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5期|韓東:素素和李蕓(節(jié)選)
編者說
女孩素素給單身漢我介紹了一個已婚女士李蕓。我本對素素有心,猜測她究竟出于何意,也發(fā)現(xiàn)李蕓有著婚外情人。從此,素素、李蕓和我開始了三人行的故事。李蕓一方面跟我講述她的婚外情事,一方面說著素素壞話,讓原本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更為復(fù)雜?,F(xiàn)代男女的情愛在稍縱即逝的感覺中脆弱不堪,會因為細節(jié)不歡而散,也會因為理智而冷靜麻木。小說寫出了當(dāng)下社會的愛情面孔,以及背后掩藏的淡漠與疏離。
素素和李蕓(節(jié)選)
韓 東
北門廣場
一天晚上,我和素素、李蕓坐在北門廣場的花壇沿上聊天,一個人影突然走了過來。我們坐的地方靠里,基本沒有燈光;那人站下后撩起上衣,肚子上有一個大洞,塞著一個木頭橛子之類的東西。我拿起放在花壇水泥沿上的手機,舉到耳邊,同時說:“你干嗎?”從對方的角度看,我可能是在打110報警,也可能是打另一個電話。下一秒那人空咚一聲跪下了,趴在地上就磕頭。我說:“有什么事,你好好說。”那人直起上身,黑暗中伸過來一只手。我故意慢悠悠地掏出錢包,找出一張面值大概是五元的人民幣,遞過去。他拿上錢,站起來一溜煙地走了。步履輕盈得要命,瞬間就沒有了影子。我的手上殘留著爛鈔票軟塌塌的感覺。
這一過程中,素素和李蕓都沒有說話。也許是事發(fā)突然被驚到了。她倆始終都在笑。是前面我們的交談十分愉快,笑容沒有收斂住,還是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持微笑是最恰當(dāng)?shù)?,我就不知道了。她們一直在笑,而且笑出了聲;我由于需要處理眼前的變故,并沒有多加注意。或者是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畢,我回過神來她們才開始笑的?我只知道她們的笑肯定不是嘲笑,有明顯的贊許成分。我的鎮(zhèn)定給她倆留下了沉穩(wěn)可靠的印象,在她們的心目中加分了。
然后我們開始談?wù)撃侨硕亲由系拇蠖?。既然肚子上有洞,為何走路如此輕快?我告訴素素、李蕓是假的,那人是裝的。由此我說起,以前舊社會有一種乞丐被稱作“惡要飯”,比如拿一把刀劃自己的身體,你不給錢他就再劃一刀。要不手臂上盤一條蛇,敲開你家門就放下那條蛇,也不說話;蛇就游進屋里的床肚里面去了。給了錢他再把蛇捉回來,盤在手臂上走人。素素、李蕓聽得一愣一愣的,驚訝的表情勝過剛才看見那人肚子上的大洞。
北門廣場只有一家茶社兼咖啡館,也可以喝酒。從我們坐的地方能看見咖啡館的燈光,門口的小彩燈一閃一閃的。我們沒有進去坐是我的意思,一個男的帶倆女的比較奇怪,而且是兩個美女。加上李蕓是大江衛(wèi)視的主持人,她主持的節(jié)目雖說始終不火,但還是有被人認出來的可能。
我問素素、李蕓喝點什么,她們說也沒什么想喝的。于是我要了三瓶啤酒,讓服務(wù)員打開瓶蓋遞給她們一人一瓶。我對待她們的方式就像對待哥們。
三個人坐在花壇沿上一人抱著一瓶啤酒,在素素、李蕓看來肯定很浪漫。廣場上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我們邊喝啤酒邊聊天邊看風(fēng)景;那些人隱藏在黑影里或樹叢間,并不會打攪到我們,只是構(gòu)成了某種神秘氛圍。“都是些什么人呀?”李蕓說。
“談戀愛的,偷情的,拉皮條的,”我開始胡說八道,“走私販毒的,當(dāng)然最多的是流浪漢,找個地兒睡覺?!?/p>
“不會吧。”
“當(dāng)然了,像我們這樣的組合絕無僅有?!?/p>
肚子上有洞的人出現(xiàn)以前,我們的話題比較嚴肅,聊的是人生、藝術(shù)。那人走了以后就開始聊別的,但主要還是聊那個肚子。我進一步指出,那個洞是畫出來的,而塞在洞里的東西是用膠水粘上去的。素素說:“畫得可真像?!?/p>
我說:“肯定不像,也沒有必要像,現(xiàn)在這樣的光線下無論怎么畫都像是真的,這不過是一種提示,告訴你我肚子上有一個洞。如果他在肚子上寫一個‘洞’字,我們也會看見一個洞?!?/p>
素素和李蕓都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
鐵 手
認識李蕓以前我就認識了素素。當(dāng)時我是單身,不免四處尋尋覓覓,素素也沒有男朋友,于是就成了我的一個潛在目標(biāo)。這么說,是因為我對素素并沒有一見鐘情的感覺,只是覺得有某種可能性。素素更是一個慢性子,對我的態(tài)度也不是那么沖動的,但顯然很有好感。我和素素開玩笑,也許也是一種試探,“什么時候給我介紹一個女朋友,”我說,“你是搞藝術(shù)的,認識的人多?!?/p>
“我不是搞藝術(shù)的,是做衣服的,裁縫?!彼厮卣f。
“服裝也是一種藝術(shù),尤其是時裝,不單是藝術(shù),而且是最流行的藝術(shù)!”
素素聽了很受用,雖然她的志愿是做制服、工裝之類,一直想自己開工廠,或者搞一個作坊。這個樸素的理想我覺得很是不俗。然后,素素真的就帶過來了一個美女,就是李蕓。
素素學(xué)的是服裝專業(yè),在大江衛(wèi)視打工,負責(zé)李蕓那檔節(jié)目的服裝,主要就是負責(zé)李蕓的衣服。她會幫李蕓量身定做一些衣服,要不就去服裝店里買現(xiàn)成的,更多的時候則是去借,錄好節(jié)目再將衣服還給店家。李蕓每期節(jié)目都得穿不同的衣服,于是素素便騎著她那輛電瓶小摩托在大江衛(wèi)視和服裝店之間往返不息,中間可能還有一些洗滌、熨燙工作。由于這個原因兩人走得很近,成了閨密。
我和李蕓自然沒有任何可能,因為不是一路人。李蕓的出現(xiàn)只是我和素素進行中的一個插曲,或者一個節(jié)目。我讓素素給我介紹女朋友,她就介紹了一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只會這么想。我和素素是在逐漸趨近,還是正在遠離,或者近一點再遠一點,遠一點再近一點……總之看不見那個必然的方向。之后就有了三人約會的格局,比如那次在北門廣場。
李蕓對約會倒是充滿熱情,每次都是她主動,定好時間、地點,她和素素分別前來,有時她倆也會同時出現(xiàn)。后來我也明白了,李蕓主要是想聽我聊天,她則有提不完的問題,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人生、人性以及性。我盡其所能地回答李蕓。我一向好為人師,況且面對的是兩個美女。
我們談?wù)摰膯栴}都比較抽象。李蕓會問:一個人會不會同時愛上兩個人?如果會,對這兩個人的愛有沒有側(cè)重?既然有側(cè)重,那么對愛得較少的那個人的感情還是不是愛?愛情和親情的區(qū)別又在哪里?哪一種感情更刻骨銘心?男人可以和不愛的女人上床嗎?沒有感情的性是更刺激了,還是更沒意思?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男人到底是一種什么動物?
因其抽象,我也只能泛泛而論。我心想,李蕓肯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她不會平白無故問我這些的。
每次約會結(jié)束我都會送素素,這也是慣例了,畢竟我們認識在先。其實也不能說是我送她,這個說法不準(zhǔn)確。素素騎著那輛電瓶小摩托,我怎么送呀?我不會騎摩托,不可能是我?guī)?,我們也不可能推著摩托走,就像推一輛自行車那樣,只有素素帶我了。我跨上摩托車后座,摟著素素的腰,那也是在她的要求下才摟上去的——為了安全。摟上去之后毫無曖昧的感覺,或者說素素沒有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她的腰沒有讓我有此感覺;素素的腰就像是一個柱狀物,被我握住了,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們和李蕓告別,一路顛簸,穿行于大街小巷,我覺得我送素素實在是給對方添麻煩了。
不送也不行。如果我不送素素就得送李蕓,那素素把李蕓介紹給我不就真的是那么回事了?還有一種選擇,誰也不送,三個人各自回家,似乎也不妥。畢竟是男女約會,哪怕是一男兩女,完了男的總應(yīng)該送女的,就算是送一個女的回去也是必須的……
素素住在老城區(qū),那一帶非常破敗,需要在昏黑的巷子里和雜亂無章的居民區(qū)穿行。我心想,如果我一個人再來,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可能再找到這個地方。突然我們就到了,素素停車,我跨下摩托,她一次都沒有邀請我去家里坐坐。我知道素素一個人住,沒有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就是說這一路上摟了半天素素的腰并無任何意義。但素素很禮貌,會告訴我她住哪棟樓,哪個陽臺或者窗戶是她家的。我稀里糊涂地一看,表示知道了,認識了。素素說:“下次找機會來玩?!彼f的是“下次”。
這樣送了幾次之后,我不免覺得有些過分,太生硬尷尬了。有一次我想改變一下,當(dāng)素素指著一扇黑洞洞的窗戶說是她家的時候,我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向?qū)Ψ缴斐鲆恢皇?。素素也伸過來一只手,和我握了握,尷尬沒有減輕反而極速加劇,都快爆表了。我忙不迭地甩開素素的手,轉(zhuǎn)身就走,就像逃跑一樣飛奔而去。我在黑巷子里亂闖一通,終于來到了燈光明亮的大路上。
那次和素素握手最致命的感覺還不是尷尬,是素素的手,非常之硬,她就像戴著鐵手套一樣,讓我想到好萊塢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海盜假肢上的鐵鉤。那么漂亮的女孩手居然這么硬,我完全沒有想到。再次見到素素,我特地打量了她那雙手,手形完美,皮膚細嫩,看上去并無異樣。但在那漆黑的小巷里就是那么硬,難道是在我們相握的一瞬間變硬的嗎?
我找到老童,告訴了他這件事。老童說:“女人手如姜,有福,手硬本來是好的,但硬到你說的那種程度就是大不吉了。正因為宜手硬,所以不能太硬,負負得正……”
老童是不贊成我找素素的,對他那套神秘主義我也持懷疑態(tài)度,但他的說法就像素素的鐵手一樣,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的確是太硬了。
……
(全文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5期)
【韓東,著有詩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言論隨筆集46本,導(dǎo)演電影、話劇各一部。近年出版的著作有詩集《我因此愛你》《奇跡》《他們—四人詩輯》,短篇小說集《韓東六短篇》《嶄新世》,言論集《五萬言》,新版長篇小說“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知青變形記》。2021年獲首屆先鋒書店先鋒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