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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很多很多的“一不是一”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談鳳霞  2021年08月05日14:45

“童年就是很多很多的一不是一?!?/p>

作為深諳經典童書之為“經典”的兒童文學大家,梅子涵老師十分崇尚“小文學”之“大道”,包括“哲學”之道。令我深感震撼的是,在這部頗為“熱鬧”的小說《打仗》中,竟也融入了很是深奧的哲學:“一不是一?!?/p>

懂嗎? 似乎不太好懂啊!

別擔心,故事是十分好讀而且好玩的,依然是那個“自成一格”的梅子涵式的格調,娓娓道來,慢條斯理,有滋有味,有時直來直去,有時似乎又在繞來繞去。但請耐心等待,到后面一定會有某些時刻讓你“拍案驚奇”。

這個關于“打仗”的故事,寄托了一代人的童年情懷,或者也可說是包含了一代代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們)的英雄情結。作者把幾個少年去碉堡玩打仗游戲的迷戀講得有聲有色,尤其是不厭其煩地寫他們糾纏不清的“爭來爭去”。這些言辭灼灼的“爭來爭去”,乍看吵吵鬧鬧、瑣瑣屑屑,甚至不無強詞奪理,但躍動著孩子們對于戰(zhàn)爭歷史以及好人壞人的探索和辨識,也彰顯了孩子各自的個性氣質。少年熱血不就是這種樣子嗎?

這當中的頭號角色是盛氣凌人的陸幸,他口頭禪中一個“屁”字讓人看得膽戰(zhàn)心驚——兒童文學可以這樣反復出現“粗俗”的字眼嗎? 別急,幽默的作者自有其化俗為雅的妙法,他讓教語文的衛(wèi)老師巧妙地“整治”了陸幸的頑疾。這一插敘的情節(jié)分外“妖嬈”,語言文字在這位語文老師手中顯然成了利器,見招拆招般的教導別出心裁、令人心悅誠服,大有“一笑泯恩仇”之風范。緊接其后的另一個小插曲同樣令人拍案擊節(jié),那就是數學洪老師對于放飛螳螂的指示。他對抓了一只最大的螳螂的陸幸說,把螳螂送到外面去,“讓它飛得高一點,不知去向。一是一,但是一不是一,你把它送到不知去向的地方去吧”!之后一只小螳螂來到教室窗戶上時,同學們懵懵懂懂地感覺到了“一不是一”的含義。作者只用寥寥數筆,即把老師們春風化雨的引領勾勒得十分傳神,充滿智慧,且有意趣。

“打仗”游戲是激烈的,作者對此的描寫似乎“潑墨入水”,寫了一次又一次,而實際上,其醉翁之意并不在打仗/爭斗之“雄武”,而在于不打仗/不爭之“溫柔”——這個詞作者“惜墨如金”地用了三次,但凡現身之處,都美好得令人屏息斂氣。孩子們模仿敵我雙方的較量,更多是一種逞能的游戲,根本不明白打仗意味著什么,帶來的后果和傷痛是什么,直到他們偶然在碉堡附近發(fā)現了一座少年烈士的墳墓。當看清了這座墳墓,他們一下子變得不再吵鬧,而是改為給烈士墓拔草,安靜地拔草。陸幸很溫柔地說:“我們輕一點,不要說話!”堅固的碉堡曾經刺激孩子們熱血沸騰的爭斗,而墳墓則讓他們懂得了莊重肅穆,懂得了“溫柔”地觸摸碉堡上的彈痕。

格外令人“拍案驚奇”的時刻,要到故事的高潮:當孩子們聽完那個曾經驅趕他們的老爺爺講述了他和小烈士的父子關系之后,老爺爺就憑空消失了。雖然蹊蹺,但是這次孩子們沒有為此而爭執(zhí),都信服了陸幸關于老爺爺放心而去的說法。作者無意去敲定老爺爺的去向,而就是讓他像那只被放走后的大螳螂一樣“不知去向”。這不得不說是神來之筆,以一種亦真亦幻的“聊齋”手法,帶來魔幻現實主義的神秘色彩,留給讀者去揣想,畢竟——“一不是一”。作者亦無需贅述戰(zhàn)爭與和平的教義,因為孩子們在現實場景中已經默默地感受和領會,以滿懷深情的歌聲,以滿心悲傷的淚水,去聯結起過往崢嶸歲月的光榮與犧牲。孩子們最后一次去墓地拔完草,“我們的童年就在那一天干干凈凈地結束了”。這“干干凈凈”的一句話,產生了干干凈凈的力量,就跟“溫柔”那個詞一樣,清澈又綿厚。

如夏丏尊所強調的,“文學的力量是從‘具象’來的,不具象就沒有力量”。梅子涵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以細膩的風景描寫去營造抒情性的詩意,而是以具象地講故事的本色,在平平實實、有張有弛的敘述中建立了內在的詩意。小說中的主要意象除了特別的碉堡和墳墓之外,還有一個樸素的日常意象——蠶豆,種在碉堡和墓地近旁的生機勃勃的蠶豆。讀到“蠶豆”一處,不由聯想起魯迅的《社戲》,一群少年人看戲歸來,去河邊田里摘了羅漢豆在船上燒了吃,長大后的“迅哥兒”認為那是最好吃的羅漢豆。而對于《打仗》中的少年“我”而言,少年烈士生前愛吃的蠶豆,后來也成為他的最愛。小說的結尾句“我后來最喜歡吃蠶豆了”,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也是一種跨越時空的“一不是一”吧?

當年長的梅子涵回首童年,他確切地看到了——“童年就是很多很多的一不是一”。其實,又何止童年? 過了童年會怎樣呢? 是不是就變成了呆板的“一就是一”,抑或出現了變異的“一不是一”,又或者,有了更多更多的“一不是一”? 反正,讀完這部小說,這個哲學命題就會勢不可擋地駐扎進心里,時不時地提醒我們去想想那“一”之外的許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