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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電影”中的世故人情 《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徐皓峰:《烈火中永生》的愛情觀(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 | 徐皓峰  2021年09月13日07:46

前 記

我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還是露天放電影的年代。“十七年電影”(1949年至1967年中國大陸電影),是我人生之初看到的電影。如魚在水中,感覺不到水,魚可能覺得是在飛。人在傳統里,感覺不到傳統,革命發(fā)生在舊世界,舊世界被新文藝保留下來,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大規(guī)模的音像資料了。以前寫影評,論述材料盡量是名家文章、名導語錄,很少以個人見聞當證明。那時年輕,不好意思,現在年近半百,終于可以了。已不知要探討電影,還是要探討我本身。

一、空間調度,我們會

此片第一個段落,用了兩個疊化,都是從空間疊到形象上。

第一個鏡頭是橫移的江面全景,第二個鏡頭疊成“國統區(qū)”刷的標語“一切為剿共”,再從標語移開,展現碼頭搬運工扛貨下臺階。倒數第二個鏡頭拍的是碼頭全景,疊化到城區(qū)的霓虹燈廣告。

猶如圍棋定式會隨時代演進,到上世紀90年代初,我上學時的電影趣味,已不推薦“空間接形象”的剪輯接法了,演進為“空間接空間,再從空間里出現形象”。

比如,江面全景接行走著搬運工的縱深空間,再從搬運工搖到標語;橫移的碼頭全景,接到城市街面,再從街面搖到霓虹燈。

即便還是“空間接形象”,在疊化處理上,也有瑕疵。橫移拍攝碼頭全景,鏡頭未落穩(wěn),即疊化到霓虹燈。我判斷,水華導演原本是讓這個鏡頭落穩(wěn)的。

不落穩(wěn),就是個地點介紹。落穩(wěn)了,產生情調。

少一秒,觀感上天差地別。

沒看到《烈火中永生》的最初版本,但有旁證,1961年導演的《革命家庭》是黑白片,開端是一位老太太在室內,聽到動靜,鏡頭移向門口,看到來了小孩——之后的染色彩色版本改為“臉接臉”,從老太太的臉,直接切到門口小孩的臉,刪去鏡頭移動。

《烈火中永生》的第二個段落,拍重慶街頭,像雷諾阿、杜維威爾拍巴黎一樣,探索空間調度,玩了很長時間,沒事件發(fā)生。

其中有個被加長的鏡頭。美國軍人開快車,嚇著一個小孩,美國軍人發(fā)出壞笑。壞笑延續(xù)的時間過長,在前后的鏡頭關系里,該一閃而過。

應是他人意見。

外行理解的電影,只是表情和事件。這個壞笑,反應出美軍的邪惡本質,片中的終極壞人,是駐扎在重慶的美軍顧問,街頭美軍有呼應作用,應該強調——這是劇作上的理由,水華導演應該是駁不過此說法,讓延幾秒就延幾秒了。

我受的導演訓練,是導演要自己當剪輯師,如此方能長進。剪了五部電影后,能看出別家導演的鏡頭,哪些是本意,哪些是建議。

雖有瑕疵,整個段落仍精彩,空間不斷地縮緊與打開??臻g調度,今日也是大多數電影導演不會的事,水華導演領悟得早。

空間調度,成熟于上世紀30年代的法國導演群,引得好萊塢重金禮聘法國導演來拍片,一時風潮,認為玩空間調度才是電影。很難學,大多數人學不會,現代電影大師安東尼奧尼早年短片,便都是練這個。

難學,因為空間調度違反生理,沒人在生活里這么看東西。人畢竟是動物,祖先從萬分危險的叢林里出來,眼睛要捕捉形象,發(fā)現老虎獅子。人眼是射箭一般,迅速找重點,找最鮮明的目標。

生活里的人眼,沒有構圖這件事。

美術違反生理,更改人的視覺習慣,讓整個畫面起作用。構圖很難,大多數畫家不會,畫的還是一個形象、一個集中點。以前歐洲的美術作坊,老師教學生畫細節(jié),輕易不教構圖。

老師不教,大部分學生就順著本能走了,沉迷在形象描畫里,即便惟妙惟肖,也還是美術的外行,始終建立不起“整張畫”的觀念。項目永遠落老師手里,老師拿大錢,學生沒本事獨立接活兒。

上世紀30年代電影總結出來的空間調度,簡而言之,就是在空間里變構圖。比如,鏡頭從一個人后背升起,甩開此人,展示整條街面,隨后發(fā)現這個人已走到街角,成了小身影——觀眾看了一定激動,因為生活里沒有這種視覺經驗。

好萊塢老板們發(fā)現自己的導演,幾千人場面拍出來沒效果,法國人卻能把幾個人拍得驚心動魄。

誰好,就請誰來拍爛片——是好萊塢一貫做法,立刻請雷諾阿。雷諾阿不愉快地回去后,好萊塢技術升級。

此情況亦對華人重演,20世紀末,香港電影的動作設計和剪輯觀念領先,結果,代表人物傾巢被請,黃金歲月耽誤在爛片里,而好萊塢動作場面升級。

把外星人的皮膚質感做得逼真,也還是生活經驗,還是“形象”的事??臻g調度才能保證永遠新奇,不會存在“看膩”的現象。

形象才會看膩,人眼對形象太熟,識別能力太強。

生活里看東西,都是從一個點到一個點、一個形象到一個形象,沒有“畫面”。攝影機的移動比人眼速度慢太多,人眼不這樣,所以攝影機的勻速運動是永恒的奇觀。

我上大學的上世紀90年代,空間調度還被視為電影的法寶,哪位學生先開悟,會被稱為“有才華”。

這門法國人率先成熟的技藝,被法國后代逆反。1993年冬季,法國電影《野獸之夜》以錄像帶方式傳入,許多片段的鏡頭轉換模擬人眼的快速,從“一個點迅速聚焦到另一個點”,不顧空間。其紀實風格,由剪輯造成。

看傻了我們,覺得世界要變。

1992年的好萊塢電影《本能》在1994年以錄像帶方式傳來,導演保羅·范霍文空間調度之好,激得老師們開課講,不顧色情場面,又讓我們覺得世界未變。

唉,世界還是變了。

2006年,《黑皮書》以DVD方式傳來,發(fā)現范霍文不會了空間調度,退化成一個拍臉的導演。

怎么就不會了?

連他都會退步,導演真是令人膽寒的職業(yè)。

水華導演最后一部獨立執(zhí)導的電影《傷逝》,啟發(fā)演員開始吃力,依然是極佳的空間調度。令人欽佩。

二、不尊重生活的人是叛徒

片中的革命者,都是尊重生活的人。是啊,革命的動力就是要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革命者心態(tài),該珍惜生活里原有的好。

主人公江姐,從上海歸來,傳達上級的重要消息。同志們容江姐先跟小孩親熱,江姐又提出請容她換成居家服??葱『⒌谋D酚痔岢?,請容江姐吃過飯再談事。

江姐飯后回答,解放軍會打過長江,革命即將全勝。

我們這代人小時候看,總覺得江姐不稱職,換做我,如此重大喜訊,該一進門就說。長大后,看過多種那個時代的資料,方知水華導演準確,那時的人真如此。

中華是禮儀之邦,母親跟小孩親熱的人之常情是不能破壞的,誰攔孩子,誰沒禮貌。

江姐從上海富貴地歸來,為隱蔽,珠光寶氣,打扮成貴婦樣。禮儀,首先是服裝,珠光寶氣地跟同志們說話,自己別扭。江姐扮演者于藍表演得生動,揪著自己領口,整個身體波動一下,顯示生理上受不了,立刻得到同志們認同,讓她去了。

傳統習俗,吃飯時不能說事,邊吃邊聊,為不雅。飯莊聚會,不叫飯局,叫酒局,吃過飯菜,盤碗撤下,上酒后,才開聊。

江姐沒錯。

甫志高,家喻戶曉,是“叛徒”的代名詞。他首先是個在生活里沒有分寸感的人,為隱蔽,來重慶扮作富人樣,西裝革履,江姐來碼頭接他,為匹配,也是富婆樣。既然兩人都穿得好,他就請求:“還有時間,到水邊待會吧。(大意)”

江姐以為有話說,不料到了江邊欄桿處,發(fā)現他擺出一副悠閑浪漫樣,難道要跟江姐談戀愛嗎?

江姐提醒他,你穿成這樣,為何要自己扛行李?他說不雇人抬,可省錢,箱子里有重要東西,自己拎手里才放心。江姐說不符合生活邏輯,會被特務盯上。他才緊張,結束玩情調,雇了位勞工。

他來,為建個書店當聯絡點。秘密聯絡點,該不起眼,賣點庸俗書刊,店面越小越好。領導來檢查,發(fā)現他把書店當成事業(yè),搞得風風火火,擴大店面,賣起了進步書籍。果然招來特務,將他和領導都抓捕。

他叛變后,去誘捕江姐,因沒有分寸感,被江姐識破。他騙江姐外出見人,江姐要換衣。怕江姐進屋后逃跑,他立刻猴急,不讓江姐換衣,說這身就行,讓立刻走。

于是江姐確定,罵他是叛徒。他說出叛徒該說的話,講自己被重慶特務機關重用,叛變后封了官,而在革命組織里他沒錢沒權。

說的,概念化。

之前,水華導演極力避免這種描寫,將他寫得浪漫。領導發(fā)現他那么辦書店后,告知已暴露,不要回家。他在重慶有女人,忍不住回家,瞄見窗口的溫馨燈光,一動情,就上門了,被潛伏特務抓住。

按前面的戲,他是個暈頭暈腦的文藝中年,那么辦書店,是不甘寂寞,要實現自我價值,重慶特務機關給理想、給體面,他才會叛變,或者是挨頓打,真了?!暗缅X得權”那么功利的話,不符合之前人設,該是說不出口。

此處劇作,好萊塢般正邪兩立、強行解釋,水華導演水平不至于此,是時代標配吧。

拍領導被抓,水華拍成是領導粗心。粗心,不是叛徒專利,是人性通病,顯出導演真正的見識。

甫志高的領導叫許云峰,命令甫志高隱蔽一夜后,次日在某咖啡館見面。許云峰還約了同志在咖啡館附近的茶樓見,想跟此人談完,走兩步就能見甫志高,節(jié)省時間。他犯了常人圖省事的毛病。甫志高叛變后,帶著特務,在咖啡館等不來他,就附近轉轉,一下便發(fā)現了他。

之前劇情,極力描述許云峰是個明察秋毫的人,卻因不謹慎而被捕,性格思想和生活慣性之間有落差——顯出導演是看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人。

三、法式空間與蘇式造型

許云峰被捕后,特務頭子請他吃飯,他堅持不入席,防止被拍下碰杯照片,在報紙上造假新聞,宣布他叛變。登報后,他百口莫辯,將遭革命組織質疑,沒了歸路,最后不得不真的叛變。

這個策反的圈套被他識破,要求直接送他進監(jiān)獄。不精明后再次精明,這個人物就不是單調的,有了維度。

大義凜然地離席而去,是整場戲高潮,怎么拍?

沒想到水華導演用的是大全景,許云峰是小小背影。不拍表情,拍空間,人物心態(tài)以空間表達,1939年雷諾阿的《游戲規(guī)則》如此處理,延續(xù)到1983年布列松的《金錢》也如此,水華導演法國范十足。

許云峰扮演者趙丹,原是高調表演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林則徐》《武訓傳》,每場戲的高潮點幾乎都落在他臉上。他拿腔拿調,卻又不惹人反感,很好看。

京劇是拿腔拿調的,上世紀80年代初,周潤發(fā)的錄像帶在內陸大火,京劇院朋友告訴我,周潤發(fā)該是位京劇演員,許多處理,是用京劇的眼法身姿。這一說法,給我啟發(fā),趙丹晚年入畫家圈,問見過趙丹的畫家,生活里的趙丹什么樣?

回答,京劇大角一般,好像身上每寸肉都練過,舉止頻率迥異常人,在人堆里,錐子般扎眼。

水華是空間調度型的導演,玩“整個畫面”的表現力,畫面強了,就不需要表演太強,這是法國電影的普遍分寸感,兩強相爭,必有一傷——凡事都有反例,黑澤明就是強上加強,以“表演過火”為風格。

從現有文獻里看,水華對趙丹的指導,是讓他用減法。

不知兩人具體怎么說的?!霸缴倬驮蕉?,越收斂就越豐富”,是上世紀80年代初第四代導演繼續(xù)學法國電影,總結出的說辭,不知我們的60年代里有沒有?

有一處,沒收斂。

許云峰和潛伏在監(jiān)獄里的華子良“同志相認”,兩人的擁抱,先張開臂膀,擺出最大造型,劇烈顫抖一秒,再抱在一起。

小學時代,我和同學模仿過這動作,因為影院里大人們笑場,讓我們覺得好玩。

如此突兀的動作,從哪兒來的?

《烈火中永生》公映的1965年,美術界的轟動作品是《收租院》。那時,美術院校訓練體系仿效蘇聯,以至于這組表現四川地主剝削農民的群雕,普遍面孔西化、動作西化,感覺跟我們沒關系,是俄國地主在剝削俄國農民。

斯大林時期,蘇軍在波蘭首都華沙建“科學宮”。蘇聯解體后,華沙百姓對外國旅游者表示,他們討厭這建筑,我以為是歷史遺恨心理,去看了,嚇一跳。

學過美術的人,應該都受不了吧?

科學宮外墻,古希臘、米開朗基羅、羅丹的經典雕塑,穿上工農服裝,手拿農具工具。新時代的新人類,卻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形象,是三流仿品。

“莫斯科電影制片廠”的廠標,為一男一女,男人穿工廠車間服,天主教壁畫里天使的長袍般飄逸。女人胸口蒙層薄紗,打光效果下,完全消失,上身全裸。

嚇壞我們這代小孩,大人們也,片頭出來,影院里就斷了聊天,一片死寂。

時代使然,《烈火中永生》中的“劇烈顫抖后擁抱”的方式,應該來自蘇聯。細節(jié)荒誕地模仿雕塑史上最強造型,是那時蘇聯美術特征。

……

(未完,全文見《上海文學》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