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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jì)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許廣平:景云深處是吾家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許廣平  2021年09月10日16:36

回憶實是苦惱的事,因為事隔多年,腦海的印象自然就會模糊起來,免不得要做一番研究工作。

我于九月十七日收到上海魯迅紀(jì)念館的一封信,詢問魯迅在景云里曾住過幾處房間,搬過幾次場等。紀(jì)念館同人一向積極負(fù)責(zé),留心各項有關(guān)紀(jì)念事跡,嚴(yán)肅細(xì)致地考核歷史事實,不遺余力。這次既承垂問,不敢潦草塞責(zé)。于是一面向各方親友鄰居仔細(xì)探聽,有無一些喚起記憶、可資參考的材料;更其重要的是向周建人夫婦請教,因為一切經(jīng)手事項都是煩勞他們的。湊巧九月底我隨人大代表團(tuán)去越南,直至十月中旬才回到北京。當(dāng)時就看到周建人夫婦在九月三十日從杭州發(fā)來的一封信,答復(fù)和我的記憶是一致的。這才去掉了一切懷疑。

周建人夫婦的信中是這樣說的:“你們第一次住在景云里石庫門的朝南房子第二排的最后一幢,與大興坊接連,是二十三號,第二次住在同一排的第二幢,是十八號;第三次住在同一排的第一幢,是十七號,可是出人在十八號?!?/p>

住在景云里的時候,是有一些小小情節(jié)可資記憶的。但因事非重要,寫回憶錄時就略去了。如今既然有人關(guān)心,不妨寫些出來,聊供研究之助。

一九二七年十月,魯迅和我初到上海,住在共和旅店內(nèi),建人先生天天來陪伴。旅店不是長久居住之處,乃與建人先生商議,擬覓一暫時棲身之所。恰巧建人先生因在商務(wù)印書館作編輯工作,住在寶山路附近的景云里內(nèi),那里還有余房可賃。而當(dāng)時文化人住在此地的如茅盾、葉紹鈞(當(dāng)時一般用此名),還有許多人等,都云集在這里,頗不寂寞。于是我們就在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八日,從共和旅店遷人景云里第二弄的最末一家二十三號居住了(后來讓給柔石等人居住)。

魯迅在廣東遭遇一九二七年的“清黨”之后,驚魂甫定,來到了上海,心里是走著瞧,原沒有定居下來的念頭的,因自廈門到廣州,他如處于驚濤駭浪中,原不敢設(shè)想久居的。所以購置家具,每人僅止一床、一桌、二椅等便算足備了。沒有用工人,吃飯也和建人先生以及他的同事們在一起。一批長久在商務(wù)印書館的同事,在這許多熟人環(huán)繞之中,我們就暫作安身之所了。

不料有一天,忽然砰砰槍聲接連不斷。我們只好蟄居斗室,聽候究竟。事后了解,才曉得有一“肉票”,被關(guān)在弄內(nèi),后為警察發(fā)覺,綁匪企圖抵抗,就竄到汽車房的平臺上,作居高臨下的伏擊。在射擊時,流彈還打穿二十三號的一扇玻璃窗,圓圓的一個小洞,煞是厲害。結(jié)果自然警察得勝,綁匪陳尸陽臺,可見當(dāng)時景云里是魚龍混雜,各色人等都有的。魯迅也未能安居,住在景云里二弄末尾二十三號時,隔鄰大興坊,北面直通寶山路,竟夜行人,有唱京戲的,有吵架的,聲喧嘈鬧,頗以為苦。加之隔鄰住戶,平時搓麻將的聲音,每每于興發(fā)時,把牌重重敲在紅木桌面上。靜夜深思,被這意外的驚堂木式的敲擊聲和高聲狂笑所紛擾,輒使魯迅擲筆長嘆,無可奈何,尤其可厭的是在夏天,這些高鄰要乘涼,而牌興又大發(fā),于是徑直把桌子搬到石庫門內(nèi),迫使魯迅競夜聽他們的拍拍之聲,真是苦不堪言的了。

自從我們搬到二十三號之后不久,魯迅又向建人先生建議,兩家合伙燒飯,以免和同事們一起諸多不便,一切柴,米,油,鹽等雜務(wù),托王蘊如同志的一位親戚兼管,就在二十三號樓下煮食。我們的后門,緊對著一位鼎鼎大名的奚亞夫,掛有大律師的招牌。他家中有十四五歲的頑童,我們通常走前門,哪里招惹著他們呢?但因早晚在廚房煮飯,并帶領(lǐng)建人先生的小孩,因此被頑童無事生非地乘煮食時丟進(jìn)石頭.沙泥,影響到小孩的安全和食物的清潔。魯迅幾經(jīng)忍耐,才不得已地向之婉言。不料律師家的氣焰更甚,頑童在二十三號后門上做那時上海流氓最可鄙的行為:畫白粉筆的大烏龜,并向我們的后門撒尿。理論既不生效,控告豈是律師之?dāng)?,這時,剛好弄內(nèi)十八號有空屋,于是在一九二八年九月九日移居到十八號內(nèi),并約建人先生全家從一弄原來的住處搬在一起。計從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在二十三號共住十一個月。古人云擇鄰相處,但當(dāng)時的上海,無論如何擇法,也很難達(dá)到自己的愿望。這是一段慘痛的回憶。

在十八號,魯迅和建人先生怡怡相處了五個多月,深感建人先生相助之忱。蘊如同志在上海久居,一切事無大小,俱獲她竭誠相助。魯迅在這個時期,算是和兄弟怡怡相聚,朝夕相處的最快活的日子了。

忽然,聽說隔鄰十七號又空起來了,魯迅歡喜它朝南又兼朝東,因為它兩面見到太陽,是在弄內(nèi)的第一家,于是商議結(jié)果,又租了下來。當(dāng)時正在粉刷,并擬在十七-十八號之間,打通一木門,為圖兩家往來方便,就從十八號出入,正在計劃之下,十七號因還沒人搬進(jìn)去,被偷兒乘隙破門守候了一夜,準(zhǔn)備來到我家行竊,我們卻毫無所知。魯迅因夜眠甚遲,有時開亮后樓的燈,去燒水煮茶;有時開亭子間的燈,去如廁;這樣竟夜之間,陸續(xù)不斷,四處通明。到了三時以后,魯迅正在臨睡前漱口,偷兒卻以為是人起床了,動手不得,大忿之下,撒滿樓梯的糞便,失意離去,而我們卻安然無恙。事后,魯迅笑著說:“他對我一點也沒有辦法,只好撤退了。”

一九二九年二月,魯迅參加了“自由大同盟”,這時我們雖然搬到十七號內(nèi),但是風(fēng)聲緊迫,對魯迅不利。我們在這里雖生育撫養(yǎng)了孩子,然而當(dāng)孩子半歲,魯迅的全部牙齒腫痛,陸續(xù)拔掉的時候,卻避居到內(nèi)山書店去了。當(dāng)我們搬到十七號住的時候,廚房是空著不用的,出人活動,一切集中在十八號內(nèi)。十七號廚房剛好就存放了一大堆木柴,等待干燥時好用。那律師家的頑童,眼見這情景,乘我們的疏忽,沒有關(guān)上窗戶,夜里卻偷偷丟進(jìn)滿是

煤油浸透的引火紙頭,意想引起火災(zāi)。次早一看,卻幸而熄滅在地,大律師的威焰,可算給我們吃盡苦頭了。

因為政治上的壓迫,屢次避居,內(nèi)山先生也為之不安起來。到一九三〇年五月,才由內(nèi)山先生介紹,又搬到北四川路樓寓里去。到了“一?二八”,日本軍國主義者蹂躪了上海,景云里陷入火線中,周建人先生住的房子,他樓上的眠床,直穿炮彈。幸而他躲在樓下,才免于危險。但日本軍隊如狼似虎地到處捉人,看見了他,就加以拘留,經(jīng)過魯迅托內(nèi)山先生去查詢才得放出來和家人相見??墒蔷霸评镞€拘著不少的人,有一家還有人被打死,

有一家灶被毀壞,扔了不少臟東西。景云里當(dāng)時遭到這樣浩劫,是因為在寶山路附近,正是戰(zhàn)火綿延的地段,所以現(xiàn)在若去查考舊跡,是否一切如故呢?我是不敢確定了。

至于魯迅日記所載的門牌號數(shù),可能有筆誤。因為我記憶的門的樣子和周建人先生他們說的完全一致,和王士菁編的《魯迅傳》也一點不差。想來舊痕還在,不致錯誤的了。

(原載1962年11月21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