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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說的明日想象:如果未來一片光明,那危險和黑暗又去了哪里?
來源:界面新聞 | 董子琪  2021年08月13日11:25

 

站在2021年,我們應當如何想象未來?近來我們看到了兩本關于未來的作品問世。一本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未世》,收錄了青年作家想象未來的數篇小說,另一本是中信出版集團推出的王威廉科幻短篇集《野未來》。在《未世》里,張冉的同名小說描繪了一個極為孤寂的未來,世上只剩唱上黨梆子的琴童孤獨行路,路上所有聽眾都無法對他回應、與他交談;在《魂歸丹寨》中,江波將苗家丹寨頌詩通靈的儀式與現代腦部科學技術結合起來,探討民間信仰并非無稽之談,通靈的感覺也可以用科學實驗的方法復現?!兑拔磥怼穭t勾勒出了一個擁有天眼監(jiān)控技術、記憶備份乃至經驗復制的未來,同時也試圖提問,這些技術究竟如何動搖了我們對肉身和感情的天然信念。

經典科幻作家H.G.威爾斯和萊姆都曾站在他們的時代眺望未來,他們的關懷與擔憂和中國當代青年作家不乏共通之處——在那看似和平安詳、人人快樂的金色未來,究竟?jié)摬刂裁次kU?

人類的退化

H.G.威爾斯寫于1895年的《時間機器》是科幻小說史上最早的以時間旅行為題材的作品。在這部“穿越小說”中,旅行者第一次抵達了未來,那個未來是一個已經趨近完美但宛如荒園的地方:人們徹底征服了自然,生活井然有序,擺脫了他們不想要的所有東西,包括空氣中的飛蟲和細菌,并用預防性的手段根除了所有的疾病,人口增長問題也成功得到遏制。然而,因為已經擺脫了生存威脅,人類的激情也銷聲匿跡,激情被視為野蠻時代的產物,活力也成為了弱點。人人身著華服,卻沒有人繼續(xù)勞作或者斗爭。

《時間機器》

[英]H.G.威爾斯 著 顧憶青 譯

果麥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年

在不斷深入的過程中,旅行者發(fā)現,未來世界里人類分化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他最初見到的身著華服、溫和優(yōu)雅的小矮人只是其中一種,另一種人類長居于地下,渾身灰白、面目可憎。小說中地上與地下兩類人種的區(qū)分,是作者通過當時的發(fā)展趨勢預言出的。19世紀人類對地下空間的利用愈加深入,工業(yè)文明在地下發(fā)展壯大,人類也在地下勞作生活越來越久,無論是地鐵、地下餐廳還是地下工廠,都預示著地上與地下生活空間分割開來的趨勢——“地上空間最終成為富人地盤,他們在此尋歡作樂,追求美好生活。而地下空間則屬于貧民,窮苦的勞動者需要不斷地適應地下工作環(huán)境。”從這一觀察出發(fā),旅行者也發(fā)現了未來社會的終極形態(tài),人類在未來世界的成功,不僅包括科學和工業(yè)對自然的征服,更是對同胞的征服。地上人與地下人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在人類分化后繼續(xù)著:地上世界的人逐漸退化,體型變小、力量減弱、智商降低,而被剝奪享受陽光權利的地下人則因為長期浸潤工業(yè)文明,比地上人更有思考能力,也試圖報復那些受到優(yōu)待的小矮人,“地上世界的人類逐漸變得纖弱嬌美,地下世界的人類則走向純粹的機械工業(yè)?!?/p>

《當沉睡者醒來》是威爾斯另一篇通過沉睡者想象未來的小說。主角是來自19世紀的失眠者,在極度的困倦中他終于睡著,還一口氣睡到了兩百年之后。醒來時他發(fā)現,某種陰差陽錯讓他擁有了巨額的財富,世界也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F在的世界是由財富統(tǒng)治的卑微世界,隨著超自然宗教的崩潰、公共榮譽的下降以及財富的上升,人們不再相信上帝卻依然相信財富,而財富的象征就是泰坦式的建筑。失眠者所熟悉的19世紀的希冀與追求,諸如自由與平等、每個人都有機會獲得幸福的想法依然沒能實現——不錯,機械科學進步了,社會組織也發(fā)展了,每個人都有充足的食物與衣服,但人依然是人:每個人都膽小怕事,為欲望左右,”他們愚蠢,不情愿參與這個世界的事務,也不樂意分享庸俗的快樂”,還不如19世紀的人至少擁有活著的希望。威爾斯在小說里也引用了更早的烏托邦作品,像是貝拉米的《回顧:2000年—1887年》以及威廉·莫里斯的《烏有鄉(xiāng)消息》,前者使用的“沉睡者醒來”主題啟發(fā)了他的寫作,后者想象的倫敦夢(工業(yè)時代的倫敦回到了前工業(yè)化的、中世紀的模樣)作為對比對象,與敘事者的眼前景象形成巨大的反差。

真實的絕跡

2021年迎來百年誕辰的波蘭科幻作家萊姆曾經這樣設想過未來。同樣是一鍵休眠到未來的模式,在《未來學大會》(1971)里,“我”被冷凍到2039年,彼時地球上有將近300億人口,國家和邊界仍然存在,戰(zhàn)爭和沖突已經消除了,圖書館消失了,字典毫無用處,報紙經過24小時自動被清理(威爾斯《當沉睡者醒來》里的未來也沒有書本、報紙和文具,只有老年人記得他們童年時見過印刷書)。這是一個看起來異常富有人文氣息和民主色彩的世界:天氣具體飄幾朵云、下幾場雨、出不出彩虹是由市民投票決定的,人人都有機會在街角注冊參選諾貝爾和平獎。

這個社會中,最吸引人的地方莫過于,一個人想要多少錢就可以從銀行獲得多少錢,還錢并不是法律要求的,而是取決于他的良心。未來已經進入了“心化時代”,所有的事情都通過五花八門的藥劑催化感受來完成。為了催促客戶還錢,銀行發(fā)出的催債信上浸滿揮發(fā)性的藥水,能夠激發(fā)收信人的責任感、道德心以及打工掙錢的渴望。所謂“心化超市”里擺著各種商品,它們各有用途,有影響心態(tài)的猶豫丹,也有增進知識的代數膠囊,書不用來讀而用來吃,所有知識都可通過腸胃消化——甚至連朋友都不再必要,你可以服用雙人素,將自己的精神分裂,與自己討論任何話題。

《未來學大會》

[波] 斯坦尼斯瓦夫·萊姆 著 許東華 譯

譯林出版社 2021年

未來如此美好便捷,人人都心想事成,在藥理時代中,更多人獲得最多快樂的設想已經完全得到實現。然而萊姆并不是想要以萬靈丹展現他的想象力,而是把實現快樂作為問題——當刺激大腦可以滿足我們的一切需求,自然感受與人工感受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界限,與真實感受同時消失的還有真實的物件、環(huán)境和人生。那是一個無比光明的未來,也是一個真跡已經絕跡的未來。

為了更高效率地解決問題,將幸福與完美作為一切行為的最高目的,所以提出看似無懈可擊的方案,反而獲得了完全沒有意料到結局,這也是萊姆在《機器人大師》里寫過的情節(jié)。就像《未來學大會》里的藥理發(fā)達到可以模糊真實與虛幻的界限,為了社會更美好、人們都幸福,發(fā)明大師創(chuàng)造出了利他霉素,這是一種能讓人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對他人的快樂甘之如飴的藥劑,這種發(fā)明卻讓人們陷入混亂。人們群毆老人,因為他口中的齲齒讓所有人發(fā)瘋;圍觀新婚夫婦,因為他們的體感可以傳達到所有人。

偉大的理想換來荒謬的結局,這難道是說人類沒有希望尋得完美的幸福嗎?萊姆想要提示的讀者是:追求大多數人的幸福也會滑向相反的恐怖方向,而一個看來光明、便捷、人類無所不能的未來,其缺點在于真假難辨,假貨通貨膨脹,真實無跡可尋。

失落的未來

王威廉《野未來》將對未來的想象落實在當代年輕人的出路選擇上。命運的巧合讓幾個家庭出身和教育背景差異巨大的青年聚集在城中村一所公寓中,“我”是剛出校門的大學畢業(yè)生,基本上已經淪落至人生最低谷,合住人是一個機場保安,叫趙棟,他顯露出了杰出的理科天才,卻苦于沒有上升路徑,因為他沒有文憑,也不認識學術界的任何重要人士。

雖然沒有宏大的對于人類集體命運的展望,作者還是將當代青年的幾種未來呈現在我們眼前——有人考取了街道公務員,不管崗位到底是什么,只求“上岸”保平安;有人繼續(xù)學術道路,雖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職稱背后是與發(fā)票和表格的無限糾葛。只有機場保安的選擇顯得那么與眾不同,他不甘被人群拋棄,所以選擇了一種“野未來”。也許,他原本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上進人群中的“野人”。

《野未來》

王威廉 著

中信出版社 2021年

《野未來》的背景設置是城市不斷向外擴展,地鐵線一直向外延長,城市漂泊一族總能搬到更便宜的地界,也正因城市周邊經歷著拆遷,主人公們也被迫一次次搬遷。居住在漫長地鐵沿線邊的“我”,過的實際是鼴鼠一樣的地下生活,每天從一個洞里跳進,然后被輸送到單位?!拔摇焙捅0采嵊炎≡诔侵写?,而“我”的同學考上街道辦之后搬到了花園小區(qū),客廳有落地窗戶,望出去便是繁華商業(yè)街和寫字樓的玻璃幕墻——與空中纏繞著電線的城中村比,“我們”都同意,這樣的住所和景觀比較像未來。

花園小區(qū)與城中村的居住差異條件巨大,這也點明了對未來的迷戀與幻想并不能幫助“我們”真的有資格通向未來,就像“我”問趙棟的,“你對未來那么感興趣,當夢想的未來真的到來了,而那未來卻和你沒什么關系,你會怎么想?”——他所熱切渴望的、積極設計的未來,到頭來,可能是他沒有一席之地的未來。

《野未來》的故事發(fā)生在大都市廣州,都市年輕人的地下鼴鼠生活也令人想起H.G.威爾斯基于當時地鐵、地下工廠發(fā)展趨勢所做出的悲觀預測,以及對地上人和地下人的區(qū)分。大城市分上下兩層、上層精英下層勞工的意象,在后來的文學和影視作品里層出不窮,并非罕見。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住進花園小區(qū)的同學與陷入城中村最深處的趙棟,正如威爾斯預測中一份不那么殘酷的分層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