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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第8期|高寶軍:在西藏(節(jié)選)
來源:《美文》2021年第8期 | 高寶軍  2021年08月10日08:29

阿里看云

阿里,有天上人間之美譽,以藏西秘境而著稱。

這個神秘的地方,自然景觀讓人銷魂,風土人情使人忘情。別的暫且不提,光阿里的云,就把我一次次看得癡迷,看得陶醉,看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和其他地方一樣,阿里的云也有陰晴雨雪之異,晨暮晝夜之別;也隨季節(jié)更替而更替,因天氣變化而變化。但人們見得最多的,也是我認為最好的,是阿里的白云。那是一種比白還白的白,白得無法比喻,白得難以形容,白得讓人發(fā)癡、發(fā)呆、發(fā)困,多看幾眼就覺得眼皮子沉重。

這白中,有芙蓉玉蘭芍藥花蕊中的嫩,有孔雀仙鶴天鵝翼羽里的細,有蒼茫雪原、浩蕩江河的雄渾,有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的靈秀,時如千軍萬馬赴疆場,時似鬼斧神工細雕琢,千奇百怪,千變萬化,一幅幅畫意詩情,一朵朵舞起歌生。這畫,畫家畫不出她的魂;這詩,詩人寫不出她的境;這舞,舞蹈家舞不出她的姿;這歌,歌唱家唱不出她的韻。

阿里的云之所以這么白,是因為她們是雪山的雪染成的,是圣湖的水洗過的,是鮮純的牛奶泡出的,是酥油茶的香味熏白的。加上透明的陽光照射,浩瀚的藍天映襯,廣袤的草原鋪墊,她不白才怪了?

那些斜斜地掛在班公柳梢的云,嫩嫩地浸在圣湖水里的云,顫顫地頂在格?;獾脑?,懶懶地飄在冰川峽谷的云,柔柔地蕩在青稞田里的云,靜靜地映在牦牛眼中的云,低低地擦著連坡草甸的云,香香地裹著青草甜味的云,遠遠地藏在雪山背后的云,輕輕地拂動卓瑪發(fā)際的云,密密的如同鯨魚鱗甲的云,透透的亮似無瑕水晶的云,颯颯的宛若高山飛瀑的云,比春風軟,比煙霧輕,比冬雪潔,比棉團虛,比十七八歲女孩子的肌膚還要嫩還要細。看著這些悠悠飄逸的云,緩緩舒展的云,徐徐流動的云,我的一身浮躁和疲勞、一切惆悵和煩惱,完全被這沁人心脾的白云抹掉了。

在阿里的幾年里,無論是車上、馬上、機上或是徒步行走中,我隨時都會被這美麗所陶醉。那些洗滌我五臟六腑的云,撩撥我三魂七魄的云,鉆進我耳膜鼻腔的云,跳進我眼睛嘴里的云,浸入我每一個血管細胞的云,時時把我包圍。在這些云起云落的日子里,我的身體填滿了冰清玉潔的云,我的眼前游蕩著五彩繽紛的云,我的腦子里也盡是些云的俏容,云的妙姿,云的純潔,云的飄逸,云的神秘了。

走累了,跑乏了,我便找一處避風的地方,選一塊綿軟的草地,腳一展,腿一伸,眼睛半睜半閉地躺在草甸上,看云山逶迤,看云河激蕩,看云城櫛比,看云路縱橫,看云村靜謐,看云野起伏,看云樹搖曳,看云女婀娜,看云陣雄偉,看云絲飄逸,看云影投地,看一疙瘩云流向天際,又一疙瘩云跌落原邊……直看得日落了西山,鳥歸了巢穴,羊進了圈舍,一兩塊孤云也滑入了黑暗,我才記得站起身走向那孤寂的公寓。

阿里的云有一股香香的甜味。小時候在陜北老家,在山里的云中,我曾聞到過一種帶著泥土味的甜味道。長大后到城里工作,云中的味道就帶著酸腐、含著污臭和喧囂了。進入西藏阿里后,我在云里聞到的是一種比老家還純還鮮的甜味。這甜里有酥油茶的清香,有青稞酒的醇香,有牦牛肉的濃香,有白糌粑的奇香,還有牧民身上的奶膻香,牛羊身上的青草香,寺廟拉康的煙火香,牛糞爐子的干糞香……這香味,我一聞著就覺得特別和親切。

隨著這些云中的味道,在一疙瘩一疙瘩漫卷的云朵下,我看到了前圪梁高來后圪梁低的黃土地,看到九十九道灣里九十九支船的黃河水,看到溝畔畔上箍來山洼洼里刨的窯洞群,看到大碗喝燒酒大塊吃羊肉的眾鄉(xiāng)親,看到頭裹羊肚子手巾放羊的三哥哥,看到對畔畔圪梁梁上站著招手的二妹妹,看到甜格生生的信天游在山坡坡上唱,看到軟忽閃閃的大秧歌在街頭頭上扭。

在這些云里,我一次次看到飄在我兒時上學山路盡頭的云,繞在我躺在山上夢藍天身邊的云,蕩在我頂著烈日收麥打場時頭頂?shù)脑疲仍谖绎L雪夜里下鄉(xiāng)途中的云。這些云,勾起我童年的甜夢,扯出我淡淡的鄉(xiāng)愁。這云里,有爺爺奶奶的身影,有爸爸媽媽的笑臉,有前村子后腦畔小伙伴的嬉鬧,有我生冷不忌、黑紅不避的無知和淘氣……

雨雪前的云是低的,濃的,黑的,沉的,塞堵著一條冰川,纏繞著一座雪山,籠罩著一池湖水,迷茫著一片原野。她們一層挨著一層,一團擠著一團,云中有云,云外有云,越壓越低,越聚越濃,越攪越黑,越翻越沉。她們一會兒翻滾成云山,一會兒聚集成云崖,一會兒奔騰成云河,一會兒定格成云樹,把云的氣勢、云的厚重、云的神秘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倏地,云舉起手中的鞭子,向這廣袤的原野上抽來,一道閃電便耀紅了一座山,照亮了一道川,雨雪就像一簾碩大無比的天幕從遠處席卷著、彌漫著、呼嘯著來了。這時候,云和雪雨就難以區(qū)分了。

雨雪伴著風,風攪著雨雪,天地間混沌成一片。等到風停了,雨雪住了,云已是平平的淡,漠漠的灰,與地上的雪融為一體。直到烏鴉在電桿上抖著打濕的翅膀,野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爪印,我才發(fā)現(xiàn)還有幾塊閑云在天上打盹。

等到太陽把云層照得越來越薄、越來越淡時,云就像一位害羞的新娘,款款揭開她神秘的面紗,于是,天露出了一塊藍,又露出了一塊藍,不知不覺中,云少了,天多了,高原更加遼闊了。而我這個看云人,則愜意地聽鳥鳴遠山,看雨潤稼田,觀雪綻枝頭,賞云繞峰巔,心情比這雨雪后的云還要舒坦。

霞是云的晚年,是一天的收獲季節(jié)。因為老家的習慣叫法,我一直叫她火燒云。每天的日落時間,火燒云就燒了起來。天紅成一片,云黃成一團,山川河流被涂抹得金子一般耀眼,大樹小樹都鑲上了明亮的金邊,像火焰山噴火一樣熱烈。這時候,淡云被燒成濃云,白云被烤成彩霞,就連那些河邊振翅的黑頸鶴,湖面盤旋的棕頭鷗,馳騁原野的藏羚羊,塞滿村道的牛羊群,都被火燒云染上血紅的、金黃的、紫醬的、玫瑰的、青紫的、墨黑的色彩。

在太陽就要鉆入西山的時候,遲歸的牛羊便融入了這美輪美奐的云霞之中。這些看慣了云起云落的高原精靈,它們不理會云的慢慢消逝,不理會夜的步步逼近,依舊悠閑地吃著草,悠閑地擺著尾,悠閑地望著云想自己的心事。一群烏鴉鉆進了山崖,一隊羚羊翻過了山巔,一只蒼鷹把翅膀一扇,將一天的云扇向西邊的遠山,留下一襲無邊的黑暗。

總是這一時候,我的思維便飛回了文化繁榮的唐宋年間。我仿佛看到劉禹錫“晴空一鶴排云上”的豪放之云,王之渙“黃河遠上白云間”的遼遠之云,李白“孤云獨去閑”的淡泊之云,杜甫“野徑云俱黑”的沉重之云,蘇軾“黑云翻墨未遮山”的磅礴之云,張先“云破月來花弄影”的愜意之云。這云中,我還看到張復“凌空還似翼,映潤欲成鱗”的萬變之云,皎然“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的逍遙之云,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閑適之云,李商隱“潭暮隨龍起,河秋壓雁聲”的迷離之云。直到山野里一聲鳥鳴,或草叢中躍出一只野兔,我才回到了當下,發(fā)現(xiàn)自己正不換眼珠地欣賞著阿里的云。

這時候我在想,古時的文人騷客們如此喜歡寫云,寫云的文章如此之多,可為什么翻遍唐詩宋詞,查盡楚辭漢賦,卻找不到一篇描寫阿里之云的章句。答案是這些文豪們沒有到過阿里。就連一生飄游的千古奇人徐霞客,似乎也沒有來過這里。沒來過也好,要是他們來了,還用得著我在這里出丑丟人寫這篇夾生的短文?

調解我心情的白云飄遠了,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仍然是白云。安放我靈魂的彩云流散了,留在我心中的,依舊是彩云。這阿里的云,我天天看都不嫌煩,怎么想都心里甜!

過林卡

綠地毯似的草甸上,花撒著一圈一圈的人。這是噶爾縣左左鄉(xiāng)的老百姓在過林卡。

在他們中間,鋪著一塊塊油布,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酒和肉,各種各樣的奶和茶。人們相互敬酒,盡情地說笑,一些坐不住的年輕人來回奔跑著打鬧?;鸺t的太陽照得一灘草懶散,照得一河水清冽,也照得幾個不經曬的女孩子直往邊上的帳篷里鉆。

酒足肉飽了之后,牧民們像服了興奮劑一樣,一下子來了興致。不知誰唱了一聲,也不知誰和了一句,一哇聲就都唱了起來。歌聲飄出草甸,飄上雪山,飄在一疙瘩一疙瘩棉團似的白云頂端。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走出人群,隨著歌聲的節(jié)奏,跳起了鍋莊舞。長袖在風中翻舞,雙腳在草地上跳彈,身影在人們眼前已閃成一簇花團。又一個小伙子著了愛,也甩袖走出人群。緊接著,三個,五個,十個,幾十個,一齊加入人群,頓時就跳成了一個舞池,圍成了一個圓圈。

圈越轉越大。歌越唱越響。舞越跳越歡。隨著隊列的花樣變換,舞者們身子在搖晃,腳步在移動,長袖在飛舞。這些平日樸實木訥的牧民們,一個個興奮得豁出老命了——怎么夸張怎么跳,怎么高興怎么唱,天王老子也擋不住他們的快樂與豪放!

幾百人的大圈子,一下子連接了起來,旋轉了起來?;ɑňG綠的衣衫,旋風一般,看得人眼花繚亂;發(fā)音不同的歌聲,響徹云霄,不斷向四野擴散;急促有序的腳步,宛如驟雨,凝聚成歡快的鼓點;黝黑粗糙的面孔,花兒般綻開,燦爛得像一朵朵盛開的牡丹。

這些匯集起來的歌聲舞聲,沖向遠處的峽谷,震得滿山谷都是回音:“嗡嗡——咵咵”“咵咵——嗡嗡”,它們又組成一個個新的林卡陣營。

舞動的圈子在放大,重疊的圈子在拓展。這一圈一圈的波紋,像洪水中的漩渦,把這些舞者漩進去又漩出來,漩出來又漩進去。

這是振翅的蒼鷹在盤旋,這是奮蹄的駿馬在奔騰,這是洶涌的江河在咆哮,這是漫天的流云在飛翻。這種投入,這種灑脫,這種放浪,這種不管不顧的自在,一下子把茫茫的戈壁都舞動了起來。

一個臉膛黑紅的漢子雙目緊閉,一行熱淚順著面頰來回扭曲。是想起了傷心事?是眼睛里進了塵?我不能明白。一個身材高挑的卓瑪在抽泣,肩膀在輕聳,胸脯在微動,淚水和汗水早攪在了一起。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忘了情,腦袋搖成了三弦,腳手舞成了狂草,是情到深處不自禁?是酒的作用不由人?我沒有弄懂。

在這樣孤寂荒涼的地方,能感受到這樣的熱度,能這樣盡情地抒發(fā)人的野性,有誰會不熱血沸騰?又有誰能置身之外?不知不覺中,我們這些從縣上來的同志,也起身轉進這令人銷魂的圈子當中。

在這無比歡樂的氛圍中,我們忘情地歌唱,盡情地起舞,沒有誰害怕唱得不好舞得不美而惹人嘲笑,因為你的聲音你的舞姿早被這歌舞的海洋淹沒。

這時候,你的手抓著誰的手或被誰的手抓著,你的腳踩了誰或被誰的腳踩了,完全由不了你。你只能感覺到聲浪一會兒朝左飄,人潮一會兒向右晃。假如你的臉蛋被誰啃了一口,你的身子被誰擰了一把,或是一個站不穩(wěn)的女子倒在你的懷里,你也大可不必在意,因為這不影響高原的包容和人們的大氣。唱吧,舞吧,喝吧,自然一回,真實一回,忘情一回,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好!

唱的人陶醉了,舞的人心醉了,喝的人酒醉了,而聽的看的人卻被別人的快樂和自己的開心給美醉了。男人的臉上掛著汗珠,女人的臉上露出紅潤,無論年齡偏大的歲數(shù)還小的、做事穩(wěn)重的性格矜持的、見人羞澀的說話臉紅的,這時候都瘋成了醉漢,狂成了孩童。

我看到,一種叫快樂的東西,從他們的嘴里唱出來了,從他們的眼里迸出來了,從他們的臉上溢出來了,從他們的身上跑出來了,從他們的……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也都醉了。山傾斜著,水奔騰著,云旋轉著,草搖擺著,就連那些來自遠方的風,也旋成一個個圓形的圈,學著過林卡的人群,吟唱著,旋轉著,老半天徘徊著不肯離去。

草地上的一群羊愣了,定定地站在那里,豎著兩只耳朵聽;河邊上的幾只牛呆了,不由自主地排成一排,把一對對黑亮的圓眼睛向人們投來;草尖上的一只鳥醉了,也不見叫,也不見飛,兩只爪子抓在草稈上,一搖一擺得像要往地上栽。

一個從小路上來的男子走不端,身子向左斜,腳步往右撇,兩條瘦胳膊卻水蛇一般舞著。一塊鵝卵石一打絆,男子一個跟頭倒在地上,也不見有人看著笑,也不見有人過來扶,待我走到他跟前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睡得王朝馬漢——呼扯得勻稱,臉綻著笑容,兩條瘦胳膊還一揚一揚地隨著鼓點舞動。

好獨特的民族文化!好銷魂的牧區(qū)林卡!

歡樂與憂愁,抗爭與夢想,封閉與開放,都在這歌舞中交織。在這近似狂歡的過林卡中,人們驅散了生活的煩惱,舞掉了身心的疲勞。到了這林卡場上,人,還有什么想不開?還有什么放不下?

透過層層疊疊過林卡的人群,我的思緒飄向了黃土高原的家鄉(xiāng)陜北。我看到了街頭巷尾的大秧歌,看到了紅白喜事的老嗩吶,看到了悠揚豪放的信天游,看到了狼吞虎咽的打平伙,看到了鏗鏘有力的說書匠,看到了……

當歌舞戛然而止的時候,整個草原只剩下一種孤獨的靜,讓人覺得它陌生而恐懼。黑正一步一步把明的變?yōu)榘档?,把白天變?yōu)楹谝埂?/p>

當夜幕籠罩了整個草原時,牧民們又燃起了一堆用荊棘爾和干牛糞混合的篝火。隨著火焰的升起,四野里出奇的寂出奇的黑,牧民的臉膛被火光映得褐紅褐紅,一個個像是從遠古走來的先民一樣神秘。

看著這撩人的火光,看著這靜謐的夜晚,牧民們又坐不住了。草地上躺著的,帳篷里醉著的,河道邊溜達的,一齊向篝火堆聚來。這時候,人們又瘋了,又醉了,又不由自己了。歌聲再一次打破夜晚的靜,鍋莊再一次攪亂人們的心,這藏民們的林卡,怎就越過越來了勁?

微風從草原的西邊刮來,星星在黑暗中眨眼,我看到,這些唱癡了的,跳瘋了的,喝醉了的人們,沒有一點歇下來的意思。累了的倒在草地上就睡,睡醒的爬起來繼續(xù),而那些跳出火花的,唱出意思的,喝出感情的,趁著夜的黑,攜手向草原深處走去。

離開了過林卡的草地往回走,一輪油亮的明月掛在西天,一只夜鳥在遠山上鳴叫,而我的腦子里,依然被悅耳的歌、優(yōu)美的舞塞得滿滿當當。

今夜阿里月

當我走在這條國際河流——印度河源頭的森格藏布江畔時,行走在這里的只有我和幾條找食的野狗。

往常這個時候的這個地方,爺孫嬉鬧于橋頭廊道,情侶漫步于樹叢花間,看到的都是愜意,聽到的盡是甜語,連月下的影、樹叢中的風、江河里的水,都蘊含著一種溫馨的暖意。

今夜這里沒有人,是因為人們都回家過中秋節(jié)去了。在這個大團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里,到這里來的,大概也只有獨步江畔的我和這些四處找食的野狗了。野狗不像有主的狗那么幸福,主人過節(jié)它們至少也能啃幾塊骨頭。野狗不指望有人給它們扔骨頭,只要不拋磚頭砸扔石塊打就是萬幸了。

夜出奇的靜,車入了庫,人回了家,鳥進了巢,連四周的雪山和河流,這時候也都睡了覺,整個江畔不見一個人影,沒有一點響動,像探險家進入月球一般安寧。我側耳細聽,似乎能聽到月亮打盹的輕微鼾聲,能聽到星星交流的低低悄語。我抬頭仰望,雄壯的燕尾山顯得比白天瘦小了很多,通往不同方向的街道也比往常狹窄了不少。月分外地明,似瑪旁雍措圣湖的水里撈出來一般嫩,如喜馬拉雅雪山的冰川里蹦出來一樣冷,把人的五臟六腑都浸潤得涼爽干凈。大概是沒人賞的緣故,或是因為我看了她幾十年,月今夜就像專門為了讓我看似的,不容風的干擾,不許云的遮擋,就那么挺挺地、靜靜地立在那里,讓我慢慢地賞,細細地品。

我看到,月缺了一點點角,少了一圈圈圓,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殘缺的美吧?我突然想起同事小平頭兩天說過的一句話:“今年中秋,十五的月亮十七圓!”為啥十七才圓呢?大概月知道十七是我的生日吧!她可能知道,十七日這一天夜里,最想念我的爸爸媽媽不在身邊,我最想念的兒子女兒不在跟前,我最親近的兄弟姐妹不能團聚,我最要好的同事朋友不得見面,所以她才把她最美麗的芳容留給了這一夜!

一只鳥從樹叢中飛起,劃出一襲黑色的弧線,消失在茫茫的暗夜,留一地清冷直往人衣服里鉆。微風輕輕一蕩,滿地落葉隨風卷起又落在街道,一江碧水頓時皺起層層波紋,我的思緒便隨著這漣漪蕩漾而去。這一刻,我看到頭頂上的月,是懸在家鄉(xiāng)村口山腰上的月,是掛在老宅院外老槐樹上的月,是藏在溝河灣小溪澇池里的月,是披在山坡糜谷葉子露珠上的月,是馱在山里勞作歸來父母肩上的月……

在這似水的月光里,如玉的月亮中,我還看到倚門盼歸的父母,看到已逝多年的爺爺奶奶,看到孩童時的妹妹弟弟,看到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兒子女兒,也看到了比自己孩子還小的兒時的我。這個永遠留在童年時代的我,好像也永遠被我留在了家鄉(xiāng)。蜿蜒的山道上,他背著小書包去上學;黃風彌漫的荒野里,他提著攔羊鏟在放羊;溝壑縱橫的山坡上,他扛著老镢頭挖甘草;驕陽似火的田野上,他流著汗水收麥子……

清風吹著柳枝輕輕地搖,云兒繞著月亮緩緩地飄,我的大腦正圍繞著這輪亙古不變的月思考。在我看來,頭頂上這輪照過古人也照過今人的月,是有顏色、有溫度、有味道、有分量、有聲音的。在家鄉(xiāng)看月,我總覺得月是金打的、玉造的、玫瑰編織的,看著她心里就暖暖的、甜甜的、輕輕的、柔柔的、靜靜的,每一次看她,都能點燃我點點希冀,喚出我種種幻想,滋潤我絲絲甘甜。今夜,我突然覺得月是銀打的、銅鑄的、冰雪砌就的,看著有一種冷冷的、酸酸的、苦苦的、沉沉的、隱隱的感覺,她扯出我淡淡鄉(xiāng)愁,映出我淺淺孤寂,勾起我縷縷回憶。

一陣悠揚綿長的二胡聲從一戶燈光幽暗的窗戶里飄出,把正在沉思中的我喚醒。二胡聲時斷時續(xù),時遠時近,斷時余音繞梁,續(xù)時清純入耳,遠時如在月宮,近時似在身旁。這突如其來的二胡聲填滿了寂靜的夜晚,也攪得我心里一陣陣酸楚。這拉胡人二半夜奏出這悲戚憂傷的曲子,是心里苦?是想家啦?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我抬頭望月,覺得月亮正靜靜傾聽著二胡的拉奏;我低頭看江,聽到江水正和著二胡的節(jié)拍輕輕吟唱。

江水的吟唱聲悅耳而動聽,像鷺鷥抖動翅膀一樣低沉,似清風拂掃落葉一樣輕微,宛若一塊光滑細膩的絲綢,出溜溜滑向遠處山崖下的黑影里,聽得我心里舒恬而凄涼,不由得生出些許落寞。一疙瘩云影從江面上飛過,又一疙瘩云影從江面上飛過,把我孤獨的影子一次又一次抹掉。一顆流星受了驚嚇,一頭墜進了江河之中,我探頭向江水里望了一眼,它正眨著眼睛在江水里笑。

一株從荒野里刮來的沙蓬飄忽不定,一會兒貼著樓體一動不動,一會兒躥上半空左右翻飛,像一個天外之物一樣讓我覺得神秘。當它最終一個跟頭栽在江畔的柳樹根底時,幾只頭伸進垃圾桶覓食的野狗嚇得霍地跳起來,沖向不同方向的巷道,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只貓頭鷹從一根電線桿飛起,落在另一根電線桿上,藍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后悔——后悔”地叫了幾聲。我望了一眼空曠深邃的天穹,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向電桿投去。貓頭鷹一展翅膀飛向了更遠的地方,我也站起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沿街的住戶亮著燈,透過窗戶盡覽屋內的喜慶情景。一戶人家大開著窗簾,桌子上的西瓜月餅、盤子中的羊頭牛肉,看得人一陣陣直流口水。一桌子人站起來又坐下相互敬酒,說笑聲一股股涌出窗戶灌入我的耳中。兩個小娃娃頑皮,趴在窗臺上向外觀看,見街道只走著我這么一個人而感到稀罕,抬起胳膊不停地指指點點,并喚來一個穿得十分講究的婦女拉開窗戶觀看。

“愣瘋子,有什么看的,趕快回桌上吃飯!”女人的話順著風鉆進了我的耳朵。愣瘋子?在人們眼里的這個時令、這個時候,在街上轉悠的,不是瘋子還會有什么人呢?最好也大概只能算個醉漢了。女人拉著兩孩子回到了飯桌上,我把目光轉向另一戶人家。

這是一戶青年人居住的地方(我這樣以為,也許住著老年人也有可能),粉紅色窗簾,深茶色窗戶,透過橘紅的燈光,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在窗前晃動。顯然,這是一對情侶正臨窗對飲。聽不見酒杯碰撞的響動,聽不見相互傾吐的聲音,只看到酒杯頻頻舉,兩個人頭時相碰。月光柔柔地灑在窗紙上,似乎也湊上前偷窺他倆親密的舉動,偷聽他倆甜甜的情話。這樣的節(jié)日,這樣的情境,似乎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我悄悄地邁步離開,生怕破壞了他們這份美好的靜謐。

幾家歌舞廳霓燈閃爍,門關得嚴嚴實實,但歡快的歌聲卻擠出門縫,被裹著落葉的冷風吹得滿巷道亂竄。一只野貓蹲在果皮箱下聽得陶醉,被我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出溜一躍身從我的腳下沖過,爬上一棵柳樹的頂端,綠汪汪的眼睛盯著我不友好地察看。我頭發(fā)梢子直豎,渾身嚇出一身冷汗,差一點癱坐在石鋪的人行道上。望著蹲在樹梢枝丫上的野貓,我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貓“吱哇”叫了一聲,跳下樹鉆進了一戶人家的大門。

聞著一街的肉香酒濃,看著一路的孤月瘦影,我從萬籟俱寂的孤夜走向灑滿霜葉的獨院。寒雁在遠山鳴叫,餓狐在深壑哀號,我抬手關上冰涼的鐵門,隔著玻璃再一次望著冷月發(fā)愣。這一夜,我知道自己又睡不著覺了!

春雪飄然

雪已經下開了,我還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一個白色的絨團翩然而至,輕輕地落在我的肩上,匆匆地化成水珠,瑩瑩地閃著光亮,悄悄地滲入我的衣衫深層。

她是何物?又來自何處?我仔細地找尋,但難覓其蹤影。

在我還茫然思索時,又一個白色的絨團在我眼前閃了一下,落在我粗糙的臉上。待我抬手捕捉時,一顆水珠濕了我紋皺清晰的掌心。再抬頭尋找,一個絨團飛來了,兩個絨團飛來了,滿天的絨團一齊向我飛來了!

她們的身子輕盈,她們的步姿美妙,她們的衣衫典雅素淡,像一個個來自天界的仙女般飄逸!

哎呀,好迷人的高原雪!

草尖上落了雪,樹梢上落了雪,屋頂上落了雪,山頭上落了雪,河畔上落了雪,墻頭上落了雪。雪給大地披上了一襲白紗,所到之處都是一派潔凈剔透。鳥窩里落了雪,牛棚中落了雪,羊圈里落了雪,牛羊的身上落了雪,望不到頭的原野上也落了雪。白雪覆蓋的大地和白云密布的天空融在了一起,黃色的天地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

一個穿著紅色藏袍的姑娘走過來,紅藏袍的色彩一層層變淡,一頭秀發(fā)也一層層變白。姑娘站定了一跺腳,身上雪花飛舞,頭上雪花四濺,衣服的紅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艷麗。

一群麻雀轟地從院子里飛起,落在了被雪粘白粘粗的電線上。電線被壓成一條弧形,格悠悠地顫動,雪片便撲簌簌地往下跌落。幾個小娃娃打雪仗,抓了雪對扔,跳躍著嬉戲,大聲地歡叫,聽不清他們說些啥,只覺得他們的聲音襯得大地更白凈。

雪花由飄變成了落,我才意識到她真的要下了。

村道上,白色的牧人趕著白色的羊群,在比羊群更白的路上匆匆歸來。雪地上踩出一道道蹄印,白雪上留下一粒粒糞珠,一坨坨黃色的尿印在白雪中顯得格外分明。

公路上,大車小車都俯首緩行。車篷上頂著白雪,車身上流著雪水,分得清白車還是黑車,看不出高檔還是低端,大雪中它們一律平等。遠處看不見有車來,近處覺不著車在行,只有那明晃晃的大燈一明一暗地忽閃,像調皮的孩子夸張地眨著眼睛。偶遇三兩個步行人,衣服裹得很緊,腦袋埋得很深,身上的雪把他們化入一片茫茫的白中,只有口中吐出的熱氣,才讓人在靜與動中分辨出他們。

荒野外蹲著一條白色的狗,尾巴拖得很長,頭顱揚得很高,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放出幽幽的藍光。扔一疙瘩石塊出去,白狗腰身一展變成了灰狼,一縱身逃向更遠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樣的爪印。

一戶人家的窗戶里透出一抹橘紅,一個從外面歸來的男子正卸裝進門。門里走出來一個穿著條紋藏袍的女人,一邊拍打男人身上的雪,一邊用毛巾擦拭男人臉上的水,聽不見他們在說啥?只看見幸福臉上掛。

風吹著雪花斜斜地飄,飛上了莊戶人的窗戶,飛進了姑娘的衣領,飛入了欲張口說話小伙子的嘴里,飄掛在正含笑自賞婦女的睫毛。待婦女眨眼尋找雪花時,那片雪花化成了水滴落在地上,引得一屋檐的雪水嘀嘀嗒嗒地應答。

雪說停就停了,停在一群姑娘的笑聲中。

姑娘們的笑聲來自一個寬闊的場院。她們也許是湊在一起研究針線,也許是野在一塊唱民歌,抑或是趁天下雪干不成事搓麻將。她們把目光投向場院的另一邊,一個小伙子正在揮帚掃雪。正掃處露出了地面,剛掃處又鋪了一層薄雪。

姑娘們嘲笑小伙子呆板,待雪停了再掃,就是不掃讓它消在院里也沒有什么不好?小伙子臉一紅,握著掃帚不再動彈。姑娘交換了一下眼神,笑聲便從場院里傳出。笑聲驚飛了一只屋檐下的小鳥,也笑停了滿天飄落的雪花。

雪停之后,云就淡了,大地也就慢慢地看得清了。山顯得臃腫,野顯得平整,整個視線里的高原,都無角無棱。村道院落里,山野小道上,不斷增加著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腳印。

一個小女孩穿一雙膠鞋,走一步回頭看一眼自己踩出的腳印,臉上的笑容比雪花還要燦爛。在她面前,留一串另一個小孩踏出的腳印。女孩低下頭去,在那腳印旁邊積雪上輕輕踩了一下,然后認真比對兩個腳印的相同與不同,神情鄭重而又專注,表情好奇而又生動。

山路的平臺上,幾個小孩為一個梅花狀的蹄印展開一場不大不小的討論。有的說是野狐的爪痕,有的說是貍貓的腳蹤,有的則說是野兔的印痕。最后討論變成了爭論,爭論變成了吵嚷,先人祖宗的罵聲把溝洼震得四處都是回聲。

太陽一露頭,雪消得比狗跑的速度都快。

一個靠山坡的院子里,一位戴氈帽的老人正在掃院子里的積雪。第一掃帚掃的是雪,第二掃帚雪里便帶出了水,第三掃帚下去時,雪水泥已和在了一起。老人再沒有掃第四掃帚,抬頭張望起對面的莊院,琢磨這里為什么發(fā)出響動?

對面莊院里跑出來一個年輕小伙子,渾身是力,但又漫不經心,一邊跑一邊吹著叫不上名堂的口哨。哨聲突然停了,腳下的雪水和著稀泥滑了他一個趔趄,他一邊飛奔一邊尋找平衡。但由于速度過快,終于沒能站穩(wěn),小伙子像跳水運動員一般展展地撲進路邊的水坑,一團黑影隨著水花翻飛,最后落在積雪上,那是他為了給村里姑娘顯擺新買的大黑框墨鏡。小伙子一邊匆匆揉腿,一邊強支著胳膊爬起,轉動著腦袋慌慌張望,想以最小的動靜避免別人的注意。可幾只啄食的藏香雞不肯配合,因受了驚嚇,一邊大叫,一邊屁股著地半張著翅膀飛奔,嘶叫聲引來了滿村人的目光,離他最近的幾個小娃娃早笑得跌倒在雪地。

在小孩子頭頂?shù)年柶律?,雪已經化開,一坨坨濕地在太陽的蒸騰下冒著熱氣。地里的苜蓿一撮一撮地露頭,青草一根一根地冒尖,空氣潮潮地透出暖意,一只催種的山鳥正蹲在地畔上拉長聲調叫喚。

在叫喚聲還沒停歇的時候,村子里的牛羊都出了圈。牛低著頭往河灘里奔,羊抬著頭往陽坡上跑,那漫山遍野的白雪,一層層一片片地慢慢滲入土地,只有背陰處的一星半點白還強撐著把冬天堅守,可陽光不給它這個機會。一抹光芒過去,雪瞬間軟了,酥了,薄了,稀了,最終化了,融入了春意盎然的阿里大地。

春風吹過獅泉河

風把高原喚醒

阿里的春是被風喚醒的。

當內地的季節(jié)早已麥青菜黃時,藏西高原的阿里還躺在雪山的懷抱里睡覺。它睡得好死,睡得好沉,睡得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是柳綠花紅。這時,風來了。在門上輕輕地敲,在門縫低低地叫,在面頰柔柔地拂,在耳畔輕輕地喚??粗咴了恍训臉幼?,看著遠方生機勃勃的景象,風急了,不由自主地發(fā)起了脾氣。

風脾氣一上來,嗓門就高了,動作就大了,整個藏西高原就成了它的世界。冬天的被褥被它掀起,冰雪的衣衫被它撕碎,高原終于睜開了它沉重的眼皮。

在藏西高原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外面的生機一齊向它撲來。陽光露出燦爛的笑臉并將它投向雪山,雪山流下感激的淚水一點點匯成小溪,小溪跳躍著向前飛奔,一路上呼朋引類聚成小河,越來越寬闊,越來越平緩,越來越自信和快樂。

待小河歇下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天地一片新奇——天空是一抹抹淡藍,陽坡是一絲絲淺綠,一隊隊蜻蜓在小河邊的濕地上放飛,引逗得一莖莖小草把腦袋探出地皮。

天一天天變暖,地一天天變綠,只有那喚醒高原的風不知什么時候隱匿得不見了一點點蹤跡。

(《在西藏》節(jié)選,詳見2021年《美文》八月號)

高寶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就職于西藏自治區(qū),作品多見于《人民日報》《美文》《人民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