羊,和他寸步不離,羊頭上戴著一朵紅絨花,脖子里圍著一條黃色的圍巾,我說,哎呀,這羊打扮得好漂亮啊。便想伸手摸摸它的頭,不料,那綿羊立刻對我露出兩排牙齒,嘴里兇悍地“嗤”了一聲。我嚇了一大跳,印象中實在沒有比綿羊更溫順的動物,沒想到連綿羊都有兇相畢露的一面。

放羊老漢哈哈大笑起來,說,卓嘎除了跟我,誰都不跟的。原來這只羊叫卓嘎。我說,卓嘎打扮得像個好看的姑娘。老漢很高興地說,卓嘎是個老姑娘了,已經(jīng)十二歲了,十二年前我老伴去世的時候,我請上師算過我老伴哪一天能轉(zhuǎn)世回來,結(jié)果就在那一天,卓嘎出生了,它就是我的老伴轉(zhuǎn)世回來了,我還叫它卓嘎。從生下來卓嘎就跟著我,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白天和我在一起吃飯,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步,現(xiàn)在我老了,它也老了,它要是走在我前面了,我就把它放進河里,讓它的靈魂被河流帶走,轉(zhuǎn)世到一個好的地方,卓嘎,來世你要去哪里啊,記得要告訴我一聲啊。

告別了放羊老漢和卓嘎,我回頭尋找卓瑪,卻見她正趴在草地上認真看著什么。我走過去的時候,她伸出一個指頭對我噓了一聲,我輕手輕腳趴過去一看,有一只老鼠從地上的洞穴里爬了出來,它背上居然還馱著一只小鳥,小鳥穩(wěn)穩(wěn)站在它背上,像駕駛著自己的坐騎出行,即使老鼠跑得飛快,那鳥兒也還是在它背上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駕駛員,嫻熟極了。后來卓瑪告訴我,這不是老鼠,是鼠兔,在草原上,雪雀和鼠兔經(jīng)常生活在同一個洞穴里,雪雀在藏語里被稱為“阿達”,它們會把鳥蛋生在鼠兔的巢穴里,所以小鳥就在人家鼠兔的窩里出生,但它們相處得十分和睦,阿達們經(jīng)常坐在鼠兔背上出行,而鼠兔們想要遷徙的時候,阿達們就馱著它們飛行,所以鼠兔們可以翻山越嶺,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越往西走,氣溫越低,在路兩邊的山坡上,不時能看到瑪尼堆和彩色的經(jīng)幡,再往遠處是雄壯的雪山,在地平線上連綿起伏,像一群雪白的史前巨獸正在遷徙,一種神性的場域開始漸漸顯現(xiàn),人在其中愈發(fā)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有些擔(dān)心地對卓瑪說,卓瑪,你也沒存下多少錢,回老家生孩子又沒有收入,怕是要坐吃山空了,你要是錢不夠用了就問我借,我多少還有點積蓄。卓瑪哈哈笑著說,老實王麗錢多,那就分給我一點嘛,我看你也不像有錢人的樣子。不怕的,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我們藏族人不那么看重錢財?shù)?,愿意把最好的都拿出來供奉給佛祖。

有一段山路很是險峻,一側(cè)是湍急的河流,一側(cè)是懸崖峭壁,車從這段路上經(jīng)過的時候,我看到峭壁上用白色顏料畫著很多梯子,形狀簡單拙樸,有點像胡亂涂鴉的兒童畫。我問卓瑪,這是誰畫在上面的,倒像是兒童畫。她不滿地說,姐姐,這是天梯,都是藏民們?yōu)樽约旱挠H人畫的,他們在河邊水葬完親人,就在這上面畫些天梯,好讓自己親人的靈魂能順著天梯一直爬上天堂。

我趕緊閉了嘴,不敢再亂說話了??磥?,在這方土地上到處都會碰到看不見的神和魂靈,人在其中,也不由得受到精神暗示,會對這種奇特的場域恭敬起來。

一路顛簸到次秀村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下著毛毛細雨,雖然已是七月份了,還是把我凍得直打哆嗦。走進卓瑪家的院子里,只見院子中央有一座瑪尼堆,掛著經(jīng)幡,院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傳出了低沉莊嚴的誦經(jīng)聲。卓瑪?shù)母改负透缟┌盐覀冇M了屋里,屋里居然還生著火爐,爐子上煮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晚飯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大盆牦牛肉,一大摞油餅,一壺酥油茶。卓瑪?shù)哪赣H用小刀削了一大塊牦牛肉給我,把我嚇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卓瑪連忙擺了擺手,用普通話說,她消化不動這大家伙的,要給她小塊的。說罷又割了一小塊肉遞給我,我感激地對她笑笑。然后,他們一家人開始用藏語聊天,我坐在一邊,一碗一碗地喝著酥油茶取暖。

盡管聽不懂藏語,但通過他們的言談舉止,我還是隱約能感覺到,全家人對卓瑪都很恭敬,甚至有些客氣,像對待貴客一樣,連帶著對我都很客氣。聊了一會兒,她爸爸起身打開電視,放了一張光碟,卓瑪忽然出現(xiàn)在了電視里,內(nèi)容有些龐雜凌亂,她在電視里忽而唱歌忽而跳民族舞,忽而又在T臺上走時裝秀,是剪輯到一起的。畫外音介紹卓瑪從一個小小的民間歌舞團一路走向了國際超模。全家人都笑容滿面地盯著電視機看,不時還評論一句,熟知接下來將是什么鏡頭出現(xiàn)。看得出,他們已經(jīng)在家里把這張碟看了成千上萬次,應(yīng)該是家里每來一個客人一個鄰居,就要把這碟放一次,他們肯定已經(jīng)能背得下這張碟里的每一個最小的細節(jié),甚至能熟練唱出里面的每一句歌詞。

卓瑪也跟著家人看了幾眼電視里的自己,仿佛不太認識那個電視里的人,但很快她就顯得有些不自在了,一邊有些不自在,一邊還有些淡淡的驕矜,仿佛她為這個家庭立過顯赫的戰(zhàn)功,以至于全家人都得仰視她。她略略低著頭,長長的假睫毛在臉上投下飛鳥一樣的陰影,正專心致志地割肉吃。她拿著一把鋒利的牛角刀,靈巧地割下一塊肉,又割下一塊,頭也不抬地送進嘴里嚼著,吃完肉又大碗喝酥油茶,完全不再考慮控制體重的事情。我第一次見她吃這么多東西,嚇了一跳,仿佛她之前把自己的胃都藏起來了,現(xiàn)在又忽然從什么地方拿了出來,居然還能使用。這是一個與廣州那個卓瑪迥然不同的新的卓瑪,一個更立體更清晰的卓瑪。

我終于暖和過來一些,捧著茶碗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墻上貼著卓瑪?shù)暮脦讖埦薹螅渲幸粡埵亲楷敶┲胤驹诓菰?,海報下面寫著“格桑花”三個字,另一張是我在廣州見過的那張,卓瑪穿著華美的藏服,手拿轉(zhuǎn)經(jīng)筒,正對著海報外面笑著,因為海報很大,那笑容便也跟著成了一個巨大的笑容,像山洞一樣掛在墻上。那張碟放了很久,等到終于放完了,全家人又掉過頭,客氣地對著我笑,好像在等待我的點評。我連忙大聲說,卓瑪真是太不容易了,從一個小山村里走出了一個國際超模,真的太厲害了。

她的父母還是看著我笑,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明白。就連卓瑪也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頭也不抬,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我說的是與她完全無關(guān)的一個陌生人,倒搞得我不好意思起來。只見她又不緊不慢割下一塊牦牛肉送進嘴里,她的飯量忽然大得驚人,我感覺她這一晚把一年的飯都提前吃完了。這時候她哥哥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我們那個時候都跳舞的,村里的年輕人都會跳舞,我們就都入了歌舞團,梅朵團長以前在拉薩的歌舞團跳舞,后來她自己也想成立一個民間歌舞團,就帶我們出去跳,說可以掙到錢,我們一人背著個小包就跟著她出去了,在拉薩跳過,在北京跳過,天天就是跳啊跳,跳了幾年都乖乖回老家了,回來還是種地嘛,養(yǎng)牦牛嘛,就結(jié)婚嘛,還有的去當(dāng)了喇嘛。我在我們村里開了個小賣部,也不行的,賺不到幾個錢的,一天到晚也賣不出去多少東西,就是賣點青稞酒,放羊的人最喜歡喝青稞酒。我們那個歌舞團一下出去了十幾個人,就我妹妹和大卓瑪沒有回來,其他人都回來了,我也回來了。我們那個歌舞團,我妹妹和大卓瑪跳得最好,還做了模特,村里人都覺得大卓瑪厲害,說她給家里蓋了新房子,我覺得其實我妹妹唱得比她好,跳得也比她好,我妹妹以后留在大城市就不用再回來啦,能賺大錢,還能每天坐飛機。

卓瑪有些不悅,用藏語打斷了她哥哥,兩人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什么,她哥哥便不再說話了,又給我端出來一大碗自制的酸奶,上面灑了一大把砂糖,我連聲道謝,說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她父母和她嫂子坐在一旁只是謙恭地笑,也不多說話,好像在卓瑪面前竟然微微有些畏懼,卓瑪偶爾和他們說一句,他們便趕緊回一句,說完又無話了。就這么相對坐了一會兒,一壺酥油茶喝完了,爐子里通紅的牛糞也漸漸燒成了銀灰色,屋里的溫度開始變低,卓瑪像是終于吃飽喝足了,拉著我到里屋睡覺。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自是安心,和我說了沒幾句話就睡著了,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窗外一直飄著沙沙的雨聲和低低的誦經(jīng)聲,肅穆安詳,又幽深渺遠,有一種棲身在深山古寺里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在誦經(jīng)聲里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雨已經(jīng)停了,我到院子里走了一圈,牛糞墻在雨后散發(fā)著一種植物才有的清香,似乎那堵黑乎乎的圍墻還是活著的,還在悄悄生長悄悄呼吸著。院子里共有五間房,中間的那間做了經(jīng)堂,也是布置得最富麗堂皇的一間,精致的木雕,桌上點著酥油燈,擺著鮮艷的酥油花,供著凈水,掛著唐卡,卓瑪?shù)哪赣H正在佛像前虔誠磕長頭。

早飯是糌粑和奶茶,我們剛吃過早飯,就來了幾個穿著黑色藏服的女人,兩條長辮子拖在背后,每人頭上裹著一條水紅色的圍巾,其中一個女人還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幾個女人手里都抱著自己的刺繡,攤在桌子上請卓瑪看,一個女人用不流利的普通話請我看她的刺繡,要不要?買點吧?這個兩百塊錢就賣,這個三百塊錢,你要想買,再給你便宜一點。原來她們是過來向我們兜賣繡品的。卓瑪皺著眉頭說了幾句什么,又習(xí)慣性地聳了聳肩,就不再和她們多說什么了,我猜是拒絕了她們。幾個女人都坐下來,耐心地等著我們觀賞她們的繡品,眼看我們無動于衷,她們也不生氣,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這時候卓瑪?shù)膵寢層譃樗齻兎钌狭四滩韬陀惋?,她們便慢慢喝著奶茶聊著天,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這時候,那個小姑娘被她母親推到了屋子中間,那幾個女人呈半圓形坐著。小姑娘像站在劇場中央,背著雙手,偷偷看了卓瑪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慌忙把目光躲開了。她很羞澀很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站了半天,忽然就猝不及防地唱起歌來,嗓門極高極亮,高得與她的年齡不成比例,像是寄身到她身上的什么龐然大物,但又明亮清澈,如同被陽光穿透的玻璃。她唱完一首歌之后,像上癮了一樣,又唱了一首,又一首,停也停不下來了。到后來,幾個女人也都跟著她哼唱起來,最后變成了極其壯觀的大合唱。唱完之后,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卓瑪。卓瑪像個威嚴的族長一樣坐在那里,把涂著紅指甲油的兩只手交叉,放開,又交叉起來,皺了皺眉頭,聳了聳肩,用藏語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又用普通話翻譯了一遍,大約是專門說給我聽的,你家央金年齡還小,還是先讓她把中學(xué)上完吧,看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能上大學(xué)是最好的了,花錢也要供她,不要老想著讓她去大城市里唱歌跳舞,唱歌跳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不要成天想著去做時裝模特,先好好上學(xué)吧。

5

卓瑪帶著我在村里散步,整個村莊安靜極了,到處是厚厚的牛糞墻,這樣的牛糞墻像一層殼,把整個村莊包裹了起來,使村莊柔和地湮滅在了自然當(dāng)中,形同路邊的一株花或一棵草。村里有座小寺廟,叫哲忍寺,寺廟里只住著一個很老的喇嘛,卓瑪說這里住的是扎西喇嘛,他十幾歲就出家了,光著一雙腳云游過很多地方,后來云游到次秀村就在這里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十年。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扎西喇嘛曾躲到山里隱居了十年,一個人在山洞里堅持苦修,七十年代下山之后,還是回到了次秀村。平時村里人會請他去做做法事,請他占卜算命,給他些供養(yǎng),他一個人養(yǎng)著村里的七八個孤寡老人,沒人養(yǎng)的他都養(yǎng),還收留了兩個殘疾小孩,如今那兩個殘疾小孩都已經(jīng)長大了,一個嫁到別的村了,一個做了喇嘛,有時候還回來看看他。

我們?nèi)サ剿聫R里的時候,扎西喇嘛正在虔誠念經(jīng),我們便又悄悄退了出來。卓瑪悄悄對我說,你看扎西喇嘛的僧袍,是不能用力拉扯的,一拉扯就會碎,因為穿得實在是太久了,都穿了十幾年了吧,他在村里的威信最高,全村人都很尊重他,誰家里有什么事都過來請他去。我也請他為我算過好幾次命呢,包括當(dāng)初該不該去廣州都請他算過的,如果他當(dāng)初說不能去,我可能就不會去了。

我遲疑了片刻才說,卓瑪,你不要誤會啊,我就是想問問,你覺得每次算命真的都很準嗎?

卓瑪沒有說話,只默默往前走,我只好跟在她后面。路上遇到一個胖胖的男人脫帽向我們打招呼,等他過去了,卓瑪才說,這是我們村里的法師,他剛被別的村請去做占卜了。我差點又問了一句,他占卜得很靈驗嗎?想了想還是閉了嘴。

我跟在卓瑪后面來到了村里的瑪尼康,瑪尼康里有經(jīng)文滾成的大瑪尼經(jīng)輪,經(jīng)輪一端拴一根拉動經(jīng)輪的長繩,長繩上拴著許多小短繩,一群老人正圍坐在大繩下面,一邊轟隆隆地念經(jīng)文,一邊拉動短繩轉(zhuǎn)動經(jīng)輪,據(jù)說這樣做可以懺悔今生的罪過,還能祈求來世的幸福。有個女人在旁邊忙著生火燒水,正在給老人們蒸饅頭做午飯。經(jīng)堂的墻上隱約可見斑駁的彩色壁畫,都是宗教題材的。鍋里彌漫出雪白的水汽,漸漸把整座經(jīng)堂都籠罩進去了,老人們的臉已經(jīng)都看不清了,彩色的壁畫在云霧般的水汽里時隱時現(xiàn),肅穆莊嚴的誦經(jīng)聲沉浮于其中,簡陋的經(jīng)堂里竟折射著一種奇異的光華。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心中只覺得驚異不已。出了瑪尼康,卓瑪忽然對我說,你算命要是就為了準的話,最好還是不要算了。我笑著說,算命不就是為了準嗎?卓瑪扭過臉看著我說,你心里要是什么都不敬畏,你在這世上就不覺得害怕?不要和我說什么信科學(xué),這樣的話我也會說,但這是兩碼事。

我們從村里一棟修得最好的碉樓前經(jīng)過的時候,卓瑪指著那房子,笑著說,喏,這就是大卓瑪家,她給家里寄錢蓋的新房,看著是不是挺豪華?我沒吭聲,琢磨著方才卓瑪?shù)恼Z氣,一時不太能確定她的意思。我們就站在房子外面看了一會兒,沒進去,也沒做更多的評價,然后我跟著她繼續(xù)往前走。路上碰到的人多是些老人、女人還有小孩,估計男人們也多是外出打工去了,看來連這樣偏僻的藏族村落都不能幸免于整個時代。村里的女人們對卓瑪又是好奇又是敬畏,使勁盯著看她身上的衣服,等我們走過去了,她們還在回頭偷偷看我們,邊看邊悄悄議論著什么。我說,卓瑪,你現(xiàn)在是全村孩子的榜樣啊,人人都想學(xué)你呢。她聳了聳肩,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又浮出那只酒窩,說,你想村里人能有什么見識,她們以為到城市里唱唱歌跳跳舞就能賺到大錢,有時候覺得她們的想法挺可笑的,不過,我要是不出去,肯定也會這么想。

我發(fā)現(xiàn)卓瑪回到自己的村子之后,也并非我想象中的自然和舒展,相反,她甚至變得有些拘束起來,好似換了一個人,在城市里時的那份張揚也悄悄收起來了,隨之收起來的還有那些奇裝異服,只換了一條舊牛仔褲,一件有卡通圖案的套頭衫,頭發(fā)辮成一條長辮子。即使這樣,我卻感覺她好像仍然站在舞臺上,舉手投足間還是帶著表演的性質(zhì),只是,和在城市里相比,又是另一番意義上的表演了。很顯然,她和這個村的村民已經(jīng)是格格不入了,村民對她的好奇甚至比對我這樣的外鄉(xiāng)人更甚。

我沒話找話道,現(xiàn)代社會可不就是這樣,哪個角落都不會放過,去年去貴州出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就是在大山深處那些最偏僻的小村莊里買東西,都已經(jīng)是用微信支付了,誰也躲不開的。她微微點點頭,其實也不能怪她們,畢竟都要生活,需要花錢的地方也確實多,種青稞一年不過收入幾千塊錢,連孩子上大學(xué)都供不起,就是做個受人尊敬的法師,一年收入也很少,不過兩三千塊錢,做喇嘛全靠村里人的一點供養(yǎng),也很微薄。所以現(xiàn)在村里人也會想著怎么致富,怎么掙錢,要不他們怎么會覺得大卓瑪最厲害,因為覺得大卓瑪能掙錢唄。不過你放心,就算是這樣,藏族人總體上對金錢的觀念還是淡薄的,村里有些人家會把全家一年的大部分收入都供奉到寺廟里,只給自己留很少一點點,吃的穿的都是最簡單的,我二叔一家就是這樣的,他家住在山坡上,改天帶你去看看。

聽她說,你放心,我心里有些奇怪,好像生怕我會不相信一樣,又聽她說起大卓瑪?shù)臅r候,似乎隱隱透著些嘲諷之意,心里更覺納罕。我們一時無話,我跟著她,只默默向村邊走去。

村邊有一片瓦藍色的湖,湖水清澈見底,湖邊有一些形狀不規(guī)則的土地,再往遠處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看來這里是游牧與農(nóng)耕文化的結(jié)合地帶。在湖邊坐下,卓瑪忽然又高興起來,很興奮地說,你還不知道吧,這村子里的每一座房子每一塊土地都有自己的名字呢,比如我家的房子叫嘎西貢,比如這塊地叫“月亮女神”,那塊叫“小牦?!薄R驗榇謇锶讼嘈?,每一塊土地,每一條河流,每一棵樹里面,包括房頂上,灶臺后面,石頭里面,都住著一個神靈,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神靈,這村子里居住的神靈怕是比人還要多,它們平時也會互相串門聊天,評論一下村里的村民們,誰要是做了壞事,會故意嚇唬他一下,卻并不會真的懲罰誰,除非有人殺生。

我們在湖邊曬著太陽,周身暖融融的,一個魚頭冒出水面嬉戲,我驚叫道,好大的魚。卓瑪?shù)靡獾卣f,沒人吃嘛,有的魚能活一千歲,都能變成魚精,你看有些人什么活物都敢吃,那都是給自己攢下的罪業(yè),我們這里的人平時連只蟲子都不會殺,連蒼蠅也不殺,殺生會讓自己的罪業(yè)果報越來越多的,來世就要受更多的磨難。沉默半晌我才問了一句,卓瑪,你相信人真的有來世嗎?卓瑪?shù)纱罅搜劬粗遥孟裼行嵟?,那?dāng)然,人要是沒有來世那該有多可憐,這輩子太短了,說沒就沒了,人這一世就是在為自己的來世做準備,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放到來世也可以實現(xiàn)啊,積下福報,來世就會比現(xiàn)世好過。

不知為什么,每次聽卓瑪說到來世的時候,都感覺她說得特別賣力特別認真,但就是因為太賣力太認真了,反而顯得有些虛弱,還是覺得她好像正站在舞臺上表演。她說話時的神情也過于鄭重其事了一點,反而讓我覺得,她其實并不是說給我聽的,她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于是我猜測,她正在拼命說服她自己。畢竟,卓瑪離開家鄉(xiāng)后,在城市里已經(jīng)生活了十年之久了,十年是一個不短的時間,現(xiàn)代化的力量都是很驚人的,而且那幾個龐大的城市最終會把一切異質(zhì)性的東西都碾碎,都同化掉,最終打磨成同一副面孔。事實上,在我看來,卓瑪和那些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輕女性們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了,骨子里的要強,懂得抓住機遇,在工作上也可以算得上是拼命,很顯然,她拼命地想讓自己變得更完美更成功一點。但我又總覺得,她對自己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似乎始終保持著一種本能的警惕和厭惡,好像那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大卓瑪,每次卓瑪說她懷的孩子是大卓瑪?shù)霓D(zhuǎn)世,我總有一種聽童話的感覺。從卓瑪?shù)闹谎云Z來看,大卓瑪也應(yīng)該是一個相當(dāng)要強的姑娘,可能比卓瑪還要拼命。便隨口問道,大卓瑪她到底為什么跳樓呢,還那么年輕,可惜了。

她靜靜看著湖面,微笑著說,抑郁癥。

我有些困惑地說,你們藏族人有這樣通達的生死觀,又不重視錢財,怎么還會得抑郁癥?

她撫了撫微微隆起的肚子,繼續(xù)笑著說,真布嘛,她就是太聰明了,不過那都是她前世的事情了,我這不是又帶她回到家鄉(xiāng)了嘛,回來了就好,起碼還能見到自己前世的父母和兄弟,她這一轉(zhuǎn)世和前世就不一樣了,模樣變了,性格也變了,我希望她這一世就不要再出去了,不要再去大城市唱歌跳舞,給人家做情人。

我一怔,扭臉看著她,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她卻停下來往湖里扔了一塊小石頭,看著那圈漣漪漸漸盛開,又漸漸熄滅下去,才復(fù)又笑著說,我也只是說說而已,真要在這個小村莊里呆一輩子,就只能種種青稞,養(yǎng)養(yǎng)牦牛,也不認識幾個字,將來也許會嫁一個酗酒的男人,連著生幾個孩子,一輩子就過去了,也沒什么意思。她這一世既然做了我的女兒,我就一定要對她好,不讓她再吃那么多苦,要培養(yǎng)她上大學(xué),不要像我一樣。

她的話讓我有一種如在夢境的感覺,似乎我們正置身于一種奇特的空間里,前世,今生,來世,只是一棟樓的上下幾層,坐著電梯或者只靠步行爬樓梯,便可以在其中任意穿梭往來。

這時候,一個老婦人,滿臉皺紋,佝僂著背,穿著破舊的藏袍,戴著一頂看不出顏色的絨線帽子,手里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舉止安詳,慢慢從我們面前走了過去。她走過去的時候就像沒有看到我們一樣。我說,這老人家是在湖邊散步嗎?卓瑪說,這是我們村的老拉姆,今年有八十多歲了吧,她在轉(zhuǎn)湖,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她就這樣,每天到村邊轉(zhuǎn)湖一周,從沒有落下過一天,因為湖里有湖神,轉(zhuǎn)湖可以為來世積福報。你看老拉姆過得多平靜啊,我特別喜歡她,在城市里過得不好的時候,只要想想老拉姆,心里就會好受一些。

我忽然想起小林一茶的一句俳句:“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币粯拥目占庞幕?。我嘆息道,在老家就可以像老拉姆一樣,過這么平靜的生活,你卻非要去大城市里闖蕩不可,可見還是那些漂亮衣服的誘惑大。

她搖搖頭,王麗啊,我確實喜歡漂亮衣服,這不假,但你知道我做了時裝模特之后,有個什么感覺,我有時候覺得,做模特和做沙壇城其實是一回事。沙壇城在藏語中被稱作是彩粉曼陀羅,我阿媽曾帶著我去薩嘎達瓦節(jié)上看過一次。寺廟里的喇嘛們把沙子染成彩色的,然后用這些七彩的沙子在地上制作一座絢爛奪目的壇城,那是一座想象中的宮殿,卻美得無與倫比,是只有神才配居住的地方。壇城做起來很費力,要幾十個喇嘛用幾個月的時間才能慢慢做好,等到壇城千辛萬苦地做好之后,你猜接下來會怎樣?接下來,喇嘛們只用一分鐘的時間就把沙壇城故意毀掉,把那些彩色沙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再倒進河里,讓河水把沙子帶到遠方。你聽起來是不是覺得很虛無?但對于喇嘛們來說,這卻是一種重要的修行,他們從這個虛無的過程中獲得了某種巨大的能量。

我扭臉看著她,她也慢慢轉(zhuǎn)過臉來,用黑沉沉的大眼睛看著我說,我和大卓瑪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放羊,一起進了歌舞團,一起去了北京,又一起去了廣州,我們一起在民族風(fēng)情園里跳過舞,我們都喜歡打扮,卻舍不得花錢給自己買好看衣服,我們一起住過沒有窗戶的黑屋子,住得得了皮膚病,她吃過多少苦我就吃過多少苦,所以她想成功我也想成功。別人都覺得她比我聰明,村里人也覺得她比我能干,開始的時候我自己也是這么想的,但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我和大卓瑪其實根本就不一樣,沒什么好比的,王麗,你能明白吧,我和她根本就不一樣,她其實并不比我更聰明。

說到這里她又無聲地笑了一下,不再說話,把目光重新投向了湖面。遠處掠過了一只飛鳥的影子。

當(dāng)天晚上,在給母親的信中我寫道:“我想,卓瑪?shù)囊馑际牵笞楷敯堰@個虛無的過程當(dāng)成是真的了,而她卻時時刻刻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就像沙壇城一樣,它本身是空的,它最后一定會被摧毀,但這種空虛卻力量驚人,就像佛教儀式中的修行一樣,能夠讓人從中獲得某種能量。可是,如果她真的比大卓瑪智慧通透的話,當(dāng)她提起大卓瑪?shù)臅r候,又為何要用那么復(fù)雜的語氣,而不是一個佛教徒應(yīng)有的慈悲。”

……

(此為節(jié)選,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