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顧農(nóng):魯迅未被重視的“輕性論文”
來源 :文匯報 | 顧農(nóng)  2021年09月25日08:46

對于魯迅作品,人們相對重視《吶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編》五種創(chuàng)作和大量雜文,學術著作《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和新舊體詩也有相當?shù)淖x者。此外魯迅還寫過若干論文,收錄在他的雜文集子里,往往被視為雜文。按其實,這些文章乃是論文,無非不是常見的學院派論文,而是可讀性很強的“輕性論文”。

魯迅也寫過學院派論文,如研究小說史問題的《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后來》,討論古籍版本的《〈嵇康集〉考》等,但為數(shù)甚少。魯迅在北京大學等高校開講中國小說史之前,學術積累較多的是先唐古小說和唐代傳奇文,宋及其以后的話本、擬話本相對薄弱,于是下大力氣研究,《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后來》就是這方面的成果之一,先發(fā)表于《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1923年12月1日),后收入《墳》。拿這篇論文同《中國小說史略》的初稿本與修訂本之有關部分對讀,可以清晰地看出這是一篇為增補小說史講義撰寫的的前期成果?!丁达导悼肌穭t是魯迅1926年在廈門大學教書時,為該校行將推出的《國學季刊》而作,大抵是利用了過去從事《嵇康集》校本時搜集的材料,他在1926年11月4日致許廣平的信中說是“將先前弄過的東西東抄西撮,到半夜,并今天一上午,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此文澄清了《嵇康集》許多文獻上的問題。后因《國學季刊》未能出版,這篇文章也就沒有發(fā)表,直到1954年公諸于世,今已收入《古籍序跋集》(按此文宜乎編入《集外集拾遺補編》)。

像這樣正規(guī)的論文,魯迅寫得不多,他的論文大部分是類乎學術隨筆的輕性論文。“輕性論文”是魯迅本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提法,他在1933年11月12日致杜衡信中說:輕性的論文實在比做引經(jīng)據(jù)典的論文難,我于評論素無修養(yǎng),又因病而被醫(yī)生禁多看書者已半年,實在怕敢動筆。

學院派論文一般非要引經(jīng)據(jù)典不可,重材料和論證,從中可見學問,但對于可讀性一般不甚介意。輕性論文則是寫給廣大讀者看的,發(fā)表在報紙或非專業(yè)刊物上,講究深入淺出、由博返約、生動活潑、通俗易懂,有時也可稱為學術隨筆。當然,兩者也并沒有明確邊界。

隨筆是魯迅樂于從事的文體,在《墳》《三閑集》《二心集》中已有若干,到《南腔北調集》和三本且介亭雜文集里,就更多一些。所謂隨筆,一方面來源于中國古代的筆記;另一方面則受英國的essay的影響,寫法極自由,可敘事,可議論,可抒情,篇幅不拘,當然一般來說比短評要長一點。魯迅的隨筆可分為議論性隨筆和敘事性隨筆兩種,以敘事為主的文章同他先前的回憶散文基本為一路(參見拙作《〈朝花夕拾〉后續(xù)諸文》,《文藝報》2019年5月15日第7版);而更多的作品以議論為主,寫法雍容,侃侃而談。《且介亭雜文》中的《看圖識字》《阿金》《病后雜談》諸篇是魯迅本人明確指為隨筆的,準此以推,他的《拿來主義》《說面子》《臉譜臆測》等也應當算是隨筆。議論性隨筆中大談學術問題的一般說成是學術隨筆,而魯迅則稱為“輕性論文”。

包括輕性論文在內(nèi)的隨筆,在魯迅晚年文章中比重明顯增加,這固然可以說他為文之道更上層樓,也與其時發(fā)表不易大有關系。魯迅感嘆過:“要做得含蓄,又要不十分無聊,這正如帶了鐐銬的進軍。”(1935年6月7日致蕭軍)在這種情況下,峭拔犀利的短評遠不如從容舒緩的隨筆便于發(fā)表。

輕性論文的通俗是就表達而言,并非沒有深度和思想。須義理、考據(jù)、辭章全都在行,考證又不能是迂夫子式的純述證,而往往多有略一點醒即令人眼前一亮的辯證。引文當然總會有一點,但很有控制,講究空靈蘊藉,舉重若輕??傊p性論文對作者的要求相當高,而魯迅卻因難見巧,為后來者樹立了榜樣。

在魯迅的用語體系中,“雜文”指編年體文集中的各種文章,不管其文體如何,都夾雜地編在一起(詳見《且介亭雜文·序言》),可見“雜文”是一個集合概念,而非文體的一種,也不能用來指稱某一篇具體的作品。魯迅雜文集子里的文章,占主要部分的除了雜感、記敘性隨筆,就是輕性論文。雜感即文藝性短評,最能代表魯迅的特點,于是人們有時就把這種雜感稱為“雜文”——這種文體意義上的“雜文”后來流行甚廣,沿用至今。在魯迅的《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三閑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這八本書中,大部分文章都是雜感,這些文章是魯迅雜文中的大宗,瞿秋白編選魯迅雜文,書名就叫做《魯迅雜感選集》。近人對魯迅雜文進行藝術上的分析,也往往多以雜感作為討論對象。學魯迅的路子寫文章的人,也多半寫雜感,亦即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和某種藝術性的短篇評論。

魯迅的記敘性隨筆和輕性論文,則不那么受人重視。魯迅自己是多次提到過的,例如他說收在《墳》這本集子的是“論文和隨筆”(《三閑集·魯迅譯著書目》),又說《二心集》中也有論文。魯迅在《三閑集·序言》中寫道:“我的第四本雜感《而已集》的出版,算起來已在四年之前了。去年春天,就有朋友催促我編此后的雜感?!边@里的意思是將《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視為雜感集,而以《三閑集》為其第五種。這種提法,就是把《墳》那種收錄論文和隨筆的集子排除在外的。

《三閑集》中有兩篇“夜記”——《怎么寫》和《在鐘樓上》,應當算是隨筆。魯迅在《三閑集·序言》中說:從寫作時間上來說,這兩篇“夜記”本應收入《而已集》,但當時想“另成一書”,所以沒有編入,而后來那樣的隨筆未及多寫,現(xiàn)在就將它們收在這里了??梢婔斞冈诰幖拥臅r候,本來很有些文體方面的考慮,后來因為形勢不容許他太多地顧及文體,只好采用編年的方法,“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起”(《且介亭雜文·序言》),《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和晚年的三本且介亭集,都是這樣編成的。

從后來的情況看,沒有得到充分重視的是魯迅的輕性論文。事實上這里有許多重要文章,例如前期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論“他媽的”》和《破〈唐人說薈〉》等篇。后期魯迅的輕性論文尤多,《門外文談》《隱士》《論諷刺》《從“別字”說開去》《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qū)別?》,無一不是絕妙好辭。魯迅晚年尤喜作讀史新論,對史事作意味深長的分析和評議,行文委婉老辣,無學究氣,亦無火氣,談言微中,例如《且介亭雜文》中的《儒術》《隔膜》《買〈小學大全〉記》《病后雜談》等文,皆為此中名篇,略舉幾例稍加分析。

其一,《儒術》。此文研究元好問的歷史舊案,最后一轉而聯(lián)系當下,加以發(fā)揮,譏諷時事,為輕性論文的路徑樹立了樣板。文章開頭即道:

元遺山在金元之際,為文宗,為遺獻,為愿修野史,保存舊章的有心人,明清以來,頗為一部分人士所愛重。然而他生平有一宗疑案,就是為叛將崔立頌德者,是否確實與他無關,或竟是出于他的手筆的文章。

金國將領崔立當時任首都洛陽的西門元帥,天興二年(1233)蒙古軍隊圍城,皇帝金哀宗已先行逃走,而這位崔元帥遂自立為王,同時向元人投降。其時一幫群小擬為之立功德碑,后因種種原因,碑并未樹起來,而碑文操刀者已經(jīng)存在一個節(jié)操問題,后來彼此推諉,形成一個疑案。魯迅在文章中引用了一段《金史·王若虛傳》,然后寫道:

碑雖然“不果立”,但當時已經(jīng)發(fā)生了“名節(jié)”的問題,或謂元好問作,或謂劉祁作,文證具在清凌廷堪所輯的《元遺山先生年譜》中,茲不多錄。經(jīng)其推勘,已知前出的《王若虛傳》文,上半據(jù)元好問《內(nèi)翰王公墓表》,后半?yún)s全取劉祁自作的《歸潛志》,被誣攀之說所蒙蔽了。凌氏辯之云:“夫當時立碑撰文,不過畏崔立之禍,非必取文辭之工,有京叔屬草,已足塞立之請,何取更為之耶?”然則劉祁之未嘗決死若王若虛,固為一生大玷,但不能更有所推諉,以致成為“塞責”之具,卻也可以說是十分晦氣的。

而問題在于,為崔立作的功德碑雖由劉祁(字京叔,1203—1250)屬草,但元好問仍然脫不了干系,因為劉祁只是一介太學生,要講究文辭之工,還得請文章高手元好問來過目把關,甚或重寫。元好問本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名節(jié),后來竭力否認自己與此事有關,而凌廷堪為愛護元好問起見,更大力為他開脫,但只是這么一句“非必取文辭之工”卻遠不足以解決問題,功德碑如果文辭水平更高,自應更合崔立的心意。魯迅不完全采信凌廷堪的結論,而以“疑案”了之,體現(xiàn)了嚴謹?shù)膶W者態(tài)度。

魯迅文章中又提到的元好問的另一舊案,更進而說到“儒術”這個主題上來。金朝滅亡之后,他與張德輝等人“請世祖為儒教大宗師,世祖悅而受之”(詳見《元史·張德輝傳》)。由此又可見元好問的圓滑世故,以及中國士人欲以儒家的一套來約束規(guī)范新興之統(tǒng)治者的努力。魯迅接著寫道:

以拓跋魏的后人(按指元好問,他是北魏皇室拓跋氏的后裔)與德輝,請蒙古小酋長為“漢兒”的“儒教大宗師”,在現(xiàn)在看來,未免有些滑稽,但在當時卻并無訾議。蓋蠲除兵賦,“儒戶”均沾利益,清議操之于士,利益既沾,雖已將“儒教”呈獻,也不想再來開口了。

此事同樣顯得元好問為人圓滑,但是他奉送元世祖加一頂“儒教大宗師”的高帽子,促進他實施一些仁政,對于“儒戶”有益無害。把這個事關“儒術”的道理想通,對于讀通中國歷史包括儒學史都是大有啟發(fā)的。

其二,《隔膜》。這是一篇分析清代文字獄的妙文。三十年代前半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陸續(xù)編印了九輯《清代文字獄檔》(1931.5—1934.4),引起學術界讀書界的高度關注,魯迅也十分注意,就此寫了好幾篇文章。其中筆墨最為集中的是《隔膜》和《買〈小學大全〉記》二文?!陡裟ぁ贩治龅氖恰肚宕淖知z檔》第八輯中的《馮起炎注解〈易〉〈詩〉二經(jīng)欲行投呈案》,《買〈小學大全〉記》依據(jù)的則是第六輯中的《尹嘉銓為父請謚并從祀文廟案》。

魯迅不僅分析個案,還進而對整個文字獄以至清朝的文化政策發(fā)表意見。其中一個結論是:“大家向來的意見,總以為文字之禍,是起于笑罵了清朝,然而,其實是不盡然的?!薄啊⒎欠磩拥倪€不少,有的是鹵莽,有的是發(fā)瘋,有的是鄉(xiāng)曲迂儒,真的不識忌諱;有的則是草野愚民,實在關心皇家”(《隔膜》),凡此諸人之被卷入文字獄,皆為冤案。在清朝皇帝看來,即使說的話本身不一定錯,但由你妄自跑出來言說,就是犯了罪。清代文字獄大部分是冤獄,冤就冤在“隔膜”。

魯迅還根據(jù)《清代文字獄檔》的記載,買過一部曾經(jīng)是禁書的蔡顯《閑漁閑閑錄》,也做了簡明深刻的分析,其意見見于他另一篇輕性論文《病后雜談》。蔡顯案的有關檔案在《清代文字獄檔》第二輯中。此案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冤案。乾隆三十二年(1767),松江府華亭縣七十一歲的老舉人蔡顯(字笠夫,號閑漁)把自己的雜著編印成一部《閑漁閑閑錄》,分送學生和友人;當?shù)赜腥藢懩涿沤野l(fā)他,蔡老不服氣,帶了一部自己的著作到府里去“呈首”,主動交上著作請求審查,以便消弭誹謗。不料松江府知府審查以后,卻認為“書內(nèi)所載多有不法之語”,于是逐層上報給江蘇巡撫明德和兩江總督高晉;兩位高官更查出其中問題甚多,迅即采取嚴厲措施,將蔡顯“提解到省,并于該犯家中搜查不法書籍,并究明有無黨羽,及其家屬逐一押解來省”(《高晉等奏查蔡顯呈首審擬折》),參與校字的門生、寫序的朋友也都一并抓來,分別判以重刑。稍后由高晉領銜、明德同署,將有關情況書面呈報給乾隆皇帝。表明政績,大有邀功之意。

不料這些材料送上去不久,立即遭到嚴厲的譴責,乾隆在上諭中指出:“蔡顯身系舉人,輒敢造作書詞恣行怨誹,情罪重大,實為天理國法所難容”,而大小官員“略摭無關緊要之文巧為塞責,而于吃緊關鍵不肯復加指摘,高晉等使若輩得售其術,朕則豈能依樣葫蘆漫然不為審視乎?”這份圣旨到了江蘇,高晉、明德“跪讀之下惶愧無地”,高度緊張,立刻上奏折請罪,說“惟有仰懇圣恩將臣等交部嚴加議處,以為辦事率忽者戒”(《高晉等奏請交部議處折》)。但乾隆對此又批道:“覽。若應議處早交部矣。”地方官本以為已經(jīng)十足賣勁,一味從重從快了,不料結果沒有抓住要害,有假批判的嫌疑,遂遭嚴譴。從此各地官員再來查辦文字獄的案子,一定是更加重得可怕了。

魯迅買到嘉業(yè)堂本《閑漁閑閑錄》以后,“細看了一遍,卻又尋不出什么忌諱”。聯(lián)系《隔膜》一文來看,這里他雖然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卻也已經(jīng)把清代文字獄的奧妙點破了。

如果要用八個字來講“輕性論文”的特色,大約可以說是簡明扼要,舉重若輕。當今有些學術論文冗長散緩到連業(yè)內(nèi)人士也不大高興拜讀,如能參考借鑒一點魯迅的論文,或者是一副可補可瀉的良藥吧。

(作者為紹興文理學院魯迅研究院客座研究員、揚州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