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9期|何頓: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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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沸揚揚的都市生活再度涌現(xiàn)在小說家何頓的筆端。公司老板,銀行行長,美女秘書,一個個生猛光鮮,甚囂塵上,凸顯出女主人公楊柳出場時的被動與單純。碩士畢業(yè)的楊柳冷不丁地闖入職場,成為董事長秘書,無關(guān)自己的專業(yè)與能力,似乎唯有美貌與氣質(zhì)才是她得以立足的本錢。是以身飼虎,墮入物質(zhì)與金錢的深淵,還是心若清風(fēng),超脫于世俗之外,仍不改初衷?
以《緣》為題的這部小說,顯示出一個南方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特別的功力,是生活的細流,徐緩,綿密,質(zhì)實,沒有大起大落,沒有高潮,也無浪漫,更無拔高與貶抑,就像平凡的生活本身,在那不易察覺之處,閃耀著人性的微光,無遠弗屆,潤物無聲。
——黃 斌
緣
何 頓
一
楊柳在佳兆業(yè)商貿(mào)廣場的龍馬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這是長沙市芙蓉區(qū)里一棟很巍峨的灰色大廈,杵在繁華的五一路上,大廈里有三百多家公司,可謂五花八門。老板姓馬,四十多歲,他是那種好朋友、好吃、好玩,而且目的性很鮮明的人。兩年前,他把老婆和兒子送到加拿大,讓老婆陪兒子在多倫多讀書、生活,對肖麗說:“我成自由人了?!?/p>
肖麗是馬董的前秘書,也是馬董的情人。肖麗一心想做馬夫人,妝化得濃,裝了長長的睫毛,畫著紅嘟嘟的嘴。她本來就苗條、漂亮,這一打扮就更迷人了。一年前,楊柳在網(wǎng)上看見龍馬房地產(chǎn)公司招聘一名財務(wù)人員和一名女秘書,想也沒想就在網(wǎng)上投放了簡歷、碩士學(xué)位證和半身近照,沒想公司給了她面試的機會。馬董見她一臉清純、干凈,說話大方,聲音也好聽,就定了她。來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肖麗就告誡她:“馬董哄女人一套一套的,你年輕,莫上他的當(dāng)?!边@無異于說老板的壞話,楊柳十分詫異,讓肖麗放心道:“我有男朋友?!毙惒恍湃蔚仨谎郏骸拔乙郧耙灿心信笥眩俏肄r(nóng)大的同學(xué),還不是中了馬董的套!”楊柳“哦”了聲,問:“你也是湖南農(nóng)大的?”肖麗說:“嗯。我學(xué)畜牧的,轉(zhuǎn)行了。馬董對你好時,好得讓你奮不顧身。你不要被他的假象所迷惑?!睏盍X得肖麗這人好笑,見面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說這些,好像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似的,坦然道:“我不會。”
楊柳是湖南農(nóng)大經(jīng)濟學(xué)院畢業(yè)的碩士,二十五歲,人極聰明。她因成績優(yōu)異,畢業(yè)時導(dǎo)師勸她考院長的博士,說讀了博能留校任教。但楊柳不想讀博,想出去闖,婉拒道:“我想先工作幾年,接觸一下社會。”導(dǎo)師見她說得爽快,不勉強道:“也行?!睏盍母赣H是袁家?guī)X新華書店的干部,母親卻是名精致的繡女,在省湘繡研究所工作,她從小便在書店里混——少女時父親就讓她坐在書店里看書,身上難免不沾點書生氣。她碩士畢業(yè)時,父親要她考公務(wù)員,但她不愿過那種中規(guī)中矩的生活,說:“爸,你莫管我。我的路我自己走?!?/p>
離開校園,踏入社會后,楊柳照樣把生活過得簡單,白天在公司為老板跑上跑下,或在網(wǎng)上查看資料熟悉業(yè)務(wù),打有準(zhǔn)備之仗。下班則像蜜蜂歸巢,捧本書看或看電視,哪里也不去。星期天便與男友步入湖南大劇院看場電影,放松放松,或看一場演出,調(diào)劑一下心情。有天,男友出差了,楊柳在父母家吃完晚飯,看母親親手繡的老虎,手機響了,肖麗叫她去解放路的一家酒吧喝酒,她去了。肖麗冷冷地盯著她:“聽說馬董對你不錯?”楊柳曉得肖麗心里想什么,說:“沒有啊?!毙悊枺骸八麤]對你……”楊柳笑:“怎么可能?”肖麗有些惆悵:“自從你進公司后,他就對我冷淡了。好奇怪啊。”楊柳見肖麗的眼睛是紅的,射出的是猜忌的目光,就說:“你們的事,莫跟我講?!毙惡瓤谘缶疲R了句:“我操!”這聲“我操”從肖麗這張紅嘟嘟的小嘴里飆出來,一點也不像罵人而像吐出一顆花蕾?!耙郧八靸深^圍著我轉(zhuǎn),現(xiàn)在一個星期都不搭理我了,給他打電話,一句話沒講完就掛了?!睏盍X得肖麗太想抓住馬董了,說:“你想多了。馬董朋友多事也多,不可能把時間都用在你身上?!毙愑趾瓤诰?,蹾了下酒杯:“馬董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一肚子的花花腸子,離不開女人的?!睏盍蛳囊蓱]道:“你放心。我和我男友感情超好。”肖麗郁悶地盯著酒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睏盍缓么钤?,肖麗的話殺傷力很大,她可不想觸這個霉頭。
男友名叫李軍,是楊柳的大學(xué)同學(xué),身高一米八三,很聰明也很帥氣,出生于湘劇世家,爺爺輩就是唱湘劇的,母親則是省花鼓劇團的花旦,如今還奮斗在一線。男友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應(yīng)聘到園林部門工作了。兩人是在公交車上相識的,當(dāng)時楊柳背個包,一個扒手在兩個扒手的遮掩下,翻她的包,被居高臨下的李軍覷見了。李軍喝一聲:“搞么子!”那扒手縮回手,怨懟地瞪李軍一眼。一下車,三個扒手就圍著李軍打。李軍少年時跟演武旦的父親學(xué)過拳,沒想此刻用上了,三拳兩腳就打跑了三個扒手。楊柳那時還是個生澀的大二女生,像只沒長熟的蘋果,見李軍也挨了幾拳幾腳,問:“沒傷著哪里吧你?”李軍拍打著褲子上的灰:“沒傷哪里?!睏盍B感激的話都忘了說就羞怯地走了。后來?;@球比賽,經(jīng)濟學(xué)院的男籃一路晉級到?jīng)Q賽,老師號召女生去為男生加油,楊柳是團干,去了,見園藝學(xué)院的中鋒總能突破干擾,一個跳投,球簡直是歡快地落入籃框。她一打量,竟是制服扒手的那個人!她心里樂開了花,仿佛有只蜜蜂在花蕊上爬,就癢癢地對一旁的女生說:“園藝學(xué)院的那個人超厲害?!迸c頭:“他籃好穩(wěn)的,人也帥氣?!睏盍鴨枺骸澳阏J識他?”女生說:“不認識?!?/p>
也是怪,星期天,楊柳拿本小說去湘雅附二醫(yī)院陪母親。母親上周在廠衛(wèi)生間見到一攤嘔吐物,想繞開時,不料腳一滑,跌倒了,絆傷了胯骨。母親是湘繡工藝傳承人,一腦殼的湘繡藝術(shù),心性高,生怕耽誤了女兒的學(xué)習(xí)。母親看見她,說:“楊柳,媽沒事。你去忙你的?!睏盍位问掷锏臅骸皨專铱磿?。陪陪你?!编彺驳牟∪藛柲赣H:“你女兒?”母親說:“嗯?!编彺卜Q贊楊柳:“你女兒好漂亮啊?!蹦赣H笑。鄰床喜愛的樣子說:“你女兒找對象沒有?”母親答:“她啊要自己找,我們湘繡所一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實在不錯,她不見面。我管她不住了?!睏盍谎坂彺驳牟∪耍迨畞須q,臉白白凈凈,一雙眼睛黑亮亮的。楊柳問:“您這是……”鄰床嘆口氣:“前天演完出,走出劇場下臺階時與同事說話,不慎一腳踏空,好在臺子只有半米高,人是斜著掉下去的,髖骨先著地,絆開了髖骨。人老了不經(jīng)絆?!睏盍f:“那是呢?!睅兹苏f話時,一個帥氣的年輕人拎著蘋果和香蕉走進病房,叫了聲“媽”。鄰床說:“兒子,我這里盡是同事送的水果。”年輕人放下蘋果和香蕉,看見楊柳,一愣。楊柳也臉一紅,忙把臉別開。母親視力好,見女兒的臉紅了,機敏地瞧了眼帥小伙,又把目光鐘愛地放到女兒臉上,沒說話。年輕人見楊柳巋然不動地埋頭看書,就沒跟楊柳搭訕。楊柳眼角的余光脧見年輕人拿著一個蘋果去衛(wèi)生間洗,出來時坐到凳子上削蘋果。他媽說:“李軍,你瘦了?!崩钴姶穑骸皼]瘦,還是一百四十六斤?!彼麐屨f:“你身高一米八三,偏瘦了點?!崩钴姲严魍昶さ奶O果遞給他媽,他媽說:“你自己吃?!崩钴姶穑骸澳愠?。我再削一個?!彼麐尵徒恿颂O果,咬了口,問他:“找對象沒有?”楊柳雖沒回頭,但感覺他媽的眼光落在了她背上,讓她的背有些熱。李軍說:“媽,不要在這里說這個事?!彼麐屨f:“媽是關(guān)心你。”楊柳根本看不進書,耳畔盡是他們母子的對話。中午時,父親拎著保溫桶送來午餐,對楊柳說:“飯菜都在桌上,快回去趁熱吃。”她家就在馬路斜對面,她看一眼父親和母親,睨一眼鄰床的母子,鄰床的母子都看著她,她乖乖女的模樣說:“媽,有事打我電話?!碧右菜频碾x開了病房。
星期天,家里來了不少母親的徒弟,客廳里就一桌麻將。楊柳嫌吵,便去前面的省圖書館看書。經(jīng)過駱駝奶店時,她買了杯駱駝奶,想渴了時既可止渴又可充饑。她與李軍在圖書館門前迎面相遇了,楊柳一驚,他也一愣,說:“你好?!彼龥]有理由不理睬了,趕緊回道:“你好?!崩钴娬f:“我住在湘劇團,離圖書館就幾步路。你來圖書館看書?”她“嗯”了聲:“家里好吵的?!彼X得自己“嗯”的那聲有點撒嬌,而接下來說的話又有點任性,不覺臉一紅,匆匆離開了??墒悄翘炜磿鴷r,她腦海里總是呈現(xiàn)李軍的身影,讓她心猿意馬的。后來的連續(xù)幾個星期天,她起床,洗漱完畢,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出門,在老面鮮肉湯包店買幾個湯包,路過駱駝奶店時買杯駱駝奶,邊吃邊向圖書館走去,企圖邂逅他。然而,他沒再出現(xiàn)在她視野里。一個學(xué)期過去了,她為自己對這個青年浮想聯(lián)翩而生氣,決定忘記他。大四那年,學(xué)校舉辦了書畫、攝影作品展覽。楊柳隨手拍的一幅櫻花被選上了,裝了框。開展那天,她拍的《櫻花》和李軍的攝影作品挨在一起。他看她拍的櫻花,表揚道:“光感效果好。你在哪里拍的?”她說:“在植物園拍的。”他問:“你還去圖書館看書嗎?”這話暴露了他心里有她。她心里甜,回答他:“逢周末家里來了客,我就去。我家在二里排,離圖書館很近?!彼f:“哦。問你一個小問題,你小學(xué)是在哪里讀的?”“育才小學(xué)?!彼吲d道:“你是不是叫楊柳?”她瞇了下眼睛:“我是叫楊柳?!彼樕系谋砬樽兊脿N爛了:“那我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薄安粫桑俊彼娴南氩黄鹚撬男W(xué)同學(xué),如果是,那他肯定不是班干部,不然她不會忘記他。他嘻嘻道:“我讀小學(xué)時不出煙絲(土話:不打眼),我卻留意過你。你是文藝委員。”她隱約看見一個單瘦的少年站在教室門旁看她和幾個女同學(xué)排舞,她想那應(yīng)該就是小時候的他。他不等她回答又說:“后來我在長沙市十二中讀的初、高中。你呢?”她一笑:“我在六中讀的?!彼淇斓卣f:“那天在附二醫(yī)院的病房里,你媽媽叫你楊柳,我就曉得你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見你相當(dāng)冷傲,像天上的月亮,就不敢找你搭腔?!彼f的一切,她都愛聽,扭頭看他拍的《生命》:“你拍得藝術(shù),是攝影。”他說:“哪里,你也拍得好?!眱扇诵睦镅b著彼此,又是小學(xué)同學(xué),一搭上話就像通了電,說個不休,從展廳里說到展廳外,他說他想利用畢業(yè)的這段時間去趟西安:“一起去不?”這個邀請十分冒昧卻也十分誘人,她看他一眼,看見了他熱情的目光。她遲疑了片刻,接受了邀請:“好?!?/p>
她第一次跟一個男青年旅行,心里既期待又害怕。他比她想象的還彬彬有禮,沿途說的都是攝影的事,說他從小就喜歡攝影。兩人到達西安,在一間簡陋的招待所下榻。第二天一早兩人去大雁塔,圍繞大雁塔拍了很多照。李軍帶的是佳能單反相機,拍她時說:“你真漂亮?!彼Γ骸拔也黄痢!彼f:“你可以去當(dāng)演員?!彼穑骸拔覜]有當(dāng)演員的夢?!眱扇嗽诖蟠榷魉峦媪撕芫?,下午又去小雁塔,直到天黑才回住所。她不想動了:“我累死了?!彼娝樕>?,便說:“那你休息,明天我們?nèi)タ幢R俑?!币钊諆扇擞瓮媪舜蟀胩毂R俑,車票、門票,他都搶著付錢。楊柳不是個貪小便宜的人,吃飯時說:“你把賬記好,我們AA制?!崩钴姷靡獾溃骸拔腋覌屨f,我和女朋友一起去西安,我媽就給了我五千塊錢,夠我們用的。”說完,雙眼炯炯地看著她。她說:“我爸說,不要占男孩子的便宜。”他快樂地回一句:“我是你男朋友?!彼?,想一路上他很有紳士風(fēng)度,值得信賴,就撒嬌地哼一聲:“哼,我什么時候成你女朋友了?”他臉一紅。開往臨潼的客車來了,她一步跨上了客車。
兩人是下午五點鐘到達華山腳下的,他們吃完飯決定當(dāng)即爬山,旅店服務(wù)員建議:“先住下,最好是半夜爬山,爬到山頂是拂曉,可以看日出。你們現(xiàn)在爬山,爬到山頂是半夜,山頂很冷的。”楊柳起身道:“不怕。我們現(xiàn)在就爬山,等著看日出。”
爬山途中天漸漸黑了,李軍生怕她摔倒,每走幾步就提醒她“小心”。天完全黑下來后,滿世界就只有他倆在爬華山了。兩人借著灑在地上的月光,艱難地攀爬著。那是顆橢圓的月亮,始終在他們的頭上緩緩移動。爬到山頂已是子夜,衣服全汗?jié)窳?,山上氣溫低,兩人又累又冷。月光下,有一幢房子黑乎乎地杵在那里,門楣上有盞燈,照著白底黑字的“南天門”。李軍走上去拍門,拍了一會兒才有一個穿軍棉大衣的中年男人拉開門瞪著他倆。李軍問:“有房嗎?”中年男人說:“有。”李軍說:“開兩間房?!敝心昴腥苏f:“只剩一個單間了,你們要不要?”李軍想,那也比待在空曠的華山頂上挨凍強,說:“要?!狈块g里很簡陋,只有一張雙人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中年男人提來兩瓶開水,又抱來床單和被子,給墊被鋪上床單,退了出去。楊柳不但冷得直哆嗦,還腰酸腿疼的,她顧不得那么多地往被子里一鉆,說:“不行,衣服都濕了,冰冷的。你轉(zhuǎn)過身去?!崩钴娹D(zhuǎn)身,楊柳脫下濕衣服,遞給他:“幫我把衣服掛在椅子上?!崩钴娊舆^濕衣服,掛在椅子背上。
屋里只有一盞十五瓦的燈,昏暗、神秘。桌上有兩只白瓷杯。李軍提起開水瓶,先倒些開水燙燙杯子,再倒半杯開水,等著開水涼。楊柳坦率道:“我從沒這么累過,腿是軟的?!崩钴姼塍w現(xiàn)自己是男子漢:“我打籃球整場跑,習(xí)慣了?!眱扇苏f了些話,開水沒那么燙了。李軍端起半杯開水遞給她。她口渴得厲害,因沒穿衣服,身體頂著被子,伸手接過杯子就幾口喝了。他問:“還喝嗎?”她搖頭。他把另半杯開水喝了,又分別倒了半杯開水,在床邊坐下:“你睡。”她朝里面讓了讓說:“你進來睡吧。”這無異于是最美好的邀請!李軍眼睛一亮,嘴里道:“這不好吧?”她看他一眼,覺得他比自己還矜持,說:“就一張床,我不能光想自己呀。睡進來吧,不許碰我?!崩钴娭淮┲\藍色襯衣,襯衣早濕透了。他脫下濕襯衣,赤著結(jié)實的上身,征詢地望她一眼,見她沒不好意思,就掀開被子的一角,躺下,蓋被子時手碰到了她的玉臂,心跳得十分激烈,卻不敢覷她地閉攏眼睛。她實在太累了,嘀咕一聲“睡覺”,人就疲憊地掉進了夢鄉(xiāng)。
早晨她率先醒來,發(fā)覺自己的頭枕在他胳膊上,他的另只胳膊落在她腰上,而她的腿卻搭在他大腿上。她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人擁抱著睡。那種奇妙的感覺讓她渾身一顫,仿佛一列火車呼嘯而過。他被她“顫”醒了,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兩雙眼睛如此近的距離內(nèi)對視著,兩顆火熱的心和兩具年輕熾熱的身體不但沒彈開,反而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的嘴唇貼到她的嘴唇上。兩片香甜、潤熱且充滿激情的嘴唇于深吻中把彼此融化了……那是個非常姣好和浪漫的早晨,兩人都忘記了是來華山看日出,在華山之巔這間陌生的房間里,在熱烈地相擁中,仿佛整個世界只有彼此了。他說:“我愛你?!彼灿跓嵛侵写穑骸拔乙矏勰??!蹦莻€早晨永遠駐在她心里了,和著低沉的風(fēng)聲和清晨的鳥叫聲,浪漫而又歡樂。
二
這天下午五點多鐘,馬董因昨晚陪人打麻將打到上午十點就還在睡覺。楊柳該下班了,把今天的電話都記在紙條上,誰來的電話,誰要馬董回電話等,用鼠標(biāo)壓著,好讓馬董起床后查看,回復(fù)。她在電梯里碰見劉司機,劉司機是馬董的司機,復(fù)員軍人,三十多歲。劉司機說:“我送你回去,我正好要去蓉園接一個人?!睏盍f:“那謝謝了?!?/p>
兩人下到負一層,上了銀色的路虎攬勝。劉司機將攬勝開出大廈,駛上了五一路,拐進車站北路,楊柳讓車靠邊,她下了車,快步向自己住的出租房走去。她上樓,按了下門鈴,里面沒反應(yīng)。她掏出鑰匙開門,有南風(fēng)把客廳的窗簾吹得飄起來。這是三月里的一個星期三,長沙的三月是梅雨季節(jié)。雖然還只六點鐘,天卻暗了。她把窗戶關(guān)上,伸個舒適的懶腰,轉(zhuǎn)身淘米、煮飯。這是李軍租的房子,兩室兩廳,冰箱、彩電、洗衣機和空調(diào)一應(yīng)俱全。一千六百元一月。煮好飯,她蹲下身擇菜時,手機響了,是李軍。她撒嬌道:“喂——”李軍在手機那頭說:“親愛的,我不回家吃晚飯。我現(xiàn)在在湘潭,可能要十一點鐘才回家?!彼龐陕暣穑骸澳阋胛摇!崩钴娬f:“我只想你?!?/p>
她放下手機,把白菜放進水池,忽然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一回頭,李軍站在門口,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上滿是嬉戲。她用濕濕的拳頭捶著李軍的肩膀:“你討厭。”李軍把她摟在懷里:“我逗你玩的?!彼X得此刻很溫馨,嗔道,“罰你洗菜?!崩钴娤矚g她撒嬌,嬉笑道:“親愛的,我能親一下你嗎?”她說:“你想得美。洗菜去。”他嘿嘿笑,在她臉上親了口,對她耳朵說了句親熱的話,她道:“今天你別想?!眱扇四壳笆窃嚮?,如果合得來就結(jié)婚,合不來則分手,以免離婚的麻煩。吃飯時,李軍揚起頭,望著他熱愛的女人說:“我想與一個搞攝影的朋友開個影樓。”楊柳笑:“不想搞園藝了?”李軍煩躁道:“天天都是一些瑣事,我一點都不喜歡。”楊柳咽下一口菜,問:“你爸媽會同意嗎?你的工作是你爸爸通過李局長……”李軍打斷道:“曉得,但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睏盍f:“我隨你。”
李軍洗了碗,泡了兩杯拿鐵,一杯端給楊柳,一杯自己捧著。楊柳在手機上與一個叫紅葉的閨蜜聊天,李軍在電腦上看攝影作品,看別人如何拍攝。說:“我那朋友說,他已經(jīng)找好了門面,就在解放東路?!睏盍蚩诳Х龋骸澳请x你我兩家都不遠啊。”李軍說:“嗯。明天我和那朋友再去談?wù)?,租金看能不能再便宜一點。”楊柳在他額頭上戳了下:“你都找門面了,看來不支持你也不行了。”李軍笑:“我想快點賺錢,早點買房結(jié)婚?!睏盍幌虢o李軍壓力:“不急,順其自然?!崩钴娒蚩诳Х龋骸耙?,我跟我爸借四十萬,先付首付?!睏盍畔驴Х缺骸坝袃煞N人我最看不起,一是啃老的,二是傍大款的。我不想成為自己看不起的人?!崩钴姇缘脳盍鴥?nèi)心強大、有主見,說:“那我們自己奮斗?!?/p>
手機響了,肖麗打她的手機。她接了,肖麗說:“楊柳,你和馬董在一起嗎?”楊柳回答:“我回家了呀。”肖麗焦慮地說:“他不接我的手機,你曉得他去哪里了嗎?”楊柳覺得肖麗問得突兀,說:“我不曉得。”肖麗聲音凄涼:“他最近對我越來越冷淡了?!睏盍?,這就是當(dāng)二奶的下場,生怕被別人丟棄。說:“你打劉司機的手機問問?!彼龗炝耸謾C,對李軍說:“肖麗一心想上位,馬董何等精明?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用心。適得其反。”
肖麗是個一心想富的女人。她父母是一家倒閉了的工廠的下崗職工,母親在家政公司做鐘點工,父親經(jīng)街道辦事處介紹,在某小區(qū)做門衛(wèi),拿著不多的薪水,還抽煙、喝酒,當(dāng)然就捉襟見肘。家里用電、用水都是掐著用。肖麗參加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家里裝了臺空調(diào),母親總是半夜里悄悄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害得她因熱醒而氣惱。肖麗如今住著套大房子,在繁華的芙蓉廣場旁,是她和馬董的“愛巢”。她想要個孩子,馬董卻不樂意,兩人爭吵了幾回,馬董索性住回公司了。馬董不是個藏得住話的人,愛炫,喜歡跟朋友分享,也愛把私底下的話說給朋友聽:“她想跟我生個崽,這玩得下去!”他朋友說:“這是玩套路啊。干脆把個幾十萬,叫她走人?!瘪R董的朋友都是有錢人,他們說這些話時大多口無遮攔。楊柳深為肖麗悲哀,想肖麗把自己最美的青春白送給馬董了。楊柳沒踏入社會時,不曉得社會上一些有錢男人的心理,接觸多了,感覺這些有錢人都把女人當(dāng)成衣服了。肖麗讀大學(xué)時是“院花”,身材、臉蛋、氣質(zhì)都上乘,是很多農(nóng)大男生的偶像。認識馬董后,她一心跟著馬董。如今馬董卻嫌她了,這讓楊柳覺得要想不被別人嫌棄,只能把命運攥在自己手上。
上午十一點鐘,馬董起床,中午要跟李行長和區(qū)國土局的章副局長共進午餐。他刮了胡子,穿上橄欖色西裝,見楊柳坐在電腦前打著一份資料就吩咐道:“打李行長的手機。”桌上有張電話號碼表,壓在玻璃下,上面密密麻麻地打印著許多人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李行長是其中一個。楊柳不太喜歡李行長,李行長也許在辦公室里十分正經(jīng),但一離開辦公室就沒一點正經(jīng),不是嚷著打麻將,就是嚷著去哪里泡妞。在楊柳眼里,李行長長著一雙色瞇瞇的魚泡眼,那目光不但渾渾噩噩,還熱辣辣的,常常像兩只發(fā)高燒的烏鴉樣栽在她身上,似乎還帶著飛禽的腥味。楊柳拿起話筒撥了李行長的手機,通了,她不想跟李行長說話,把話筒遞給馬董。馬董嘿嘿兩聲,說:“行長,你約了國土局的章局沒有?”楊柳聽見馬董又說:“約了就好,華天大酒店見?!?/p>
馬董放下話筒,看一眼楊柳。楊柳穿一套很職業(yè)的亞麻灰色西服,內(nèi)里一件白襯衫,很青春、靚麗。馬董想,她真年輕,目光清澈,鼻子長得很漂亮,皮膚也好。“行長點名要你作陪,一起去吧。打小劉的手機,要他來辦公室?!彼f完,坐到沙發(fā)上,把腿架到茶幾上,看今天送來的報紙。他也不是很認真地看報,只是隨便翻翻。楊柳打了劉司機的手機。劉司機上來,馬董說:“去買兩條軟中華,行長只抽軟中華。拿兩瓶茅臺到車上。”劉司機應(yīng)聲走了,馬董又拿起報紙看,一刻鐘后,他對楊柳說:“走吧?!?/p>
兩人下到大堂,碰見穿得很洋氣的肖麗,肖麗愣愣地覷著馬董和楊柳,眼睛瞪得很大,像貓的眼睛泛著綠光。楊柳一笑:“肖麗姐?!毙愐荒槾滓獾溃骸澳銈?nèi)ツ睦铮俊瘪R董說:“去辦事。”肖麗說:“我跟你們一起去。”馬董臉色一陰:“你莫去?!毙惡孟癖贿@句話的分量擊中了,像被人一拳打在臉上似的,臉白了——那種白是難堪!楊柳覺得馬董對肖麗太兇了,像大人呵斥小孩,就同情地覷一眼肖麗,解釋說:“肖麗姐,他們?nèi)トA天大酒店打牌,李行長要我作陪?!瘪R董冷著臉,徑直走出大堂,上了車。肖麗沒想到她最愛的人會當(dāng)著楊柳的面兇她,委屈得眼淚都落了下來。楊柳上了副駕座,關(guān)了車門。車駛離時,肖麗還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為肖麗難過道:“肖麗姐不高興?!瘪R董很煩的樣子:“真受不了她?!?/p>
楊柳想,他泡肖麗時不會說這話,煩了看人就不順眼了。車駛上五一路,不一會拐進韶山路,又駛?cè)虢夥怕罚搅巳A天大酒店的玻璃大門前,楊柳下車,馬董鉆出攬勝,朝锃亮的大門走去。華天大酒店是家五星級酒店,一進大堂就見李行長和宋老板坐在一隅的沙發(fā)上。李行長與馬董是發(fā)小,一條街上長大的,那條街叫文藝路,一個住文藝路七號,一個住九號,從小玩在一起的。李行長四十五六歲,手上有些權(quán)力,可以讓某些人發(fā)財,人就昂昂的,相當(dāng)自信。那種自信是權(quán)力帶來的,一般人臉上沒有。有天,李行長來公司,馬董在會議室與幾個董事開會研討項目,李行長邊等馬董邊與楊柳閑聊,說馬董是他抬起來的,如果十年前他不貸款給馬董,馬董今天不知在哪一方。這話楊柳聽了也不敢說,怕他們說她挑是非。李行長對馬董揚揚手,然后同楊柳打招呼:“楊美女?!?/p>
楊柳對李行長笑,又對宋老板一笑。宋老板四十出頭,是建筑老板,方臉,濃眉大眼,愛玩。馬董給他取了個“麻將110”的小名,只要是打麻將,一個電話,不到十分鐘宋老板準(zhǔn)能閃亮登場,跟110出警一樣。宋老板住在識字嶺靠芙蓉路這邊,與馬董是幾十年的難兄難弟,好到借錢都不用打借條。宋老板自己說,他是跟著馬董混,其實這是客氣話。龍馬房地產(chǎn)公司開發(fā)第一個樓盤時,宋老板是帶資進場,過年時因付不出工錢,宋老板把住房和設(shè)備全抵押給銀行,才貸出一筆款付給建材老板和農(nóng)民工回家過年。李行長說:“章局要散了會才來?!瘪R董坐下,看著頭發(fā)梳得黑油油的宋老板:“你腳還沒打脫?”他們前天打麻將,宋老板輸了三萬。宋老板抹了下黑發(fā),不屑道:“輸這點錢算個屁?!瘪R董指著行長:“行長贏了你的錢。你找他報仇?!毙虚L不認賬:“我沒贏,是章局贏了。”宋老板說:“你們?nèi)纫??!毙虚L的手機響了,章副局長打來的,行長說:“我們在大堂等你這鬼,快來。”
章副局長是個五十歲的男人,滿頭茂密的黑發(fā)朝腦后梳著,穿一身名牌,腋下夾著個漂亮的包。章副局年輕時是省京劇團的演員,只因堂客找得好就轉(zhuǎn)了行,七混八混也混了個副局長。章副局長愛玩“三打哈”,有天他打了通宵,上午局里開會,局長發(fā)言時他打起了瞌睡,腦中呈現(xiàn)馬董拿著一副牌,報“六十分”。書記要他發(fā)言時他張口就道:“矮五分?!贝蠹液逄么笮?。從此,局里的同事在背后叫他“矮五分”。馬董看見章副局,笑道:“矮五分來了。”幾人走進包房,劉司機將兩瓶茅臺擱到桌上,又撕開一條軟中華,每人身前放兩包。宋老板是人精,開玩笑道:“待遇這么高,有事找章局吧?”
馬董看中了一塊地,那塊地在城邊上,是家大集體廠子,那廠早倒閉了,工人都放回家了。馬董決定拿下那塊地。章副局聽馬董一提到N廠,不等馬董說完便答:“這塊地要‘招拍掛’?!瘪R董笑笑:“章局,N地‘招拍掛’時,麻煩你告訴我是哪家拍賣公司操作。”章副局嘿嘿道:“網(wǎng)上會公布。”馬董見章副局沒表態(tài),就對行長擠下眼睛:“行長,你得支持我?!毙虚L喝口茅臺,咳了聲:“這事首先要矮五分支持?!闭赂本终f:“現(xiàn)在不是過去,上面盯得很緊,不好搞小動作。”馬董見氣氛沒上來,大聲道:“來,喝酒。”
一桌酒席吃喝到兩點鐘,行長問馬董:“打麻將了吧?”“打,”馬董望一眼章副局說,“打麻將?!闭赂本质茄輪T出身,愛玩,麻將、三打哈、跑得快,無不精通。包房一隅有臺麻將機,劉司機已把電源接好,開了機。他們坐下,楊柳忙著替行長、章副局和宋老板重新泡了茶。行長非常熱情地盯著她:“楊美女,坐到我身邊來?!睏盍t疑了下,坐到離行長很近的麻將機旁。行長喝了酒,也知道馬董要求他,說話就有點瘋癲:“你曉得你有多漂亮嗎楊美女?”楊柳覺得行長的話膩人,說:“我不漂亮?!毙虚L評判道:“不對。有的女人是化了妝才漂亮,你是真漂亮。我可以把你捧上天,你信嗎?”
章副局看一眼行長:“莫講大話?!毙虚L道:“省里有家影視公司找我談投資,那導(dǎo)演說,他們要拍一部三十集的電視連續(xù)劇,拍愛情故事。劇本叫《緣》。如果我向?qū)а萃扑]楊美女演……”他說到這里故意不說了。宋老板鬼精:“楊美女是很漂亮,她出了名自然會感謝你。楊美女你說呢?”楊柳曉得這些大叔級別的男人套路深,說:“謝謝,我不會演戲?!薄澳銘?yīng)該去北京電影學(xué)院進修半年,”行長繼續(xù)用那種眼神盯她,“你以后可以朝影視發(fā)展。你的長相有親和力,觀眾會喜歡你?!睏盍b出很開心的樣子:“謝謝你夸獎?!?/p>
他們說了些這樣的話,開始打麻將。楊柳在一旁觀戰(zhàn),不語,時不時給他們添茶兌水。四點來鐘,李軍打她的手機,說他回家了。楊柳就對馬董說:“老板,我先走了?!瘪R董在打麻將,望也不望她道:“嗯。”
楊柳回到家,李軍激情滿懷地摟住她:“你臉上紅噴噴的。”楊柳笑,掙脫開他的雙臂,放下包:“跟我們老板在華天大酒店吃飯、打牌。”李軍從別的渠道打聽過馬董,知道馬董曾因嫖娼被抓過。李軍警惕的模樣瞅一眼楊柳:“你們老板沒對你動邪念吧?”楊柳腦海里出現(xiàn)了李行長,說:“怎么可能?他有肖麗姐。有個銀行行長,他說一家影視制作公司想要銀行投資,拍一部名叫《緣》的電視連續(xù)劇。他可以向?qū)а萃扑]我演?!痹诶钴娧劾?,楊柳的身材、長相、味道、氣質(zhì)都堪稱一流。他問:“他沒對你動手動腳吧?”楊柳說:“人家是行長,又不是街上的二流子?!崩钴娭赋觯骸斑@是套路。下一個誘人的魚餌,看你這條美人魚咬不咬鉤。”楊柳薅了下他的腰:“我這條美人魚只咬你的鉤。”
她倒了杯白開水,喝水時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她一笑,笑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李軍說:“別在龍馬公司干了。來影樓干吧。”李軍辭了職,與朋友合伙在解放東路開了家影樓。楊柳問:“你們影樓最近生意如何?”李軍說:“還行。今天接了個拍婚紗照的單,明天開始拍?!睏盍f:“那好啊?!笔謾C叮地一聲。她打開微信,是身在上海的閨蜜紅葉。楊柳一直喜歡文學(xué),讀大學(xué)時常在網(wǎng)上看小說,似乎看出了一點門道,讀碩的那三年,試著寫了部長篇,掛在晉江文學(xué)網(wǎng)上,讀者不多,但得到了幾位愛好文學(xué)的女性贊賞。紅葉是其中一個。紅葉比她大幾歲,剛結(jié)婚,有工作,因房子是按揭,壓力山大,就努力做微商,銷減肥產(chǎn)品。問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做微商?我今天賺了兩百塊錢?!睏盍鴳袘械鼗貜?fù):“我沒時間?!奔t葉說:“做微商其實很簡單,建幾個代理群,在群里銷售產(chǎn)品,賺差價?!睏盍兀骸芭?。”李軍坐到床邊問:“跟誰聊?”楊柳從不隱瞞什么,把手機給李軍看,李軍說:“我支持?!睏盍鴷缘美钴娕滤荒切┐笫寮壍睦习鍘?,說:“放心吧,我不喜歡大叔?!崩钴姄е?,吻著她的脖子:“親愛的,我很有激情?!睏盍乖诶钴姷膽牙镎f:“我也有?!?/p>
早晨醒來,她洗漱了下便出門,在街上吃了碗肉絲粉,心情很好地走進公司,馬董因玩到凌晨三點鐘,這會兒正在夢鄉(xiāng)里??熘形鐣r,肖麗來了,臉色不太好看,是那種沒睡好的臉色。肖麗問她:“馬董呢?”楊柳指下臥室,肖麗推開門進去了。不一會,臥室里傳出肖麗哭哭啼啼的聲音,馬董吼肖麗的聲音也傳了出來,用詞很難聽。她想,何苦呢?馬董一臉脾氣地走出臥室,一腳把字紙簍踢得飛到門角,走了。肖麗抹著淚追到門口,突然泄氣地折回到沙發(fā)上坐下,懷疑的目光熱乎乎地粘在楊柳臉上,像滑溜溜的鼻涕,這讓楊柳覺得她十分可憐。肖麗突然尖聲道:“男人都很絕情?!睏盍桓掖钋?,怕一句話沒說好而惹得學(xué)姐沖她發(fā)飆。肖麗臉上的熱淚已經(jīng)干了,臉色就糾結(jié):“他當(dāng)初跟我好時,答應(yīng)把老婆休了。男人都愛講假話。人騙到手了就無所謂了?!睏盍耄瑢W(xué)姐這是說給她聽。說:“肖麗姐,男人,你看得越緊他越反感。”肖麗傷心道:“他以前不這樣,對我很好,很體貼?!睏盍X得肖麗這話還有一層意思,似乎是她做了馬董的秘書后馬董就變成了這樣。她本想對肖麗說“你莫誤會”,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想男女感情上的事,旁人是叫不醒的。
三
這天下午,楊柳正等公交車,手機響了,馬董問她“你在哪里”?她從不早退的,偏偏今天開溜被馬董逮個正著,就問:“什么事?”馬董說:“隨我陪幾個客人吃飯。”楊柳感到奇怪,馬董干嗎不叫肖麗姐而叫她陪?她帶著這個疑問回到公司,馬董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瞟她一眼說:“打小劉的手機,要他把車停在樓下?!?/p>
楊柳打電話時,馬董進臥室換了身天藍色西服。楊柳跟著他出門。劉司機把車開到兩人身前,馬董和楊柳分別鉆進汽車,汽車載著他們向通程大酒店駛?cè)?。馬董在車上沒說話,閉著眼睛休息。到了酒店包房里,楊柳才清楚馬董今天是請另兩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吃飯。幾個人打了招呼,坐到桌旁時,馬董才說他想請他們?nèi)ァ斑簶?biāo)”?!斑簶?biāo)”是長沙話,就是參與競拍。上面明文規(guī)定要三家以上的房地產(chǎn)公司才能競拍。馬董與兩位房地產(chǎn)商是朋友,說話就直截了當(dāng):“張董、劉董,這個忙你們得幫,到時候你們幫我走過場。”
張董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著一身藍休閑服,看上去就是個老江湖。他爽快地說:“我絕對配合你?!迸镜匕慈即蚧饳C,點上馬董遞給他的鉆石芙蓉王,提醒道:“關(guān)鍵是怕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眲⒍溃骸拔业馁Y金都投到芙蓉區(qū)的樓盤上了,不會打這塊地的主意?!眲⒍鄽q,戴副眼鏡,與馬董一樣愛抽雪茄。他人很精神,兩只眼睛色瞇瞇地盯著楊柳,仿佛要一口吃了楊柳似的。馬董哧地一笑。他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低下頭點燃雪茄,把身體靠到椅背上,說:“你要防范別的公司。”馬董吸口雪茄:“放心。我有個朋友手下一群彪形大漢,到時候我請他帶幾個‘黑腦殼’到場。這塊地,我志在必得?!睆埗銎鹉槪骸澳憷系芘?!”劉董叭口雪茄:“馬董是搞大路的。”
楊柳很驚訝,臺面上一些看起來光明磊落的事,背后竟有這么多名堂!她不敢插話,只是面帶微笑地聽他們交談。他們說了很多話,張董和劉董把她視為馬董的情人,稱贊她乖巧、漂亮,這讓她無語,因此笑而不答。一桌飯吃到八點鐘,張董的手機響了,接了手機后,說他還約了政府部門的一個官員談事,要先走。劉董也起身說他要去看廣州來的大客戶。馬董送他們出門時手機響了,馬董邊接手機,邊送兩位至電梯前。楊柳坐在桌前喝茶,劉司機低頭玩手機。馬董步入包房說:“走,行長喊我們?nèi)ヅ莅??!?/p>
楊柳隨馬董坐進車?yán)?,馬董把沒抽完的雪茄重新點燃,說:“我最開始從政府機關(guān)出來混時,什么套路都不懂,呷過很多虧?!睏盍欢爻蛑R董,馬董接著道:“最開始我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生意,但別人就是不跟你正經(jīng),害得我有一年過年口袋里只有一百塊錢。這個社會的水很深,要想混下去就得用些手段?!睏盍胨呛苌睢qR董吸口雪茄,強調(diào):“楊秘書,餐桌上談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要提及?!睏盍鴻C靈道:“我什么都沒聽見?!避囻傔M解放西路酒吧一條街,馬董見快到了,特意交代:“楊秘書,為了公司的利益,不要在行長面前清高。只要行長能貸我一個億,我絕不會虧待你?!睏盍腭R董不是要她出賣色相吧?這她可做不來。馬董說:“這個地段不錯,我打算建一百二到二百二平米的大房子,到時候送你一套。我說到做到?!睏盍肟湛跓o憑,假裝歡喜道:“太夸張了吧?”馬董說:“我像開玩笑嗎?”
攬勝在魅力四射酒吧前停下。酒吧里十分喧鬧,馬董打李行長的手機,行長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倆面前,對楊柳一笑。馬董對行長說了句什么,楊柳沒聽清,因為猛烈的音樂聲把馬董說的話沖走了,好像洪水把木頭沖走了似的。楊柳跟著馬董和行長走進酒吧,行長向他一起的兩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介紹:“這位美女姓楊,漂亮嗎我女朋友?”兩個衣著考究的男人就都審視地望著楊柳,其中一個說:“楊美女真漂亮。”
楊柳笑笑,坐下。行長喝了洋酒,人就飄,好像飛得起來一樣。他有意要在楊柳面前貶低馬董,大聲向他的朋友介紹:“小馬,二十年前他跟我提草鞋我都嫌他邋遢,現(xiàn)在他成了房地產(chǎn)老板,人不可貌相。”馬董曉得行長是在楊柳面前抬高自己,附和:“那是那是?!毙虚L叫服務(wù)生拿來兩只酒杯,親自為楊柳和馬董盛酒。楊柳接過行長遞給她的大半杯兌了綠茶的洋酒,行長一臉醉態(tài)地看著她:“楊美女,我們喝杯交杯酒。”楊柳曉得行長說話字字珠璣,可沒藏好心思。行長的兩個朋友忙起吆喝,像貓看見了鮮活的魚,目光里閃爍著興奮。楊柳想若拒絕,馬董會不高興。她端起酒杯,行長把端著酒杯的手從楊柳的手臂上繞過去,做出親熱的樣子看著楊柳,楊柳看著他,如此近的距離內(nèi)四目相視,這還是頭一回。行長快活地喝了杯中物,楊柳也喝了,行長趁機在她臉上親了口。楊柳想起馬董的交代,笑著坐下了。馬董贊許地看她一眼:“好?!睏盍耄@些大叔都太自以為是了。
行長因親了楊柳,快樂得人都變了相,似乎年輕了幾歲,叫叫嚷嚷地要跟楊柳玩猜色子,誰猜錯了誰喝酒。馬董卻與行長的朋友喝酒、聊天,邊看楊柳和行長玩猜色子的游戲。楊柳老是猜錯,錯了行長就逼她喝酒,否則就要親她。楊柳當(dāng)然是寧愿喝酒,就喝了很多。她突然感覺胃里有東西往上躥,慌忙跑進衛(wèi)生間吐。她惱怒地想,李行長是一心要把她灌醉。嘔完,她走出來,步履輕飄飄的,再坐下時,她怎么也不肯喝酒了。馬董接了個電話,起身說:“我先走,章局米米帶少了,要我送錢過去。”楊柳腦袋暈暈的,也不想再待在酒吧里了,說:“我也走?!瘪R董在她肩上摁了下:“你陪行長玩玩。”
馬董發(fā)了話,她就不好起身了。馬董走了半個小時后,她實在堅持不住了,腰往下墜,人有點昏昏欲睡。行長見她一副要睡覺的模樣,要跟她玩色子,她擺手說她不玩了。行長一臉熱情道:“楊美女,我送你回家。”她說:“我打個的走?!毙虚L說:“那怎么行?萬一的士司機對你起歹心,把你害了,我會懊悔一輩子?!彪娨暲镉羞^這方面的報道,楊柳就沒拒絕,搖晃著身體走出酒吧,坐進了行長開的奧迪A6。在車上,行長情不自禁道:“你非??蓯??!睏盍]著眼睛,一股巨大的睡意把她想說的話拖進了咽喉,猶如一只鱷魚把一頭飲水的小馬駒拖進了河中似的。行長突然在她臉上親了口,她一驚,瞌睡醒了一半。她可不是那只被鱷魚咬住的小馬駒,她有能力拒絕行長把她拖進水里,擦著行長親過的那邊臉,警告道:“你要是再這樣,我就下車。”行長是有身份的人,不敢進一步造次,開著車朝前飆。楊柳不敢睡覺地盯著前面,心里防著這個色膽包天的中年人。車很快駛到五一大道上,楊柳撳下車窗,想吐道:“快停車?!毙虚L靠邊停車。她下車,蹲在一棵樹下嘔著。行長多情地給她捶背。她吐完,感覺舒服些了,回到車上。行長問:“不要緊吧?”她說:“沒事。”行長喝了酒,興致極高:“昨天那導(dǎo)演到了我辦公室,問我考慮得怎么樣了。我試著向?qū)а萏峒澳?,?dǎo)演對我的提議極感興趣,答應(yīng)跟你見一面。”他說這些話時,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她推開他的手:“謝謝行長,我沒興趣?!彼^續(xù)道:“那導(dǎo)演拍戲很不錯的?!毒墶穭”疚铱戳耍阍陔娨晞±镅菖柾耆珱]問題。明天我叫上導(dǎo)演,我們一起吃個飯?!睏盍?,今天這個局,說不定就是他和馬董事先商議好的,只等她往里邊鉆,若真是這樣,那真是卑鄙得有點惡心。說:“行長,謝謝你的好意。我男朋友不同意我染指影視?!毙虚L一愣:“這么好的機會你都放棄?”楊柳表態(tài):“我尊重我男朋友的意見?!?/p>
楊柳回到家已是深夜。李軍沒睡,坐在床上看書,說:“你這么晚才回來?打你的手機又關(guān)機?”語氣帶幾分責(zé)怪。楊柳說:“我手機沒電了。”她把馬董讓她去討好李行長的事告訴了李軍。李軍聽畢說:“你們馬董是把你當(dāng)糖衣炮彈啊?!睏盍灿X得是這樣,好在自己能立住,不然真會被他們騙得團團轉(zhuǎn),就臉色朦朧地一笑:“老板想從行長手中貸一個億。” 她沒把行長親她的事告訴李軍,怕李軍浮想聯(lián)翩。她軟軟地倒在李軍懷里:“馬董說等房子建了,送我一套房子?!崩钴娬f:“這你也信?”“我信鬼?!彼止疽宦?,沉入了夢鄉(xiāng)。
一早醒來,她擰燃液化氣灶,煮上雞蛋,洗漱完,化了點淡妝。蛋熟了,她關(guān)了火,剝了個雞蛋遞給李軍吃,自己也吃了個。兩人出門,又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迎接著他倆。李軍開著捷達車送她到佳兆業(yè)廣場,她下車,給了李軍一個飛吻,轉(zhuǎn)身進了大堂。下午,馬董一身筆挺的西裝,手里拎著個深綠色塑料袋,對她笑著。馬董把塑料袋擱到桌上,面色莊重道:“李行長是不能得罪的,我要找他貸款。他看上你了,說你是個很有品位的妹子,不是社會上那種輕浮女子,他喜歡你?!睏盍获R董說得滿臉通紅,馬董指著塑料袋:“這是十萬塊錢,給你。你負責(zé)把行長搞定?!睏盍鴽]接錢:“老板,我搞不定行長。這錢我不能要?!瘪R董笑了聲:“新鮮啊,給錢都不要。其實沒什么的,又沒掉一塊肉?!?/p>
楊柳的父母親從不說臟話,就感覺這話特別刺耳,像蚊子樣鉆進了她的耳朵,嗡嗡的,令她反感。公司一旁有家星巴克,她生氣地坐在星巴克里喝著咖啡。紅葉發(fā)來一句:“在忙什么?”她回:“喝咖啡。”紅葉回了個大拇指。李軍微信她:“我去橘子洲頭給人拍婚紗照,會回來得晚?!彼亓藗€“好”字。與紅葉聊了幾句,一個青年端著杯咖啡上來搭訕,她沒理睬,起身走了。晚上,她坐在沙發(fā)上吃方便面和看電視。馬董打她的手機,問:“你在哪里?”她答:“家呀?!瘪R董說:“我讓小劉來接你?!彼?,我是沒錢,可我不會為錢而賣自己。說:“我有些不舒服?!瘪R董掛了電話。
星期二下班時,馬董把一只女式皮箱拎給她,說:“楊秘書,箱子太重了,你提不起,我要小劉送你回家?!彼涿睿瑔枺骸笆裁礀|西?”馬董仰起臉:“三十萬現(xiàn)金,很重。”楊柳想,上周四給她十萬她沒要,不到一個星期加碼到三十萬了,我的天!她曉得一旦拿了錢,她就不是自己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這話她早有耳聞。她臉唰地紅了:“老板,我做不來這事?!瘪R董睨她一眼,射出的是冷光,好像雪地反射的光,道:“算我請你幫個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結(jié)果?!睏盍种浦锤星榫w說:“行長與你關(guān)系那么好你都搞不定,我更加搞不定?!瘪R董有些惱她,轉(zhuǎn)身走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到藍色的皮箱上——這只皮箱不大,很精致,不是肖麗用過的就是馬夫人用過的,此刻皮箱里裝著三十萬元現(xiàn)金。她自語:“這錢太燙手了?!奔t葉發(fā)微信問她“忙嗎”,她把這事跟紅葉說了。紅葉回道:“我的天?。?!”三個驚嘆號杵在屏幕上。她回:“這錢一拿,我就成老板的下飯菜了?!奔t葉發(fā)來一句:“你很美吧?”她回:“一般般?!奔t葉回:“我佩服你?!彼亓思t葉一個笑臉。該下班了,她想。手機響了,李軍打來的,說車快駛到樓下了。馬董見她沒拿皮箱,打她的手機:“楊秘書,我不勉強你,但行長你不能得罪。女人么,要學(xué)會八面玲瓏?!彼氚嗣媪岘囈惨械拙€,說:“我懂?!?/p>
四
馬董在酒吧里找了兩個靚妹,那兩個靚妹穿得挺暴露,畫了眉、嘴唇涂得鮮紅,身材也好看。馬董帶她倆出去吃飯、打牌。楊柳照常上下班,落得輕松,心里嘀咕:“感謝上帝?!眱蓚€靚妹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的,讓人扶著回來,倒在沙發(fā)上就呼呼大睡。肖麗看見了,用鼻子哼了聲,說:“瞎眼?!睏盍灿X得這兩個姑娘怪可憐的,但不便說。半個多月后,兩個靚妹又不見了。這天下午,楊柳正在網(wǎng)上查資料,劉司機拎來很多水果,洗凈,擺在茶幾上,說:“行長他們要來公司打牌?!睏盍芭丁绷寺暋qR董進來,坐到沙發(fā)上:“不曉得行長呷錯了什么藥,對你念念不忘?!眲⑺緳C笑。馬董吐口煙:“腦殼疼。”楊柳看一眼馬董,不知說什么好。這時章副局和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笑呵呵地走來。那青年一頭烏發(fā)油光發(fā)亮的,一張臉白皙皙的。章副局介紹說:“鴻運拍賣公司的王總?!瘪R董趕緊起身,與初次來訪的王總握手。王總笑道:“早就聽章局說起你?!瘪R董客氣道:“到時候還要請你多多幫忙。”章副局對王總說:“馬董最講義氣。”王總說:“嚯,那我們對路?!?/p>
李行長到了,一身灰色西服,進來便對楊柳說:“啊呀,親愛的,抱一個?!睏盍屝虚L抱了下,行長要親她,她舉手擋開。行長不惱,笑道:“我就是喜歡你。你說你想要什么?”楊柳說:“我什么都不要?!毙虚L說:“你這是欲擒故縱啊?!睏盍斓卮穑骸澳蔷陀芄士v吧?!睅兹硕夹α恕4蠹伊牧藥拙?,馬董便領(lǐng)他們?nèi)ヂ閷⑹掖蚵閷ⅰB閷⑹依镉信_雀友麻將機,四張靠背沙發(fā)和四個小茶幾,茶幾上擺著水果和煙灰缸。四個人邊說話邊打麻將。楊柳給他們一一泡杯茶,回到電腦前,把馬董想看的資料打印出來,放在桌上,想龍馬房地產(chǎn)公司是潭渾水,自己在公司里就像擺在茶幾上的花瓶,與其渾渾噩噩地混日子,還不如自己創(chuàng)業(yè)??墒歉墒裁春媚??五點半鐘,她走出公司,走在熱鬧的五一路上,瞟著川流不息的車輛。此刻很難打到的士,李軍今天拍婚紗照,那一忙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她打算步行到米粉一條街吃碗老長沙排骨粉。手機響了,是肖麗,問她在哪里。她說:“在去米粉一條街的路上?!毙愒谑謾C里說:“我也想嘬粉了。”楊柳說:“那正好。我們在老長沙粉店見。”
楊柳漫步在五一路的人行道上,看著晚霞,紅云層層疊疊的,煞是好看。她走進米粉一條街,街上吃粉的外地人不少,常德話、寧鄉(xiāng)話、婁底話、湘潭話和粵語等充斥在耳畔。楊柳步入老長沙粉店,在靠窗的桌前坐下。不一會,肖麗著一身光鮮的衣服來了,她招下手:“肖麗姐,你吃么子粉?”肖麗笑,大方地坐下說:“我來請。我減肥,吃酸辣的,你吃么子的?”楊柳說:“不要你請?!逼鹕恚ス衽_前買了碗酸辣粉,為自己買了碗排骨粉,折回來坐下。肖麗說:“我晚上一般只吃一個蘋果。我離這里近,這條街上的粉店我吃遍了。”楊柳佩服地看著她:“吃遍了?”肖麗說:“嗯。我一個人懶得做飯,又不想回家,就來吃粉?!眱扇苏f著話,服務(wù)員端來粉,放下。楊柳拿筷子攪拌著粉條,肖麗也攪拌著粉條,待那陣燙熱稍微降下來后,楊柳夾起一筷子粉塞進嘴里一嚼,享受的模樣瞇著眼睛說:“太好吃了?!毙愋?,也吃起來,說:“晚上去泡吧,我請你?!睏盍鴷缘眯愋睦硎Ш狻⑸踔粱艁y,要找人一起打發(fā)時間,一笑:“我有兩張票,湘劇《譚嗣同》,今晚的?!毙惒恍迹骸澳怯惺裁春每吹?!”楊柳說:“問題是這是我未來的公公給我和我男友的,不去看不好呢。我男友今天忙,晚上要洗照片,要不我倆去看?”肖麗問:“好看嗎?”楊柳唆口粉:“不曉得。我跟我男友打個電話,說我和你去看?!彼蛲觌娫?,對肖麗說:“我們今晚欣賞湘劇?!?/p>
吃完粉,為了消食,兩人走在五一路大街上,這會兒的五一路還很熱鬧,車輛、行人川流不息。兩人走到袁家?guī)X,楊柳看見一輛空車,趕緊招下手。的士在她倆身前停下,兩人鉆入的士,楊柳說:“去省湘劇院。”的士司機一臉蒙圈,要導(dǎo)航。楊柳說:“我告訴你走,直行到人民路左拐就行了?!钡氖克緳C答:“好咧?!睏盍诟瘪{室,肖麗拍下她的肩:“我郁悶?zāi)?。”楊柳覺得肖麗像一個怨婦,臉上的愉快是假的。她想了下說:“有什么好郁悶的?人生就是幾十年,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不行就分手?!毙悷┑溃骸澳阒v得輕巧?!睏盍娝緳C豎著耳朵在聽她和肖麗談話,也不想在的士上多說什么。的士很快飆到了韶山路與人民路的十字路口,綠燈一亮,的士左拐駛進人民路,行駛了一百多米,楊柳讓司機靠邊停車,肖麗要付錢,楊柳擋開她拿錢的手:“我來?!睊叽a付了的士費。
兩人走進了湘劇團的內(nèi)部劇場,這是個只能坐兩百來人的小劇院,兩人在第七排坐下,說著話。劇場里大約坐了一百多大人小孩,還有些座位空著。不一會,開演了。楊柳不曉得未來的公公在湘劇《譚嗣同》里扮演什么角色,不過可以肯定不是譚嗣同。她很快被劇情帶入了她從未見過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生活過的清末年代。肖麗說什么,她沒聽清就沒搭話。她想,中國在那個年代真的很落后、貧瘠,受外國列強欺凌,與一個個列強國家簽署了很多荒誕的不平等條約。好在現(xiàn)在中國強大了,外國列強再想欺負中國也只是有賊心無賊膽了。楊柳看得淚流滿面,被劇情帶進了國家前途、命運的思慮中,以至演出結(jié)束了她才好像醒過神來,說:“受了教育呢,以前上歷史課,有同學(xué)說譚嗣同好傻的,可以跑而不跑。今天覺得譚嗣同用自己的鮮血喚醒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毙惖难劬镆矟M是淚水,她揩下眼淚,答:“對,這才是英雄男兒?!睆男愓f出的這句話看,肖麗似有所觸動,楊柳想,敲邊鼓地說了句:“我們都要像譚嗣同樣拿得起放得下。你說呢?!毙悺班拧绷寺暋扇俗叱鱿鎰F,思緒仿佛才離開悲壯的劇情,回到現(xiàn)實中。還不到十點鐘,街上仍熱鬧,兩人信步走到省圖書館前,看見一些求知的人從圖書館出來,從她倆身邊經(jīng)過,肖麗說:“我這兩年渾渾噩噩的,是該想想自己的未來了。”楊柳把投在遠處的目光收回到肖麗這張若有所思的臉上:“我們要把目光放長遠點,不能只盯著眼前?!毙悰]聽明白她的話。她說:“我想辭職?!毙愺@訝道:“辭職?”她讓開一個匆匆而過的路人,繼續(xù)說:“我有男友,馬董卻要我依附行長,說這是個大項目,要我為公司做出點犧牲,回報是送套大房子給我。我父親從小就教育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拿人家的東西手軟?!毙惒幌嘈诺囟⒅鴹盍骸澳阏嬉x開馬董?”楊柳曉得肖麗找她玩并非真心交往,是想看馬董晚上與不與她聯(lián)系,這種小伎倆她懂。笑道:“不離開不行啊,我又沒能力讓行長貸款?!毙愓f:“那是那是,除非……”肖麗沒把話說完,楊柳坦然道:“沒有除非。我不想做的事,別人再怎么強加給我也是枉然。”
兩人邊說話邊朝前走,經(jīng)過湖南大劇院,穿過解放東路,再往前走就是袁家?guī)X了。肖麗在這里上了輛的士,楊柳對她揮下手,的士朝五一路駛?cè)?。楊柳給李軍打個電話,說她今晚不回車站北路了,回家。她見童胖子醬板鴨店還在營業(yè),不覺咽了下口水,這是嘴饞了,就走進去買了只醬板鴨,讓營業(yè)員剁成一塊塊的,加上微辣的調(diào)料,拎著回了家。母親還坐在書案前畫仕女懷抱琵琶的圖,楊柳說:“媽,您還沒睡?”母親見進門的是她漂亮的女兒,很喜歡:“乖女兒回來了?!睏盍鴵P揚拎著的食品袋:“媽,正好,我買了只醬板鴨。爸呢?”母親說:“你爸打牌去了。”楊柳打開食品袋:“媽,吃醬板鴨。我去洗下手?!蹦赣H也過來洗手,母女倆相視一笑。楊柳洗完手,拈起一塊醬板鴨吃著,看母親在潔白的繃子上畫的仕女,贊賞道:“媽,您畫得真好看?!蹦赣H九歲就跟著外公、外婆學(xué)畫畫學(xué)湘繡,幾十年下來自然是下筆如有神了,隨便畫什么都是一筆到位。母親笑:“柳柳,媽就這點本事?!睏盍氏伦炖锏镍喨猓骸皨專t虛了,您是湘繡大家呢?!蹦赣H笑得更開心了:“大家談不上,就是個手藝人。”楊柳拈起一塊鴨肉遞給母親,母親吃著:“媽的牙齒不行了,嚼起來費勁?!睏盍粗赣H,母親一臉慈祥道:“媽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和李軍都好好的?!彼穑骸皶?。”手機響了,是李軍,她接了:“你到家了?”李軍在手機那頭說:“到家了。忙了一天,終于可以伸個懶腰了。你在干嗎?”她回答:“我和媽正在吃醬板鴨?!?/p>
在文藝路長大的馬董,雖然沒有多少文藝細胞,但受街巷文化的影響,是個善于謀算、辦事果斷,大方和仗義的人,什么人他都可以一下子就熟,一桌飯下來,就是朋友了。所以一些人都喜歡找他玩,馬董也“不負眾望”,可以把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玩得干干凈凈,還可以把第二天捎進去,因此馬董活得挺瀟灑。馬董并不需要秘書,招秘書是找一種身份的感覺,因為大老板大領(lǐng)導(dǎo)都有秘書。他當(dāng)年招肖麗是覺得肖麗漂亮,帶在身邊出入各種場合能給他貼金,而招模樣清純、靚麗的楊柳當(dāng)秘書,實際上是給行長準(zhǔn)備的美味佳肴。他曉得行長好這口。出乎他意料的是,楊柳竟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女人。那天上午,他打行長的手機詢問貸款的事,行長在手機里道:“你讓小劉去通程大酒店開間房,要楊秘書一個人來?!闭f完就掛了電話。馬董明白行長的意思。他從保險柜里拿出十萬塊錢,拎到桌上,要楊柳搞定行長,她竟拒絕了。他詫異了幾個晚上,想這世上難道還有錢搞不定的事?他索性加到三十萬,她還是拒絕了,這讓他心里反倒敬重起楊柳來了。他把這事跟行長說了,行長驚愕得臉色都變了:“三十萬她都不要,那我更喜歡她了。”
馬董拿行長腦殼疼,天下那么多漂亮女人,他干嗎咬著楊柳不放?這天上午,他苦惱地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楊柳一襲白裙地來了,天使一般。他看著這個很陽光的女人,想他只能溫水煮青蛙,慢慢來。說:“你這兩天去駕校學(xué)開車,我讓小劉陪你去。”楊柳覺得奇怪:“學(xué)開車?我沒車呀。”馬董掃她一眼:“去學(xué)吧,車不是問題。”他吐出一個煙圈,覺得這個煙圈很圓,又說:“跟著我干,一句話,你會發(fā)財?!睏盍磻?yīng)極快:“老板,是你發(fā)財?!瘪R董呵呵道:“我很奇怪,行長怎么那么喜歡你?!彼枪室膺@么說,自己都覺得自己在給行長拉皮條。楊柳還是那句話:“我有男朋友?!瘪R董看她一眼:“楊美女,人這一生的機會并不多,你要學(xué)會抓住機會。”他丟下她去想他說的話,離開了。
楊柳打開電腦,剛坐下,小劉走來:“楊秘書,學(xué)車去?”楊柳說:“我不學(xué)?!毙⒄f:“老板要我?guī)闳W(xué)車?!睏盍辉敢忏@這個套:“謝謝,我不想成為馬路殺手。”
下班時,李軍來接她,車停在大廈前,說:“我特意在網(wǎng)上訂了兩張票,聽著名小提琴家呂思清演奏《梁祝》。”楊柳說:“好啊。走?!崩钴娺呴_車邊道:“你是我前進的方向。”楊柳說:“我喜歡跟奮斗的人生活在一起?!崩钴娮栽偟溃骸澳悄阏覍α?,我就是奮斗的人?!避囬_到湖南大劇院,停好,兩人摟著腰步入金牛角王中西餐廳,昏暗的光線給人一種浪漫的情調(diào)。李軍在她臉上親了口。楊柳不好意思道:“這么多人望著我們呢?!崩钴娍鞓返卣f:“就是要讓他們羨慕我?!眱扇嗽谝粡堥L沙發(fā)上坐下,服務(wù)生走來,李軍點了份羊排、兩個辣椒炒肉的套餐和兩杯拿鐵。楊柳待服務(wù)生走開后說:“其實人需要的東西并不多,有飯吃有衣穿就行了?!崩钴姲咽址诺剿稚限糁骸澳阕畲蟮膬?yōu)點就是不貪。”楊柳笑:“貪是萬惡之源?!毖蚺哦松蟻砹耍銍妵姷?,李軍說:“親愛的,吃。”楊柳戴上塑料薄膜手套,拿起一塊羊排吃著。李軍看著她吃羊排:“你今天特別美?!睏盍鴨枺骸爸皇墙裉靻??”李軍嘿地一笑:“我講錯了,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楊柳心里甜,嘴上卻說:“這話好假的?!崩钴姷确?wù)生放下套餐,這才說:“是真話?!眱扇诉叧燥堖吜奶臁?Х壬蟻砹?,楊柳抿口咖啡:“我喜歡喝拿鐵。”李軍也抿一口:“凡是你喜歡的我都喜歡。”“你嘴真甜?!睏盍f,看一眼餐廳里的人??彀它c鐘時,兩人手挽著手地走進劇院,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聽著風(fēng)度翩翩的呂思清拉小提琴。以前,楊柳只在農(nóng)大的廣播里聽過《梁?!?,此刻她瞇著眼睛聽,感覺琴聲竟是那么凄美,聽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
五
星期六下午,楊柳回了二里排。母親坐在窗前繡那幅仕女圖,一針一線地繡。母親的想象力極豐富,繡了只很漂亮的鸚鵡棲息在琵琶上。楊柳欣賞著母親的刺繡:“您繡得真美?!蹦赣H說:“媽繡了一輩子,停不下來?!薄鞍帜??”母親答:“你爸買菜去了?!彼畔掳?,母親起身說:“柳柳,李軍今天會來吃飯嗎?”楊柳說:“他拍婚紗照去了,搞不贏?!备赣H買菜回來了,看見女兒,喜歡道:“柳柳回來了?!睏盍Q贊父親:“爸,您越來越精神了?!备赣H嘿嘿說:“我上午剛刮的胡子?!备赣H五十七了,再干三年就退休了。父親問:“柳柳,工作順心嗎?”楊柳答:“還好。爸,這是李軍特意買了送你的資興狗腦貢,他爸爸只喝這種茶葉。這是在海拔一千四百米到一千六百米的高山茶葉?!备赣H高興道:“那要謝謝他?!睏盍f:“孝敬您的,謝就免了。”父親笑。
父親喜歡做吃的,父親做飯時,楊柳步入閨房,桌上的玻璃壓著她從襁褓、幼兒、兩周歲、三周歲、四周歲……到少女的照片,還有初中和高中時的麗影,都是父親拿著海鷗相機拍的。每一張都給了她許多回憶。她把目光移到窗外。這是三樓,窗外有棵大樟樹,樹枝伸到了窗前,杵著窗玻璃。前面是塊坪,有個花壇,花壇里種植著月季、美人蕉和雞冠花。她偏過頭,目光落在書柜上,書柜里全是她讀小學(xué)、初中和高中時父親買給她讀的世界文學(xué)名著,像《傲慢與偏見》《十字軍騎士》《簡愛》和《堂吉訶德》,她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就開始讀了。她拿起艾米莉著的《呼嘯山莊》——這本書她當(dāng)年沒讀完,一是要參加高考了母親不讓她讀,二是她后來讀別的小說去了。她看到自己當(dāng)年的折頁還在,倍感溫馨地一笑,躺到床上,頭枕著被子,讀起來。
手機叮地一聲響,是導(dǎo)師發(fā)來的一條私信:“楊柳,方便的話,明天來我家吃晚飯。”她一怔,導(dǎo)師從來沒主動給她發(fā)過微信,逢年過節(jié)都是她給導(dǎo)師發(fā)一條“節(jié)日快樂”,導(dǎo)師回一句“同樂”,也沒有多余的話。不會有什么事吧?她想,謹慎地咨詢:“老師,有什么事嗎?”導(dǎo)師復(fù):“沒事,就是聚一聚。人你都認識?!彼氐溃骸昂?。”窗外是瓦藍的天空,有幾只很漂亮的鳥飛到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像是在爭吵。她覺得有趣。母親推門進來,一說話,驚飛了爭吵的鳥兒。母親說:“吃飯了,柳柳?!备赣H端著一碗鄉(xiāng)里臘肉炒蒜苗放到桌上,又轉(zhuǎn)身端來一碗梅菜扣肉,跟著端上來一盤清蒸甲魚。她喜歡道:“爸,搞這么多菜?”父親笑:“你如今難得回家呀。”楊柳覺得父親的高興里含著責(zé)備,就笑,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夾了塊甲魚裙邊吃,夸張道:“嗯,超好吃?!备赣H和母親都笑,父親說:“那你多吃點?!彼班拧币宦?,表揚父親:“爸,你廚藝進步了呀?!备赣H表功:“我特意在網(wǎng)上搜了搜甲魚的做法?!蹦赣H吃了口甲魚肉:“柳柳,你在家多住幾天,嘗嘗你爸的手藝?!睏盍鴬A了塊扣肉吃下,這才說:“不行,我現(xiàn)在每天都是一堆事?!?/p>
她吃撐了,下樓散步。傍晚的韶山路照樣熱鬧,天上一片熾熱的火燒云,光芒四射。她沿著斑馬線橫過解放東路,走過湖南大劇院和通程大酒店,走進了省圖書館。圖書館里有很多樹木,有的樟樹很大一棵,遮天蔽日的。這家圖書館始建于一九〇四年,是湖南最早的圖書館。她在林蔭道上漫步,邊想自己最早來圖書館看書是讀初二的暑假,家里熱,母親舍不得開空調(diào),圖書館里有中央空調(diào),她就來圖書館學(xué)習(xí)。她似乎看見一個女中學(xué)生背著書包走進圖書館,坐到靠窗的位子上看書,而這個看書的少女就是自己。她圍繞圖書館走了幾圈,月亮升了起來,她沿著來的路走回家,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問她需不需要錢。她說:“我有錢?!备赣H說:“沒錢就說一聲,爸媽給你存了五十萬?!睏盍芨袆?,曉得父母親都十分節(jié)約,衣服舊了都舍不得丟,便說:“爸、媽,你們要對自己好點,呷好點用好點,不要管我?!蹦赣H道:“那怎么行,你還沒嫁人。你爸說長沙的房子很貴,你和李軍考慮買房子沒有?”楊柳說:“媽,你莫操這個心。我不要你們的錢。”母親說:“如果他家買房,我們說什么也得出錢裝修?!睏盍?,笑看著母親:“媽,你這是要我啃老呀?!蹦赣H說:“你不啃我和爸啃誰?”父親關(guān)心她的未來,啪地點燃一支芙蓉王煙,吸了口:“柳柳,爸跟你說,民營企業(yè)沒什么搞頭,爸還是主張你考公務(wù)員?!彼瓤谒骸鞍郑阌謥砹?。我的路我自己走?!?/p>
導(dǎo)師和師母住在距農(nóng)大不遠的一處樓盤里,兩人是“海歸”,都是從美國很牛逼的大學(xué)畢業(yè)又都拿了博士學(xué)位的。楊柳拎著超市里買的一大包鄉(xiāng)里臘肉,又在小區(qū)旁的水果店買了一大串香蕉和五斤蘋果,覺得豐厚了,這才向?qū)熂易呷?。師母開的門,笑道:“楊柳同學(xué),你還帶這么多東西,太見外了你——”“你”字拖得較長,含批評的意思。楊柳表白:“師母,楊柳同學(xué)不能空手來看導(dǎo)師呀。”師母戴副眼鏡,著紫色繡花旗袍,看上去十分年輕。師母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對書房說:“王老師,你學(xué)生來了。”導(dǎo)師的聲音從書房擲來:“坐?!笨蛷d很大,有六七十個平方,一組灰藍色布沙發(fā)擺在客廳中間,東西兩面墻都是書柜,塞滿了書,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和人物傳記等,很多書都是精裝本。一直摞到了天花板;南北兩邊裝著茶色玻璃推門,推門外是陽臺;南邊推門前擺了臺鋼琴。餐廳在北邊,一張棕色的橢圓形桌子,擺著六張靠背椅;一旁是廚房。王老師穿一身灰藍色休閑服走來,剪著平頭,戴副黑邊眼鏡,一副學(xué)者風(fēng)范,看見楊柳,道:“你還站著干什么,坐?!睏盍?,王老師在另張沙發(fā)上坐下:“楊柳,你還在那家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嗎?”楊柳回話:“還在呢?!蓖趵蠋熢u價她:“你會讀書,不做學(xué)問可惜了?!边@話像錐子樣扎了下她的心,她嘴不對心地說:“不可惜呢?!睅熌付藖硪槐P事先切好的哈密瓜,放到鋼化玻璃茶幾上:“吃哈密瓜。王老師去年評了教授,可以帶博士了?!睏盍鴼g喜道:“那要祝賀呀,老師。”王老師擺擺手:“不足掛齒?!睏盍鴨栐谒慌宰碌膸熌福骸皫熌?,您也評了教授吧?”師母說:“還是副的。去年評教授,你師母少了篇論文?!睏盍芭丁绷寺?,這時門鈴響了,師母去開門。
進來兩男一女,都是王老師帶過的碩士生,彼此都相識,都熱情地打著招呼。一個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學(xué)姓肖,肖昂起方臉問楊柳:“你想不想來政府部門工作?來的話,我向領(lǐng)導(dǎo)推薦你?!睏盍鴽]想到肖說話口氣這么大,好像省政府是他開的,就笑:“你做好事!”“事”字加重了些,表示去你的。肖熱情道:“不騙你,有位外事辦的領(lǐng)導(dǎo)想挑個英語好的秘書?!睏盍f:“這容易,外國語學(xué)院有的是英語好的?!毙u頭:“你外行,領(lǐng)導(dǎo)要英語好又學(xué)經(jīng)濟的,我立即就想起了你。”一個胖胖的女同學(xué)姓劉,在招商銀行工作,劉笑道:“楊柳同學(xué)志不在此,她是要當(dāng)大老板的?!睏盍X得劉說話陰陽怪氣的,回道:“沒有的事?!绷硪粋€戴眼鏡的白凈的女同學(xué)姓張,張猜道:“我覺得楊柳同學(xué)是不會久屈人下的?!睆埖母赣H是省教育廳的干部,她留在農(nóng)大搞行政。他們都是靠父輩的關(guān)系端的鐵飯碗。楊柳用魯迅的話回答:“我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為他人服務(wù)?!毙ふf:“楊柳,你有官相?!睏盍兀骸澳闶钦f自己吧?!睅兹苏f著話,吃著茶和哈密瓜。五點來鐘,來了三位年輕老師,都是海歸的又都是農(nóng)大經(jīng)濟學(xué)院的,客廳里就更熱鬧了,笑聲說話聲一浪高過一浪。導(dǎo)師見人到齊了,打個電話,不一會餐館的服務(wù)員送菜來了,鱸魚、雞、糖醋排骨、寧鄉(xiāng)花豬肉等,一共十個菜。
導(dǎo)師開了瓶茅臺,還開了瓶拉菲,說:“男士喝茅臺,女士若不喝白酒就喝紅酒。今天都要喝點酒。”肖說:“我不能喝酒,我開車,要護送兩位美女回家?!睂?dǎo)師說:“叫代駕。”肖笑道:“老師開了口,我喝。”導(dǎo)師說:“桌子小了點,擠在一起坐氣氛更好。來,干杯?!睂?dǎo)師說完,拿酒杯與大家一一碰了下,一仰脖子,杯中的液體全倒進了咽喉。大家就跟著喝了酒。導(dǎo)師呵呵一笑:“開吃?!北娙说目曜颖闵煜蛲氲?,邊吃邊說話,見聞、笑話就蝴蝶樣滿桌子飛,簡直要用手去擋才不至于撲到臉上似的。肖講了個段子:“一死刑犯被執(zhí)行槍決,子彈是某某縣生產(chǎn)的,質(zhì)量不好。第一槍沒放出,第二槍仍是臭彈,第三槍還是卡殼。死刑犯大哭,對行刑的人說:‘你掐死我吧,太嚇人了?!贝蠹衣牣呅Ψ恕?dǎo)師朗聲道:“這個段子好。”劉也講了個段子:“一只長頸鹿嫁給了猴子,一年后長頸鹿要離婚,對猴子說:‘我再也不想過這種上躥下跳的日子了?!镒哟笈骸x就離,你以為我愿意,親個嘴還要爬到樹上。’”導(dǎo)師笑:“好玩。有意思。楊柳,你也講一個?!睏盍肓讼?,把章副局長“矮五分”的故事當(dāng)段子講給大家聽,深居書齋的導(dǎo)師聽畢,又大笑:“楊柳講的段子來于生活,生動。”大家繼續(xù)講段子。一桌飯就吃得熱鬧、開心。
吃過飯,幾個女生幫師母收拾干凈桌子,又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師母坐到鋼琴前,彈《獻給愛麗絲》,客廳頓時靜了,只有動聽的鋼琴聲輕撫著每一張凝神屏氣的臉。楊柳覺得師母彈琴時身姿、表情都十分優(yōu)雅,琴聲一落,她第一個贊揚:“師母彈得真好?!睅熌刚f:“哪里哪里,偶爾彈下琴,助助興?!毙ふf:“師母,再彈一曲吧?!睅熌赣謴椓艘磺端蛣e》,琴聲有些感傷,每一個音符都讓人回想逝去的歲月。導(dǎo)師從冰箱里端出一盤蛋糕,朗聲說:“諸位,今天是李老師四十歲生日,特意請你們來聚一下?!睏盍f:“啊呀,老師怎么不早說,我好準(zhǔn)備紅包呀?!睂?dǎo)師溫和地笑笑:“就是怕你們準(zhǔn)備紅包才沒告訴你們。”導(dǎo)師把蛋糕放到茶幾上,小心地插好四支細小的紅蠟燭,一支支點燃,關(guān)了燈,偌大的客廳頓時只剩了四個小火球。楊柳起頭唱道:“祝你生日快樂……”大家跟著唱,一邊拍著手。唱完,肖說:“師母,許個愿吧?!睅熌改S了個愿,噗地一口氣吹滅蠟燭,客廳頓時漆黑一片。導(dǎo)師啪地按亮所有的開關(guān),說:“我來分蛋糕,每人吃一點。吃完蛋糕,李老師彈《雪絨花》,我來唱?!彼钥湟痪洌骸拔业母韬磉€是不錯的?!贝蠹伊⒓凑f:“好啊好啊。”
六
馬董執(zhí)意要拿下那塊地,滿腦子都是對那塊地的思考。他曉得楊柳不愿背叛男朋友,這其實無可厚非,但偏偏行長只喜歡她!馬董十分煩躁地對宋老板道:“行長一根筋。楊秘書又不風(fēng)騷,老實說就那樣子。”宋老板說:“黃瓜白菜各有所愛。”“那倒是。也是怪,她又不是富二代,她父母親都很普通,應(yīng)該是需要錢和眼睛望著錢的,她居然不看重錢?!薄澳鞘悄阍疑倭隋X。”馬董瞪一眼宋老板:“三十萬還少?”宋老板嘿嘿嘿:“三百萬試試?!瘪R董道:“你講蠢話啰?!笔謾C響了,章副局打電話告訴馬董:“那塊地下星期三競拍?!?/p>
馬董放下電話就打王總的手機:“你那里是什么情況?”王總說:“收到了兩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競標(biāo)費,章局沒告訴你?”馬董說:“章局說了,興業(yè)和萬利兩家房地產(chǎn)公司。這兩個老板我都打過招呼了?!蓖蹩傉f:“我說的是另兩家房地產(chǎn)公司交了競標(biāo)費,其中一家是浙江公司?!瘪R董一怔:“什么來路,透個底?!蓖蹩傉f:“我看過資料,浙江老板財大氣粗,在長沙開發(fā)了三個樓盤。在杭州、溫州都有樓盤,是個大老板。”
馬董一個電話,關(guān)老大和他的兩個保鏢就屁顛屁顛地到了。關(guān)老大從事高利貸生意,養(yǎng)了一幫兄弟。關(guān)老大從小做賊的,書沒讀幾本,混到今天還能吃香喝辣,足見還是有點手段的。關(guān)老大愛講排場,完全是《上海灘》里許文強那種做派,黑領(lǐng)結(jié)、黃馬甲、尖皮鞋,冬天里長期是一件米黃色披風(fēng),白圍巾垂在胸前。馬董拿了一盒古巴雪茄給關(guān)老大:“上等品?!标P(guān)老大忙一個拱手打給馬董:“馬董客氣。”馬董跟關(guān)老大有十幾年交情,關(guān)老大七年前落難時,馬董曾跑到監(jiān)獄看他,不但送煙酒、送錢,還為關(guān)老大請律師和疏通關(guān)系。馬董覺得人在社會上混,什么人都要結(jié)交,黑白兩道都要有朋友。馬董跟混黑道的關(guān)老大說話就直截了當(dāng):“現(xiàn)在有一個本市的宏大房地產(chǎn)公司加進來競拍,這個人我不熟,據(jù)有人說,這個人比較爛,你幫我搞定他。”關(guān)老大說:“你把名字告訴我,還有他的公司在哪里?!瘪R董看著關(guān)老大:“還有一個浙江老板。這個浙江老板的總公司在杭州,他在長沙做了三個樓盤。你替我搞定他?!标P(guān)老大冷聲道:“強龍斗不過地頭蛇,我來辦。”馬董走進臥室,提了只密碼箱出來:“我曉得你只喜歡現(xiàn)金,這是三十萬,拿去酬勞你的弟兄?!彼衙艽a箱放在關(guān)老大的腳前,“辦事要把握好分寸,莫搞出禍兮來了。”關(guān)老大說:“馬董放心,我會辦妥的。”關(guān)老板和兩個弟兄拎著那口沉甸甸的皮箱走后,馬董把黑亮亮的皮鞋架到茶幾上,點燃粗大的古巴雪茄抽著,對走進來的楊柳說:“楊秘書,行長,就交給你了。”楊柳說:“馬董,我沒那么大的能耐?!瘪R董把一口煙吐到空中,不悅地離開了。
盡管馬董把什么都想到了,但還是出了紕漏,那就是關(guān)老大沒找到浙江老板,浙江老板去美國了。競標(biāo)那天,浙江老板卻出現(xiàn)在競標(biāo)現(xiàn)場,還帶著保鏢。競拍定在上午十點鐘,馬董和楊柳于九點半鐘趕到時,關(guān)老大走攏來小聲說:“我備了后手,浙江佬一到,我這三個弟兄會把他攔在門外?!瘪R董瞟一眼關(guān)老大說的三個弟兄,他們?yōu)榱俗寗e人感覺他們非一般人,脖子上都戴著狗鏈子粗的金項鏈,個個五大三粗的蠻橫相。然而千算萬算,沒算到浙江佬不是一個人來。九點四十五分,一輛千多萬的賓利豪車駛來,從豪車上第一個下車的是浙江佬的女秘書,跟著是兩名臉上毫無表情的身材魁梧的壯漢,最后才是一張臉紅潤潤的浙江佬本人。這氣勢把關(guān)老大的幾個弟兄鎮(zhèn)住了。浙江老板四十來歲,圓臉、厚嘴唇,穿件紫色T恤衫。他下車,兩名高大的壯漢就一邊一個地護衛(wèi)他,身姿裊娜的女秘書卻在前面引路。關(guān)老大的兩名手下想接近浙江佬,浙江佬的兩名保鏢見兩個粗蠻的男人逼近老板,伸出粗壯的胳膊把那兩人擋開了。
那天,名義上是五家房地產(chǎn)公司競拍,實際上是馬董與浙江佬競拍。馬董讓楊柳舉牌“一億三千三百萬”,浙江佬叫他的女秘書加兩百萬,馬董又加一百萬,浙江佬再加兩百萬。馬董用責(zé)備的目光剜一眼關(guān)老大,關(guān)老大也束手無策,因為浙江佬的左邊坐著保鏢,右邊坐著替他舉牌的女秘書,而身后卻坐著另一個面色冷峻的保鏢。關(guān)老大的兩名戴金項鏈的彪形大漢見浙江佬頻頻舉牌,就把兇惡的目光擲到浙江佬的臉上。但浙江佬見過大世面,兩個保鏢曾是特警,就不懼。在萬般無奈下,關(guān)老大黑著臉走到浙江佬的女秘書旁,對浙江佬兇道:“大家都是在社會上混,你再敢加價,出門就一槍打死你。”這時競價已拍到三億兩千四百萬了。浙江佬望關(guān)老大一眼,覺得這個價高得有點離譜了,就沒再叫女秘書舉牌。拍賣師高聲唱價:“三億兩千四百萬一次、三億兩千四百萬兩次、三億兩千四百萬三次!”話音未落,手中的錘子先落下,一聲脆響,拍賣師對馬董說:“恭喜你競得了這塊地。”
馬董終于松了口氣,恨恨地看一眼浙江佬。浙江佬起身,向門口走去,女秘書和兩個保鏢一前一后地護著,消失了。然而,馬董一點也沒喜悅感。他原打算花兩個億拿下這塊地,卻多出了一億兩千四百萬!這全是拜浙江佬所賜。他恨關(guān)老大沒擺平這事,想一個在東屯渡長大的刁滑的蠻漢,你能指望他擺平什么事?他沒跟關(guān)老大說話地上了車,情緒低落到極點地說“回公司”,就閉著眼睛養(yǎng)神。公司的賬上只有一億三千萬,還有兩個億的窟窿,如果不找行長貸款,他無論如何也玩不轉(zhuǎn)。他想起宋老板說的“那是你砸少了錢”,就想自己還是小氣了,得用錢把楊柳砸暈!回到公司,他讓楊柳在自己面前坐下,凝重著臉色說:“小楊,我其實很舒服了,可以滿世界玩。我是自己給自己找壓力找罪受,吃了這么大一個粑粑?!彼姉盍徽Z,話鋒一轉(zhuǎn):“公司里,對我最有用的人,其實只有你。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彼雽@個姑娘,只能放軟話,討好她。楊柳慌忙說:“馬董,你莫這么說,我什么都沒做?!瘪R董笑了下:“明天上午你和小劉去奧迪4S店,買輛高配置的跑車。下午公司開個會,我升你副總經(jīng)理,月薪從這個月起調(diào)到五萬?!?/p>
楊柳非常吃驚,公司里幾十號人,有三人跟著馬董干了十年,都擁有公司股份,他們的月薪才兩三萬一月,她坐火箭樣月薪飆到五萬,他們會舒服嗎?那還不一個個在背后摩拳擦掌?她婉拒:“老板,謝謝您的好意,我不能接受?!?/p>
馬董果斷地拍下沙發(fā)扶手:“你莫推托,就這么定了?!?/p>
楊柳覺得自己面對的事情很嚴(yán)峻。接受,她從此就不是自己了,名義上是副總,實際上是馬董為李行長包養(yǎng)的二奶,最終也會被李行長和馬董拋棄。她不愿深想下去,覺得這世界誰離開誰都能活。她把這事告訴紅葉,紅葉回:“這是把你買下來為他服務(wù)啊?!彼兀骸拔抑荒苻o職?!奔t葉發(fā)來一句:“我上次我跟你說的事,你還記得嗎?”她問:“啥事?”紅葉說:“我最近用了個減肥產(chǎn)品,超見效,你可以做微商。”她回:“看來只好如此了?!?/p>
楊柳寫了辭職信,復(fù)印出來,放在自己常用的電腦前,用鼠標(biāo)壓著。她把電腦上自己的QQ、郵箱和微信全刪了。馬董出去應(yīng)酬了,她伸個懶腰,拎著包下到大堂,看著干凈、敞亮的大堂,想佳兆業(yè)的辦公環(huán)境還是挺舒服的,不過自己要跟這里告別了。她走到大街上,手機叮的一聲,紅葉問她想好沒有?她回:“我寫了辭職報告,感覺輕快多了?!奔t葉回一句:“不后悔?”她復(fù):“不后悔。我若接受,就得跟男友分手或者找各種借口欺騙男友,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們是需要錢,但做人不能沒底線?!奔t葉回:“你說得對!”
回到家,她為自己終于做了這個決定,高興地哼起歌來。手機響了,屏上顯示“馬董”,她沒接,把聲音調(diào)到靜音,對著手機說:“我辭職了,你不是我老板了?!彼戳四槪蜷_電腦,與紅葉聊起了做微商的事宜。五點多鐘,她看了眼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馬董打了五個,劉司機打了五個,李軍打了三個,還有三個陌生號碼。她回了李軍的電話:“你回來時到菜市場買些菜,家里一根蔥都沒有。”
李軍買了些蔬菜和排骨回來。她說:“我辭職了?!崩钴娪H熱地摟住她,在她臉上親了口:“辭職好。我養(yǎng)你。我現(xiàn)在每個月能掙兩萬?!彼X得這話很暖心,回親了他一個。她把老板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李軍,李軍更覺得她了不起:“你辭職是對的。這世界,沒有免費的午餐。五萬元一月是需要用你的時候,一旦利用價值完了,隨便找個理由就把你開了?!睏盍牙钴娗泻玫牟说惯M鍋里炒,李軍又在她頸窩上親了口:“我現(xiàn)在能賺錢。我們靠自己奮斗也能過好日子?!睏盍X得李軍懂她,說:“窮一點沒什么,我不能背著心理包袱過日子?!崩钴娬f:“講得好?!背燥垥r,手機屏幕不斷地閃亮,馬董打她的手機。她索性關(guān)了機:“斷就斷徹底,明天我去營業(yè)廳換個手機號,不想再與他們聯(lián)系了。”
吃過飯,楊柳坐到電腦前,把紅葉發(fā)給她的減肥產(chǎn)品發(fā)到幾個朋友圈里,只一會兒,就有三四個朋友回復(fù)愿意嘗試這種減肥產(chǎn)品。她與紅葉聯(lián)系,談好了價錢,便與那幾人聊。群里熱鬧起來了,不少人對這種減肥產(chǎn)品超感興趣,問這問那。有幾個是高中或大學(xué)時代的女同學(xué),要買這種減肥產(chǎn)品,發(fā)家庭住址給她并立馬微信轉(zhuǎn)賬。她轉(zhuǎn)而向紅葉要,紅葉說:“太好了,姐們,你可以自己建個代理群,讓她們幫著銷售。量大,你能賺更多錢?!彼兀骸爱?dāng)真?”紅葉道:“當(dāng)真。代理人多后,你可以建大區(qū)代理群和中區(qū)代理群,三百人一個群便于管理,群大了人多嘴雜難管?!彼龁枺骸爱a(chǎn)品呢?產(chǎn)品不會有問題吧?”紅葉發(fā)來一句:“產(chǎn)品有問題也是廠家的事,我們只是代銷,廠家若生產(chǎn)偽劣產(chǎn)品,那是廠家找死!你先在我這里拿貨,群建起來銷量多起來后,讓廠家直接發(fā)貨給你,自己租個倉庫。量大,還可以跟廠家砍價。”李軍見她在電腦前忙,鍵盤敲個不停,走攏來看。她說:“你先睡?!?/p>
楊柳換了手機號,因劉司機和李行長都開車送過她,她不想他們找到她,住回了她十分熟悉的二里排。二里排有戶人家是湘雅附二醫(yī)院的醫(yī)生,買了維一星城的一套大房子,楊柳就租下這套一百平米的老式三室兩廳,雖然是樓梯房,但三樓,不高,而且生活挺方便,走出小區(qū)什么都有,關(guān)鍵是離父母家很近。她要廠家把貨發(fā)到她的新住址。不幾天就有幾萬塊錢的貨發(fā)來了,堆在客廳里。她與順豐快遞公司簽了份上門提貨的合同。那些天,她一早爬起床就在十幾個群里銷這些減肥產(chǎn)品和廠家推薦的化妝品,忙到吃中飯時才告一段落。她都沒時間搞飯吃,也沒時間出去吃,不是點外賣就是泡個方便面充饑,一吃完,人又坐到電腦前忙碌,上廁所都得回信息。李軍回來,見方便面里的湯汁都沒倒掉,驚訝道:“親愛的,你都沒休息一下嗎?”她說:“還真沒時間休息?!崩钴娕滤纳眢w垮掉:“你太拼了,不活動一下也不好?!睏盍呍陔娔X前回話邊說:“我和肖麗有微信,她說馬董給她打了幾個電話,要她找我,要我回公司。馬董已跟肖麗分手了,為了找我,居然要肖麗做我的工作。我把肖麗拉黑了。”李軍走攏來,吻了下她的左邊臉頰:“你做得對。我做意大利咖喱雞肉面,你吃嗎?”楊柳答:“吃?!崩钴姀谋淅锬贸鲭u肉,切成雞丁,然后把洗凈的洋蔥、胡蘿卜和土豆切成小塊,放油,先炒雞丁,炒出雞肉的香味,再倒進洋蔥一起炒,然后把土豆和胡蘿卜倒進鍋里翻炒一番,放入三百毫升水,煮沸后改用中火,蓋上鍋蓋煮了十五分鐘,將咖喱放進鍋中攪拌均勻,澆到煮熟的意大利面上,對楊柳說:“親愛的,吃面?!睏盍鴶n來,把一綹遮擋了眼睛的劉海綰到耳后,吃了幾口面,贊道:“絕了。”李軍笑:“明天我給你做咖喱飯?!睏盍殖钥诿鏃l,喜歡道:“期待?!?/p>
她在淘寶網(wǎng)注冊了一家網(wǎng)店,網(wǎng)店專售減肥和美容產(chǎn)品,也銷款式新穎的女式服裝。她身材好、人漂亮,自己當(dāng)模特,穿上漂亮的衣服,做幾個休閑的動作,讓李軍拍下她著不同款式服飾的小視頻或照片,放在網(wǎng)店里。一個月后,她成了網(wǎng)紅,網(wǎng)絡(luò)記者或廠家紛紛采訪她,并把生動有趣的采訪貼在網(wǎng)上;有一個護膚品廠家瞄中了她靚麗的形象,請報紙時尚版的記者在報紙上宣傳她,她更紅了,粉絲從幾千飆升到幾百萬。不少粉絲紛紛加她的微信,愿意與她合作。她建了十個代理群,鼓勵她們在自己的朋友群和同學(xué)圈里推銷減肥產(chǎn)品和護膚品,她相信眾人拾柴火焰高的經(jīng)商原理。她與代理人私信,告訴代理如何宣傳產(chǎn)品,為使代理更加積極,她把進價透露給代理。比如某個化妝品標(biāo)價一百八十元,廠家給她的出廠價是五十元,她給大區(qū)代理是八十元一盒,給中區(qū)代理一百元一盒。她將利潤的大頭讓給代理。李軍覺得她拿少了,她說:“我要讓人家覺得跟著我做銷售有錢賺,人家賺得比我多才會努力做。如果賺得差不多,別人就不會那么賣力。單個看,我賺得是不多,但銷產(chǎn)品的人越多我越賺錢?!?/p>
李軍給她揉肩,她笑道:“現(xiàn)在全國各地有兩三千代理在我手里拿產(chǎn)品,就是因為我讓利多,他們覺得有錢賺就愿意做。我今天賺了八千元?!崩钴娧劬σ涣粒骸拔业奶欤惶煊羞@么高的收入?”楊柳享受著李軍給她揉背,自豪道:“我也沒想到。快遞員說,他們每天都在給我發(fā)貨,就我的業(yè)務(wù)多。我一天賺的錢超過了我在龍馬公司上班一月的薪水。我真要感謝紅葉,是她拉我干微商。”李軍問:“她怎么樣?”楊柳趴下,讓李軍替她按頸椎,說:“紅葉沒我做得好。她有單位,怕領(lǐng)導(dǎo)說她工作不專心,不敢像我一樣拍自己和在網(wǎng)上曬自己。再說,她和我看待事情不一樣,打個比方,十塊錢的利潤,我能賺三塊就夠了,她要拿五塊。別看只多了兩塊,就是這兩塊的差價人家就沒那么積極了。所以有好幾個代理跟我說,跟我做,她們可以發(fā)財。安慶的一個代理,上個月賺了一萬七,高興得辭了職,跟我一樣專心做微商?!崩钴娪X得她挺能干:“親愛的,你真能干?!睏盍D(zhuǎn)過身來,看著李軍嬌媚地一笑:“你忘了,我是學(xué)國際經(jīng)濟與貿(mào)易的!”
七
進入深秋后,楊柳感覺自己因每天坐在電腦前不動,重了五斤,臉比以前圓了點兒,腿也好像粗了點。她決定晚餐后跑步,把增加的體重降下去。這天傍晚,她穿著短衣短褲出來跑步,跑到圖書館里,繞著幾棟樓跑了五圈,折回來時在通程大酒店前碰見了李行長。行長叫了聲:“楊柳。”她有些意外,立馬一笑:“行長好,你怎么在這里?”行長非常高興,看著她道:“我在這里等一個朋友。你住在這里?”楊柳說:“我父母住在這里?!毙虚L穿一件橄欖色西服,一條白褲子,看上去很精神。他笑嘻嘻地夸她:“你現(xiàn)在成了網(wǎng)紅,我在報紙的時尚版面看到了你的‘光輝形象’。不錯啊,楊美女?!睏盍溃骸澳鞘怯浾咧圃煸掝},鼓勵大學(xué)生自己創(chuàng)業(yè)。怎么樣你?”行長呵呵道:“我還是現(xiàn)樣子,你倒是比以前更漂亮了。我進過你的網(wǎng)店,還留了言。你沒回我。”
楊柳想,看來他比較關(guān)注她,說:“我沒注意,每天我都要回上千條留言,看不過來,只回復(fù)詢問服裝、帽子、化妝品和買衣服的,別的留言我都是一眼掃過?!毙虚L賞識地打量她:“好好好。這是新生事物,我們干不來。”又批評道:“你做得絕,手機換了,家也搬了。我開始還以為馬董把你藏起來了,還生他的氣。他把你寫的辭職信給我看,我不信,后來看了報紙才曉得你的動向?!睏盍S口道:“馬董還好吧?”行長好像不是談朋友而是笑別人樣搖下頭:“他啊,還行吧,那塊地把他搞醉了。他在我這里貸了一個億,利息九厘。又在一家投資公司貸了一億兩千萬,利息一分二厘。巨額貸款,一年的利息都嚇人。宋老板和省建六公司都是帶資進場,都要付息的?!毙虚L說到這里,又搖下頭:“他是自己找累。”楊柳想,馬董心大,問:“房子賣得怎么樣?”行長說:“房子還在建,要封了頂才許銷售。哪天我叫上馬董,一起吃個飯?”楊柳不愿見馬董:“我現(xiàn)在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你若碰見馬董,代我說一聲抱歉?!毙虚L咧嘴一笑:“一定代到。”她接著跑步,跑到自己住的樓前,一進門,就對李軍說:“我碰見了行長?!?/p>
李軍瞟眼她:“那你的前老板不會來找你吧?”楊柳不屑:“我是不想介入那些事才辭職的,我又沒做虧心事。”她看一眼電腦,屏上,微信代理群和網(wǎng)店里有不少人在咨詢產(chǎn)品。她換了件干衣服,澡也沒洗就開始回復(fù)。有的是語音回,有的是文字回。這樣忙了三個小時,渾身都酸痛了才去洗澡。她仰著頭,任熱水淋著頭和臉,感覺這個世界最舒服的事莫過于洗個熱水澡。洗完澡,吹干頭發(fā),她走到電腦前,又有一些代理發(fā)來要貨的信息。她回復(fù)后,熒屏上跳出紅葉發(fā)來的話:“親愛的,你今天收益如何?”她回:“挺好的。你呢?”紅葉回:“我今天一般般?!彼c紅葉聊了幾句,關(guān)了電腦,躺到床上,攤開四肢享受著李軍的溫情,說:“我打算做兩年微商就去考博?!崩钴娨汇叮骸翱疾??”楊柳說:“現(xiàn)在做微商的人少,不用兩年做微商的人會多如牛毛。我的幾個代理群里,就有十幾人自己建群自己做了,直接找產(chǎn)家拿貨。這讓我預(yù)感最多能做兩年?!崩钴娬f:“那你自己決定?!睏盍X海里閃現(xiàn)了農(nóng)大校園,覺得校園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說:“人啊,要未雨綢繆?!?/p>
楊柳一早爬起床就忙著回復(fù)代理提的疑問,把自己前段時間錄制的如何推銷產(chǎn)品的音頻、視頻,發(fā)到一個個群里,教她們?nèi)绾巫龊靡粋€稱職的代理,又在網(wǎng)店里回復(fù)別人下的單。直忙到傍晚李軍從影樓回來,她說:“親愛的,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睡一覺?!崩钴姺畔掳骸澳闼?,我做好了飯菜再叫你?!彼傻戒伾?,兩腿夾著被子:“那我睡半個小時。”這話不過是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被夢鄉(xiāng)里伸出的手拽了進去,醒來已是七點多鐘。母親來了,見楊柳還沒吃飯,批評道:“你怎么不來家里吃?”楊柳說:“沒時間?!蹦赣H說:“兩腳路,一分鐘就到了。明天,你來家里吃飯,或者我送飯來?!睏盍鴵u手:“不要送。媽,我請個鐘點工搞飯。你莫管我。”母親說:“沒事的。”她說:“媽,我讓李軍拍一些你繡的湘繡作品,放到我的網(wǎng)店里賣,如何?”母親眼睛一亮:“好啊。閑著也是閑著。”楊柳坐到桌前,端起飯碗,夾了塊牛肉吃,咽下說:“你做菜的水平越來越好了?!崩钴娢Γ骸拔页词旌笥酶邏哄亯毫藟骸!睏盍f“難怪”,又夾起一筷子胡蘿卜絲放入嘴里嚼著,做出陶醉的模樣:“嗯——好吃。”母親笑,說了一些話,走了。
吃過飯,她讓李軍拍自己未用面膜前的倦容,再拍自己使用面膜后容光煥發(fā)的面容,在視頻里說:“這種面膜我覺得超好用,不傷皮膚,又不貴。大家不妨買來試試?!彼龑⒁曨l掛在網(wǎng)店和轉(zhuǎn)發(fā)到群里,剛發(fā)視頻兩分鐘,只是上了趟衛(wèi)生間,網(wǎng)店和代理群里就有人留言:“轉(zhuǎn)發(fā)了”“超美”“你真漂亮”等等。不要緊的話她都懶得回,只回復(fù)代理人提的疑問或網(wǎng)店里眾人購買該面膜的信息,忙到十二點鐘,她對李軍撒嬌地一笑:“完美?!?/p>
影樓的口碑漸漸傳開了,都稱贊李軍的攝影技術(shù)高超。李軍骨子里原就相當(dāng)自信,不然也不會辭職開影樓,自然就藝術(shù)家派頭來了。原來還西裝革履的,現(xiàn)在故意穿得馬虎,一件黑風(fēng)衣長期套在身上,不扣,內(nèi)里一件白或灰綠色圓領(lǐng)衫。麻色的亞麻布燈籠褲,要不就是白色的燈籠褲在他兩條長腿上晃蕩。腳上一雙北京布鞋。一顆板寸頭,烏黑的頭發(fā)根根刺著天空。用長沙話說,精神得鬼樣的。他越來越忙,招了兩個時髦、漂亮的姑娘在影樓做接待或給拍婚紗照的人化妝。他在一旁打量、拍攝,說:“別動”,或:“看上面”,或:“望那邊一點。”邊咔嚓一聲拍下。有時候,他拍照片、洗照片、修照片和剪輯照片等,要忙到晚上十一點多鐘才回家。楊柳去家政公司請來一名鐘點工,鐘點工王姐四十多歲,就住在小區(qū)外,是下崗職工。她上午十點鐘來,先搞一個小時衛(wèi)生,做好中餐走人,下午五點鐘來,做好晚餐吃過了再走。接觸了一段時間,楊柳覺得王姐做事手腳麻利,人挺好,索性把買米買菜的事都交給她。王姐沒想到楊柳如此信任她,說:“菜還是你自己買吧?”楊柳手一揮:“你買,我把錢發(fā)到你手機上?!蓖踅銌枺骸澳悄阃聿拖脒仁裁矗俊彼穑骸澳氵仁裁次疫仁裁??!蓖踅阈Γ骸拔以诤芏嗉彝プ鲞^鐘點工,你是最隨便的?!睏盍樯谈撸f話暖人:“老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能聚在一個屋檐下就是緣。”王姐笑著點頭:“是呢?!?/p>
她跟王姐說話時,有個網(wǎng)名叫大海的要加她的微信,她加了。大海一加她,就給了她一個擁抱。她想,這個大海如果不是男性,就是熟人。她回個握手。她在回復(fù)別人時,大海發(fā)來一句:“楊柳你好。我是馬董。”她嚇一跳,被她炒了魷魚的馬董是何等傲氣的人!女人在他眼里就是衣服,不喜歡了就扔掉的,卻主動加了她!她略微愣了下,回道:“馬董你好?!瘪R董回了三個“流淚”,她不懂馬董的意思,馬董又發(fā)來一句:“那個項目把我搞醉了?!彼亓巳齻€“呲牙”。馬董回:“無所謂。你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前段時間我們還談起你?!彼貍€“害羞”的表情。馬董發(fā)來一句:“你在哪里?晚上一起吃個飯?我叫上行長那個豬日的?!睏盍鴽]想到馬董會在她面前這么形容行長。想,這飯能吃?那不是找罵?回一句:“我不在長沙?!比缓笏χ貜?fù)網(wǎng)店里幾十個人下的單,把地址粘貼給快遞員。干完這些事,她伸個懶腰,才看見馬董留了句:“多聯(lián)系?!?/p>
過年時,母親的同事和弟子來拜年,楊柳跟她們談及湘繡作品,說她可以開一個注明純手工湘繡藝術(shù)品網(wǎng)店,替她們在網(wǎng)上銷售湘繡品,價格由她們定。她們紛紛拿來了自己的湘繡作品,有繡老虎的、繡字畫的、繡花鳥和繡風(fēng)景的。楊柳讓李軍從不同角度拍了,放到網(wǎng)店里。簡單的幾百元一幅,復(fù)雜的幾千元一幅,雙面繡上萬元一幅,都是純手工刺繡。她在繡女們繡的雙面刺繡上加價百分之二十、單面的加價百分之十。不幾天,母親繡的那幅標(biāo)價一萬五的仕女圖和母親十年前繡的一幅標(biāo)價一萬八千元的老虎相繼被人買了。楊柳告訴母親,母親極為高興:“想不到媽繡的仕女和老虎能賣這么多錢,錢媽不要,給你們買房子?!蹦赣H的師妹繡的王羲之的《蘭亭序》,標(biāo)價一萬三,也被人買了。母親打電話告訴師妹,師妹說:“太好了,那我再繡一幅?!备赣H也喜歡,說:“柳柳,你能為你媽她們這些繡工做點事,提升了她們的價值,也調(diào)動了她們的積極性。”楊柳說:“順便做的?!?/p>
有天,室外陽光燦爛,王姐一來就忙著拖地??爝f員來取貨,她對照單子發(fā)貨,快遞員把貨搬走后,王姐一臉好奇:“楊總,你這能賺多少錢?”她看著王姐:“賺得不多,但積少成多。”王姐說:“我女兒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了,閑在家里,你帶我女兒做吧?工資你隨便給?!彼穑骸昂冒?,我正想招兩名客服?!蓖踅愦騻€電話,她女兒來了,胖胖的一個姑娘。楊柳比她大幾歲,見她長相雖然一般,但模樣乖巧,心里就有幾分喜歡,問:“你大學(xué)里學(xué)什么專業(yè)?”大學(xué)生答:“國際經(jīng)濟與貿(mào)易?!睏盍矚g道:“我們學(xué)的是同一個專業(yè)。你媽沒講清楚,我聘你是在網(wǎng)上做客服,就是你得隨時隨地回復(fù)客戶的疑問,有興趣嗎?”大學(xué)生笑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有?!蓖踅阕鲲垥r,她向大學(xué)生傳授如何做好一名客服……
八
九月份,楊柳花八十七萬買下了她租住的這套房,父母親都振奮,沒想到女兒奮斗了一年多就有錢買房了,而且就買在他們旁邊。父親背著手在客廳和通向陽臺的房間踱步,像老領(lǐng)導(dǎo)樣思考著說:“我和你媽奮斗了一輩子才存下五十多萬,你一年就賺了八十多萬。到底讀了書,腦子靈活,對新生事物的理解和把握比爸媽強。”楊柳覺得父親太高看她了,回答:“我不算什么,有的人一年能賺幾千萬或上億呢?!备赣H擺手:“不能那樣比,那些人的背景比你深,經(jīng)濟基礎(chǔ)也比你雄厚,關(guān)系網(wǎng)也大。你是白手起家啊?!睏盍f:“馬云也是白手起家,他一個點子就能賺很多錢?!备赣H呵呵兩聲,提議道:“我建議你們把房子裝修下,把婚結(jié)了,這樣住在一起就名正言順了?!备改赣H這輩人最看重名節(jié),一輩子都是為“獎狀”努力,領(lǐng)導(dǎo)表揚了,走路都有勁些。她懂,就搪塞父親:“現(xiàn)在忙,過段時間再說。”她心里存了芥蒂,早幾天李軍回家,她嗅到李軍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她從不打香水,所以鼻子特別敏感。她警惕地問李軍,李軍擁著漂亮、聰穎的她解釋:“拍婚紗照時,新娘的女友噴了點法國圣羅蘭香水到我衣服上。”這好像也說得過去,可是李軍睡下后,她在網(wǎng)上查了查,法國圣羅蘭香水貴的一千多元一瓶,誰會把這么高檔的香水朝一個攝影師的衣服上噴?錢有多嗎?可能沒那么簡單。第二天她想問他,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沒有證據(jù)的事問多了,反而傷感情。網(wǎng)店里事多,一天忙到斷黑,再說李軍的表現(xiàn)也不是很異常,也就擱下了。父母親思想保守,提及他倆結(jié)婚時,這事又冒出來了,如鯁在喉。母親見她臉上有猶豫,問:“你倆吵架了?”她說:“怎么可能,想吵架都沒時間吵?!?/p>
有天,她當(dāng)時在父母家吃中飯,一個陌生號碼要加她的微信,她添加了,對方很快私信她:“我是肖麗?!彼汇?,猶豫了下回了句:“肖麗姐好?!毙惢卣Z音:“你現(xiàn)在可是網(wǎng)紅美女!”楊柳也語音回復(fù):“肖麗姐,莫信那些。有何吩咐?”肖麗發(fā)來一句:“好久沒看見你了,見個面如何?”楊柳說:“好啊,來湖南大劇院的金牛角王吧?!毙愓f:“好。你定時間?!睏盍Z音道:“那下午六點金牛角王見?!毙惢亓藗€握手。
六點鐘,楊柳來到金牛角王中西餐廳。肖麗比她還早一點到,叫她:“楊美女?!睏盍粗┑煤軙r尚的肖麗:“你才是美女?!毙愓f:“我哪里能跟你比?!眱扇俗哌M餐廳,餐廳里都是年輕男女,她倆在靠邊的餐桌前坐下。楊柳要了兩杯拿鐵,兩個套餐和兩份牛排。點畢,服務(wù)生走開后,肖麗親熱地看著她,滿臉喜悅:“我最佩服你,真的。去年六月,你突然辭職不干了,馬董急蒙了,打我的手機要我找你?!毙愓f到這里,對楊柳豎個大拇指。楊柳把身體靠到椅子背上,坦率地道:“我那是沒辦法,馬董要我干的事我干不來,只好辭職?!毙愑X得楊柳為自己解了氣,表揚楊柳:“你真讓我刮目相看。馬董對我說:‘女人沒有我搞不定的?!菚r我疑心你跟馬董有一腿?!睏盍?,說:“我曉得?!毙悤晨斓哪拥溃骸耙惠v奧迪跑車,還升你副總經(jīng)理,月薪五萬,你都不動心。換了別的女人,褲帶子都解開好幾回了?!睏盍鴽]想到肖麗姐說話如此粗痞,想這是馬董私下對她的承諾,她除了跟李軍說過,沒跟第二個人說,就覺得有意思:“他都跟你說了?”肖麗眼睛一亮,又對她豎大拇指:“馬董說他沒想通,還罵罵咧咧的,說天下居然有不愛錢的女人?!?/p>
套餐送來了,楊柳待服務(wù)生離開,說:“我愛錢,但我不想被人用錢牽著鼻子走。馬董要我拿下行長,我若接受了馬董開的條件,就得跟行長上床?!彼樕系谋砬槭菢O鄙夷的,接著道:“馬董你還不了解?用你的時候?qū)δ愫玫貌坏昧?,給你買房買車。不需要你了,找個借口就把你開了。一個人想清了結(jié)果,還貪戀那些人家隨時可以拿走的東西,那不是有點傻?”肖麗拍了下餐桌:“你分析得太對了,他當(dāng)年就是用錢把我砸暈了,后來卻對我很過分?!睏盍钥诓耍骸拔覀冏雠说?,一定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毙愘澝浪骸澳惚任倚蓺q,反倒比我成熟。”楊柳說:“你是為情所困,我是在岸上看。你現(xiàn)在做什么事?”肖麗把菜咽下,回答她:“我在河西的一個樓盤做銷售部經(jīng)理?!睏盍f:“那挺好的?!毙悡P起臉,看著楊柳:“不能跟你比。馬董想要我回公司,去負責(zé)他那個樓盤的銷售,我沒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有了新男朋友,換了手機號,跟馬董徹底斷了?!?/p>
吃完飯,服務(wù)生端來咖啡,肖麗喝口咖啡:“你做得很成功,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睏盍t虛地擺下手:“我自己都搞不懂,怎么就成網(wǎng)紅了。其實,我一開始只是想在網(wǎng)店推銷減肥產(chǎn)品和護膚品,想把網(wǎng)店做活躍些,讓男朋友拍我用護膚品,拍我要賣的衣服,掛在網(wǎng)店,沒想到還蠻受歡迎的?!薄澳隳信笥雅牡煤?,很有情趣。”肖麗說,又端起咖啡抿了口,“你有膽識,這是你成功的秘訣?!睏盍_心道:“不是秘訣,是運氣好?!?/p>
兩人聊了一個多小時,楊柳回到家,打開電腦,開始了忙碌,十一點多鐘,李軍回來,躺到鋪上說:“我累醉了?!彼财v了,走到床邊躺下,忽然感覺鼻子被刺了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刺激著她的鼻子。她支起身體,將鼻子湊到李軍的胸前,香水味更濃了。她疑惑地看著李軍:“你身上怎么會有香水味?”李軍一怔,說:“這很正常啊,拍婚紗照新娘往婚紗上打了很多香水,香水味自然傳到我身上了?!睏盍缓抿_,說:“香水長了翅膀,飛到你身上的吧?我要聽一個合理的解釋?!崩钴娬f:“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釋?!睏盍粗骸澳阋郧盎貋淼猛恚砩鲜窍茨z片的藥水氣味。你老實說,她是誰?”李軍說:“什么她是誰?你太敏感了。我去洗澡?!彼鹕?,朝衛(wèi)生間走去。他這是想洗掉身上的香水味。她想,茫然地看著衛(wèi)生間的門。衛(wèi)生間里水嘩嘩嘩地響。李軍的手機叮的一聲,她瞟了一眼,一句“你回家了嗎?想你”的話跳入她的眼簾。她拿起李軍的手機,摁密碼,李軍把開機密碼改了,不是她的生日了。她冷笑,待李軍洗完澡出來,她把手機遞給他:“打開?!崩钴娂傺b無所謂地打開手機,她奪過手機,點開微信,那句話是一個微信名“張倩”的女性私信李軍的。但只有這句話,前面是空白,這說明之前的私聊都被李軍刪了。楊柳冷冷地看著李軍:“你欺負我,我什么都跟你說,你卻……你解釋一下這句話?!崩钴娂t著臉答:“她是我影樓請的接待顧客的員工,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睏盍耄郎系哪腥苏娴牟豢尚?,說:“如果你們的關(guān)系沒發(fā)展到卿卿我我的程度,她不會說‘想你’。不要騙我,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李軍叫屈:“真的沒什么。她是喜歡我,但我心里只有你,我對她沒感覺。”楊柳盯著他:“你身上的香水味是她的吧?”李軍又搬出以前的言論:“拍婚紗照時沾上的?!睏盍幌嘈潘脑?,走進客廳,坐到沙發(fā)上想,原來他也是只吃腥的貓。他坐到她身旁,她冷著臉:“走開。我一個人想一下事?!崩钴娤哑べ嚹樀溃骸坝H愛的,你老公太優(yōu)秀了,難免不遭人愛。不過我明天就把她辭退,可以吧?”她鄙夷道:“你臉皮真厚。討厭?!?/p>
王姐的女兒整天守著電腦也忙不過來,楊柳在粉絲群里又招了名客服,教她怎么跟客戶聊天,如何接待客戶,把自己與新客戶聊天的視頻或?qū)υ挵l(fā)給那人看,要那人按她的方式處理事宜,處理不了的再打電話或微信問她。她輕松多了,可以看書了,也可以睡午覺了。有天她午覺醒來,看著空空的房子想:“人不能沒有理想。”這句話讓她一驚,怎么她腦海里會躥出這么一句豪言壯語?看來父親從小對她的教育,總是在她打算放棄什么時鞭策她。她沒跟李軍計較,曉得計較也計較不出結(jié)果,只是她不像從前那么信賴?yán)钴娏?。李軍晚上回來,見她拿著英語書看,問她,她說:“我準(zhǔn)備考博。”李軍開玩笑道:“親愛的,看來你沒被銅臭所腐蝕,大好事?!彼溃骸百嶅X不是目的,錢夠用就行了?!?/p>
翌日下午,馬董發(fā)來一句話:“晚上一起吃個飯?我叫了行長、章局和宋老板,都是你認識的?!睏盍q豫了會兒才回:“好。在哪里?”馬董回:“華天大酒店的瀟湘包房?!睏盍?,自己離開龍馬房地產(chǎn)公司一年多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馬董他們輕看自己,就穿著她在網(wǎng)店熱銷的土色的式樣新穎別致的高吊衫,下身一條寬松的黑裙褲,腳上一雙黑高跟鞋,戴副蛤蟆鏡,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一笑,自語道:“淡定。”華天大酒店離她家近,幾步路,她出門,讓開一個個來去匆匆的路人。她剛走到酒店前,馬董的攬勝正好駛到,馬董和行長跳下車,看著她笑。她叫了聲:“馬董、李行長?!瘪R董瞧一眼她:“不錯啊你。”這話既是贊美,語氣里又含點責(zé)備。她笑。行長看重的是楊柳的味道,覺得她氣質(zhì)更好了,夸道:“你人比你掛在網(wǎng)上的照片和小視頻更漂亮,明星一樣。”楊柳說了聲:“謝謝行長。”行長說:“楊美女,我們銀行里女孩子多,聰明、乖巧的女孩子也不少,你是我見到的最聰明又最能干的?!睏盍刹桓遗蛎洠骸澳睦镅?,我沒那么能干。”
幾人說著話,步入電梯,上到三樓的瀟湘包房坐下。行長瞧一眼馬董,說:“楊美女不同于別人的地方是做人低調(diào)?!彼鴹盍拔医裉毂静淮蛩銇淼?,馬董說你會來,我就推掉了所有的公務(wù),隨馬董來了。這說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有多么重要?!睏盍耄鏁f話:“你這是笑我。”行長說:“我是夸你?!睏盍f:“那不敢當(dāng)?!瘪R董點上支雪茄:“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行長,這話用在楊美女身上蠻準(zhǔn)的?!毙虚L笑答:“那確實?!睏盍f:“還是莫刮目相看,在你們眼里,我只是個小學(xué)生。你們都是我踏入社會的老師?!毙虚L呵呵道:“楊美女真會說話,怎么聽都舒服。”楊柳笑:“近朱者赤呀?!?/p>
章副局推門進來,看見楊柳,笑道:“哎呀,楊美女。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楊柳道:“章局,在你面前,我就是個小老百姓。”章副局坐下,笑瞇瞇地接過馬董敬的煙,望著行長說:“楊柳可不簡單,我老婆都曉得她。上兩個月,我女兒還在你的網(wǎng)店里買了幾件衣服?!睏盍f:“那我要謝謝你女兒支持?!闭赂本治跓煟骸拔遗畠杭炔宦犖业?,也不聽她媽的話,卻是你的粉絲,崇拜你呢?!睏盍胝赂本忠郧笆蔷﹦⊙輪T,說話難免不夸張,就道:“謝謝。開網(wǎng)店事情很龐雜,有時候?qū)嵲诿Σ贿^來。幸虧我招了兩名客服幫我打理,不然我今天都出不來?!闭赂本謫枺骸澳且豆べY嗎?”楊柳說:“你不付薪水,誰替你守店?不請客服,我一個小時都離不開?!瘪R董道:“有錢賺,就是累得賊一樣也幸福?!?/p>
幾人說著這些時,宋老板著一身藍色西裝來了。馬董對服務(wù)員說:“上菜?!彼卫习遄綏盍磉叄骸澳隳芨嬖V我,你為什么會越來越漂亮嗎?”行長加一句:“就是,不許隱瞞。”楊柳曉得這幾個大叔級別的男人活得有滋有味的,喜歡開玩笑,說:“我服了你們。你們的老婆肯定被你們哄得很開心?!彼卫习鍋韯帕耍骸皸蠲琅沂莻€大老粗,只會建樓房,沒時間讀書。我老婆卻讀了很多書。她的興趣是讀書。我家書柜一書柜的書,《資治通鑒》《孫子兵法》等我老婆都讀過?!睏盍溃骸澳俏乙蚰惴蛉藢W(xué)習(xí)。”馬董怪笑一聲:“老宋的老婆只愛打麻將,你跟她學(xué)打麻將吧?!彼卫习逭f:“錯,我老婆現(xiàn)在不打麻將了?!瘪R董刻薄道:“狗改了吃屎了?”宋老板指著馬董:“你不損我兩句會死嗎?我兒子讀初中,我老婆還真收了打麻將的心,在家陪‘太子’讀書。”
服務(wù)員上菜了,一個一個的菜端上餐桌,桌上一瓶茅臺,是劉司機放在桌上的。服務(wù)員為大家盛酒,盛到楊柳面前時,楊柳搖手:“我不喝。我以茶代酒?!毙虚L說:“喝一杯。服務(wù)員,給她倒一杯?!狈?wù)員給楊柳倒了杯酒。馬董見桌上的杯子都有酒了,端起酒杯:“來,為大家天天開心,喝一口?!?/p>
楊柳端起杯,與四個男人手中的酒杯一一碰了下,喝了口。她觀察他們,馬董不像以前在她面前頤指氣使了,說話和看她的眼神帶著客氣,也就低調(diào)了些;李行長對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給她夾紅燒甲魚、生蠔、基圍蝦,說話的表情還是帶些親昵勁兒;章副局是個平和的人,也是個愛玩的角色,說話和看她的目光都很坦然和愉悅,夸她聰明、能干;宋老板卻是一副草民形象,嘻嘻哈哈的,目光滴溜溜轉(zhuǎn),總是在觀察別人的反應(yīng)。楊柳很淡定。以前她與他們吃飯,總覺得哪里不對,好像自己是只能走動的花瓶,他們也是這樣看的。今天,她感覺他們對她十分友好,就連馬董也說她不光人漂亮,還睿智。宋老板咳一聲,看著楊柳:“楊美女,我和馬董玩了幾十年,從沒聽馬董用‘睿智’一詞評價過女人?!睏盍Γ骸澳俏乙x謝馬董。”她也沒想到馬董會這么高看自己,臉上就流光溢彩的。行長滿臉關(guān)心:“楊美女,你打算開一輩子網(wǎng)店嗎?”楊柳瞧著幾位大叔說:“沒有。我準(zhǔn)備明年考農(nóng)大經(jīng)濟學(xué)院的博士?!毙虚L呵呵兩聲,拋一根橄欖枝給她:“你想不想來銀行工作?”楊柳淺淺一笑:“謝謝行長。”他們都以為她會接受,都看著她,她淡然的模樣:“等我讀了博再考慮吧?!毙虚L瞅一眼馬董:“我就說楊美女是個有志向的人,不會任人擺布?!瘪R董答:“早有領(lǐng)教?!睏盍宦犨@話便知他們私底下議論過她,說:“謝謝行長和馬董夸獎?!毙虚L愉快地舉起酒杯:“楊美女,預(yù)祝你考博成功。”楊柳端起酒杯,與行長的酒杯碰了下,又笑著與馬董、章副局和宋老板的酒杯一一碰了下,笑著飲了口酒。
一桌飯吃到八點鐘,他們打麻將時,楊柳像過去一樣,把杯子里的茶葉倒掉,洗凈,給每一位重新泡杯茶,一人身邊擺上一杯。行長稱贊她:“楊美女真懂事?!瘪R董自負道:“跟過我的人,個個懂事?!睏盍樦R董的話說:“那是?!彼此麄兇蛄藥兹β閷?,拿起手袋,不好意思道:“馬董、行長、章局、宋老板,你們玩。我先走一步?!彼麄兞羲裰x了,出門時想,自己與他們不是一路人,相聚是緣,以后也沒有理由再聚了。
【何頓,長沙市人,當(dāng)過知青,教過書等,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沙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一九八五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和出版長、中、短篇小說九百余萬字。主要作品作有:中篇小說集《生活無罪》《太陽很好》《流水年華》和《三棵樹》《青山綠水》等;長篇小說《我們像葵花》《就這么回事》《我們像野獸》《黑道》《抵抗者》《湖南騾子》《黃埔四期》和《幸福街》等。獲過多種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