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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8期|汗漫:草木之人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8期 | 汗漫  2021年08月30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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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傍晚,進入南陽盆地邊緣的西峽縣城。

酒店外,電子屏幕上有一行字流動閃爍,像一行鸛鳥翩翩來去:“打好喬典運這張文化牌,做好恐龍蛋這篇大文章。”我笑了。喬典運與恐龍蛋并列,為伏牛山與秦嶺接壤處的西峽帶來經濟騰飛的新夢想。

1980年代,新時期的春天,農民作家喬典運以《滿票》《村魂》等小說,在中國文壇反復引爆鄉(xiāng)土文學的烈焰,兩度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文學界傳誦:“河南出了一個老喬!魯迅之后又一個國民劣根性批判者。”林斤瀾說:“西峽人杰地靈——人杰喬典運,地靈恐龍蛋。”恐龍蛋布滿河邊山澗,村人熟視無睹,把它們像石頭一樣壘砌為堤壩、院墻。直到1990年代初期,這些虛偽的石頭才與恐龍聯系在一起,被走私、販運、研究,甚至成為打通關系、促成交易的禮物,被裝在設計精美的禮盒里,被南陽人提著走南闖北。西峽縣城里建起恐龍博物園,頭頸長長的恐龍模型,吸引游客的鈔票、觀察、猜想。

目前,“喬典運文學館”正在建設,用來收藏、展示喬典運的著作、手稿。他的小說語言就是當地土話,句子短,句號多,像沾染著泥土痕跡的恐龍蛋。我在紗網圍起來的這一建設工地外,站了一會兒,好像看見一個戴著面紗、武功高強的山中俠士。

晚上,當地朋友陪我看西峽縣豫劇團演出的《鄉(xiāng)醉》——根據喬典運同名短篇小說改編。主人公“木易”,一個新上任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只能假借酒醉,痛斥官僚主義、推動雪災救濟。可嘆,可思。1997年2月,喬典運因口腔癌去世,時年六十七歲。如果他活到今天,如何書寫木易當下的故事,筆下出現哪些轉折、高潮或深淵?一個早逝的作家與筆下人物一概未完成,而時代正在劇變。

舞臺上,濃眉大眼的木易,頂風冒雪,獨自進山探訪農戶。他的同事們在鄉(xiāng)政府會議室里圍著炭火打牌,臉上貼著代表輸贏的五顏六色小紙條。木易在山路上邊走邊唱:

多少問題像一塊膿早該捅破,

不捅破,還是老百姓受苦受痛受折磨。

牛大還有捉牛的人,山險還有青松不撓不折。

此一番也是上戰(zhàn)場,我不前沖誰能信任我?

唱腔高亢,鑼鼓鏗鏘,板胡緊拉慢唱,梆子緊追不放。

豫劇是生發(fā)于河南的劇種,在陜西、山東、安徽等等北方省份同樣風行。西峽演唱的豫劇,屬“豫西調”,也叫“靠山吼”,依靠伏牛山的有力支撐大吼大唱,適宜演繹《闖幽州》《穆桂英掛帥》《三哭殿》一類悲壯、深沉的劇目。道具必須真刀真槍,寫實,分量沉甸甸,讓演員更易于獲得角色的手感、命運感。開封一帶的豫劇,則屬“豫東調”,寥廓、連綿,像當地無邊無際的平原,道具也輕盈、寫意了許多。

木易在舞臺上的伏牛山布景前高唱“靠山吼”,字字意難平,聲聲志未休,很合適。他在舞臺上拄著的樹枝,也是真樹枝,綠葉隨著鑼鼓在抖動。

喬典運沒有來得及看這部豫劇。如果活著,或許能親自改編自己的小說。他寫過劇本、唱詞。許多農民出身的作家,比如高曉聲、李文元,也都有這樣的能力。民間戲曲有娛樂、啟蒙功能,造就了這些1960年代前后出現于文壇的作家們的歷史觀、世界觀、價值觀。新中國注重以戲曲教化人心。河南省文聯1950年代創(chuàng)辦兩本刊物,發(fā)表劇本的《群眾文藝》,比發(fā)表小說、詩歌的《奔流》影響還要大,每期發(fā)行量達幾十萬冊。作家南丁曾經是《群眾文藝》的編輯,給喬典運改稿子、寫信。收到南丁的信,喬典運就洗凈手上的泥巴,小心翼翼撕開,讀著,嘿嘿笑……

現在,喬典運多篇小說被西峽人改編為戲劇,在酒店或旅游中心的小劇場里演出,作為接待天南地北來訪者們的一種禮遇。喬典運真的成為一張牌,被響亮地打在市場經濟這一張巨大牌桌上。他應該會高興的。比當年作為牛鬼蛇神這一種牌,被打在會場上、舞臺上,要高興許多。

2

喬典運似乎一夜成名,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等刊物頻頻亮相,出入于各種頒獎儀式、研討會、宴會,接受贊美,就必須及時表達謙卑:“我,一個農民,山里人,草木之人。我知道自己能吃幾碗飯,大家高抬了,千萬不能拿個棒槌當針使,惹笑話?!憋@現了一個西峽人的生存智慧。

“露頭的椽子先朽”,這是南陽盆地里流傳甚廣的一句俗語,其對應的書面語就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意即:要從眾,平庸,避免因“出類拔萃”的言辭和行為,惹來嫉妒、攻訐、雨打風吹、朽敗。對于人性的美與善,這一俗一雅兩句話,都顯得缺乏信心。

成名之前大半生,喬典運已經是露頭的椽子,藏不住了,名揚西峽——

1950年代初期的退伍軍人,地主后代,肺結核患者;戴手表高調亮相于田野,拒絕駐村工作隊隊長對這一手表的艷羨和暗示,繼而遭到打壓;用鄰居家學生的舊作業(yè)本“翻個身”,當作稿紙,寫山歌、劇本、小說、電影劇本,歌唱西峽建設新成就;收到稿費,就請鄰居進縣城下館子,接受油漉漉的嘴唇們發(fā)出的“大秀才啊大作家啊”一類恭維;作為牛鬼蛇神被五花大綁接受批判,結結巴巴自我剖析“拉攏貧下中農”的惡毒動機;從縣城下放回鄉(xiāng),喂牛種地;被他人遞來的香煙中隱藏的炮仗炸黑嘴巴,呵呵笑,揉揉嘴唇;聽革命群眾當面研究如何偷生產隊糧庫,如何炮治(南陽土話,即“懲治”)他;逃亡,在伏牛山中披星戴月,被抓回來繼續(xù)接受“藝術斗爭”:

大會開始了,主持人講話了。這時,我們大隊的造反派把我叫到主席臺后邊,聲色俱厲地問我,你老實不老實?老實。你想死呀想活?想活。想活了你就老老實實聽話,你敢別扭一下,今天夜里就打死你。我聽話。聽話了就告訴你,我們今天夜里同臺演出,我們是革命群眾。你當反革命。我心里一沉,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登臺唱過戲,要配合不好演不好,惹革命群眾惱火了可不得了。我沉默不語。斗爭會開始了,我扛著劉少奇像就主動上臺,他們不讓扛劉少奇,說,你彎著腰上,偷偷摸摸四下看看再上。我很聽話,就從幕布后邊溜到前臺,彎腰弓脊四下看著。這時從那邊幕布后跑出來幾個男女民兵,手持鋼槍,貓著腰躥上來抓住我的領子,說,這不是反革命分子喬典運嗎?你半夜三更跑出來干啥?劇情就開始了,這個問我是不是想偷?那個問我是不是想搶?這個說我想放火,那個說我想下毒,我的臺詞只有一個字:是。革命民兵很說了很唱了很控訴了一陣子,派一個民兵下去把劉少奇拿上來交給我,叫我抱,叫我扛,叫我親,然后幾個民兵端著槍押著我下了臺。原來這叫藝術斗爭,我出了幾身冷汗。

這一場景,出自喬典運自傳體長篇小說《命運》,寫于罹患喉癌之后。而在患喉癌之前,他還得過其他三種癌癥,多次躺在鄭州、北京的手術臺上。“成了癌癥專業(yè)戶了”,他這樣自嘲。用遺言般的語調,抓住即將消失的余光,寫作《命運》,回溯命運——關于“大躍進”、“反右”、“文革”、鄉(xiāng)村、自我?!拔艺粘睢!彼讨鴦⊥磿鴮?,耳邊大約持續(xù)回響著一句話:“來不及了,快,快,快……”看著實在無力寫下去的手稿,淚水滿臉,張嘴大哭,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喉嚨已經被手術刀切除大部分。未完成。把一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個人史,作為一個國度、一個時代的病理切片,留給后人診斷。1998年出版,半部杰作驚天下,已經是他去世一年后的事情了。

“藝術斗爭”,是河南省在“文革”期間發(fā)明的批判方式,讓階級敵人“演出”自己的罪行,讓革命者“演出”正義和真理,從而增強斗爭的戲劇性和對于觀賞者的吸引力。河南,擁有開封、洛陽兩座古都,歷史上就是離皇城最近的地方,盛產小麥,也盛產臣民、暴徒,京城里傳來的聲音都能被放大、扭曲到極端,并別出心裁地實踐。1950年代“畝產十萬斤小麥”的“放衛(wèi)星”新聞,就出于喬典運所在的人民公社。

觀看“藝術斗爭”,成了西峽縣人民群眾喜歡的一種娛樂方式?!澳信仙俣紒砹耍炊窢幦?,是最大的樂趣,因為看到了比自己還不如的豬狗,發(fā)現自己比一些人還高一頭兩頭,心里就比喝糖水還甜。”喬典運站在舞臺上,偷眼打量舞臺下那些臉,從遠遠近近的山村里跑來的臉,亢奮、麻木、鄙夷匯合而成的臉,就知道自己“演”得不錯。

喬典運像露頭的椽子,在政治的風雨中朽了。新時期,天下太平,終于能夠依靠言說來確立自我,卻在喉嚨這一發(fā)聲機制上出現病變,毀滅了。命運就是這樣意味深長。喬典運自謙為“草木之人”,其實,是一種奢望。每一個人都被時代裹挾,如何能草木一般隱逸避世于野外?“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這是張九齡對唐代草木與草木之人的贊美。喬典運抱持本心否,被美人折取的欲望強烈否?質疑他,其實是質疑我、我們。

好在,喬典運擁有一個短暫的晚年,用一系列面目獨具的表達,贏得草木般的不朽。

忠實于自己的命運,“述往事,思來者”(司馬遷),這是所有偉大寫作者的特征之一。

3

身材瘦高,一張馬臉,喬典運笑起來咧著嘴巴,像馬上要哭起來。說話有些結巴,也就不愛說話,埋頭讀書、寫字。心理學認為,結巴的原因是恐懼,直接聯通內心的口語會帶來無法修改的災禍。得了喉癌、動了手術之后,他沙啞著嗓子嘟囔:“這……可好,不用……說話了……”隨身帶一個小本、一支筆,寫幾個字,給來醫(yī)院探望的朋友看,像遺言。

喬典運的一雙手尤其小,捏著筆,合適?!拔曳N地不行,身子沒勁,只能吃文字飯,這飯也吃得難?!?989年秋,《南陽日報》在香巖寺召開“白河文學筆會”,喬典運被我和其他朋友簇擁著,一邊走一邊閑談,路邊菊花開放?!?950年代,我……寫過四句民歌,投稿給《群眾文藝》,現在只記得兩句:‘高高山上一棵槐,兩個姐妹采花來?!谝淮文酶遒M,五元錢,已經是巨款啊,給女兒看病,救了她的命。就……更有勁頭寫。寫了,發(fā)表了,加入作家協會了,還能證明自己不是反革命分子了,多好。鄉(xiāng)親們信我是個好人了,后來……不信了,說作家中也有反黨的,是最險惡的反動派,藏得深。我就還是受批判,把一個公社的……批判會,都承包了,其他那些地主富農分子可高興了?!贝蠹叶夹ζ饋恚Φ貌惶每?。

香巖寺位于丹江邊,湖北、陜西、河南三省交界處的倉房鎮(zhèn)。這是一座唐代名寺,是唐宣宗隱姓埋名、避禍禪修之地,與少林寺、白馬寺、相國寺,并稱為“中原四大名寺”。“文革”中,古寺改作一所小學,佛像被“紅衛(wèi)兵”搗毀。我們來開筆會的那一年,寺內空蕩蕩,墻上隱隱約約有神仙、云朵在壁畫中隨風飄蕩,表達吉祥和自由。晚上,點著油燈,在卡帶式錄音機伴奏下,朋友們跳舞,假裝獲得了神仙、云朵一般的動感與快感。喬典運站一旁看,一根煙接一根煙抽,笑著,像哭著?!拔乙蔡^舞,忠字舞,對著主席像……跳啊跳啊。我現在一看見跳舞,就想起從前?!眴痰溥\對不會跳舞的我,搖搖頭,嘆口氣,吐一口煙。再嘆口氣,又吐出一口煙。他右手手指,被煙熏得焦黃。

在藏經閣,喬典運給文學青年們講課。藏經閣沒一本經書,空蕩蕩。一張張小課桌圍出巨大“口”字形狀,我們圍繞“口”字四周,喝茶,吃葵花籽,聽喬典運說話?!氨本┯幸粋€大作家,口才好,知識多,會說話,不像我說話……這樣難,結結巴巴。”喬典運面無表情,像冬日里荒涼的山岡。

《命運》中的一些故事,喬典運在那次筆會上講過。

當年,全公社數千饑餓的農民集結于河灘,連續(xù)四天四夜,相互揭發(fā)私藏余糧等不軌行為。揭發(fā)方式很新穎:給揭發(fā)者戴上紅布條,給被揭發(fā)者戴上白布條;被揭發(fā)者可以因揭發(fā)他人而去掉白布條戴上紅布條,戴紅布條者轉瞬因被揭發(fā)而戴上白布條。河灘炎熱,不斷變換著紅、白格局的人群,相互推搡、辱罵、呼喊、痛哭、廝打。一個因為在縣城會議上“放衛(wèi)星”卻交納不出糧食的生產隊長,被批斗后趁人不備上吊于河邊楊樹,像一顆發(fā)射失敗了的小衛(wèi)星,懸停在空中……

瘋狂。四天四夜。喬典運站在河灘上觀察著、顫抖著。因寫新聞稿、民歌、劇本而遠近聞名,受縣委書記器重,他暫時擺脫牛鬼蛇神的標簽,未被戴上布條。他懷疑自己如果戴上白布條,也會加入到相互攻擊的人群中去,為擺脫白布條帶來的恥辱,因恐懼被加害而去成為加害者。這樣的悲劇,在一個時期內屢屢上演。喬典運曾經為了表現進步,揭發(fā)老婆偷吃玉米桿,舉報姑父對“大躍進”發(fā)牢騷,惹來家人親戚的憤怒和排斥。從此很難再聽到真心話——被假話包圍,并真誠地寫著假話。

那次“白河文學筆會”,我睡在古寺一側四合院中的偏房內,想從前的事情。幼年,我也曾目睹忠字舞、紙糊的高帽子、鑼鼓紅旗、被墨汁涂黑面孔的人,驚恐地躲到外婆和母親身后。我為1980年代新時期的到來而慶幸,為自己而慶幸。古寺偏房,大概是從前的僧寮。墻外竹園蒼蒼茫茫。幾十個小佛塔隱藏于竹園里,像壯碩的竹筍,證明春天的存在。

若干年后,獨自乘渡輪越過丹江,重游香巖寺。古寺出現了門票、菩薩、金剛、方丈、小和尚,香火繚繞。喬典運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多年,我也老了。

4

出入于西峽縣文聯小院里,喝茶、聊天、下棋、寫作,這是喬典運作為著名小說家在1980年代以后的生活。

喬典運喜歡下象棋。一圈破沙發(fā),圍繞一個小圓桌,桌面上有一個用刀子刻出的象棋棋盤。下棋的對手,有縣委書記、干部、文人、街坊鄰居、鄉(xiāng)下來的農民。喬典運蹲在沙發(fā)上,看馬走日象走田,讓卒子過河一去不復返。棋子啪啪響,掌控大局的霸氣豪氣洋溢于周身。夏天的傍晚,下班回家,喬典運穿一雙底子快磨破的拖鞋,手提一捆青菜,與小城街頭的農民沒什么區(qū)別。

某雜志曾經對喬典運做過采訪,一問一答——

問:“你成功的經驗和秘訣是什么?”

答:“貧病交困逼出來的?!?/p>

問:“你喜歡讀什么書?”

答:“讀生活這一本大書?!?/p>

問:“你最大的嗜好是什么?”

答:“吸煙,沒有煙就去街上撿煙頭。”

問:“你最大的煩惱是什么?”

答:“沒本事,不如別人?!?/p>

問:“你向往什么樣的生活?”

答:“不冷不餓不受歧視。”

問:“你喜歡和什么樣的異性相處?”

答:“不故作高貴的女人?!?/p>

問:“你最喜歡的座右銘是什么?”

答:“世上從來沒有救世主?!?/p>

這完全就是一個農民式的回答,不會引用名人名言,說自己的話,樸拙、誠實,充滿自嘲和悲慨。

喬典運一直被文學界稱為“農民作家”。同樣在1980年代成名的江蘇作家高曉聲,曾因被劃為“右派”分子下放農村,后來進入南京生活,也被稱為“農民作家”。這一稱謂,可以證實一個作家與土地的關系,揭示其文字中在野氣息的由來。文壇上,自古以來,蠟像、木偶、化妝師、吹鼓手一般的寫作者,比比皆是,草木之人稀缺。

《命運》作為長篇小說出版,其實是一部自畫像、懺悔錄。喬典運面對自我,辨認出種種的麻木、粉飾、吹吹打打?!肮绲咀娱L得強,攀著谷穗上天堂。地是竹籮天是倉,收的糧食沒處裝?!被貞洰斈赀@一類作品,他臉紅得像伏牛山頂的落日。在一個極端政治化的年代里,高音喇叭響徹小城與山鄉(xiāng),“套紅的號外一天發(fā)幾個,信不信?信。沒有不信這個賤毛病。滿腦子都是熱情激情,誰有閑心去分真真假假?!眴痰溥\這樣寫著,手抖動著,稿紙上的字紛亂得像野草。

從“信”到“疑”,喬典運在1980年代終于成為喬典運自己,獲得葉綠素般的天真與生機。自謙“草木之人”,其實是對于獨立和尊嚴的召喚——順應于自然節(jié)律,隨風霜而青枯衰榮,拒絕再做不自然的人。

癌癥治療期間,他牙齒落了好幾顆,更加口無遮攔、言無禁忌——疾病帶來疼痛,也帶來直面絕境的勇氣。在《命運》中,他對世相與自我嚴苛剖析,這其實是對一個作家的“獨立與尊嚴”的維護。

1960年代前后,喬典運就因出版小說集《磨盤山》、戲劇集《霞光萬道》,而告別農民身份,成為《西峽報》記者、縣文化局干部?!拔母铩敝邢路呕剜l(xiāng),重新成為農民。1970年代末又有了城市戶口,可以吃“商品糧”。在西峽縣文聯這一小院里,咀嚼生活,反芻記憶,像伏牛山中的黃牛,無非穿一件米色風衣而已——那是去北京領取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之前,兒女買來的新衣,喬典運穿上后對鏡子一看,嘿嘿笑:“像省城里、北京城里的那些大作家了?!蔽膶W界的領導想調動喬典運進鄭州當專業(yè)作家,他拒絕了。他把西峽比作“一眼小井”,自己盡管是井中之蛙,看見的天空,和一只海鳥看見的天空肯定不一樣,但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景深。在差異中表達共情,于局限中獲得深刻,自故鄉(xiāng)抵達世界,這是喬典運帶給我的啟示。

夏天里,一個巨大的葡萄架,枝葉繁密,葡萄累累結實,讓西峽縣文聯小院生機勃勃。屢屢有狐貍竄行其中。狐貍們喜歡一邊吃葡萄,一邊打量人間書生。喬典運停下手中的筆,抽煙,桌子一角用菜盤改成的“煙灰缸”,積滿煙頭。對著窗外葡萄架發(fā)呆,想想《聊齋志異》中的人與鬼,嘆息一聲,埋頭繼續(xù)書寫鬼與人之間的糾纏糾葛。

擔任縣文聯主席、縣人大副主任后,喬典運有一份在小城里很高的薪水。病中,他笑著像哭著,對兒子調侃:“娃呀,好好伺候我,爹多活一個月,就等于……給你多養(yǎng)一頭豬?。 边@仍然是農民式的眼光和語言——用豬的價值,來衡量自我和世界的意義。

5

中國文學,在一定意義上就是鄉(xiāng)土文學。中國就是一個放大了的鄉(xiāng)村,人人都是公開或隱秘的農民。即便當下,在上海,還有人在豪華小區(qū)里悄悄養(yǎng)雞、種菜,腸胃深處的饑餓感仍然在遺傳。農民的寬厚與狹隘、隱忍與暴戾、智慧與愚昧、善良與惡劣、堅毅與軟弱、自尊與奴性……以各種比例,隱伏于每個人身上。

一個走出南陽盆地的人,在巴黎或鄭州舉著咖啡、紅酒杯、話筒,那精心設計的手勢和語調間,依舊浮動著早年吃粗陶飯碗中紅薯一類食物的酸楚。

喬典運一直在吃“胃舒平”,咽喉中時常酸水泛濫,這是年輕時大量食用紅薯的后遺癥。全家曾經靠啃生紅薯度過半個月時光,因為喬典運被批斗,成為西峽最著名的牛鬼蛇神,不論縣城還是公社的供銷社,都不敢賣給他火柴。鄰居也不敢從自家灶膛里借一縷火種給他,免得被揭發(fā)立場不穩(wěn)、遭受打擊。

異常的時代,教育、改造、成就了一個異常的小說家。在一系列小說中,喬典運塑造了各種各樣的農民和城鄉(xiāng)政治人物。從他筆下,可以看見我、我的父輩乃至所有人——

三爺在村里又香又臭,說到底是香得流油香極了。年輕人看不起三爺,都拿三爺當玩意玩,常常三三兩兩去找三爺開心,問三爺:“三爺,旱了吧?”三爺就反問:“王支書說旱了?”年輕人回他:“王支書說了?!比隣斢謫枺骸巴踔φf?”年輕人說:“王支書說旱了。”三爺就看看天,很認真地說:“可是旱了,好久沒下雨了?!蹦贻p人笑了:“哄你哩,王支書說不旱。”三爺就認真地看著地,用棍子戳戳,說:“就是嘛,地下還有墑哩?!?/p>

這是喬典運短篇小說《問天》中的一段。讀著讀著,我笑了,大約也像哭一樣難看。在上海的某一座寫字樓里,我覺得自己也像“三爺”,拿一支筆在公文上戳戳,琢磨著怎樣隨聲附和上司,以便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真實、獨到、異端般地表達自我,是危險的,像露頭的椽子先朽,像高出于林端的秀木被摧毀于暴風驟雨。就這樣,在趨同中、在集體無意識中,消弭自我?!半m千萬人吾往矣”的英特邁往者,何在?喬典運其實是在用寓言、雜文的方式寫小說,讓每個人代入并自省,以有鋒芒的嘲謔、有溫度的悲憫,獻給在鄉(xiāng)土與市井中精神垂危的人們——這種源于魯迅,途徑蕭紅、張?zhí)煲?、沙汀,在喬典運、高曉聲身上澎湃延續(xù)下來的現代文學傳統(tǒng),有斷流的危險嗎?

喬典運的小說,也使我想起契訶夫的《套中人》《小公務員之死》。比如,《冷驚》中,王老五家菜園里的韭菜被人割了,就滿村高聲大罵小偷,后來得知是被村支書老婆所割,就后悔、害怕、冷驚,一再跑去向村支書賠禮道歉,自覺要求村支書整他一番。村支書沒有整,王老五越發(fā)疑神疑鬼,幾乎神經錯亂。村支書只好整他一番。王老五神經霍然恢復正常——正常了嗎?我苦笑。喬典運敬愛契訶夫,筆下的小人物,就像是說西峽土話的俄羅斯人。高爾基敬愛契訶夫,認為他像是站在路邊對小說中的人物們呼吁:“你們可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也像喬典運站在西峽對小說內外的人物們呼吁。

在中國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序列里,高曉聲貢獻了“陳煥生”、“李順大”,喬典運貢獻了“三爺”、“木易”、“王老五”及其他,都沒有辜負所承受的苦難與光榮。

西峽,歷史上屬楚國,南水北調的源頭丹江就在這里,水面下,是屈原《國殤》中詠誦的古戰(zhàn)場。屈原也曾流放于此地,寫下《天問》。喬典運寫《問天》這篇小說時,應該想到了屈原。天問亦即問天,問萬物四季與世道人心,而答案,被一代又一代書寫者用筆墨追尋。

在《天問》中,屈原問了許多關于神話和廟堂的事。我最喜歡的句子如下:“蒼鳥群飛,孰使萃之?”“薄暮雷電,歸何憂?”“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完全契合伏牛山中的風景人意。鸛河上的鸛鳥,團結群飛,是因為流水生動、魚群活潑。暮色里,隱隱約約閃爍的雷電,預告山雨將至、五谷豐登,讓異鄉(xiāng)歸來的人不必憂愁。日與月,確立了寒暑盈虧的規(guī)律,陳列于天空的星辰,對應、照拂著大地上的人們。

曾被視為不吉利的掃帚星,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后又成為西峽乃至南陽、中原引以為榮的文曲星——喬典運,星光燦爛,從墳墓深遠處,向人間源源不斷散發(fā)出草木般的葳蕤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