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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河》2021年第5期|曾攀:文學轉(zhuǎn)向與小說革命 ——論東西長篇小說《回響》兼及其他
來源:《黃河》2021年第5期 | 曾攀  2021年09月10日16:08

曾攀,文學博士,《南方文壇》雜志副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近年在《南方文壇》《揚子江文學評論》《小說評論》《現(xiàn)代中文學刊》《文藝爭鳴》《當代文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上海文化》《上海文學》等發(fā)表文章近百篇。文章多次被《人大復印資料》《社會科學文摘》等全文轉(zhuǎn)載。著有《跨文化視野下的晚清小說敘事——以上海及晚近中國現(xiàn)代性的展開為中心》《人間集——文學與歷史的生活世界》《面向世界的對話者——樂黛云傳》等,參與主編《廣西多民族文學經(jīng)典(1958—2018)》《百年廣西多民族文學大系(1919—2019)》等大型叢書。

01

我一直以為,當代中國文學正在經(jīng)歷一次深刻的轉(zhuǎn)向。我們了解文學史都知道,中國文學從20世紀80年代新時期以來,經(jīng)歷了充分的“向內(nèi)轉(zhuǎn)”,文學在形式語言上不斷得到蘊蓄、更新、革變,進入新世紀,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尤其是對于當下的小說,一方面,文學“向內(nèi)轉(zhuǎn)”演變成為一種潛流;但另一方面,文學的“向外轉(zhuǎn)”將逐漸成為新的趨勢。兩者并立并置,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新走向。當然,“向外轉(zhuǎn)”是個籠統(tǒng)的說法,對作家來說,向外究竟是面向何處,到底轉(zhuǎn)到哪里?這是難點,也是痛點。在我看來,文學的向外轉(zhuǎn)是要走向文學所難以認知或有待認知的界域,走到時代的敏感點和扭結(jié)處,與此同時也走進幽微細膩的人心人性中,于焉傳遞關(guān)于歷史與當下的征兆或癥結(jié)。質(zhì)言之,“向外轉(zhuǎn)”是要作家走出簡單的小說內(nèi)部的循環(huán),走向無遠弗界的世界;但也要指出,文學的邊界自然可以是無限的,但最終也需要回到文學本身,熔鑄歷史性、時代性與文學性,以審美和人性為路徑,在形式修辭和語言結(jié)構(gòu)的內(nèi)部進行造設鋪展。王堯曾提出新的“小說革命”的必要與可能,其中指出,“當我在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中討論新的‘小說革命’時,我想確認一個基本事實:在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化時,文學的內(nèi)部運動總是文學發(fā)展的動力。如果這個事實能夠成立,并且參照1985年前后‘小說革命’的實踐以及當時風生水起的思想文化景觀,我不得不說出我的基本判斷:相當長時間以來,小說創(chuàng)作在整體上處于停滯狀態(tài)。”⑴因而,有必要在新世紀的當下,重啟對于小說的內(nèi)外變革,這是小說面臨外在的未知及未定的危機時,需要完成的自我審視和重構(gòu),同時也是自身未完成之革命的內(nèi)在要求。

對于百年中國文學史而言,小說總體有三個向內(nèi)開掘的時刻,分別是20世紀二十年代自敘傳小說、三十年代的新感覺派小說、八十年代意識流小說,直至當下以東西長篇小說《回響》為代表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似乎又為展開新的面貌提供了契機。事實上現(xiàn)代小說在誕生之初,就以展露和剖析人的內(nèi)心為重要特征,這些思潮、流派和形式探索,代表著文化中國之精神史、心靈史、生活史的求索。但從長時段來看,小說的心理和意識流敘事,在革命與啟蒙并置的20世紀中國,以及后現(xiàn)代的新世紀及至當下,都往往是被壓抑和被忽略的敘事脈絡,這既出于現(xiàn)代中國百年來為重現(xiàn)實主義的傾向所籠罩,同時也在于心理開掘的敘事自身的局限,因此當代中國小說亟待通過新的形式探索和修辭形態(tài),在心理意識和精神剖析層面,實現(xiàn)自身敘事譜系的開拓更新。

心理學和小說本身的敘事學,兩者以成熟的理論及藝術(shù)形式出現(xiàn),都已經(jīng)不年輕了,而且都走過了各自完整的發(fā)展軌跡。有意思的是,在東西的長篇小說《回響》里,充滿意味地完成了兩者的切合,彼此的優(yōu)勢在文本里面劇烈地激蕩,極富張力。小說將當代人的心理和情感、生活和命運緊密相扣。不僅如此,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如何認知、處置以及咀嚼融通心理學、刑偵學等知識,是存在極大難度的,“如此之‘難’很大程度是因為自己對故事中涉及的推理和心理領(lǐng)域,其實都比較陌生?!埃覐膩頉]碰過推理,也從來沒有把心理學知識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但這次我想試一試。顯然,這兩方面的經(jīng)驗和知識儲備都不夠?!兓渤霈F(xiàn)在2017年。當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聘請東西為駐校作家,在校園里他除了一邊構(gòu)思小說的開頭,一邊也開始利用空余時間去學習心理學方面的知識。東西坦言,那半年小說的寫作進展幾乎為零,但自己的觀點卻發(fā)生了微妙的改變,‘尤其對他人對自己都有了比從前稍微準確一點的認識。內(nèi)心的調(diào)整,讓我寫人物時多了一份理解,特別是對人物的復雜性有了更多的包容?!鵀榱俗銐?qū)I(yè),在寫作過程中,他除了學習心理學的專業(yè)知識,就心理咨詢請教專業(yè)人士,刑偵方面的細節(jié)也專門向刑偵專家請教過。”⑵ 毛姆曾提到小說的知識表述與敘述時談到,在描述羊肉有多么好吃時,小說家沒有必要完整地敘寫羊的生長發(fā)育甚至烹飪的全部過程,知識的發(fā)抒并不是照搬和鋪陳,其中的轉(zhuǎn)化必須與思想的生發(fā)和形式的修辭相融匯,創(chuàng)生整全而適切的文學。縱觀東西的《回響》,不得不說其中心理學、刑偵學等相對于文學而言的“外部”的知識,與文學自身相與熔鑄,使得小說文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或者說找到了新的入口,從而寫出了一種“人跡罕至”的小說,這是作家苦心孤詣的結(jié)果,也是作品獲致真正的異質(zhì)性的重要因由。這樣的嘗試能夠沖破寫作者自己頭頂?shù)奶旎ò?,到達更深遠廣大的世界。可以說,文學正在經(jīng)驗新的革命,其更多的是朝向外部的,是尋求新的溝通、新的融合、新的創(chuàng)造。

一直以來,東西的小說都是富有力量感的,無論是其“命運三部曲”的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還是《沒有語言的生活》等中短篇代表作,都能透露出東西所要入木三分地揳進現(xiàn)實歷史之筋絡的嘗試。“可以說這個三部曲一以貫之東西對命運的不懈追問,其決絕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既堅定執(zhí)著關(guān)注民間苦難的平民立場,又有緊密的內(nèi)在邏輯形成井然密實的結(jié)構(gòu),棱角分明的主人公構(gòu)成了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命運詭異坎坷賦予小說的狠毒絕望與野氣橫生。比較獨特的是東西有東西的幽默,那是一種含淚的笑或說一種凡間的快樂,使其小說里野地里生野地里長的人物充滿藝術(shù)張力?!雹嵌谛≌f《回響》里,冉咚咚是最典型的代表,她始終是與世俗堅毅地周旋,與卑微和罪惡的元素正面對抗。在抵抗外部擠壓的同時,克服自我并重建自我,人物的內(nèi)在始終充滿了力量感,這是小說的穿透力,如果沒有這種穿透的力道,小說就必然滑向平乏。我始終覺得,乏味不是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最棘手的問題,乏力才是。而東西小說中的力量感是異常充沛的,這種力量能夠揮拳打出去,直擊人心,扣問靈魂,探詢現(xiàn)實的對應。陳曉明曾引用麥克尤恩的小說《水泥花園》來討論當代中國的歷史意識,在他看來,當下中國小說過分依賴歷史,“那么我讀當代中國的小說,大部分是依賴歷史,它當然也很讓我震撼。但是我經(jīng)常覺得技術(shù)上還不能讓我太信服,邏輯上的力量比較庸常。小說也有自己的邏輯,每部小說要做出自己的邏輯,重新去建構(gòu)、結(jié)構(gòu)世界、生活和人的命運。”⑷當下的很多小說,說實話,有越寫越小的危險。以小見大是文學慣常的經(jīng)驗,實際上,當代中國小說已然在漸漸逾離簡單的形式語言的內(nèi)卷,而尋向更為切實的現(xiàn)實對應,胡學文的《有生》、遲子建的《煙火漫卷》等小說,其中的接生婆喬大梅、開著“愛心護送”的救護車司機劉建國等,出現(xiàn)了這么一種狀況,那就是以小人物撐起整部小說,所有的敘事情節(jié)和人物關(guān)系都圍繞著在宏闊的歷史中的一個似乎微不足道的人物進行,然而卻以小人物牽引出大世界,一個人輻射一個階層,甚至借以同情悲憫而推衍至所有的人,結(jié)構(gòu)更為廣闊的生死、生活與生命。

這還不夠,好的小說還有一個更為深邃而廣闊的世界需要探詢,那就是人的深層心理世界,小人物從來都自有其大世界。以小見小也尚且還能契合后現(xiàn)代的生存境況,但最糟糕的是,越寫越逼仄狹隘,寫進了死胡同,掉下去就再也提不起來了。所以我在這里想說的是,小說是需要有一個換喻和轉(zhuǎn)喻的過程的,再小的題材、人物,也需要有境界,當然這個境界,不是說要寫得多么高大全,寫普通人當然是一種小,但不是陷進庸常里出不來,但小說需要從中煥發(fā)新的文化想象,創(chuàng)生出異質(zhì)的精神空間。而東西的《回響》是一種非常獨特的以深邃見廣大的敘事,也印證了當代中國小說“向外轉(zhuǎn)”過程中不僅是面對和處理那些未知與未定之經(jīng)驗,更要朝向歷史和時代的兆象,切入其間之肌理?!岸嗄昵皩憽逗蠡阡洝窌r,我就有意識地向人物內(nèi)心開掘,并做過一些努力,但這一次我想做得更徹底。認知別人也許不那么難,而最難的是認知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在認知自己,作者通過寫人物得到自我認知。我們虛構(gòu)如此多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不就是為了一個嶄新的‘認知’嗎?世界上每天都有奇事發(fā)生,和奇事比起來,作家們不僅寫得不夠快,而且還寫得不夠稀奇,因此,奇事于我已無太多吸引力,而對心靈的探尋卻依然讓我著迷?!雹伞痘仨憽反淼氖乾F(xiàn)代心理學與現(xiàn)代小說的結(jié)合,是將刑偵學、心理學和敘事學等融于一爐,在不同的知識譜系、邏輯走向與精神倫理中,打通雅俗的重要嘗試。東西試圖完成更為廣闊的心理的與精神的指向,延及的是普通人的情感和生活困境,因而更具備某種總體性的性征。其中所涉及的不僅是一般家庭和夫妻不得不面臨的信任問題,而且還在性別議題上尋得新的路徑,更重要的,是在表象化和碎片化,以及缺乏心理罪感和精神凈化的時代,形成自身的形式思維和小說方法論,以虛構(gòu)輻射現(xiàn)實,從而以深刻達至廣大。

02

好的小說,必須存在內(nèi)部的緊張。當然這其中不是寫作者預知的矛盾,而是推演中難以逾越的角逐。甚至敘事者都無法預知故事及心理的發(fā)展,只能聽由邏輯的與心理的規(guī)律,隨著故事的推進,人物自我在變動,其間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或得以重生,向往歡愉或奔赴苦難,無論如何,這里面總有著一種不可逆的內(nèi)部邏輯。不僅出自于文本外部的讀者的期待,而且甚或超出文本的實際建構(gòu)者的預設。

東西的《回響》總體而言似乎不難理解,其中包含著兩個層面的敘事結(jié)構(gòu),分別在奇數(shù)章與偶數(shù)章中展開:一個寫的是兇殺案破案的現(xiàn)實主義,一個寫的是人物精神癥兆的心理主義。最有意思的,是對人物心理、人物關(guān)系、人物處境的精彩捕捉,這是需要寫作者思想的參與的,尤其是在小說中蘊蓄的凝練、概括、穿透的能力,凸顯語言的掌控與思想的規(guī)整。敘事者思想的發(fā)抒及心理的觀照,既從微觀的角度把握人物的痛點,同時從宏觀的層面捕捉故事結(jié)構(gòu)中最糾葛扭結(jié)的所在。從小說《回響》來看,人物的心理病癥似乎是先驗的,在敘事未發(fā)生之際便與生俱來的,同時也是寫作者賦予的。小說的發(fā)展和情節(jié)的推進,只是令其不斷發(fā)酵而得以生發(fā)。在這個過程中,關(guān)鍵不在于心理病疾是否得以紓解,而在于紓解的方式,以及幫助紓解的對象。這與古典的精神體驗、人本中心差異甚大,整個小說貫穿的是冉咚咚對罪犯與丈夫的不信任感,她所要訴說的事情最后都無功而返,總是被阻滯、忽略或歪曲。但值得注意的是,冉咚咚正是在不斷重復的述說中試圖確認或辨認自我,但也于焉迷失了自我,就在人物主體不同的分身和分裂中,小說借由冉咚咚探入個體、群體以至時代更深的心理巖層。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所言:“每部小說都在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復雜。’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但在那些先于問題并派出問題的簡單而快捷的回答的喧鬧中,這一真理越來越讓人無法聽到。對我們的時代精神來說,或者安娜是對的,或者卡列寧是對的,而塞萬提斯告訴我們的有關(guān)認知的困難性以及真理的不可把握性的古老智慧,在時代精神看來,是多余的,無用的?!雹士梢哉f,故事的不同講法,人物的性格巖層,決定了敘事的多元進展,形成開放的結(jié)局而得以不斷延伸,最重要的地方,還在于小說常常想要去觸碰又往往難以洞見的人心和歷史。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回響》中,冉咚咚與慕達夫之間的追問不斷重復,甚至有時候令人覺得頗為冗長,她不厭其煩地審視質(zhì)問他,他雖有所反感卻不預備反抗,在這種情況下,人物的“重復”或“重述”在小說中的意義是非常顯豁的:一是確認不信任感或者不安全感作為一種內(nèi)心體驗和生命遭遇,并將其與罪案及社會狀況相聯(lián)系;二是探詢并建構(gòu)自我的身份,尤其是作為精神病癥的自屬與他屬;三是重復的輸出卻得不到接收和反饋,得不到理解和同情,從而心理的疾痛反彈回到人物主體,強化、激化甚至是異化人物的心理而使其變形。再拓開來說,我更愿意將冉咚咚為代表的心理探視視為一種溶洞的構(gòu)設,當中隱秘而實有,空洞以容積風水,難以辨別的方位,不可預測的水流風向。不僅如此,冉咚咚更像是后現(xiàn)代社會人際相處之中不可拆卸的浮橋和孤島,是冰川及其未曾顯露的軀體,她更成為一種符號、一個隱喻。我一直在想,在一個沒有了任何隱私,卻又處處藏匿著私密性的時代,我們?nèi)绾稳タ碧揭粋€人的內(nèi)心。以他者作為鏡鑒,又以自我審度別人,這也是當代小說“向外轉(zhuǎn)”的題中應有之義,人的心理、人的命運、人的靈魂,由此展開了個體/群體的精神癥兆、時代的精神糾葛、歷史的文化困境,已然成為文學轉(zhuǎn)向與小說革命的新意旨。

吳義勤針對《回響》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論斷,他指出:“有意識地把‘現(xiàn)實’納入‘心理’‘感覺’中,納入人物(主要是冉咚咚)的主觀意識中,通過人物的體驗去推理、猜測和摸索。而與此同時,小說又提供各種其他的‘事實’來延遲‘真相’的發(fā)現(xiàn),甚至揭穿所謂的真相不過是夢境、幻覺或自以為是的臆測。從這個意義上說,《回響》堪稱是一部典型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作家筆下的‘現(xiàn)實’包含著突出的心理體驗的內(nèi)容”。具體而言,所謂的心理現(xiàn)實,是“小說精心描繪日常生活中個體相對獨立的心理活動和潛意識?!雹诵≌f的最后一個部分“疚愛”,寫冉咚咚為了破大坑案,找到殺害夏冰清的真正兇手,跟隨犯罪嫌疑人劉青和卜之蘭到了他們隱居的云南埃里,與他們生活勞作在一起,但是卻始終沒有捅破那張紙,沒有暴露和展示自己的意圖,為的就是施展一種心理戰(zhàn),事實證明,人最終逃不過自我的心理纏繞,冉咚咚擊潰了他們的心理防線。

他說如果我離開了,你會好起來嗎?她說離不離開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犯沒犯罪?我要是不愛你,你犯不犯罪也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已經(jīng)成為你的一部分,你的罪也是我的罪,我的罪也是你的罪,我們好像變成一個人了。他說你憑什么斷定我有罪?她說我不曉得,反正一看見冉咚咚我就緊張焦慮,就覺得夏冰清是我害死的,我都不認識夏冰清,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說完,她突然哭起來好像誰欺負她似的越哭越傷心。他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仿佛摟緊了就能給她能量。她瑟瑟發(fā)抖,嘟囔:“我有罪……”劉青想真是功虧一簣,我頂住了冉咚咚凌芳和邵天偉的輪番訊問,卻頂不住愛人的眼淚。⑻

這既是冉咚咚的一種刑偵的手段,同時也是人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可以說,東西在整個小說中所鋪設的兩條線索,在這里真正完成了內(nèi)在的疊合。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說案件的線索與家庭倫理中的心理線索之間,是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事實上從劉青、卜之蘭,包括幕后主使徐山川,以及沈小迎、吳文超等人所拉扯出來的追兇這條線,同樣能夠見出人物心理的不可捉摸與難以斷定?!啊痘仨憽纷畛跏窍雽懸粚懛蚱拗g的情感問題,但構(gòu)思時覺得僅這條線太單薄,思維就滯澀了,幾乎是暫停似的糾結(jié)。十多年前寫《后悔錄》時,我就對人物的內(nèi)心著迷,可每次寫都覺得深入不夠,于是,這次我想來得更徹底一點。為了說明情感沒法勘破,我加了一條可以勘破的追兇線,但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這一條線上的人物內(nèi)心同樣寬闊無邊?!雹筒坏貌徽f,《回響》最重要的還是寫出了人物心理發(fā)展過程,以及人物心理的互相映照,尤其是在冉咚咚破案的步步為營與對丈夫慕達夫的不斷追問中,事實上也在不斷捏合著表面上并不相契的兩條主線。只有內(nèi)在的心理與外在的案情都接近終結(jié)之時,在內(nèi)外的互動與辯證中,才能完成最后的罪感認知與精神凈化?!叭竭诉撕蛣⑶嘧彘L的吉普車離開埃里。路上,冉咚咚想劉青的罪感既是卜之蘭逼出來的,也是村民們逼出來的。由于村莊的生活高度透明,每個人的為人都被他人監(jiān)督和評價,于是傳統(tǒng)倫理才得以保留并執(zhí)行,就像大自然的自我凈化,埃里村也在凈化這里的每一個人?!雹芜@里無疑透露出了東西小說富于穿透力的心理描寫,其中讓我最為驚訝的是,東西是如此準確地直抵冉咚咚和慕達夫的內(nèi)心,如此熟稔自己的人物和他們/她們的處境,詳盡地表述他們的夫妻、家庭及周遭的情感。敘事者的心理把捉和表述能力的精準獨到,背后無疑是有著宏闊而細微的思想理性的。這是智性敘事的重要形態(tài),由是使得小說得以真正穿透人心,破除“故事”本身的簡單表達,直插靈魂的腹地,揭開主體心理的征象和癥兆。

03

謝有順在對東西的《回響》的評論文章中,提到了小說本身的性質(zhì)和功能,“現(xiàn)代小說的經(jīng)典寫法就是在一種細節(jié)流和生活流中再造‘真實’。相比之下,中國當代很多作家寫的并非現(xiàn)代小說,他們?nèi)匀粺嶂杂谥v述傳奇,無論是歷史、家族的傳奇,還是個人生活史的傳奇,都是把讀者帶向‘遠方’,通過故事所呈現(xiàn)的是他者的生活,閱讀也成了是對好奇心的滿足?,F(xiàn)代小說不同,它是對人性的近距離逼視,也在辨析生活秘密的同時追問內(nèi)心、審視自我。東西是不多見的幾個敢于近距離逼視當代生活的作家。他的寫作,寫的都是當下生活,是普通人的真實日子,也是平庸人生的奇特段落,但他總能切開生活的斷面,讓我們看到被放大和夸張之后的人性。他是真正用當代材料來做人性實驗的現(xiàn)代寫作者。他的中短篇小說是如此,他的幾部長篇小說也是如此?!雹鲜聦嵣希≌f將焦點置于當代生活和當代人的心理,是要冒著很大風險的,因為當代是一個尚未完全顯露真容的時間段,一切都在發(fā)展之中,很多時候甚至是未完成的狀態(tài),況且人心思變,在當下呼嘯前行的社會變動之中,如何捕捉和把定人的內(nèi)在,是非常艱難的,但同時也是意義非凡的,小說因此在不斷試探異樣與異質(zhì)的邊界,也在創(chuàng)生新的意義和想象。

很難想象,如果《回響》這部小說,只剩下案件偵破這一條線索,會是怎樣的乏味。而另一條勘破心理與勘破愛情的主線,同樣需要破案的一脈加以烘托對照。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刑偵學,還是心理學,都是需要必要的“知識”的,否則小說不可信,不僅邏輯上難以運轉(zhuǎn),就連基本的認知和表述上都會站不住腳,更何況還要以此為軸心進行推演和鋪展,根基不牢靠的話,文本的大廈將隨時轟然倒塌。關(guān)于小說中的“知識”議題,東西自己則提到:“文學創(chuàng)作不應該受已有的知識約束,知識是拿來為創(chuàng)作服務的。比如冉咚咚,她的性格看起來有些偏執(zhí),但只要我們注意到她的職業(yè)和壓力,就能理解她的行為了。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偏執(zhí),所以她問自己:為什么活成了自己的反義詞?明明心里是這樣想的,可說出來的意思卻與想的完全相反。寫出她的心理矛盾,也許才真正地把她寫準確了。人心比天空浩瀚,人物包括作者真正的成熟,或許就是能夠容納這些矛盾,而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這些認知的轉(zhuǎn)化,好像都是心理學知識進入文學后的化學反應?!雹兄R的蘊蓄和運轉(zhuǎn),不僅是文學轉(zhuǎn)向的重要表現(xiàn),尤其是文學在走出自身狹小邊界,走向未知的廣闊的外部時,亟需汲取新的知識,或新的學科、或新的地域、或新的理論,等等。這既是對小說的豐富,也是挑戰(zhàn)。

知識的蘊蓄和敘述,是思想性寫作的前提或說基礎,其中包含著寫作者及敘事自身的元認知,也即對寫作本身的自覺。東西小說中的這種自覺,還常常表現(xiàn)在敘事者穿插其間的議論之中?!皫滋烨?,他們曾聽旁人說過江邊出現(xiàn)浮尸,甚至為無辜的生命嘆過長氣,但萬萬沒想到他們?yōu)橹畤@息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兒。這很殘酷,分明是在為自己嘆息卻以為是在嘆息別人,明明是在悲傷自己卻還以為是在悲傷別人,好像看見危險已從頭頂掠過,不料幾天后又飛回來砸到自己頭上?!雹迅庞^整個小說,寫作者之“智性”所參與的,除了前述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設計、小說內(nèi)在的價值倫理的錨定以及敘事之思想性的把握,還有就是關(guān)于小說的議論,《回響》的敘事與議論始終交雜,參與著故事的進展。一般而言,小說是較為忌諱插入議論的,尤其是大段大段的議論,這樣會傷害文氣,阻滯敘事的節(jié)奏和進程,使讀者中斷對于故事和人物的代入性理解。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那里,議論是比比皆是的,且因其精煉、精到和精辟,甚至成為了小說本身不可忽略的主體性存在。東西的議論同樣沒有起到反效果,對小說本身多有助益,歸其原因,便是精準,是透徹,尤其切合小說在開掘人物心理時需要不斷的辨析和辨認,需要通過爭論與辯難,這個時候議論的作用便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出來,而且更多的時候頗具哲思的成分,與心理學本身以及小說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是若合符節(jié)的。

如若讀得細,《回響》整個小說是極少景物描寫,這是東西一貫的敘事風格,也與小說自身的內(nèi)在肌理和格調(diào)有所關(guān)聯(lián)。一般而言,長篇小說總是含有水分的,正如村上春樹所言,長篇小說不能將每個部位的螺絲都擰得太緊,需要留置空間,也就是說長篇敘事文本需要在節(jié)奏上加以把握,不可過于緊湊,否則會令人喘不過氣來,景物描寫便是調(diào)節(jié)長篇小說節(jié)奏感的重要元素。但是東西的《回響》卻只有在極為少數(shù)的地方,如冉咚咚到達云南查案時為展現(xiàn)異地的景色有所描繪,但也始終與故事進程及人的心理結(jié)合。小說的整體而顯得非常節(jié)制,無論是案件還是心理的,都顯得非常緊迫,甚至顯得壓抑。即便是涉及景物,都直指內(nèi)心,“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像一塊紗巾慢慢地擋住了眼前的景色,最后連自己也被罩在紗巾里。他們摸黑進了村莊,在狗吠聲中敲開了房門。開門的是劉青,看見一下來了這么多陌生人,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慌。卜之蘭不知內(nèi)情,問你們找誰?冉咚咚說劉青。她仿佛有了不祥的預感,臉忽地沉了下來?!雹铱梢哉f,東西的《回響》有一個宏大的理性在統(tǒng)攝,不是任由人物自身四下漫溢般發(fā)展,而是有節(jié)制、有限度、有理性、有思想地進行推演,同時也是充滿邏輯感的,同時體現(xiàn)的是刑偵故事的發(fā)展邏輯與人物內(nèi)部的心理邏輯。例如在涉及到對愛情觀的書寫時,東西提到:“不止一個讀者問我到底慕達夫出沒出軌,我說這是一道測試題,答案就是心理投射,認為慕達夫出軌的他已經(jīng)出軌了,認為慕達夫沒有出軌的,他還沒出軌。我只能說小說,沒有資格說愛情與婚姻。作家不是婚戀專家,作家只發(fā)現(xiàn)有趣的現(xiàn)象加以描繪,而提供不了答案。而關(guān)于婚戀的答案,也許都是偽答案,愛情和婚姻被一代一代作家書寫,其原因就是其復雜性和廣闊性,也有人說愛情和婚姻其實很簡單,所以,說不清楚?!痘仨憽凡皇峭唵紊蠈?,而是想寫出心里面的無法揣摸,即使你是神探,即使你是心理學家?!雹有≌f家并不提供任何答案,他有時候只是擺出問題,在困境的不斷營造中,甚至創(chuàng)生出更多的問題。這樣的不確定性與開放性的觀念,一直統(tǒng)制著整部小說的敘事進展?!拔蚁嘈庞袗矍?,因為我強烈地感受到過。但愛情到底能持續(xù)多久?是這部小說探索的部分內(nèi)容。我們不缺愛情,缺的是愛情的持續(xù)力。寫完這部小說,我發(fā)覺能把平凡的生活過好就是英雄,能把夫妻生活經(jīng)營好就是愛情。愛情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小說中我把慕達夫與冉咚咚的愛情分為三個時期,即:‘口香糖期’‘雞尾酒期’和‘飛行模式期’。我也在小說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愛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現(xiàn),就像服藥,不同的年齡段服不同的藥量?!蓖ㄟ^愛情的解析,東西的《回響》事實上還涉及一個命題,那就是小說如何在人物個體的病征中,言說和表述時代癥兆。如果說冉咚咚為了查案,也為了查驗丈夫是否出軌,而顯現(xiàn)出神經(jīng)質(zhì)的情態(tài),仍情有可原,也不難循此得到其精神病疾的結(jié)論,但是當她開始因此自虐自殘,問題就出現(xiàn)了。

他說我是被哭聲驚醒的。她說你做夢吧。他說沒事就好,說完,轉(zhuǎn)身欲出,卻看見門把手上沾著一絲血跡。他立刻掀開毯子,抓起她的雙手,看見她左手腕子上有一道淺淺的血痕。他心里泛起不祥,說為什么要這樣?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夏冰清割腕時的感受了?!彼咽诛w快地縮回去,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體會一下受害人的絕望,也許能獲得破案的靈感?!?/p>

“荒唐?!彼麖某閷险页鲆粔K創(chuàng)可貼,貼在她左手腕子的傷口上。他緊緊地捂住那個傷口,好像要為它止血,而其實它早就不冒血了。雖然它只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傷口,但在他看來卻是一道深淵,是她心理崩潰的信號。⒃

有意思的是,小說里有個細節(jié),冉咚咚堅持讓丈夫慕達夫去心理醫(yī)生莫醫(yī)生處看病,事實上,夫妻二人都曾在莫醫(yī)生那里獲得了是否是精神病的否定性回答,“莫醫(yī)生說你的什么表現(xiàn)讓她懷疑你有???他本來不想說,但忽然覺得不說會損害冉咚咚的形象,于是便把自己近期的表現(xiàn)詳細地略帶夸張地說了一遍,仿佛不夸張就不足以保護冉咚咚。莫醫(yī)生說要是不慎踩了幾粒玻璃碴就算精神疾病,那我去哪里找正常人?這話讓慕達夫的小心臟歡快地蹦躍,但為了不讓冉咚咚繼續(xù)擔心,他請求莫醫(yī)生為他開藥,哪怕象征性地吃幾天。莫醫(yī)生說藥不能亂吃。他說不吃藥怎么過得了冉咚咚這一關(guān)?莫醫(yī)生說我會跟她講清楚?!雹找簿褪钦f,在精神科醫(yī)生的視角中,兩人沒有一個人是有病的。然而,小說將兩人視為相互鏡像中的病癥,這就是意味深長的地方。他們的病疾并不是本身所攜帶的,而是在彼此的眼中成為了精神病人,其中似乎透露著某種隱喻,小說所映射的,是當代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誤讀與誤認,是在相互的心理投射中產(chǎn)生的錯覺、誤差,在這種情況下,他者不再能夠鏡鑒自我,彼此之間是相互割裂的存在,這是一種時代的、生活的與人際的重要病兆。

04

東西的小說向來具有很強烈的問題意識,在語言與形式的把控上也獨有先鋒意味,他不僅嘗試掌控敘事過程,同時把握倫理的深層表述。如前所述,《回響》具有突出的“智性寫作”特征,小說在偵查過程試探中的試探,而心理進程同樣反轉(zhuǎn)又反轉(zhuǎn)。其中關(guān)注的是人性的復雜結(jié)構(gòu),整體性觀照人的心理、情感、理性和社會性。小說中,冉咚咚試圖勘破真相罪案的與情感的真相,但文學教授慕達夫卻一語勘破其中之謬誤,“別以為你破了幾個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歸類概括總結(jié)人類的所有感情,這可能嗎?你接觸到的犯人只不過是有限的幾個心理病態(tài)的標本,他們怎么能代表全人類?感情遠比案件復雜,就像心靈遠比天空寬廣?!雹诌@樣的話語看似大而無當強詞奪理,如置于更廣闊也更幽微的人心中時,卻顯得言之有理。更重要之處在于作者往往以這樣的方式,穿透案件與情感自身的局限,將人性的與命運的、苦難的與生命的“真相”抽離出來,這是東西小說表述“智性”的重要形態(tài)。張燕玲在《東西長篇小說〈回響〉:人生的光影與人性的回響》中提出:“我以為,讀《回響》是需要智力與精力的。小說從公安局案件負責人冉咚咚破案切入,以心理開掘懸疑推進故事,作品角度新穎,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群像復雜鮮活。其中,東西成功塑造了一個新的深刻的文學形象:冉咚咚,這位在看不見的戰(zhàn)線上成長的女英雄,敏感求真、敬業(yè)堅執(zhí)。她不僅有深刻堅定的職業(yè)精神,東西還在冉咚咚人生的光影與人性的回響中,展現(xiàn)了廣闊豐富的人心面向,繁復裂變,至明至暗,那些心理生命艱苦卓越的戰(zhàn)斗力透紙背,如芒在刺,一切都出乎意料,令人過目不忘?!雹住痘仨憽芬环矫嫘枰獜陌讣臄懼谐榻z剝繭層層推進,另一方面則要從縱深處開掘人物的心理世界,如果沒有思想性的參與是不可想象的。東西一直以來,都是智性寫作的代表性人物,而長篇小說《回響》的出現(xiàn),則可以視為是智性敘事的一種范型。如吳義勤所指出:

文學不是關(guān)于社會現(xiàn)實及人的詞典和百科全書,它是人的啟示錄。社會生活和現(xiàn)實關(guān)乎人的生存、生活和生命,關(guān)乎人在時代現(xiàn)實中的遭遇、處境和命運,對這一現(xiàn)實進行思考和表現(xiàn)的文學,便是人對人的啟示錄。在此意義上,東西的長篇新作《回響》便是“啟示錄”式的寫作小說描繪了兩種現(xiàn)實場景、兩個世界景觀:一個是社會生活世界、景觀,一個是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景觀。通過兩個世界那心靈的秘密地,兩幅景觀,小說形成了一個有意識建構(gòu)起來的視角,其焦點是“現(xiàn)實”或“事實”“真相”。作為一部虛構(gòu)性小說《回響》在展示生活和心理世界的同時,營造了一個心靈之夢,從而超脫了普通生活狀態(tài),敞開了其沉默部分。這是一部具有強烈的刺痛人心、啟迪心靈、升華靈魂的“真實性”的小說。⒇

不得不說,如若要成為一種啟示錄,成為對人的命運的以及升華人的靈魂的小說,沒有“智性”的參與是不可想象的。“智性寫作不僅意味著表層的知識儲備與文化累積,更重要之處在于小說寫作中的現(xiàn)實性與未來感,由此生發(fā)厚重和深邃的文學表達,形塑具有解釋力和生產(chǎn)性的知識話語、思想意識與文化理論,回應當下中國的歷史命題。不僅如此,從小說的內(nèi)部而言,智性敘事有助于矯正當下敘事的瑣屑與表述的隨性,在文體、語言、意象、章法等方面加以深耕與經(jīng)營,從而為修辭與形式的變革不斷提供新的創(chuàng)造性元素?!?21)王蒙先生曾經(jīng)提出作家的學者化,強調(diào)寫作者的知識素養(yǎng),那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前提或者底蘊,這是第一個層次;當然這里面不是簡單的知識儲備,甚至不需要完整的知識系統(tǒng),而是一種見識、立場、倫理,甚至是毛姆所說的偏見?!皷|西為完成這一主題的寫作,做了許多專業(yè)上的研究和準備,比如小說中涉及的辦案和法律知識,比如犯罪心理學、精神分析學、情愛哲學等,這些專業(yè)知識的準備,為東西講述那些案件和人際關(guān)系的細節(jié),奠定了強大的真實感。龐德說,‘陳述的準確性是寫作的唯一道德’,汪曾祺也說過類似的話,語言的唯一標準是準確,但這種準確性是建基于了解、熟悉和專業(yè)上的”(22)小說并非直接呈現(xiàn)知識,而必須將知識加以咀嚼消化,對知識進行融通與再發(fā)抒,尤其需要在主體化、對象化中,融匯關(guān)于知識的修辭。這個過程都是自覺的和系統(tǒng)的表達,同時也是薩義德所說的對系統(tǒng)的反駁;不僅如此,智性敘事必然是走向深遠廣大的敘事,吳義勤也提到東西小說中的“智性”:《回響》具有突出的“智性寫作”特征。它是一部以案件和情感為主要內(nèi)容和敘事線索,以“大坑案”偵破和慕達夫與冉咚咚的婚姻、家庭走向為“問題”導向的分析性、剖析性小說。不同于常見的偵探破案故事和愛情倫理故事,小說有著嚴肅的“問題”聚焦和人性追問。它還是一部以人類理性和情感、智性與心理為主,以社會現(xiàn)實生活為輔的小說。它關(guān)注人性的復雜結(jié)構(gòu),整體性觀照人的心理、情感、理性和社會性。它是小說、文學與心理學和案情推理學的“合作”。對案件的偵查、推理,對人心的推測、研究,嵌入了小說敘事,構(gòu)成其基本內(nèi)容,影響了敘事節(jié)奏的快慢。小說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一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迂回曲折卻又步步推進、深入人心的探究案件和情感真相的思維方式。小說以心理和推理作為基本內(nèi)容和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形式,對人性人心狀況進行了較為廣闊、細致和全面的想象性辨析和考察,揭示了隱藏在日常生活、情感和倫理關(guān)系之中卻被遮掩或無法說出的“真實”,揭示了那些隱秘的不欲示人的思想和欲念在它自身軌跡上的運動?!?23)一直以來,東西小說中的智性塑造有內(nèi)在的倫理修辭與語言的造境作用,如早期的先鋒寫作《沒有語言的生活》《反義詞大樓》《抒情時代》《目光愈拉愈長》《我為什么沒有小蜜》等;其次有縱深的歷史感與廣闊時間性,東西對社會現(xiàn)實的執(zhí)念,往往通過冷酷的和反諷的語辭托出,而且將人物主體置于一種臨界點之中,試圖窺探他們的苦難命運,以及由此衍化出來的精神/文化鏡像,《篡改的命》《后悔錄》等小說中的現(xiàn)實感,特別是里面潛藏的問題意識,對焦的是對于社會階層和人的生存境況的反思;再次是東西小說里的普遍性和統(tǒng)攝性,這是探尋文化反思的重要路徑,同時也是生命意義上的探索,在他的人物身上,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是鄉(xiāng)土世界的“沒有語言”的個體/群體,是性別的議題與難題,也是普通的人性,在那些不斷被逼到絕境的人物身上,是一個經(jīng)濟體、欲望體、性別體,透露出時代的倫理及其悖謬。在浮泛的浮躁的年代,如何塑成一種總體性的意義,東西小說的探索顯得尤為可貴且重要。

小說中曾提到一種“心理遠視癥”,這也是現(xiàn)代世界的癥兆之一,“再往下問,他們又搖頭了,好像他們只懂得這個動作他們生活在她的虛構(gòu)中,凡是發(fā)生在北京的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凡是發(fā)生在本市的他們基本蒙圈。他們似乎患了心理遠視癥。心理遠視就是現(xiàn)實盲視,他們再次證明越親的人其實越不知道,就像鼻子不知道眼睛,眼睛不知道睫毛。”(24)我一直在想,在這個時代,我們?nèi)绾翁幚碜晕遗c他者,如何處置近端與遠處的關(guān)聯(lián),如果處理不好,我們將時刻都處在決裂之中,與逝去的時間,與過去的自己,以及與或遠或近的他人,與一切鐘意的或厭惡的處境,都處于一種決裂與孤獨之中,從某種意義而言,東西的《回響》正在直擊我們的命門。細讀小說可以知道,其中對所有人的預設都出現(xiàn)了偏差,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東西似乎想打破所有的預設,人物頻頻從既定的精神軌道中逾離出來。于是小說也充滿了種種內(nèi)爆的能量。當代世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存在著越來越疏遠的危機,人們都在走向他者的反面,相互之間的陌生與疏隔,精神的分裂與割裂,告狀、舉報,不斷誕生新的內(nèi)卷。很多時候我們似乎從不會認真端詳、認知、理解過別人。如是,這個時代將變得陌生又可悲,每一個人仿佛都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和自我毫不相干的人?!痘仨憽分腥竭诉撕湍竭_夫之間的關(guān)系,是小說的主脈,我甚至認為,他們兩人之間的爭辯,是一場關(guān)于小說的真實與虛構(gòu)的爭奪,譬如冉咚咚在讀貝貞的小說時,聯(lián)想到丈夫的不貞,但丈夫不斷告誡她,小說第一特征是虛構(gòu),第二特征還是虛構(gòu),但冉咚咚沒有這方面的文學知識,或者她的心理超離了文學自身的特性,因而還是不斷地將懷疑和質(zhì)疑施加于丈夫的身上。事實上是關(guān)于小說本身的元敘事,是對于虛構(gòu)與寫實的內(nèi)在辨析。甚至對于愛情慕達夫不斷談及的文學文本,如卡夫卡的《判決》、曹雪芹的《紅樓夢》、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等,都因為不同的認知系統(tǒng)的偏差而無法得到回應。人物朝著各自不同的方向發(fā)展,無可避免地走向了割裂和疏離。然而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冉咚咚身上蘊續(xù)的力量固然是正義的與正面的,但是這樣的力量又常常有所偏倚和偏頗,細讀小說會發(fā)現(xiàn),冉咚咚身上很少關(guān)于自我的反思,而更多的是,她的性格心理也沒有經(jīng)歷必要的曲折,也許這與她作為警察的角色有關(guān),不加約束和反思的“力量”噴薄而出時,必然傷及周圍的無辜。東西或許在這里寄寓了更深層的隱喻,不僅是個體的病癥,而且關(guān)于集體的或時代的與文化的肌體。

除了冉咚咚之外,小說的另一個核心人物是慕達夫,“當時,他在博士圈以狂出名,狂就狂在他敢批評魯迅和沈從文的小說。他用魯迅小說的思想性來批評沈從文小說的不足,又用沈從文小說的藝術(shù)性來批評魯迅小說的欠缺,就像挑唆兩位大神打架然后自己站出來做裁判。如果非得選一位現(xiàn)代文學家來佩服,那他只選郁達夫,原因是郁達夫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坦誠,坦誠到敢把自己在日本嫖娼的經(jīng)歷寫成文章發(fā)表。他認為中國文人幾千年來虛偽者居多,要是連自己的內(nèi)心都不敢挖開,那又何談去挖所謂的國民性?但是,就在他快要狂出天際線的時候,有人出來指證他佩服郁達夫其實是佩服自己,因為他們同名,潛意識里他恨不得改姓。”(25)熟悉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都知道,郁達夫是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代表作有《沉淪》《故都的秋》《春風沉醉的晚上》《遲桂花》等,在《沉淪》小說集中,郁達夫?qū)⑷毡镜淖詳餍≌f在地化,尤其勾連自我剖析與國家民族的關(guān)系,在袒露同樣是一種心理的、精神的以及性的苦悶與病疾,實踐了國族的與個體的精神解析。郁達夫在《〈沉淪〉自序》中說:“第一篇《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Hypochondair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和靈肉的沖突——但是我的描寫是失敗了?!?26)聯(lián)想到慕達夫的性格心理,其與自己的偶像郁達夫的自我剖析之間,既有若合符節(jié)之處,如小說中提到的他與師妹的交往,甚至還援引了郁達夫的《雪夜》告誡自己:“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xiàn)在還有些什么?還有些什么呢?”(27)又不盡相同,根本在于郁達夫是一種主動的自我剖解,但在冉咚咚面前,慕達夫只是被動應付,都是被冉咚咚的思維和逼迫牽著走的。我倒覺得,重心既在冉,也在慕一方面堅持自我,另一方面則不得不始終遷就冉咚咚,然而在他身上卻還是有著光明磊落的質(zhì)地在,尤其是在他和貝貞的交往中,一直保持著必要的距離,也自始至終沒有背叛自己的妻子——盡管慕達夫與冉咚咚已簽署了離婚協(xié)議,但慕卻始終沒有棄她而去,這是慕達夫身上所傳遞出來的力量。

這就不得不說到東西小說的敘事調(diào)性,一直以來,東西的小說架勢都很足,非常沉穩(wěn),基本功牢靠,根基扎實,凝神聚氣,里面的內(nèi)功非常深厚。但是施展拳腳,打出招式時,又常常有旁枝斜逸之處,或人物得意或?qū)擂沃畷r幽人一默,或故事推進至關(guān)鍵時刻的精準到位的議論,這是作家獨門武功。從命運三部曲的《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到如今的這部長篇小說《回響》,在東西的敘事框架中,情感的普遍性與倫理的獨特性是熔鑄在同一種框架里的,普遍的人性是底子,這還不夠,好的小說還需要有認知的與倫理的獨特性,這才是沖擊人打動人的地方,東西小說很多人物,都不無偏執(zhí),他們懂得堅持,懂得反抗,他們始終在一種內(nèi)外的斡旋中建設或解構(gòu)自身,我常常覺得,東西小說寫一個人,也是寫一代人,或者說寫所有的人。這是東西小說里頭的“做派”,那是小說內(nèi)在的腔調(diào)或說調(diào)性,幽默有靈性,旁枝斜逸卻牢不可破,語言是變動不居的,有內(nèi)爆力,形象的刻畫是有其固有的發(fā)展軌跡,是情感史、生活史、精神史,背后激蕩著一個個歷史的區(qū)間,從而使得人的命運,通過內(nèi)在世界的鋪設,傳遞出真正的力量感,換言之,東西通過向內(nèi)的開掘,運送出一種向外的能量,以深邃走向廣大,這也是保證東西小說水準的最重要路徑。

05

當下的時代開始從快餐文化到高潮文化演進——因而在所謂的“抖音”時代,更需要真正的文化再思。時代呼嘯前行,我們該前進還是后退?我們生活在只有“高潮”也即只在乎最后那個結(jié)果的年代,擇取的是短時間的顫動,抹去了沉浸與沉靜的過程,也不愿拘束于平淡和平凡,只消享受最快活的時刻,就像一個短視頻,要短,越短越好,越直接越到位就越打動人心,省略了摩挲,咀嚼,切磋,琢磨的過程,膚淺化與表層化的生活方式正在侵占并改變當代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甚至形式本身瞬間轉(zhuǎn)化成內(nèi)容,美學被直接過濾掉,只有瞬時性的享受文化,這在網(wǎng)絡時代風靡的所謂“一夜暴富”式的一步登天可見一斑。如是便會喪失來自深層社會肌理與歷史沖擊帶來的難度感的沖擊,人的自身也將變得越來越脆弱。從文化發(fā)展層面上看,粗俗化與粗放化的娛樂態(tài)度,喪失了蘊蓄的過程,心理性的興奮被生理性的亢奮所取代,瞬間的爆炸之后,是無盡的空虛,是更加難以抹除的虛無,最直接的后果,原來浮躁二字問題只在浮上,現(xiàn)在則上升為躁狂、路怒、家暴等精神癥狀,銘記的不可能,記憶力消退,導致的直接結(jié)果就是內(nèi)心空洞。轉(zhuǎn)瞬即逝,稍縱即逝的快感,爆炸中迅速的遺忘,外部的過度膨脹,將會導致內(nèi)在精神的萎縮和空心化。這是值得我們警惕的精神、心理和文化現(xiàn)狀。

東西的《回響》一方面向外轉(zhuǎn)向心理學、刑偵學,同時通過文學自身的消化重鑄;另一方面以極大的耐心觀測和對焦人物的心理發(fā)展進程,這是一次緩慢而深邃的探索。當代中國文學的‘向外轉(zhuǎn)’,“代表的是一次文藝思潮的涌動”,這是文學內(nèi)外的一次新的自我/他者的審視,尤其置于當下日新的社會政治和科技革命之中,于文學而言是一種立體而迫切的面向?!皶r至21世紀的今日,隨著物質(zhì)豐富與信息爆炸時代的來臨,專業(yè)化與知識性趨勢的不斷加深,文學一方面形成對外在之物事、信息、知識的高度涵納與聚焦,內(nèi)在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形式等因素與之進行新的對接和融合,而且經(jīng)過了新時期以來的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等思潮的內(nèi)外衍變,中國當代文學在‘向內(nèi)轉(zhuǎn)’的變革中,實現(xiàn)了面向自身內(nèi)部的充分的周旋與推進,并且開始不斷尋求外在的延展和突破,試圖以此破解面臨新境況時不斷滋生的內(nèi)在危機。另一方面,不斷更新的外部世界也倒逼文學進行新的變革,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與專業(yè)知識在實現(xiàn)自身的精深之時,更不斷發(fā)生交叉和融合,在此過程中,文學重新面向宇宙自然的外在之‘物’,重置已知或未知的‘知識’與信息,并且在‘非虛構(gòu)’及其所啟發(fā)的新實證精神和寫實藝術(shù)中,形成了當下中國文學‘向外轉(zhuǎn)’的主要形態(tài)?!?(28)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小說的革命是更為迫切的,20世紀以降,小說已經(jīng)成為了文學最顯豁的部分,也擔負著豐富復雜的社會歷史功能,因此亟待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轉(zhuǎn)身,實現(xiàn)新的經(jīng)驗熔鑄、價值取向與形式話語的全面革新。

注 釋:

(1)王堯:《新“小說革命”的必要與可能》,《文學報》2020年09月25日。

⑵ 《作家東西發(fā)布新作〈回響〉:推理+心理雙線展開,這本小說玩得有點嗨》,見https://new.qq.com/rain/a/20210623A06A4F00。

⑶見《東西作品國際研討會發(fā)言紀要》,《南方文壇》2017年第5期。

⑷東西、張清華、陳曉明:《先鋒文學精神的繼承者——談東西和〈篡改的命〉》,見《上海文學》2016年第7期。

⑸東西:《回響·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348頁。

⑹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董強譯,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24頁。

⑺吳義勤:《探尋生活和自我的“真相”》,《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

⑻ 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308-309頁。

⑼陳曦:《東西:寫心理現(xiàn)實更需要技術(shù)含量》,見“現(xiàn)代快報讀品周刊”公眾號,2021年6月28號。

(10)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312頁。

(11)謝有順、岑攀:《日常生活令人驚駭?shù)囊幻妗?,《南方文壇?021年第4期。

(12)見《東西〈回響〉:寫鏡子里面的人》,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213276。

(13)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4頁。

(14)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241頁。

(15)見《東西〈回響〉:寫鏡子里面的人》,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213276。

(16)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188頁。

(17)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241頁。

(18)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345頁。

(19)張燕玲:《東西長篇小說〈回響〉:人生的光影與人性的回響》,《文藝報》2021年4月2日。

(20)吳義勤:《探尋生活和自我的“真相”》,《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

(21)曾攀《當代中國小說的智性寫作——以韓少功、格非、李洱為中心的討論》,《上海文學》2020年第7期。

(22)謝有順、岑攀:《日常生活令人驚駭?shù)囊幻妗罚赌戏轿膲?021年第4期。

(23)吳義勤:《探尋生活和自我的“真相”》,《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

(24)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7頁。

(25)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45頁。

(26)郁達夫《〈沉淪〉自序》,《郁達夫文集》第七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149頁。

(27)援引自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第49頁。

(28)曾攀:《物·知識·非虛構(gòu)——當代中國文學的“向外轉(zhuǎn)”》,《南方文壇》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