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天才飛行家 機械師 冒險家
毛姆先生靠意象標記出了兩個世界：月亮和六便士。圣?？颂K佩里也一樣有他的符號——星辰大海，沙漠玫瑰。但湊在一起，卻造成擰巴。星辰大海，永不相連，玫瑰缺水，只留風沙。這像隱喻在戲謔：作家分屬于兩極，如一個哲人要同時踏入兩條河流?！缎⊥踝拥男浅脚c玫瑰：圣?？颂K佩里傳》一書勾勒出“小王子之父”的所有代價、無助。斯泰西·希夫，寫出一個作家偉大的“投影”——不那么聚焦于輝煌，而是揣摩著陰影、弱點與某種不幸。
愛與藝術(shù)，得靠獻祭，才能換得永恒。圣?？颂K佩里，是偉大的自贖者，有所有未竟天才的激情和毛病。甚至，你可以列出一份清單：不合時宜、憤世嫉俗、自戀夸飾。無所適從的搖擺，不近人情的單純。追女人，躲女人，又弄丟了女人?？释半U，也畏懼死亡。頂著貴族頭銜，鄙視權(quán)貴圈子。時而“啃老”，時而獨立，樂于吃苦。顯然，希夫把圣?？颂K佩里視為福樓拜式的人物——一種“多面的怪物”。
不可復制的文學闖入者
如今翻看圣?？颂K佩里的《南方郵航》《風沙星辰》和《人的大地》，你會覺得這是一個類型作家所寫的飛行故事嗎？希夫這部傳記或許給人啟發(fā)，飛行對于作家，不止是素材經(jīng)驗，更成為母題與象征。作家的文學生涯就像是對職業(yè)生涯的全程“伴飛”。無論是主題的轉(zhuǎn)向，描述的成熟，還是心靈的深化，都與新航線的開辟、飛行技術(shù)提升，構(gòu)成互文。
圣?？颂K佩里屬于模仿不來的奇觀，他能把飛行日志變成文學作品，把愛戀對象封存為藝術(shù)原型。他闖入文學，以如此獨特之方式，不妨謂之“實錄精神”。圣?？颂K佩里成功撕開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通俗與嚴肅的狹隘隔層。那種旅行、游記和傳記的標簽，都框不住他。他所寫的，乃是人生的注評，生活風格之闡釋。
《小王子的星辰與玫瑰》理解作家的底色——飛行與文學，高度同一，賦予事業(yè)以詩意，將死亡變?yōu)檎T惑，把事故化為震撼。
高空，決定了作家脫離現(xiàn)實的出神狀態(tài)。圣埃克蘇佩里在沙漠星辰中，體驗一個神思者的孤獨?？梢哉f，正是無數(shù)飛行事故，死里逃生，使其作品有劫后余生，不可復制的力量。藝術(shù)從冒險中誕生，在幸存中偉大。后來，他曾懷舊冒險年代的飛行，“空中郵政已經(jīng)失去魅力。我們不再經(jīng)歷那些令人愉快的悸動”，“現(xiàn)在我們的發(fā)動機萬無一失；我們也不需要知道飛行路線……在這樣的條件下，飛行變成了一件很機械的事。生活沒有驚喜?！?/p>
從早年失戀失業(yè)，到蹩腳的推銷員；從郵航飛行員，到成為大作家。寫作成為他理解自我，與家人友人對話的載體。圣?？颂K佩里天生屬于“自然型人格”——對都市交際圈天然反感，對職業(yè)文人不屑一顧。在阿根廷航空，他延續(xù)著空中郵政的事業(yè)。從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他感到自己是“混凝土王國里的囚徒”，興味闌珊。他向往非洲海岸，廣闊沙漠，對荒野自然充滿愛戀?！霸诒ê突鹕街g荒無人煙的城鎮(zhèn)，他能夠重新思考把人們團結(jié)在一起的東西，思考文明的‘脆弱外衣’?！边@看上去更像一個魯濱遜式的漂流者，一個庫柏筆下拓荒者的雄心。
愛與航行：復寫也是終局
圣?？颂K佩里與那些專職文人、書齋作家最大區(qū)別是——在工作中理解寫作，成就文學。愛與航行如何養(yǎng)成一個文學家的心靈？他反復書寫人與自然遭遇，超越了狹隘世俗人情。在本質(zhì)上，那關(guān)乎心靈的獨處與搏斗。無論是安第斯山脈遭遇慘痛墜機，還是他與颶風的驚險故事，都像海明威、杰克·倫敦故事的升級。甚至，他將親密伙伴吉約梅走出死亡的歷險，寫入《風沙星辰》，成了最為知曉的段落。“最后救了他的不是力量和智慧，而是愛和驕傲”?！捌拮右欢ㄏ嘈盼疫€活著，我還在走。”如果不走下去，保險公司將找不到尸體，他的妻子將身無分文。圣?？颂K佩里這樣記錄下吉約梅愛的信仰?！讹L沙星辰》完美詮釋了越樸素，越震撼。營救和相聚，友誼之高貴，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這些也成為他后來作品的長久主題。不是冒險家在蔑視死亡，而是愛的意志戰(zhàn)勝了畏懼?！八蔀橐环N寓言，他一遍又一遍地講述，每次內(nèi)容都高度一致。”
《夜航》成為他飛行題材作品的里程碑。無論諸多評論家，還是紀德這樣的大師都不吝贊美。它誕生于無數(shù)次夜飛，在機艙零碎小紙片上的不斷記錄。他的描述能力有了飛躍，比《南方郵航》更克制含蓄，新奇精煉，抒情與敘述都近于完美。小說中，里維埃行事以多拉為原型，嚴厲強硬，把手下管理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圣埃克蘇佩里似乎重現(xiàn)了缺失已久的父性形象，現(xiàn)代史詩中的英雄，一掃騎士文學里的虛張聲勢。里維埃知道有一種更高利益，“郵件是神圣的，雖然它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
希夫用極大熱忱書寫作為天才飛行家、機械師和冒險家的圣埃克蘇佩里。他對平民主義、英雄主義和自然主義的宏大之愛，讓都市文明，世俗文化都顯得微不足道。我甚至認為：這部傳記忘卻了他作為作家，那個“小寫的圣?？颂K佩里”，還原出大寫英雄的“圣埃克蘇佩里的大地”。社會賦予一個人的情感(野心、嫉妒和榮譽)都不能對他產(chǎn)生影響，“他獲得了一種無關(guān)人類的平和。”這與《人的大地》形成巧妙呼應。
在巴塔哥尼亞，作家對定居這里的平凡之人滿懷敬畏，他們雖然渺小，卻是貧瘠大地的主人?！笆グ？颂K佩里在后來的所有作品中對他們平和的英雄氣概大加贊賞。在他看來，這些拓荒者才是真正的貴族”。一切偉大都源于某種重復，一切深度又源于不斷復寫。他把航行和愛寫了多少遍，就意味他與天空融合，是多么渴望。甚至，天空像女人、愛戀的轉(zhuǎn)喻，是玫瑰的借代。在他眼中，飛行是最具超越，貼近自然，俯瞰“人的大地”的事業(yè)。飛行員，是上天的使者。
純真，抗拒現(xiàn)實的最后安慰
對于女人和家庭，圣埃克蘇佩里始終有無力的渴求。他的孤獨笨拙，靦腆羞澀，與超大塊頭，形成強烈反差。正如龔蘇蘿與他結(jié)合，如一只瘦弱小鳥依著厚實的熊。前者放蕩不羈愛自由，后者缺少經(jīng)營家庭維系情感的能力。圣?？颂K佩里的愛，像過云雨，飄忽不定，他的狀態(tài)，心不在焉。這對夫婦相戀始于一次兜風飛行，作家一如既往迷戀朗讀，向她念著《夜航》手稿。盡管，龔蘇蘿是那種添枝加葉的故事制作者，她的講述每次都版本不同，但圣?？颂K佩里看上這位年紀不輕，兩度喪偶的寡婦，卻有現(xiàn)實的考量。他需要一個對離家飛行，容忍度較高，不懼傳統(tǒng)，自由開放的伴侶。
他們搞砸了。兩人就是漂亮冤家，爭吵不休，雞飛狗跳，有始無終。更深原因是，圣?？颂K佩里的成長中，沒有父親。“他有時想尋找一種被寵愛的大男孩的感覺，有時又不顧一切想讓人覺得他是個成熟的男人。對于他這些隱秘的渴望，龔蘇蘿幫不上什么忙?！边@讓我聯(lián)想起布魯克斯曾評論海明威：如一個男孩總在展示男性氣概。他既是國王(男人），也是小王子(孩童)。“女人是紐約能給這個孤單的男人為數(shù)不多的慰藉之一。這也是在女人環(huán)繞的童年環(huán)境中長大之后，圣?？颂K佩里一生中女人最多的時日。他越痛苦，越需要心靈的避難所?！辈⒉蝗P(guān)乎性，有時他在重溫與姐妹們的親密關(guān)系。
1940年代的圣?？颂K佩里，更像是憂傷的中年人。在情人西爾維婭眼中，他是“最有趣也最令人沮喪的伴侶”。他對法國的失敗感到恥辱，多次想回歸前線。“他已經(jīng)心灰意懶，厭倦了這個世界，受盡了折磨，還沉迷于酒精?！薄暗搅松钜?，他會靠在她臥室的躺椅上，給她讀未完成的作品。眼淚從面龐滑落。西爾維婭躺在地板上，半夢半醒，一個字也沒聽明白。”這幅畫面是永無理解的孤獨，一切朗讀，都淪為獨白。更幽曲的是，圣埃克蘇佩里的無力、痛苦，可能是全方位的……
希夫沒有回避他的幼稚與自私。可能，這源于一種不著大陸，愛的形而上學?！澳悴辉?，我就無法思考；你一說話，我就無法寫作。”在純真背后，是愛的殘忍，多情的無情。但他卻能蒸餾出象征之愛，理念的愛，使“純愛”成為可能。天真，像一杯美式咖啡，保留藝術(shù)的純粹，但沒糖沒奶，也真的剩下苦了。這可能是《小王子》同時俘獲兒童與成人的秘密。在我看來，童話的超越，依賴以純真看待殘忍，用無畏的念想，闡釋悲劇之無望。圣埃克蘇佩里與其前輩安徒生、王爾德一樣，發(fā)現(xiàn)了最心碎的顫動之美。
不可思議的是，圣?？颂K佩里夫婦，有讖語般的相互預言?！暗任宜懒耍憔蜁靼啄闶チ耸裁??！饼徧K蘿則認為，“丈夫會想盡一切辦法擺脫她，甚至不惜遠走，不惜讓自己在戰(zhàn)爭中喪生?！毕７蛎枘〕黾戎K局的悲劇性，死于失事是早晚必然之事。奔赴星辰大海，就像對死亡的無限次操演與超越。圣?？颂K佩里像“無土栽培”的作家，他懸浮現(xiàn)實之上，始終克服大地的重力。借用中國古典詩學看，就是“游于藝”?；蛟S，這不可避免帶來輕飄、失重與眩暈，但我們需要這種反復試飛，永遠僭越。
不妨以“摹仿欲望”視角看待作家。他嘗試了我們企慕又不可實現(xiàn)的人生。希夫筆下的作家，永遠是反向矢量。對照之下，才發(fā)現(xiàn)我們正缺少那種詩意決絕，遠離塵囂。因為，我們總是欲望太多，膽量太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