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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8期|劉劍波:帶哨子的風箏
來源:《雨花》2021年第8期 | 劉劍波  2021年09月28日08:00

進了臘月,李煜就跟淑玉商量接老爸來上海過年的事。李煜的理由是:“我伲結(jié)婚好多年,小鬼也上一年級了,老爸連我屋里門朝哪兒開都勿曉得,再說我姆媽……”李煜說的是上海話,他來上海打拼多年,耳濡目染,上海話說得呱呱叫,連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淑玉都佩服。

李煜話沒說完,淑玉就打斷他,儂勿要講了,阿拉沒意見。淑玉的這個態(tài)度讓李煜頗感意外。前些年,李煜不止一次探過淑玉的口風—請父母來過年—淑玉都以各種理由婉拒了。

李煜認為,淑玉這次松了口,與去年回老家奔喪有關。李煜的母親纏綿病床多年,去年這個時候終于撒手西歸了。淑玉主動提出跟他回老家跟婆母告別,這讓李煜很欣慰。

說起來,淑玉和李煜結(jié)婚多年,只見過婆母一次,那還是在他們的婚禮上。他們的婚禮是在上海一家酒店辦的,堂兄開了五菱面包,送李煜父母和幾個親戚過來。婚禮結(jié)束后已經(jīng)是深夜,二老顧不上到他們的新房坐坐,又連夜趕回鄉(xiāng)下了。

淑玉做夢也沒想到,去年跟李煜回鄉(xiāng)下奔喪,結(jié)局卻是灰溜溜的。

問題出在“關臉”上。當?shù)仫L俗,安葬頭天午夜十二點前,要給死者“關臉”,即把棺蓋釘上。后來禁止土葬,沒了棺蓋可釘,只好用白被單把死者包扎起來,等到第二天送到火葬場火化。

死者在被“關臉”之前,身下墊的尿布要抽掉,俗稱“抽尿布”。當?shù)厝似毡檎J為,要是不把這塊尿布抽掉,死者將無法順暢“往生”。

鄉(xiāng)下人是很看重“往生”的?!巴本褪恰吧岽送恕??!吧岽恕笔巧犭x目前的苦海,“往彼”,“彼”是哪里呢?就是彼國,就是極樂世界,彌陀的凈土。

本來,抽尿布這差使應該是死者的女兒來做。要是死者沒有女兒,那就要由兒媳來完成了。李煜是獨子,所以這項很重要的任務就歷史性地落到淑玉頭上了。

淑玉當時倒吸了口冷氣,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給婆母抽尿布啊。事實上,淑玉到了鄉(xiāng)下后,一直沒敢看躺在靈堂上的婆母一眼。

在她十歲那年,母親帶她去殯儀館,跟躺在鮮花叢中的曾祖母告別。她曾見過慈祥可親的曾祖母??墒?,那天在殯儀館大廳,當她把目光投射到曾祖母的臉上時,她看到的是駭人的表情,猙獰、扭曲,仿佛曾祖母是在極度痛苦中死去的。從此,曾祖母可怕的表情就一直印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再也不敢一個人在夜晚的弄堂走路,睡覺都要亮著燈。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有很多次去殯儀館跟死去的長輩告別的經(jīng)歷,但她再不敢看亡者的臉了。如果挨近婆母給她抽尿布,她無法保證自己的目光不投射到婆母的臉上,一想到那種可怕的情景,她就毛骨悚然。

就在眾親戚等著她給婆母抽尿布時,她卻奪門而出,朝停車的河道奔去。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所有人都驚呆了。當人們回過神來時,就聽到汽車發(fā)動的引擎聲。淑玉連夜趕回了上海。

李煜認為,這次淑玉同意公公來上海過年,有彌補去年的“過失”、向公公道歉的意思。

第二天,李煜打電話給他的老爸李秀奎。李秀奎剛過六旬,在上海,這個年紀的男人還算中年,被稱作“大叔”什么的,但鄉(xiāng)下人李秀奎看上去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頭了,頭發(fā)胡子都白了,牙齒松動了,腰背佝僂了。李秀奎勤儉持家,老實善良,村里人都叫他秀奎。他習慣了,有時小孩子沖他喊一聲“秀奎”,他也答應。

李煜在電話里很鄭重地說,爸爸,請您來上海過年。李煜把“請”字咬得很重。秀奎卻輕描淡寫道,再說吧,離過年還早呢。李煜說,今天都臘月初五了,也就三個多星期的事了,三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秀奎還是不改口,再說,再說吧。

在李煜看來,“再說”意味著可能性。他了解老爸的脾性,老爸不愿干的事,直接就回絕了,從不拖泥帶水。李煜覺得,老爸的輕描淡寫其實是舉輕若重。站在老爸的角度考慮,他現(xiàn)在成了老鰥夫,他會害怕孤獨,尤其是在萬家團圓的除夕。何況,老爸舐犢情深,一直惦念著從未見過面的小孫子??傊?,老爸沒有理由不來上海過年。

隨后的幾天,李煜每天晚上都不厭其煩地給老爸打電話,直到老爸不再端著了。不過,秀奎說要到臘月二十五六才能動身,在這之前,他要收拾好田里的農(nóng)活,要灑掃屋舍,要把豬圈里的豬殺了,還要蒸點饅頭捯點糕,再做點花生糖什么的。

李煜說,上海什么都有,空著手來就行。

秀奎語氣很堅決:哪有過年不蒸饅頭不捯糕的?老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破。

時間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五。李煜準備回鄉(xiāng)下接老爸。秀奎說,三伢要到上海辦年貨,順便把我捎過去。三伢是李煜的堂兄,開五菱面包,專門給村里跑運輸。

臘月二十六上午,五菱面包就到了李煜夫婦居住的小區(qū)。這套離黃浦江不遠的房子,還是十年前買的,去年他們在浦東買了一棟別墅,正在裝修中。

五菱面包直接開到樓下。早已候著的李煜推開車門,嚇了一跳。車子的兩排座位都卸掉了,車廂裝滿了東西,計有:

新釀米酒兩壇、新鮮大米兩布袋、紅薯兩麻袋、蔬菜兩筐、豬肉兩扇、宰殺好的雞兩只、菜籽油三桶、土雞蛋兩籮、饅頭五方便袋、年糕五方便袋、花生糖兩玻璃罐。

此外,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扎著,不知里面裝著什么。車廂角落里還擺著一只很大的風箏,上面嵌著好多竹哨,呈五角星排列。這種風箏一上天,就會發(fā)出悅耳動聽的哨聲,方圓十里都能聽到。

李煜開玩笑說,老爸,您這是到上海來趕集啊。

秀奎不緊不慢地說,都是自家種的養(yǎng)的,沒打過藥水,沒施過化肥,沒用過復合飼料,安全環(huán)保。

淑玉呢,喜煞了,又憂煞了。

喜的是公公帶來的每樣物什都是好東西。在上海,你可能一輩子都吃不到?jīng)]打過藥水沒施過化肥的蔬菜。超市的大米有股陳芝麻爛谷子的味道,而公公帶來的大米,隔著布袋就有好聞的米香溢出來。紅薯近年來風靡上海居民的餐桌,要長壽吃紅薯嘛。雖然上海大大小小的超市都有紅薯出售,但大都顏色灰暗,老氣橫秋,硬得像土坷垃,來路可疑。而公公帶來的紅薯脆靈靈的,紅茵茵的,嬌嫩嫩的,一看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淑玉喜歡吃雞,但現(xiàn)在用復合飼料漚大的肉雞松垮垮的,讓人一看就沒了胃口,所以她很久沒吃雞了。她看到公公帶來的雞,味蕾一下被挑起來了。公公帶來的雞,腿又細又緊繃,這可是土雞的明顯特征。幾年前,她吃過一次土雞。那是她鄉(xiāng)下的姑媽到上??床r帶來的。那只又結(jié)實又香的土雞,全家人整整吃了三天,最后用雞架燒湯,又吃了一頓。

那次姑媽也帶來了土雞蛋。跟超市買的肉雞蛋比,土雞蛋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炒出來是黃燦燦的,不像肉雞蛋,炒出來是白花花的,一看就沒有了吃的興致。

公公說他的豬喂的是野菜和糧食,整整養(yǎng)了一年才長大。這年頭到哪兒去找這樣的豬啊。

淑玉愁的是,這么多東西放哪兒?。”涞故沁€有空間,不過也只能放兩只雞、一部分豬肉和雞蛋。剩下的可是大頭,廚房小,根本擱不下,單是那兩壇米酒就占了很大的地方。

這一天淑玉沒去上班,忙著處理公公帶來的年貨。淑玉打電話給姆媽和阿爸,說鄉(xiāng)下的東西,老寶貝的。阿爸聽說有鄉(xiāng)下的米酒,忙說,別的阿爸勿要,米酒給我留一壇。阿爸已經(jīng)好多年沒吃到鄉(xiāng)下的米酒了。老頭子還說,請轉(zhuǎn)告李煜的父親,有機會老兄弟倆喝一杯。

淑玉當即每樣拿點,米酒則灌在純凈水桶里,全放進后備廂,送到姆媽家里。

從姆媽家回來的路上,淑玉又打電話給姨娘、舅舅和幾個朋友,讓他們來拿年貨。

作為女主人,淑玉既周到地接待來客,又不冷落公公。她讓公公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斟了香茶,剝了橘子,茶幾上擺滿精致的上海小點心。她是最討厭來人在家里抽煙的,但她還是遞給公公一包軟中華。

秀奎捧著茶杯,拘謹?shù)刈谏嘲l(fā)上,心里暖洋洋的。他覺得來上海過年是正確的選擇。他無法想象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鄉(xiāng)下家里過年。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抽到中華煙了,心里癢得像有小蟲子在爬,不過最后還是忍住了。

電視在播東方臺的一部滑稽戲,一群上海大媽坐在那兒笑得東倒西歪。秀奎早年間跑過碼頭,上海方言多少懂一點,可是他沒心思看,他的心思都在小孫子身上。

上午一到兒子家,秀奎最想看到的就是小孫子。可是小孫子去補習英語了,要中午才能回來。

淑玉一直在廚房乒乒乓乓地忙,中間還削了個蘋果送過來。秀奎很過意不去,他很傷感地想,要是老伴還活著,一起到兒子家來過年多好啊。

十二點剛過,門就被敲得咚咚亂響。淑玉從廚房里出來,嚷著,這小鬼從來不按門鈴。

門剛開,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就闖進來了,那臉蛋,那眉眼,長得太像李煜小時候的樣子了。秀奎趕忙跑過去。

淑玉說,快叫爺爺。孩子也不認生,天生對他有種親切感,一聲“爺爺”叫得他差點掉下淚來。

秀奎把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小孫子。紅包鼓鼓的,顯得很有分量。小孫子把兩只小手背到身后去,連聲說,不要,不要。一旁的淑玉說,爺爺給你,你就拿著吧。小孫子這才拿過去,說謝謝爺爺,謝謝爺爺。淑玉說,阿爸,讓您破費了。秀奎道,頭一次見孫子,應該的,應該的。

秀奎對小孫子說,大年初一爺爺帶你出去放風箏好嗎?爺爺花了兩天兩夜給你做了個大風箏。小孫子樂得拍起了手。

淑玉在邊上喝了一聲,杰克,快回你房間做作業(yè),不做完今天的作業(yè),勿許出來。

秀奎有點蒙,怎么取這么個名???以前聽李煜說過,小孫子叫“幫幫”。唉,“幫幫”多好聽啊。

杰克做完作業(yè)從房間出來,天已經(jīng)擦黑了。淑玉已經(jīng)把公公帶來的年貨處理完畢,李煜也下班回來了。根據(jù)事先安排,全家人要去小區(qū)附近的飯店吃飯,也算是給秀奎接風。要動身時,杰克問爺爺,你想看看黃浦江嗎?淑玉說,等回來再看。杰克不愿,我要讓爺爺現(xiàn)在就看。秀奎有點摸不著頭腦,黃浦江離這很遠吧?杰克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口氣像個大人。他把爺爺拉到陽臺上去,指著立在那兒的高倍望遠鏡說,黃浦江就在里面。

秀奎把望遠鏡對準眼睛,一下就看到了燈火璀璨的黃浦江,看到了船只、浪濤、欄桿和江邊的廣場,那些行人的面孔多清晰啊,眼睛、耳朵、鼻子都能看到。他還看到了偶爾掠過的飛鳥的翅影,而這一切近得仿佛就在樓下。

杰克說,爺爺,大年初一我們?nèi)S浦江邊放風箏。秀奎連聲道,好啊,好啊。杰克又說,望遠鏡是爸爸給我買的,爸爸想讓我當天文學家。媽媽想讓我當鋼琴家,我上幼兒園時,媽媽就給我買了鋼琴,等吃好飯回來,我要彈首歌給你聽。

秀奎恨不得把杰克抱起來,就像抱小時候的李煜那樣。

李煜把菜單遞給老爸,讓老爸點菜。

秀奎正忙著給杰克變戲法呢。秀奎年輕時學過魔術,會幾招,雖然很多年不玩了,但功夫還在。秀奎從衣兜里掏出三只紅色塑料球,分別扣在兩只碗里,然后指著其中的一只碗問杰克,里面有幾只球?杰克剛才親眼看到爺爺把兩只球扣在碗里,于是回答“兩只”。

秀奎說,你揭開看看。

杰克揭開碗,里面卻是空的。杰克瞪大眼睛,驚奇得說不出話來。

秀奎說,看好了,爺爺再來一遍。

杰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爺爺將一只球扣進左邊的碗里,另外兩只扣進右邊的碗里。

秀奎指著左邊的碗問,幾只?

杰克說,當然一只啦。

秀奎揭開碗,里面卻是兩只。

杰克再次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我看錯了???爺爺再來一遍!

在爺孫興致勃勃地玩這個游戲時,淑玉一直埋頭玩手機。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手機屏幕黏住了。

秀奎又來了一遍。這次杰克的眼睛瞪得比湯圓還大,不放過秀奎任何細微的動作,可最后還是猜錯了。杰克很沮喪,但同時也成了爺爺?shù)摹拌F粉”。他拉住爺爺?shù)氖?,大聲嚷嚷,快教教我,快教教我?/p>

秀奎說,馬上就要吃飯了,爺爺大年初一教你好嗎?爺爺已經(jīng)想好了,大年初一上午,我們?nèi)シ棚L箏,下午教你魔術。

杰克拍著手,用英文說,good,good,very good!

爺爺,你會講故事嗎?

爺爺太會講故事了,你爸爸小時候就是聽我的故事長大的。你喜歡聽啥故事?。?/p>

我喜歡聽鬼怪故事。

咋這么巧啊,爺爺?shù)墓适驴扇际青l(xiāng)下的鬼怪故事啊。

杰克喜不自禁,那我今天晚上跟你睡好嗎?

爺爺說,那得你媽媽同意啊。

杰克對媽媽說,今天晚上我要跟爺爺睡。

淑玉從手機上抬起頭來,儂說啥呀?

杰克又說了一遍。

淑玉拉下臉來,儂哪能跟爺爺睡呢?

杰克不高興了,嘟噥著,我就要跟爺爺睡,我就要跟爺爺睡。

李煜打圓場,吃了飯再說嘛。點的菜全端上來了,給秀奎要的上海老酒也熱好了,四個人開始吃飯。

淑玉說,阿爸別客氣,隨便吃,上海就是你的家啊。這話明顯夸張了,但老爸愛聽,覺得比喝進肚子里的熱乎乎的上海老酒還暖和。李煜知道老爸愛吃紅燒肉,特地要了個大份,還不停地搛到老爸面前的瓷碟里。

秀奎的碟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堆紅燒肉了,秀奎搛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坐在身邊的杰克的碟子里,然后又搛了幾塊放進去,說,快吃,快吃。

坐在對面的淑玉眼疾手快,站起來夾了一塊紅燒肉,送到杰克嘴邊,來,吃媽媽的。杰克一口吃進嘴里,邊嚼邊問媽媽,怎么不能吃爺爺?shù)模?/p>

秀奎笑著說,一樣的,一樣的。李煜注意到,老爸臉上的笑,越來越僵硬了,可還一直掛在臉上。

淑玉又搛了幾塊,放進杰克的碗里。李煜把杰克的碟子端過去,把里面的紅燒肉倒進自己的碗里。

就像戲臺上冷場一樣,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誰都不說話了,大家只是悶頭吃著。

李煜沒話找話,老爸,我們安排您睡我的書房,委屈您老人家了,等明年新房子裝修好了,就有房間了。

老爸擺著手說,沒事的,沒事的。

杰克說,我要跟爺爺睡。

李煜說,爺爺睡的是沙發(fā)床,兩個人睡不下啊。

淑玉沒說話,只是用筷子敲了敲碗。

到家已經(jīng)快九點了。李煜把老爸領到衛(wèi)生間洗澡。杰克在房間里纏著媽媽,要媽媽同意他跟爺爺睡,好聽爺爺講鄉(xiāng)下的鬼故事。淑玉不知怎么突然提到了奧特曼。淑玉說,你不是喜歡奧特曼嗎?你有沒有看出爺爺像一個怪獸?

杰克很茫然地看著媽媽,爺爺不像怪獸??!

淑玉用神秘的語氣說,本來媽媽不想告訴你,可是為了你安全,媽媽還是要告訴你,爺爺其實是怪獸變的。你看著不像,這說明爺爺偽裝得好。

杰克笑了起來,我不信爺爺是怪獸變的,媽媽在編故事。

淑玉信誓旦旦地說,爺爺真的是怪獸變的,媽媽啥時騙過你?

那爺爺是哪個怪獸變的?

爺爺是“艾雷王”變的。

杰克有點疑惑,“艾雷王”有很長的尾巴,爺爺怎么沒有?。?/p>

淑玉說,傻瓜,他會變啊,就像孫悟空,把那么大的金箍棒變成了一根繡花針。

杰克又問,那么,他會吃人嗎?

淑玉說,只要不靠近他,他就不會吃人。你可千萬不要靠近他啊,更不能跟他睡,要不,他會吃了你。

這邊母子倆在房間里談怪獸,那邊父子倆在書房里說話。

秀奎說,你們忙,我來幫你們準備過年的菜,我的廚藝還是可以的,村里有紅白喜事,他們都請我去燒菜呢。

李煜說,這個不用爸爸操心,年夜飯我們?nèi)ュ\江飯店吃。半年前就訂了,訂金也給了。

秀奎聽說好像以前外國元首來上海,都住在錦江飯店,便憂心忡忡地說,那要花多少錢???

李煜說,掙錢不就是為了享受嗎?要不掙錢還有什么意義呢?

秀奎說,你們年輕人的想法真搞不懂。

李煜呵呵笑著說,爸爸難得來上海過年,我打算春節(jié)期間陪爸爸四處逛逛,南京路、城隍廟、外灘什么的,盡盡做兒子的孝心。

秀奎說,我一直想去“一大”會址看看,這還是上初中時的夢想,算起來有半個世紀了。

李煜說,爸爸半個世紀的夢想,幾天后就能實現(xiàn)。李煜又說了一句很文藝的話,有時,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只隔著一層窗戶紙。

秀奎說,那我也不能閑著啊,你家撣塵掃屋的營生我包了。

李煜說,這個也不用爸爸操心,每年我家都是請保潔工來打掃的。爸爸平時很辛苦,這幾天就好好休息休息,看看電視,到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

秀奎央求著說,總得找個事做做,給我派個差使吧。

李煜說,從明天起,杰克不去補習英文了,在家里做寒假作業(yè),爸爸幫我照看照看,主要是督促小家伙,別讓他偷懶。我和淑玉要到臘月二十九才放假。

一想到能在未來幾天跟杰克朝夕相處,含飴弄孫,剛才在飯桌上產(chǎn)生的那絲不快一下煙消云散,秀奎咧開嘴笑了。

李煜走后,秀奎就在等杰克,他很希望杰克能跟他睡??墒堑葋淼热ヒ矝]等到杰克。就在他準備睡覺時,杰克突然跑過來了,但只是倚著門不進來。秀奎喜出望外,讓杰克進門。杰克卻問,爺爺,你是怪獸變的嗎?

怪獸?秀奎一下沒拐過彎來,只是聽到淑玉在客廳里不知罵誰。杰克很快跑掉了。秀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被懸在半空中了。

也許是換了個環(huán)境,也許是外面的噪音干擾—樓下馬路上的公交車疲乏的引擎發(fā)出的隆隆聲,從遠處傳來的打樁機的轟鳴聲,樓下人行道上模糊的人聲,它們構(gòu)成的這片嗡嗡的聲響,不僅在窗玻璃上回蕩,也引起屋里的物品微微共鳴—秀奎像烙燒餅那樣在沙發(fā)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看老人機上的時間,都十一點了。在鄉(xiāng)下老家,這個時候,都睡了一大覺了。

到后半夜時,秀奎終于睡著了,但很快又醒過來。秀奎醒來后,一時間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睡在這兒,這個房間又是哪兒的。秀奎爬起來,撩開窗簾,燈火燦爛的城市一下涌了進來,這時他才回過神來,明白自己在兒子家。秀奎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來,使勁捶自己的腦袋,要死,這么大的事,差點忘了!

秀奎把擱在墻角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拖過來。蛇皮袋里裝著草紙、錫鉑做的金元寶、金額大到上億的冥票和五只紅紙糊的大包子。

秀奎開始將草紙、金元寶、冥票分別均勻地塞進那五只大包子里。這是個細活,草紙不能囫圇地塞進去,得一張張團成團,冥票和金元寶要間隔著放。以前,他都是和老伴打包子,四只,兩只給丈人和丈母,兩只給爹和娘?,F(xiàn)在多出來的一只,是給老伴的。

按照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除夕那天早上要把包子燒給亡人。可是明天是老伴的忌日,秀奎決定提前把五只包子燒了,讓在陰間的五位親人提前收到紙錢,提早買年貨,過個好年。

打好五只包子,已經(jīng)是早晨五點了。在鄉(xiāng)下,這個時辰人們已經(jīng)起床了。女人煮早飯、喂豬、掃場院;男人下地找點活兒干,或者用電三輪馱著蔬菜、雞蛋、自家魚塘養(yǎng)的魚,去鎮(zhèn)上趕集。公雞打鳴已經(jīng)打累了,此刻安靜下來,跟母雞一起,邁著四方步,在村道上覓食。豬和羊開始在屠夫的利刃下尖叫起來,它們凄厲的哀鳴聲,撕裂了早晨清新的空氣—它們很快就會安詳?shù)爻霈F(xiàn)在人聲鼎沸的集市上。

秀奎用帶來的晨光牌水筆,在五只包子上分別寫上接收人的名字,然后裝進蛇皮袋。蛇皮袋只能裝三只。他左手拎著蛇皮袋,右手拎著那兩只包子,從書房走出來。

除了冰箱的馬達聲,客廳一片寂靜。這寂靜一直延續(xù)到樓梯上,甚至延續(xù)到樓下—整幢住宅樓都還在沉睡。秀奎來到樓下,找燒包子的地方。樓下有一長溜附房,在附房與樓體之間有一條狹長地帶。秀奎特地跑到最東頭,那兒偏僻,不會妨礙任何人。

五只大紅紙包圍成一圈擺在地上。秀奎掏出打火機,“啪噠”一聲打著了火,晨光中的火苗靛藍靛藍的。秀奎先點著一個包子,晨風恰到好處地刮過來,火借風勢,包子一下燃燒起來,火舌迫不及待地舔向別的包子,仿佛是向它們發(fā)出邀請。

秀奎畢恭畢敬地立著,兩手作揖,雙目微閉,先是喚爹娘、丈人、岳母,還有老伴貴鳳,然后說,秀奎給你們送錢了,你們別省,都花了吧。最后說,秀奎過些日子再給你們送錢。秀奎一年要給故去的親人燒四次紙,按時序,分別是春節(jié)、清明、中元、過冬。

儂咋在阿拉附房門口燒紙啊!耳邊突如其來響起女人炸雷般的咆哮。

秀奎還沒緩過神來,就見一個穿碎花棉睡衣的老婦,從天而降般沖上來,用腳狠踩包子,火一下被踩滅了,青煙彌漫起來。秀奎急得直跺腳,指著老婦,嘴里卻說不出話來。

儂懂勿懂,在阿拉附房門口燒,阿拉全家要觸霉頭的?。±蠇D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秀奎緊張得手足無措,眼前發(fā)黑。這時,又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是誰讓你在這兒燒紙的?與老婦不同,這聲音溫和,而且是普通話。

秀奎回頭一看,是個穿黑羽絨服,手里拎著個垃圾袋,面容祥和的中年男人。你應該到自家的附房門口燒,你知道嗎?上海人對這個是很忌諱的。中年男人說。

秀奎使勁搓著手,好像手上有臟東西,要把臟東西搓掉。秀奎搓著手對老婦說,對不起!

老婦橫眉冷對,臉拉得比苦瓜還長,責問道,儂是啥地方的?

中年男人說,怎么從來沒看到過你,你是誰家的親戚?

秀奎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李煜的爸爸,剛從鄉(xiāng)下來。

老婦朝著樓上的窗戶聲嘶力竭地吼:淑玉,淑—玉—!

四樓上有扇窗戶打開了,不是李煜家的窗戶。李煜住三樓。有人從窗戶探出腦袋往下看。

接著,五樓的窗戶打開了,也探出顆腦袋。為了看清樓下發(fā)生的事,這顆腦袋從窗戶垂下來,看上去就像懸掛著的葫蘆。

伴隨著老婦的吼叫,更多的窗戶打開了,更多的葫蘆垂掛下來。有人大聲問,張家姆媽,啥事體啊?

李煜家的窗戶是最后打開的,出現(xiàn)在窗口的是李煜。張家姆媽還在吼,淑玉,淑—玉—!李煜從窗口消失了,很快,淑玉從窗口向下張望。

一看到淑玉,張家姆媽的聲音更大了:儂快下來,勿得了啦!

李煜和淑玉一起下來了,身后還跟著幾個鄰居。都穿著棉睡衣。

張家姆媽一把揪住淑玉,拖到秀奎燒包子的地方,儂看看,儂公公做了啥好事!

現(xiàn)在,青煙已經(jīng)消散得無影無蹤,地上有些許的淺白色灰燼,在晨風的吹拂下微微顫動著,隨時都會飄飛起來。五個包子都被點著了,其中一個包子燒了一半,地上的灰燼就是來自這個包子。另外四個包子被踩趴在地上,冥票裸露了出來。

張家姆媽啰里啰唆說了一大堆,淑玉才明白過來。淑玉賠著笑臉,張家姆媽,對不起啊,公公年紀大了,腦子勿清爽,還請張家姆媽多多包涵。

張家姆媽不依不饒,一聲對不起就能沖掉阿拉門口的晦氣?。?/p>

淑玉依然笑著,那張家姆媽的意思?

中年男人建議,包個紅包吧。中年男人不知從哪兒找來了掃帚和畚箕。

張家姆媽“哼”了聲,紅包就算了,阿拉勿是那種貪小財?shù)娜恕?丛诶相従拥姆萆希@次就算了。要是下次再發(fā)生這種事體,一定勿客氣!

淑玉一下被嗆住了,直愣愣地看著張家姆媽氣呼呼上樓。秀奎看到,淑玉臉上的笑容一直保持著,到最后都變了形。

望著張家姆媽走向樓梯的背影,中年男人改用上海話說,伊肯定回家念經(jīng)消災去了。淑玉沒搭腔,跟在張家姆媽后面上樓了。幾個看熱鬧的人也相繼走了。中年男人準備把那堆灰燼和幾只殘破的包子掃掉。李煜把掃帚和畚箕接過去,我來吧,謝謝趙老師。

趙老師也上樓了。樓下只剩下爺倆了。

李煜埋怨老爸,你是怎么搞的?要燒也要在我家附房門口燒。

秀奎委屈地說,早曉得尿床就一夜不睡了。

李煜把那個角落打掃干凈了。上樓前,秀奎轉(zhuǎn)身回望了一下不遠處的橙紅色垃圾桶,但他并沒有看到被倒在里面的包子殘骸。

秀奎一進屋,就聽到杰克在房間里哭。又聽到李煜在說,小鬼今朝勿補英文,讓伊困覺吧。淑玉不滿的聲音傳來,儂勿要啰唆,這兒沒你啥事。秀奎進了書房,悶頭悶腦坐在沙發(fā)床上。他產(chǎn)生了想躲起來的念頭,所以把書房門關上了。

門雖關上了,但還能聽到外面的說話聲。杰克用標準的普通話說,我不跟媽媽上班,我要在家做作業(yè)。淑玉說,你爺爺會吃了你的。杰克說,我不相信爺爺是怪獸變的。淑玉的聲音高起來,儂是勿是要吃巴掌?姆媽好久沒讓儂吃巴掌了。杰克不說話了,只是不停地嘟嘟囔囔。客廳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朝屋門口移過去。

接著,屋門被打開了,高跟鞋的聲音驟然響起。屋門隨即被使勁帶上去,震得墻壁嗡嗡發(fā)抖。高跟鞋在下樓梯。一同下樓梯的,還有杰克哭哭咧咧的聲音。

李煜敲了敲書房門,爸爸,我去上班了,樓下有早點鋪,你去買點東西吃吧。李煜出去時,帶門很輕,幾乎不易察覺。

秀奎下樓時想,我怎么成怪獸變的了?他心里又好氣又好笑。

他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著,逢人就打聽小賣鋪在哪兒。在鄉(xiāng)下,祭祀用品都是在小賣鋪出售。

沒有小賣鋪,只有超市,所有的人都這么回答。

上海人其實很熱情,詳細告訴他去超市怎么走。

小區(qū)的幾家超市秀奎都去過了,可是沒有一家賣祭祀用品。超市肯定沒有,只有小賣鋪里才會有,秀奎的這種想法根深蒂固。他打算去外面找小賣鋪。他不相信這么大的上海,沒有小賣鋪。

實際上,秀奎一出小區(qū)就迷路了。到處都是馬路,到處都是車輛,到處都是人流,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到處都是喧囂的市聲—這些構(gòu)成了一張復雜的蜘蛛網(wǎng)。秀奎像一只衰老無助的蜘蛛,在這張網(wǎng)中瞎躑躅。

后來秀奎進入了一條擁擠的街道。琳瑯滿目的店鋪一眼望不到邊:賣服裝的,賣食品的,賣鞋帽的,賣汽車的,飯店,酒店,銀行,寫字樓,廣告牌……就是沒有小賣鋪。

秀奎有點絕望,但還是執(zhí)拗地尋找著。

這條街的盡頭是一條馬路,秀奎穿過去,又來到了一條街。這條街道跟剛才的那條比,無論是店鋪、道路、建筑、樹木還是行人,都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澆出來的。秀奎悟出了一個道理,上海之所以讓人容易迷路,是因為一切都很相似。

總會找到小賣鋪的!秀奎在心里給自己打氣。

不過,一直找到日頭偏西,還是沒有找到小賣鋪。

秀奎餓得前胸貼到了后背。秀奎太想吃一碗面條了,里面最好放幾根青菜,當然,要是面條上擱一顆荷包蛋,那就更美了。

現(xiàn)在,秀奎要找的,不是小賣鋪,而是面條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是秀奎現(xiàn)在唯一的奢望。不要求有青菜,更不要求有荷包蛋,只要一碗熱氣騰騰的光面。

可是找面條店,好像跟找小賣鋪一樣難。秀奎坐在路邊的花壇休息了一陣。秀奎餓得再也走不動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左手方向不遠處有一家肯德基,墻上的那個老頭很親切,像是遙遠的外國親戚。

肯德基里也是人山人海,柜臺前排著長隊。秀奎想,要是輪到我可能就會餓死了。秀奎仔細看著墻上的價目表,最便宜的套餐也要幾十元。秀奎走了出去。

秀奎到隔壁超市買了兩瓶水。這是家便利店,除了水,還有酒、香煙和面包。秀奎想找那種不超過十元的面包,可是沒有找到。秀奎最后就買了兩瓶農(nóng)夫山泉。

一口氣喝下一瓶農(nóng)夫山泉后,秀奎不那么餓了。另一瓶他掖在腰里,等到餓了再喝。

附近有個公交車站臺。秀奎一屁股坐在了候車的長椅上。很多人寧愿站著等公交,也不愿坐在長椅上。所以,長椅上只有秀奎一個人。

公交車來來往往,吐出來很多人,又吞進去很多人。秀奎卻一直坐在那里。后來有個衣著和派頭很像上海人的老頭也坐到長椅上來了。

老頭主動跟秀奎打招呼,你是蘇北人吧?

秀奎覺得這個老頭很像他死去的哥哥。秀奎差一點要掉下淚來。

我祖上是蘇北的,從本質(zhì)上來說,我也是蘇北人。老頭不僅中氣十足,而且目光敏銳,你孩子在上海吧?你是到孩子家來的吧?

一提到這個話題,秀奎就喜形于色。他想說,我兒子來上海好多年了,娶的老婆也是上海的,這小子有本事啊。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兒媳,好看得像電影演員呢。他們早就有房有車了,還生了個漂亮兒子,取了個外國名字,長得也像外國孩子。小家伙又聰明又可愛。

可是從秀奎嘴里出來的卻是:你知道哪兒有小賣鋪嗎?你是老上海,肯定知道。

秀奎滿懷希望地盯著老頭。

老頭說,上海怎么會有小賣鋪呢?小賣鋪鄉(xiāng)下才有啊。你找小賣鋪干嗎?老頭又說了很多,可是秀奎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腦袋里好像飛進了很多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爹、娘、丈人、丈母、貴鳳,今年過年沒錢燒給你們了,秀奎對不起你們!沒有錢,你們這個年怎么過啊?秀奎心里不好受啊。你們委屈一下吧,過完年我就回鄉(xiāng)下,到時給你們補上。

老頭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長椅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秀奎掏出老人機看時間。手機上有很多未接電話,都是李煜打來的。秀奎趕緊撥過去。

一聽到李煜的聲音,秀奎的眼淚就簌簌往下掉。

爸爸,我往家里打電話找不到你,又打你手機,你怎么不接電話???

爸爸沒聽到,爸爸在外面呢。

你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外面多冷啊。

出來溜達溜達……

你在哪兒?

秀奎看到對面小區(qū)門口的大石頭上寫著“康城”,就說爸爸在康城呢。

啊,你怎么跑這么遠?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著跑著就跑到這兒來了。

爸爸啊,我要下班才能來接你。你不要瞎跑,到附近的商場去暖和暖和,那兒有空調(diào)。

秀奎十分感慨,到底是親骨肉,打斷骨頭連著筋啊。

李煜接回秀奎,《焦點訪談》剛開始,播音員對著空空的沙發(fā)說話。播音員看到沙發(fā)上方掛著一幅鑲在長方形鏡框里的山水畫。那是淑玉的母親,一位老年大學學員的手筆。

淑玉和杰克在房間里說話。房間門緊閉著。

我不想吃東西,秀奎對李煜說—在回來的路上,李煜就說下面條或者煮餛飩給秀奎吃—我想躺會兒。

秀奎像一攤泥似的躺到書房里的沙發(fā)床上。秀奎想貴鳳了,嘔心抽腸地想。貴鳳啊,請你給你爹你娘,還有你公婆說一聲,讓他們再等幾天,我過了年就回鄉(xiāng)下給你們燒紙。你們還有錢嗎?過冬我燒給你們的錢都花完了嗎?要是沒花完,你們就湊合買點年貨。要是花完了,你們這個年就過不好了。你們過不好,我心里不好受啊。我恨不得連夜趕回鄉(xiāng)下,這樣,明天就能把紙錢燒給你們了。其實,今天在街上找小賣鋪時,我也動過這個念頭。有幾次我差點上了公交去長途車站了??勺詈筮€是克制住了。要是我走了,兒子會傷心的。還有,我還沒跟孫子親熱夠呢。我太喜歡這個小家伙了,他跟我也蠻親,到底是李家的骨肉啊。

秀奎跟貴鳳說了一陣話,心里舒坦多了,隨即睡意像潮水般涌來。

跟昨晚一樣,秀奎沒睡多久,又突然醒過來了。秀奎醒來后,發(fā)現(xiàn)客廳的燈還亮著。從枕頭底下摸出老人機看了看,還不到九點。小家伙還沒睡吧,我得跟他解釋一下,我不是怪獸變的,我怎么會是怪獸變的呢?我只是他的爺爺,是愛他的爺爺。只有跟小家伙解釋清楚了,我才能睡得踏實。

秀奎昏頭漲腦地從沙發(fā)床上爬起來。

客廳里的電視還開著。剛才說話的房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秀奎覺得那是李煜和淑玉的房間,杰克的房間應該在客廳對面,秀奎沒去過杰克的房間,但他憑直覺認為,那就是杰克的房間。杰克可能睡了,不管他睡沒睡,我都得進去看一下,哪怕在他床頭坐會兒也好。

秀奎推開門時就像跌進了一個大坑,不,是萬丈深淵—那根本不是杰克的房間,是衛(wèi)生間。淑玉正光著身子在淋浴。秀奎聽到一聲尖叫,眼前一陣發(fā)黑。他想趕緊躲開,可是他的腿和腳根本不聽使喚,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失靈了。

李煜從廚房搶奔過來。他看到淑玉裹著浴巾從衛(wèi)生間跑出來,披頭散發(fā),喪魂失魄,好像整個人都瘋了。他看到秀奎像根木頭杵在衛(wèi)生間門口,嘴大張著喘氣,嗓子里像是塞進了一團無法下咽的東西。

秀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書房的。他六神無主地坐在沙發(fā)床上。他覺得沙發(fā)床在坍塌,地在坍塌,房子在坍塌,整個世界都在坍塌。

他想象著即將發(fā)生的一幕:穿上衣服的淑玉像潑婦那樣跑過來大吵大鬧,破口大罵“老不死的”,不,她會罵“老流氓”。你個千刀萬剮的老流氓!她會指著我的鼻子罵,她尖細得像錐子的手指快要戳到我鼻子了。不,不,她不會戳著我的鼻子,她會揪住我衣領,扇我耳刮子。

李煜站在旁邊干看著,他除了干看著,還能做什么呢?說句公道話嗎?他又能說什么公道話呢?

秀奎進書房時把門關上了,現(xiàn)在他又把書房門推開了。他不想讓淑玉一腳把門踹開,不想弄出很大的動靜,不想讓鄰居聽到,不想驚醒睡著了的杰克。

秀奎想象中的一幕并沒有出現(xiàn)。真實的情況是,淑玉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嚶嚶地哭。李煜不知在說著什么,聲音很小。

秀奎在等待,等淑玉來興師問罪。其實秀奎倒是希望淑玉來大鬧一場,甚至揍他一頓。

可是淑玉沒來。秀奎就等李煜來。淑玉不來,你做兒子的應該來吧。我要跟你解釋,我不是故意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故意的??墒?,李煜也沒來。

天亮時,秀奎聽到淑玉的說話聲,很模糊,就像隔著厚厚的玻璃。秀奎從沙發(fā)床上爬起來。客廳里傳來咕嚕咕嚕的響聲。

秀奎窺見淑玉拖著行李箱,朝門口走去。

那是一只特大號的行李箱,當年李煜考上了大學,秀奎也買了個這樣大的行李箱。那天,秀奎和貴鳳去車站送李煜。貴鳳挽著兒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秀奎拖著行李箱,跟在后面。行李箱的四只輪子在車站的水泥地上滑行,發(fā)出的聲響也是咕嚕咕嚕的。

后來,行李箱被駕駛員塞進了大巴的肚子里。秀奎眼巴巴地看著大巴朝車站大門駛?cè)?,最后消失在了那里。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那種咕嚕咕嚕聲一直縈繞在秀奎心里。

秀奎的注意力都在淑玉身上。當門被打開時,秀奎才發(fā)現(xiàn)李煜的身影。李煜和淑玉一起離開了家。門帶上后,樓梯上響起了他們下樓的腳步聲。

杰克睡得正香,小嘴咧著,還不時吧嗒著。秀奎把杰克露在外面的腳輕輕塞進被子里。

秀奎在床沿上坐了很久。有幾次他俯下身來,想親親小家伙的臉蛋,但又怕胡子扎疼了小家伙,最后改成了摩挲摩挲杰克的小手。

房間靠窗戶那兒擱著一架鋼琴,琴蓋還敞著,攤著琴譜。鋼琴的上方掛著杰克的大照片。杰克微笑地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秀奎想,如果杰克開口說話,會跟他說什么呢?

李煜是在車子里看到秀奎從樓下單元門里出來的。李煜已經(jīng)在車子里坐了好長時間了。他不想上樓。他覺得無法面對老爸。他覺得自己有了嚴重的心理障礙。

一看到穿戴整齊,左手拎著包,右手拿著風箏的老爸,李煜就松了口氣,他覺得這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

老爸的白頭發(fā)在陽光下特別刺眼。老爸的腰背已經(jīng)越來越佝僂了,而以前是多么挺直啊。老爸的腿腳也沒有以前利索了,有點笨重和僵滯。老爸走幾步就扭頭往后看看,好像有什么東西落下似的。老爸走近了李煜的車—住戶的車都停在兩幢樓之間的空地上—還朝擋風玻璃看了一眼,可是并沒有看清車里的李煜。老爸擦著車子走過去了。

李煜從后視鏡里看到,老爸在路邊停了下來,從腰里掏出老人機。李煜的直覺是,老爸會打電話給他。他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的蘋果手機放在副駕座上,他拿起來,想把手機關了。他往后視鏡瞥了一眼,老爸并沒有打電話,只是猶豫了一下,又把老人機放回了腰里。接著,老爸拎起包又往前走。

出于一種復雜的心情,李煜下了車,遠遠跟在老爸后面。有幾次他想喊老爸,卻始終喊不出來。他能做的,就是遠遠跟在老爸后面。

秀奎走出小區(qū),來到了馬路上。秀奎停下來,又掏出了老人機。秀奎還是沒打,又放回去了。

不遠處有公交站臺,李煜以為老爸會去那兒乘公交。這兒離長途車站很遠,得轉(zhuǎn)幾次車,要是乘地鐵就很方便,但老爸應該不知道怎么乘地鐵。他這種年紀的鄉(xiāng)下老人,不會有地鐵的概念。

仿佛有一股力量迫使李煜加快了腳步。如果從空中俯瞰,你會看到他與老爸之間的距離在縮短。還是那股力量,讓他說服自己喊停老爸,讓老爸跟他回家。

但是老爸上了一輛出租。因為風箏無法拿進車里,只好擱在后備廂里,后備廂的門無法關上,只能打開著。這讓李煜很意外。李煜覺得老爸是永遠不會坐出租的。老爸是個很節(jié)省的人,一分錢都會掰成兩半花。他只會坐很便宜的公交,然后坐便宜的大巴回家。

晚上,杰克和媽媽回來了。杰克跑在頭里,一上樓梯,杰克就喊“爺爺”。淑玉在后面罵,儂喊魂啊!雖然安裝了門鈴,以杰克的身高也能夠得到,但杰克從來不按,總是亂敲一氣。開門的是李煜,杰克也不叫人,直接問,爺爺呢?

李煜說,爺爺回鄉(xiāng)下了。杰克不信,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隨后進門的淑玉問,阿爸回老家了?李煜黯然地點了點頭。杰克沒找到爺爺,也沒找到那只風箏。杰克傷心地哭了起來。淑玉對李煜說,勿要管伊,小鬼哭一陣就會好的。可是杰克哭了一陣后情緒并沒有好,一直郁郁寡歡,百無聊賴,做啥都沒勁。這種情緒一直延續(xù)到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上海禁放爆竹多年,小區(qū)很安靜,行人也少,偶爾有人遛狗,在甬道上一閃而過。但黃浦江邊卻有很多穿著鮮衣華服的人在游玩,還有不少高鼻頭的外國人—這是杰克從高倍望遠鏡里看到的。讓杰克驚訝的是,他還看到了在藍天下翱翔的風箏。

杰克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他一邊微調(diào)焦距,一邊緩緩轉(zhuǎn)動鏡頭。終于,他看到了爺爺。爺爺穿著黑色棉襖,襯得頭發(fā)越發(fā)白了。爺爺站在廣場角落里,那兒游人比較少。爺爺來回走動著,兩只手拽著風箏繩,高高舉著。這臺高倍望遠鏡的分辨率太高了,杰克甚至能看清那根細細的風箏繩,灰色的,結(jié)實,悠長。

爸爸,媽媽,你們快來看爺爺!杰克叫了起來。

李煜和淑玉都在望遠鏡里看了看。淑玉說,不是阿爸,阿爸肯定回鄉(xiāng)下去了。李煜說,我看有點像。杰克信誓旦旦地說,那就是爺爺,你們聽,還有哨子聲。李煜和淑玉都豎起耳朵聽了聽,不過他們既沒說聽到了,也沒說沒聽到。杰克提出了一個在大年初一看來很合理的要求:我要去黃浦江邊玩!杰克沒有說“我要去黃浦江邊和爺爺放風箏”。

李煜用商量的口吻對淑玉說,那就帶小鬼去黃浦江邊白相白相?

淑玉說,阿拉去換件新衣服,過年要穿新衣服的。

【劉劍波,媒體人,現(xiàn)居如東。曾在《人民文學》等國內(nèi)重要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并有長篇小說問世,數(shù)次獲紫金山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