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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921年的魯迅與日本作家
來源:文匯報 | 鄒波  2021年08月18日09:23
關(guān)鍵詞:魯迅 森鷗外 芥川龍之介

周氏兄弟翻譯的《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

1921年,魯迅的工作重心在翻譯。他翻譯了若干篇日本現(xiàn)代小說,并從德文轉(zhuǎn)譯了俄國、芬蘭、保加利亞等國的文學作品。魯迅翻譯的兩位日本作家森鷗外、芥川龍之介,與社會主義都頗有淵源,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魯迅在翻譯和創(chuàng)作中對于社會主義思想的關(guān)注,及與日本作家的共鳴。

魯迅與森鷗外

1921年4月21—24日,魯迅翻譯的《沉默之塔》發(fā)表于《晨報副刊》。這是日本文豪森鷗外的作品,原發(fā)表于1910年11月《三田文學》;1911年10月,作為序言刊載于生田長江翻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卷首。魯迅與森鷗外在經(jīng)歷上存在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學醫(yī)出身;都通漢文、日文、德文;都熱心于翻譯與文學創(chuàng)作,有過作品被禁止出版的遭遇;都有在政府機構(gòu)任職的經(jīng)歷等。森鷗外政治上偏于保守,魯迅對他的關(guān)注不如對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以及白樺派作家。

日本的社會主義運動開始于日俄戰(zhàn)爭之后,明治政府對之采取了壓制的態(tài)度。1909年5月,幸德秋水等人創(chuàng)刊的《自由思想》遭禁,社會主義者無法合法活動,計劃暗殺天皇;計劃敗露后,相關(guān)的24人被以大逆罪起訴。次年1月,幸德秋水等12人被處決。森鷗外的《沉默之塔》正發(fā)表于預審判決之后。幸德秋水是日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的譯者之一。這一譯本也是陳望道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所依據(jù)的主要底本(同時參照了英譯本)。

1910年9月16日至10月1日,《東京朝日新聞》連載《危險的洋書》,其匿名作者對于新思想、新文藝極盡謾罵之能事。其中第五篇是《危險的洋書(5)春情發(fā)動之小說及其介紹者》,痛罵將德國劇作家弗蘭克·魏德金(Frank Wedekind,1864—1918)的《春之覺醒》譯介到日本的森鷗外??梢?,森鷗外的文學與翻譯也被視為“危險”之物。

森鷗外寫作《沉默之塔》,目的在于諷喻日本政府對于新思潮的壓制。作品中14次出現(xiàn)“危險的書籍” “危險的洋書”等詞語,列舉了約20名西方思想家、作家及其作品,其中包括圣西蒙、馬克思、巴枯寧、克魯泡特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莫泊桑、梅特林克、易卜生、蕭伯納、魏德金等,幾乎涵蓋了當時日本流行的西方思想。

1920年8月,魯迅翻譯了尼采的《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他有可能是在翻譯時看過生田長江的日譯本,從而接觸到森鷗外的《沉默之塔》。次年1月3日,魯迅收到胡適的來信。這封信是胡適寫給陳獨秀,后交給魯迅等人傳閱并征求意見。胡適認為《新青年》雜志“色彩過于鮮明”,主張“不談政治”。魯迅在回信中明確答復: “至于發(fā)表新宣言說明不談政治,我卻以為不必。”眾所周知, 《新青年》對于推動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思想的普及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胡適主張“不談政治”,而魯迅回復“以為不必”,表明了他對于新思想的擁護。

魯迅的創(chuàng)作與《沉默之塔》也存在諸多共鳴之處。首先, “沉默”是魯迅作品中十分重要的意象。 “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934年,魯迅的多部作品被禁,文章也難以刊載。他因此寫了一首七絕,末句“于無聲處聽驚雷”,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出他不甘于沉默的態(tài)度。

《沉默之塔》通過“沉默” “黑暗” “死亡”等一系列意象,建構(gòu)近代日本新思想受壓制的現(xiàn)實。魯迅則借助“吶喊” “火” “新生”等意象,顯示出摧毀“沉默”與舊秩序的可能。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意象“鐵屋子”。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辈环琳f,魯迅將“沉默之塔”的意象置換成“鐵屋子”,保留了“禁錮” “死亡”等信息,進而提示了打破“沉默”、摧毀“鐵屋子”的可能性。

魯迅與芥川龍之介

魯迅翻譯的另一個作家——芥川龍之介,于1921年3月30日抵達上海,并于4月下旬拜訪了李人杰,即李漢俊。李人杰(1890—1927),原名李書詩,號漢俊。根據(jù)中共一大紀念館的東京大學就學證書影印件,學籍姓名是“李人杰”。李漢俊1904年留學日本。其后在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期間,深受日本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家河上肇的影響。1918年回國后在上海從事寫作、翻譯工作,傳播新文化與馬克思主義。1920年,與陳獨秀等人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后組建上海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1921年7月下旬,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于李漢俊之兄李書城的寓所召開。芥川訪問李漢俊時,正值李漢俊、陳獨秀等人組織籌劃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之際,他在游記中描述的地點即為中共一大會址。

芥川寫道: “就信仰而言,乃社會主義者,上?!倌曛袊砣宋?。”芥川記錄了李漢俊對于時事的點評,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李漢俊推動“社會革命”的抱負,以及通過政治宣傳啟發(fā)民智的雄心。1920年,陳獨秀、李漢俊主持的《星期評論》邀請陳望道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并由戴季陶提供日譯本,李大釗從北京大學圖書館借出英譯本,提供給陳望道作為翻譯的底本。譯稿完成后,經(jīng)李漢俊校閱、陳獨秀審定,于1920年8月以社會主義研究社的名義出版。

在芥川中國旅行期間,魯迅翻譯了芥川的兩篇短篇名作。1921年5月11—13日, 《鼻子》發(fā)表于《晨報副刊》;6月14—17日, 《羅生門》發(fā)表于《晨報副刊》。 《順天時報》1921年6月14日第7版刊載了一則題為《日前到京之芥川氏》的簡短啟事,魯迅翻譯的《羅生門》正是在芥川抵達北京后開始連載。某種意義上,這也是魯迅獨特的歡迎方式。

芥川在北京見了胡適、辜鴻銘,沒有與魯迅見面。歸國后,他在隨筆《新藝術(shù)家眼中的中國印象》 (1921)中寫道: “周作人氏因病在西山靜養(yǎng),最終沒能見到?!笨梢?,他想見的是魯迅的弟弟周作人。而在《日本小說的中譯》(1925)里,芥川高度評價了周氏兄弟翻譯的《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 “以我的作品翻譯來看,譯得相當準確。而且地名、官名、道具名稱等等,都妥當?shù)丶恿俗⒔??!睆奈恼轮械谋硎鰜砜矗娲ㄔ诒本┫胍娭茏魅?,極可能是誤以為周作人是自己作品的譯者。周作人撰寫的《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的序言中,存在一處錯誤: “這里邊夏目森有島江口菊池芥川等五人的作品,是魯迅君翻譯,其余是我所譯的?!蔽闹辛信e的日本作家分別是夏目漱石、森鷗外、有島武郎、江口渙、菊池寬、芥川龍之介,總共應為六人,而非五人。芥川有可能依據(jù)人數(shù)進行判斷,把自己作品的翻譯歸在了周作人名下。

芥川的《鼻子》講述一個地位甚高的老和尚,因為長了異于常人的長鼻子,始終為之苦惱。弟子從來自震旦(中國)的僧侶處得到偏方,使老和尚的鼻子變短了。然而周圍的人習慣了老和尚的長鼻子,見到變短的鼻子卻更覺得可笑。這又一次傷害了老和尚的自尊心。一天鼻子又恢復了原來的長度,老和尚如釋重負, “既這樣,一定再沒有人笑了?!?(魯迅譯)

1920年10月10日,魯迅發(fā)表了小說《頭發(fā)的故事》。作品以雙十節(jié)為背景,借N先生之口,講述中國人因頭發(fā)而吃的苦頭。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fā)而吃苦,受難,滅亡?!比缓?,N先生講述了自己留學時剪去辮子,回到中國不得已裝上假辮子,反而更受矚目,索性廢了假辮子,又被罵作假洋鬼子。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jié)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鳖^發(fā)是身體的一部分,辮子的去留是改造身體的行為,也是如實反映旁觀者視線的鏡子。從《頭發(fā)的故事》的創(chuàng)作到《鼻子》的翻譯,存在這樣一條潛在的邏輯脈絡:魯迅從自身以及同時代中國人的經(jīng)歷出發(fā),發(fā)現(xiàn)《鼻子》中存在視覺性、身體改造的主題,因而產(chǎn)生了共鳴。

魯迅翻譯《鼻子》的年末,12月4日,小說《阿Q正傳》開始在《晨報副刊》連載,至次年2月2日。 《阿Q正傳》延續(xù)了《頭發(fā)的故事》中關(guān)于辮子的敘事,塑造了阿Q這一經(jīng)典形象。英文“Queue”一詞,發(fā)音與“Q”相同,意為“辮子”。在小說的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zhì)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 “光”也諱, “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

《鼻子》開篇就寫了老和尚異于常人的長鼻子。 “一說起禪智內(nèi)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是沒一個不知道的?!遍L鼻子與癩瘡疤,都是身體的缺陷:

五十多歲的內(nèi)供是從還做沙彌的往昔以來,一直到升了內(nèi)道場供奉的現(xiàn)在為止,心底里始終苦著這鼻子。這也不單因為自己是應該一心渴仰著將來的凈土的和尚,于鼻子的煩惱,不很相宜;其實倒在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介意于鼻子的事。內(nèi)供在平時的談話里,也最怕說出鼻子這一句話來。

不難發(fā)現(xiàn),不僅長鼻子與癩瘡疤因為缺陷而成為被觀看的對象,兩位主人公忌諱聽到與此相關(guān)的詞語,也顯示出相同的心理反應。在接下來的文章里,芥川寫道: “內(nèi)供之所以為苦者,其實卻在乎因這鼻子而傷了自尊心這一點。”值得注意的是“自尊心”這個詞。芥川的《鼻子》改寫自平安時代的《今昔物語》中《池尾禪珍內(nèi)供之鼻》及《宇治拾遺物語》中的《長鼻僧之事》。然而,“自尊心”是近代譯介到東亞的心理學術(shù)語。同樣,在魯迅筆下,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兩位作家從主人公的“身體”切入,進而挖掘其“心理”的問題?!栋正傳》中“辮子”的長短變化與《頭發(fā)的故事》 《藤野先生》 (1926)、《病后雜談之余》 (1935)諸篇中的記述大致相近,不再贅述。魯迅在《病后雜談之余》寫到,自己除去假辮子后走在街上時想著, “如果一個沒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還未必這么受苦”,在魯迅看來,辮子與鼻子同屬被觀看的對象。

最后講一個小插曲:芥川在北京時拜訪了辜鴻銘。辛亥革命之后,辜鴻銘獨立特行地繼續(xù)留著長辮子。芥川在游記中寫道: “他見我穿了中式長衫,評價道: ‘不穿洋服令人佩服。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辮子?!币驗闆]有辮子而成為被觀看、被評價的對象,是芥川始料未及的。不知芥川在那時,有沒有想到自己在《鼻子》中所提示的視覺性問題。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外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