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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8期|陸春祥:《夷堅志》醫(yī)學舉隅
來源:《雨花》2021年第8期 | 陸春祥  2021年10月18日08:22

南宋洪邁的《夷堅志》,整整寫了六十年,420卷的體量,和官方的《太平廣記》有得一拼,但我們現(xiàn)在能讀到的只有一半左右,其余均已散佚。它包含了筆記志怪中的各種故事,以神仙、鬼魂、精怪、靈異、前定、因果報應等居多,也有不少忠臣、孝子、節(jié)義、陰德、禽獸、醫(yī)術、夢幻、奇異等門類,豐富的內涵,不妨將其看作是兩宋三百年民眾的生活史、風俗史和心靈史。

本文選取《夷堅志》醫(yī)學十四條,勾連古今,試作新說。

醫(yī)生謝與權

楊惟忠生病時,臉和頭發(fā)像火一樣紅,上門的醫(yī)生一個個都不知道如何治療。楊的女婿很擔心,便向胡脩然醫(yī)生求救。胡醫(yī)生找來了蘄地的謝與權醫(yī)生。謝家世代為儒醫(yī),胡很相信他的醫(yī)術。

謝與權到了楊家,看了看楊惟忠,也不診脈,便對楊夫人滕氏說:你先生的病癥很明顯的。意思是可以開方子了。滕氏請求謝與朱、張兩位醫(yī)生一起會診,再開方子。朱、張兩位醫(yī)生說:我們已經(jīng)開了正陽丹、白澤圓,加鐘乳、附子。謝與權卻說:這是熱癥,應該用大黃、黃檗等藥。三人各持已見,意見統(tǒng)一不起來。而滕氏認為,楊已經(jīng)六十多歲,卻新納了好幾個妾,病因就是房事過多、體虛引起的,于是,她沒有采納謝的方子。

謝與權從病人的房間出來,對胡醫(yī)生說:你去聽聽那些醫(yī)生的議論吧。胡醫(yī)生剛到門口,就聽見有人在說:謝醫(yī)生用的是《千金方》中的一個治暑方子,這個方子有七味藥,而他只記得五味,居然也想治楊的病?胡醫(yī)生轉話給謝,謝說:這五味藥,確實可以治療中暑,另外兩味是用來平衡藥性的。但我看楊的病情在加重,不需要其他兩味來平衡了。如果楊真的服了他們開的那兩味藥,病人明天中午就會口干舌燥,下午兩三點就會死掉,我會來和你們一起哭喪的。

胡醫(yī)生將謝與權的意見告訴了楊的女婿,可他不敢去和楊妻說。第二天,楊惟忠死去,情形和謝與權說的,完全一樣。

三位醫(yī)生,都開了七味藥,前五種,沒有說,大家應該沒有異議,關鍵是另外再加的兩種。朱、張兩醫(yī)生開的正陽丹、白澤圓,主治下部虛冷、虛損,這兩味藥,重在治寒,而謝與權方子里的大黃、黃蘗,卻重在治熱,清熱解毒,瀉火燥濕。

楊的主要病癥,臉紅,頭發(fā)紅,表面看來,朱、張兩醫(yī)生的判斷應該準確,這不就是體虛引起的寒癥嗎?關鍵是,楊夫人滕氏,內心就堅持認為丈夫是房事過度引起的,好好的一個人,平時也不生病,就是那幾個小妖精害的!

謝與權甚至都沒有診脈,或許,他已經(jīng)見多了這類病癥,這一回,加上滕氏的抱怨,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體虛是真,卻是典型的熱癥。

良藥和毒藥的區(qū)別,大多數(shù)時候只在于劑量,良醫(yī)和庸醫(yī)的區(qū)別,有的時候,只是多了一種眼光,不過,眼光的培養(yǎng),卻需要經(jīng)年的積累和實踐。

(事見洪邁《夷堅甲志》卷第一《謝與權醫(yī)》)

斷腸草的根

紹興十九年(公元1149)三月,英州州府南邊三十里處的洸口,有廟會,僧人希賜此時正好去祭掃佛塔,他親眼目睹的一件事,應該引起人們的警惕。

什么事呢?彼時,有一只來自番禺的船停在水邊,船客是個讀書人,他的幾個仆人,忽然生了病,雙腳軟弱無力,不能走路,船老大看著可憐,就對他們說:我有一種藥,治你們這種病有奇效,很多人都吃好過,到時我送點給你們。

傍晚時分,廟會結束,船老大吃著祭祀完畢的肉,喝足了酒,便乘著幾分醉意,進山采草藥,他將采來的草藥用酒浸泡了一下,就將它們分發(fā)給病人。藥一進口,病人痛苦的呻吟聲就不斷傳來:腸胃痛,像刀割一樣!但船老大安慰他們說沒事沒事。天剛放亮,那些服藥的仆人都死掉了,讀書人自然要去報官,追究船老大的責任,船老大不高興了:哪有這樣的事,不信,我吃給你看!說完,他就取來昨晚剩下的草藥,用酒浸泡一下,嚼著吃了下去。不過一個時辰,船老大也死掉了。

怎么回事呢?原來,那座山中,長著許多斷腸草,船老大所采的草藥,由于與斷腸草的根纏到了一起,而他又處于半醉中,根本沒有選擇和洗凈,就浸到了酒中,所以毒死了人。

斷腸草,聽這名字就讓人失魂。此草,廣泛生長在中國南部及西南地區(qū),藥物學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中國不同的地區(qū),有近四十種植物被稱為斷腸草,既然能斷腸,那毒性一定大。斷腸草全草都有毒,尤以幼葉、根的毒性最強。

中國古代筆記中常出現(xiàn)的毒藥,排名前幾位的,大致有這么幾種:斷腸草,雷公藤,鉤吻,鴆酒,砒石,鶴頂紅,番木鱉,夾竹桃,天然砒霜,烏頭,毒箭樹,雪上一枝蒿,情花。而鉤吻,就是四十幾種斷腸草中的毒王。

金庸的《神雕俠侶》中,楊過中了情花之毒。情花,就是白色曼陀羅。不過,解毒的,卻是斷腸草。以毒攻毒嗎?不知道金先生有沒有醫(yī)學根據(jù)。

船老大死于他的日常經(jīng)驗,他已經(jīng)用這種草藥治好過很多人,不承想,在這里翻了船,他肯定知道斷腸草的厲害,但他沒想到這種草藥連著斷腸草的根。都是酒醉惹的禍。

神農(nóng)嘗百草,以身試毒,許多草藥就這么被發(fā)現(xiàn)了。草藥可以用,這是中國幾千年的醫(yī)學證明了的,但因產(chǎn)地、季節(jié)和病人不同的病況,皆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

(事見《夷堅甲志》卷第十《草藥不可服》)

一針救兩命

中書舍人朱新仲,租住在桐城(今安徽桐城)的時候,目睹了一件緊急的事情:一婦人生孩子,七天都沒有生下來,藥啊符啊什么的全用了,就是生不下來,大家都說,這婦人和孩子的命恐怕保不住了。

此時,名醫(yī)李幾道正好來朱新仲家做客,朱就帶李去產(chǎn)婦家探視,李幾道說:百藥都沒有用,只有針灸可以試試,但我的針灸技術還不行,我不敢扎。兩人只好回家。巧的是,這個時候,李幾道的老師,名醫(yī)龐安常剛好經(jīng)過桐城,李幾道就和龐安常一起再訪朱家。朱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了一遍:產(chǎn)婦家不敢請先生上門,然而,人命關天,還是要請先生屈尊上門。

一行人到了產(chǎn)婦家,龐安常一看到產(chǎn)婦,就連連說:你們放心,還有救,還有救!馬上讓人打來溫度比較高的水,將產(chǎn)婦的腰部和腹部溫熱,然后,龐安常用手上下摩之,找準一個位置,立即下針,一會功夫,只見產(chǎn)婦肚子動起來了,呻吟間,生下一男嬰,母子都平安。產(chǎn)婦家喜極拜謝,將龐安常敬為神仙。

大家都納悶,龐安常究竟用的是什么方法呢?

龐醫(yī)生洗好手,笑笑解釋道:這孩子已經(jīng)出了子宮,但一只手誤將他母親的腸胃抓住了,抓得緊緊的,脫也脫不掉,什么藥都沒有用。剛剛,我上下摸,就是在找孩子的手,找到后,一針扎在他的虎口上,孩子突然感到痛,立即縮手,所以,很快就生下來了。

見龐醫(yī)生說完,大家還是不太相信,立即將孩子抱來,一看,孩子右手的虎口上,針扎過的痕跡還在呢。

這是典型的一針救兩命。

許多醫(yī)典和筆記上,都記載有類似的神奇之事,小小銀針,確實讓人不可思議。

這里的情節(jié)交代相當完整。朱新仲是個熱心且負責任的官員,本來也不是分內事,可救人實在是大事,但凡有希望,都要嘗試。同樣是名醫(yī),但通過李幾道和龐安常的對比,就可以知道,銀針救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尤其是在產(chǎn)婦差不多耗盡體力的情況下。

幾位名醫(yī)在一個地方的碰巧相遇,證明了古代的名醫(yī)也常常在行走,通過行走,獲得更多的實踐經(jīng)驗。

針扎虎口,簡單的技術,醫(yī)生一般都可以,關鍵是,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龐安常信心十足,他已經(jīng)斷定了問題的所在,似乎長著透視眼。

有段時間,我的左肩一直痛,以為是“五十肩”一類肩周炎,拼命鍛煉,結果,越來越痛,后來醫(yī)生建議做核磁共振,才發(fā)現(xiàn)是肌肉損傷,也就是說,肩周炎治療要運動,肌肉損傷卻需要靜養(yǎng),最好用繃帶吊著,而我完全弄反了。最后,去針灸,針灸師自我感覺不錯,似乎什么都可以扎好,他說,你這個,很快的,結果,扎了二十次,每次半小時,再加十分鐘拔火罐,疼痛只是稍微減輕一點而已,一直到大半年后,靠熱水泡加固定方法鍛煉,才完全痊愈。

百病百因,唯有找準病因,才能對癥下藥,這也許是名醫(yī)和一般醫(yī)生的根本區(qū)別。

(事見《夷堅甲志》卷第十《龐安常針》)

鵝涎

秀州(今浙江嘉興)某讀書人家,有個五歲的孩子,頑皮好動。某天,一群孩子在玩游戲,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搗藥的鐵臼,一時興起,就將頭伸了進去,沒想到,伸進去后,卻縮不回來了,小孩嚇得哇哇大哭。一家人在邊上幫忙,左弄右弄,始終沒辦法把小孩的頭拿出來。正無計可施時,有人想出了辦法:抓住孩子的兩只腳,用新打上來的涼井水快速往孩子身上澆去,孩子突然受驚,身體隨之縮小,于是得以將頭扯出。

某天,曬谷場上,一孩子看大人打稻子,他隨手撿了一根稻谷的芒刺放到口中,沒想到,那根谷芒將他的喉嚨給粘住了,孩子兩手亂舞,痛苦不堪,大人們著急得很,有人出了一個主意:捉來一只大鵝,把鵝的涎水灌到孩子口中,一會兒,喉嚨就暢通了。原來,鵝涎水能夠化解谷芒。

急中生智,智能救人,歷朝歷代,生活中常見。

前一則,同類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比如,手上戴幾個戒指時間長了取不下來,調皮小孩頭伸進搪瓷盆(新聞上有報道伸進尿盆的)出不來,某行人圖方便橫跨馬路腳被柵欄夾住,反正,這樣的突發(fā)事極多,皆因好奇、無知、不小心,一般的解救辦法根本不行,于是,消防員緊急出動,用特制的工具破開。

后一則,我先咨詢一位民間中醫(yī),他說,鵝涎,其實是一味中藥,味咸,性平,它能軟堅消腫。噢,這就對得上號了,那鵝涎流進孩子嘴中,過了一會兒,谷芒軟化,取出,或吞下。我將這則筆記說給中醫(yī)聽,再問他怎么取鵝涎,是不是捉來鵝,倒提,將鵝嘴對著孩子嘴,灌進去就可以了,因為現(xiàn)場緊急。他說,應該是的,但沒有試過,不過,也可以將鵝涎滴在碗中,這樣,孩子喝起來更加方便。

我還是不放心,上網(wǎng)查,查到了兩個方子,一是明朝陳嘉謨的《本草蒙筌》中的“鵝涎”方:治誤吞稻刺塞喉;另有一本《中國動物藥》,今人鄧魯明等編,上面有564種動物藥,其中“鵝涎”這樣寫:治麥芒魚刺著喉中不下。

看來,用鵝涎治喉嚨阻塞,是一味傳統(tǒng)中藥,是我孤陋寡聞了。

中醫(yī)告誡我,如果鵝突然流下許多口水,那是生病了,和正常的鵝涎是兩回事。

(事見《夷堅甲志》卷第十二《倉卒有智》)

治寸白

蔡定夫的兒子蔡積康,為寸白蟲所苦。有位醫(yī)生開了這樣一副藥:將檳榔碾壓成細末,用長在東邊向陽的石榴樹的根煎湯,兩者一起調服。而且,吃藥前,要做一件事:將一大塊烤熟的肥豬肉放到口中,只讓肉汁流入喉嚨,但不吃下去。

醫(yī)生這樣解釋其中的原理:這種蟲,只在每月初三日以前頭是朝上的,才可用藥打下,其余時間則是頭朝下,即使吃了藥,也沒有用。那蟲聞到肉香,就有想吃的念頭,所以爭著往上爬,等到感覺胸間像萬箭穿心一樣難受,就是吃藥的最好時刻,這個時候,將藥全部服下。

蔡積康遵醫(yī)囑服藥,不到兩刻鐘,肚子里像打雷,急忙去上廁所,蟲就像倒出來一樣。叫仆人用竹竿挑著蟲看,那些蟲都纏連成了長長的一串,差不多有幾丈長,還在不斷地蠕動。蔡讓仆人將蟲全部拋入河中,他的舊病頓時就好了。

這則藥方,也載于楊氏的《集驗》方中。蔡到京城臨安游歷,告訴錢仲本,希望這一藥方能廣為傳播,治療更多的寸白蟲病人。

用肥豬肉引誘寸白,不算歪招,古人常用,比如炒雞引蚰蜒、雞卵大黃治娛蛤入口(明代陸蓉《菽園雜記》)。

寸白蟲,就是絳蟲,古代的一種常見病,長一寸,色白,形小褊,故名。按現(xiàn)代醫(yī)學解釋,因食不熟且染有囊蟲的豬牛肉而感染。

《蘇沈良方》卷八記有《療寸白蟲》:

錫沙(作銀泥者即以黃丹代油和,梧桐子);蕪荑、檳榔(二物等分,為散)。上煎石榴根濃汁半升,下散三錢,丸五枚,中夜服,旦日下。予少時病白蟲,始則逾粳米,數(shù)歲之后,遂長寸余。古說蟲長盈尺,人即死。以藥攻之,下蟲數(shù)合,或如帶,長丈余,蟠蜒如豬臟,熠熠而動,其末寸斷,輒為一蟲。蟲去,病少,以后數(shù)月,復如初,如是者數(shù)四。得此方服,蟲悉化為水,自此永斷。

從方子上看,不知是沈括,還是蘇軾,也曾為寸白蟲所苦。

洪邁在《夷堅志再補》中還記有一則《治寸白蟲方》:趙子山被寸白蟲害得苦不堪言,醫(yī)生告誡他不能喝酒,但他一向沉湎于酒,想戒也戒不掉。一天晚上,他喝醉酒后回到住所,已是深更半夜,只覺得口干舌燥,但又找不到開水喝,恰好他暫住的寺廟走廊上有一滿缸水,月光照在上面,水清澈透明,便用勺子舀了幾勺喝,他覺得那水如糖一樣甜,喝完水倒頭便睡。次日晨醒后一看,睡覺的席子上滿是寸白蟲,而他心里則感到十分舒暢。原來,他在夜間將蟲都吐了出來,多年來的病也就好了。后來,他才弄清楚,那缸水,是寺中仆人白天編草鞋時浸泡紅藤根的用水。

無意中的歪打正著。

我小時候,肚子痛,母親去藥店買來寶塔糖,吃下,拉出一堆蟲,長長的?,F(xiàn)在想起這個場景,總覺得惡心。小蔡讓仆人挑著看拉出的寸白,也十分惡心。

表姐小時候蛔蟲穿膽,疼得打滾,后來還是做手術了才好。

肚子里的寸白蟲、蛔蟲,并不安靜,它們不只是懂你的心思,有時候也會要你的命。

(事見《夷堅甲志》卷第十四《蔡主簿治寸白》)

應聲蟲

永州(今湖南零陵等地)通判廳的士兵毛景,得了一種怪病,每次說話時,喉嚨里總會有東西跟著發(fā)出聲音。有個道人,教他誦讀《本草》上的藥名,讀到“藍”時,那聲音就沒了,于是,道人就教毛景找來藍草,制成藥汁喝下去,過了一會,毛景的嘴里便吐出一肉塊,長二寸的樣子,極像人的形狀。

此病確實奇怪。

唐朝張鷟的筆記《朝野僉載》卷一,有一則《應語病》,極其類似:洛州有士人患應病,語即喉中應之。以問善醫(yī)張文仲,經(jīng)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讀之,皆應;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錄取藥,合和為丸,服之應時而愈。

這種病是怎么形成的呢?誰也不知道,連名醫(yī)也束手無策。張大醫(yī)生用的是歪門邪道,但也只是湊巧找到了原理。這種原理,勉強說得過去,因為他醫(yī)好了病,人們也會相信的。而上文中的道人,和張文仲如出一轍,用的也是《本草》,只是,毛景嘴里吐出的東西,有點古怪,難道是這個人形一樣的怪肉發(fā)出的聲音?

洪邁編的這個故事,雖然人物、地點、時間、病狀都有,但依然荒唐,細看故事的構思,也明顯有抄張鷟的痕跡。不過,依我推測,唐朝、宋朝,根本就沒有這種病,這是作家或者當時的批評家臆造出來的,他們的用意就是,批評那種對什么事都點頭,都應諾,沒有自己主見的人。

應聲蟲,大部分人不喜歡,估計連應聲蟲也討厭自己。

這也算一種對癥下藥。洪邁在后面《夷堅支戊》卷五中有一則《鱉癥》,說的也是這一類的治療法:

景陳弟的長子拱,七歲時,脅下忽然長了個腫包,很痛,隱約見皮里面包有一個東西,頗像鱉的形狀,動一下,便疼得不行。有個叫洪豆腐的外科醫(yī)生,他讓患者家買來新鮮的蝦吃,人們不理解,一般人都認為是瘡毒最忌這類食物,但孩子吃下蝦不久,疼痛居然消失。洪醫(yī)生高興地說:這果然是鱉癥,我只是用它喜歡吃的食品試探一下。于是,洪醫(yī)生便開了一個方子,碾碎后讓孩子吃下,吃了幾次就好了。次年又復發(fā)了一次,再用原藥吃,于是根治。

怪病需要特別的治法,理論上是說得通的。

(事見《夷堅甲志》卷第十五《應聲蟲》)

換臉

晏安恭住在京城,娶了河南邢氏家的女子。邢氏的臉上生了痘,此痘不比平常,滿臉都爛了,爛到后來,整張臉連著下腭及牙齒,都像被截斷似的脫落下來。邢氏自以為活不下去了,一個醫(yī)生對她說:這個不難,給我?guī)兹f錢,我可以醫(yī)好!邢氏問用什么方法,醫(yī)生答:只要得到一張與你這臉型相等的人的臉,合上就行。邢氏害怕,便離開了。

但是,邢氏的兒子、女兒、親戚甚至女仆,卻不斷去醫(yī)生那里送東西,要求醫(yī)生千萬試一下。一天晚上,醫(yī)生來了,他帶來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一張婦人的臉頰,肉色寬窄,都和邢氏相差無幾,醫(yī)生將其按在邢氏的臉上,并用藥物封沾好,并囑咐道:只能喝粥,不能吃其他東西。半個月后,揭開藥物,臉上的傷疤已基本愈合。

后來,晏安恭因避亂到會稽居住,唐信道和他結了親家。唐曾去晏家拜訪,邢氏的嘴角間還留有一條像線一樣的紅絲,隱隱地連著面頰。二十多年后,邢氏才死去。

這其實是一個比較驚險的補臉、換臉手術。

從效果看,相當成功,病人活了二十多年。

這樣的器官移植,在宋代可能實現(xiàn)嗎?一般說來,不可能的。但是筆記中,早就出現(xiàn)了,東晉干寶的《搜神記》中,就有換頭術。

洪邁在本書中有一則《孫鬼腦》,講的就是一個漂亮公子被換頭的事:

眉山人孫斯文,文懿公抃曾孫也。生而美風姿,嘗謁成都靈顯王廟,視夫人塑像端麗,心慕之,私自言曰:“得妻如是,樂哉?!笔窍€舍,夢人持鋸截其頭,別以一頭綴項上。覺而摸索其貌大駭,取燭自照,呼妻視之,妻驚怖即死。紹興二十八年,斯文至臨安,予屢見之于景靈行香處,丑狀駭人,面絕大,深目倨鼻,厚唇廣舌,鬢發(fā)鬅鬙如蠆,每啖物時,伸舌卷取,咀嚼如風雨聲,赫然一土偶判官也。畫工圖其形,鬻于市廛以為笑,斯文深諱前事。人問者輒曰:“道與之貌也”。楊公全識其未換首時,曰:“與今不類”。蜀人目之為孫鬼腦云。

那靈顯王,顯然小氣,此孫斯文,也是咎由自取,居然看上了神的老婆。小氣的靈顯王隨便懲治一下孫,你不是帥哥嗎?我就給你換張土判官的臉,讓那張丑臉日日跟著你,看你怎么嘚瑟。這判官臉實在太丑了,以至于當即嚇死了孫妻。孫斯文變成了孫鬼腦,這同樣是洪邁的想象?;蛟S,孫斯文是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而變得如此丑陋,但我以為,洪邁這則筆記的重點,卻是告誡人們,對神要有足夠的尊重,否則便會招致橫禍。

邢氏的換臉手術,科學想象十分大膽。

(事見《夷堅甲志》卷十九《邢氏補頤》)

蟹化漆

乾道五年(公元1169),襄陽有個盜竊犯應該被判死刑,但正碰上朝廷特赦,就處以黥配之刑。州里的長官考慮到他有可能會再次害民,所以,在他臉上刺字后,又用生漆將他的兩只眼睛涂瞎。該犯被押至荊門時,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了,押解人員就將他暫時囚禁在長林縣的監(jiān)獄中。

當時,長林縣有個里正,到縣里辦事,看到那囚犯兩眼被漆涂,很同情他,于是悄悄對他說:再往前走時,你就請押送人員到蒙泉邊,找一只石蟹,將蟹搗碎,然后瀝出汁水滴在眼內,漆就會隨著蟹汁流散,你兩眼的瘡疤就會好了。

次日,那囚犯賄賂了押送的兵卒,兵卒捉來一只小蟹,按照里正教的方法搗汁涂眼,過了兩天,囚犯的雙眼又像當初一樣了,沒有一點損害。作者的妹夫朱晞顏,當時正從當陽縣尉任上調任長林縣令,親眼看到過這個囚犯。

生漆,就是剛剛從漆樹上割下還沒有處理過的天然乳白色液體,接觸空氣后,生漆會轉化為褐色。干漆是一味中藥,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上有記載:干漆入藥,主治絕傷今卜中,續(xù)筋骨,填髓胞,安五臟,五侵六急,風寒撮脾,有驅蟲止咳等效。

漆能防腐、防雨、防污、防傷口干裂,但生漆涂到眼睛上,會是什么結果呢?眼瞎。

那蒙泉邊的蟹,應該是一般的石蟹,到處都有,我們小時候在深山溪流的石頭底下,經(jīng)常翻石蟹,將殼剝了洗凈,用油炸一炸,美味可口。

上例筆記中,那囚犯的雙眼被涂上漆,估計開始并沒有損傷雙眼,而石蟹汁能化生漆,這個真沒有試驗過,即便我岳父做過油漆匠,我也略知道一點油漆知識,但不知道蟹汁能化漆。不過,我還是相信,洪邁的妹夫親眼所見蟹汁能去生漆,應該是真實的見聞。

什么時候方便,我想做一下這個簡單的試驗,最好就在割漆的現(xiàn)場,溪邊隨便找一只石蟹。

按照易學的原理,物質相生相克,文天祥被俘,服腦子(冰片)二兩自盡,不料,服藥后,他大瀉一場,反而將素有的眼疾治愈。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世界就是這么奇妙。

(事見《夷堅丙志》卷第十三《蟹治漆》)

再加二十五兩銀子

當涂有個外科醫(yī)生叫徐樓臺,家里世代擅長治療癰癤,因他家門頭上畫有一個樓臺做標記,人們都習慣稱他為徐樓臺。到徐樓臺的孫子徐大郎這代,醫(yī)術愈加精湛了。

紹興八年(公元1138),江蘇溧水縣蠟山有個叫江舜明的富人,背上長了個癰疽,到徐家求治,大郎說能治好,商定治好后酬謝三十萬錢。十來天后,江的飲食就像正常人一樣了,言語和精神都不錯,只是躺下和起身還要別人幫忙。

某天,江舜明的毒瘡突然變得又痛又癢,徐大郎說,只要放出膿血,隨后便好。當晚,徐大郎便動手診治,邊上有許多人在圍觀。只見徐大郎用針刺入瘡中,再捻了個五寸來長的紙捻,如紙錢那么粗,沾上藥,插入爛孔中。此時,江舜明大喊:痛死了!痛死了!喊聲越來越高,徐大郎慢慢地對江說:再加二十五兩銀子給我,我就拔出紙捻,放出膿,疼痛馬上就好。江舜明的兒子江源氣極了,堅決不答應:原定酬金已經(jīng)不少,今晚治好后,明天就給你!徐大郎不為所動,一定要加錢。此時,江舜明的同族人江元綽也在場,他勸江源:病人疼得厲害,為什么還要吝惜錢呢?趕快答應徐醫(yī)生。江源于是先給了徐大郎一半錢。此時,紙捻插下去已經(jīng)有一個多時辰了,徐大郎得到錢,拔出紙捻,血如泉涌,病人的喊聲逐漸減弱了下去。徐大郎以為疼痛止住了,江家人上前一看,病人已經(jīng)死去,血水還在流。

沒過一年,徐大郎忽然得了熱病,他不停地慘叫:江舜明,莫再打我了,我做得不對,你兒子也有錯啊!煎熬幾天后,徐大郎便死去。他妻子帶著兩個兒子改了嫁。

這則筆記,和上則一樣,前半部分,徐大郎中途突然加錢,具有極強的警戒意義,至于后半部分,徐大郎生病,則可以看成是對惡的一種懲罰。

醫(yī)術高明者,收費也高,古今都很正常,如現(xiàn)今醫(yī)院的專家號。但也有特例,窮戶、病急,醫(yī)生或醫(yī)院也免收費,這都是醫(yī)德的一部分。

南宋時,錢塘江中有渡船,某些不良船工,往往船到江心船晃浪大時,突然加價,這加價的船工和徐大郎,性質是一樣的,都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

徐大郎極有可能是第一次這么干,這病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疑難雜癥,而眼前江家,又是出了名的富戶,多要點錢,沒什么大問題。但上蒼對惡的懲罰,并不因為你是第一次就會原諒,即便有惡的念頭都不行。

洪邁在同一卷中,緊接著還記有一則《符助教》。這符助教也擅長治皰癤,但他心地更黑,碰上病人的皰癤不怎么嚴重的,就先用藥加重病情,然后再重重敲詐。現(xiàn)代極少數(shù)民營醫(yī)院,尤其那些治性病的,逮到一個病人,常常連蒙帶嚇,最后病人大都花不少冤枉錢。

二十五兩銀子,害了兩條命,銀子沒有錯,錯的是貪心和戀財。

(事見《夷堅丁志》卷第十《徐樓臺》)

二百味草花膏

福州有個人患了眼病,雙目紅腫,又痛又癢,還不停地流淚,白天不能看東西,晚上不能看燈光,只能整天呆坐著。

這人的朋友趙之春告訴他:你這是患了爛緣血風,我有一味藥,正好可以治你的病,這藥叫二百味草花膏。那人吃驚地說:要二百味啊,你說的這些藥,要到哪里才能找齊呢?你這不是開我玩笑嗎?趙之春笑著說:我正好有這種藥,明天給你帶來。第二天,趙之春帶了約摸一湯匙藥,那藥凝結成脂膏一樣。他挑出一點讓病人服下。一天后,那人就不再流淚,兩天后,腫消,三天后,眼也不痛了,正常如初。

病人雙眼痊愈后,便去拜訪趙之春,表示感謝,并問了那藥的底細。趙之春又笑笑:這藥其實簡單,找一個公羊膽,將上面的油脂去掉,灌些上等蜂蜜進去,攪拌均勻后,蒸干,然后放進小缽中搗爛成膏脂就成了。因為蜜蜂采集百花,羊吃百草,所以隱去真名而以“二百草”冠名,其實是搞個噱頭而已。

這條筆記,開頭一句這樣說:九江人王寓,徽宗政和年間擔任過洪州進賢縣主簿。但“將受代”后嚴重缺頁,我推測,王寓后來去福州某縣代理官職,聽到了這個故事。或者,那個趙之春,就是王寓的朋友,是趙之春將這個病例說給王寓聽的。

這些都不重要,這味治眼藥,倒是別具一格。

這兩種原料,現(xiàn)在都不難得到。羊膽本來就是一道美食,清火,明目,解毒;蜂蜜的好處太多了,補中,潤燥,止痛,解毒。這兩種都有解毒作用,眼睛的病,迎刃而解。

有意思的是藥名。二百味花,大自然的結晶,想想都美好。

大自然中,好聽的名字,常常讓人遐想無限。孟郊“四嬋娟”詩:“花嬋娟,泛春泉,竹嬋娟,籠曉煙,妓嬋娟,不長研,月嬋娟,真可憐。”楊升庵嘗令畫工繪此為《四時嬋娟圖》,以花當春,以竹當夏,以月當秋,以雪當冬。

不知道有沒有醫(yī)生試過趙之春這個方子,我希望有醫(yī)生能試試它,不難,也沒有副作用,說不定就是一治眼良方呀!

(事見《夷堅丁志》卷十二《王寓判玉堂》)

酒去黥字

金陵有個黥卒,脫了軍籍后,就在鬧市區(qū)開了間占卜的鋪子,因為他卜得靈驗,生意頗好。有一天,來了一個道人,高帽寬衣,儀表不凡,他也來問卜。黥卒伏在案桌上,仔細卜算,過了會,黥卒突然站起來拉著道人的衣袖說:我從卦算中算出您是神仙,希望能得到您的救助。道人很尷尬,想走又走不了,于是就相約一起去集市買酒喝。

兩人一起在街上走,黥卒依然拉著道士的衣袖不放。到了酒館,兩人挨著坐下,杯子剛剛拿起,道人突然含了一口酒噴向黥卒的臉,黥卒驚異得立即放了手,定睛一看,道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黥卒用手摸摸自己的臉,覺得皮膚光滑異常,酒館老板再仔細看黥卒的臉,刻在其臉上的字已經(jīng)消失。

武松犯了事,林沖犯了事,宋江犯了事,都要在臉上刺上字,再涂上墨。一針一針地刺,一下一下痛在心里,但相比他們心中的怨恨,針刺這點痛又算得了什么呢?關鍵是,額頭上那黑黑的一角,是終身的恥辱,走到哪里,都會有人指指點點。

古代為防止士兵逃跑,也會在他們的臉上刺上字,涂上墨,如果沒有正式文件證明你退伍,你隨便跑到哪,黥首,就是逃兵的證明。

墨,劓,刖,宮,大辟,上古五刑,墨就是黥刑。這種刑法在中國古代社會存在和延續(xù)數(shù)千年,一直到清末才被徹底廢除。宋代以前還不是針刺,而是用刀刻,弄不好就因感染而死掉了。周代初期,“墨罪五百”,就是說有五百種罪都要施以黥刑,那些下等人,奴仆之類,一不小心,臉上就被刻上字了。大名鼎鼎的漢初名將英布,因為以前在秦朝有小過失而被黥字,所以,英布也稱“黥布”,夠他受的。

這就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犯人被刺了字,以后再犯怎么辦?照樣刺。遼代規(guī)定,犯盜竊罪的,第一次刺右臂,第二次刺左臂,第三次刺脖頸的右側,第四次刺脖頸的左側,第五次再犯,就要處死。明朝這樣對待盜竊、搶劫犯:初犯盜竊者在右小臂上刺“盜竊”二字,再犯者刺左小臂;白晝搶劫他人財物,右小臂上刺“搶奪”二字,如果再犯搶奪罪者,右小臂上重刺。第三次犯者,處以絞刑。

還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犯人被刺了字,如何消除呢?北宋樞密使狄青,當士兵時曾黥面,成為統(tǒng)兵大將后,宋仁宗甚為器重,要他敷藥以褪臉上的字,被狄青謝絕,他愿以面涅與士兵共勉。雖然狄青不愿意褪字,但肯定有褪字的方法,上面那道士用酒噴,就是一種。不過很神奇,那酒里一定還有另外的配方?!端疂G傳》第七十二回,宋江一行要去東京觀燈,但他臉上有字,怎么辦呢?沒事,有辦法:看官聽說,宋江是個紋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師?神醫(yī)安道全上山之后,用毒藥點到字上,后用好藥調治,再用良金美玉,碾為細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那醫(yī)書中說“美玉滅斑”(唐《拾遺記》上有方:獺髓雜玉及琥珀屑,當滅痕),正此意也。

洪邁在后面的《三志已》卷第八中有一則《浴肆角筒》,就講到了一個去黥痕的藥方:京城浴室里的小工,母親眼瞎,他收拾器具時撿到了一個黑角筒,里面有藥如膏,就將藥拿回家給母親的雙眼涂上,母親一整夜都在喊痛,次日,母親瞎了十余年的雙眼,竟然和以前一樣明亮了。后來,他妻子患紅眼病,他也用此藥給她涂上,妻子也整夜喊痛,次日,他妻子的雙眼竟然都干枯了。第二年,那遺失角筒的客人找到浴室,小工就將這事情和他說了,那客人說:這藥能滅去黥墨,毒性劇烈,怎么可以點眼睛呢?!

也有主動刺字,以顯示頑強英勇的決心。南宋著名的八字軍,他們?yōu)楸硎究菇饹Q心,相率刺面,赤心報國,誓殺金賊,隊伍一時迅速發(fā)展到十多萬人。

我刺字,我自豪!八字軍將士們,系緊頭上束巾,手捏尖槍,大聲喊叫著沖向金軍陣地。

(事見《夷堅支庚》卷第四《金陵黥卒》)

姜片妙用

楊立之從廣州府通判任上調回楚州時,喉嚨里有腫毒。腫毒破了后,膿血從早流到晚,吃不下,睡不著,醫(yī)生也束手無策。正好名醫(yī)楊吉老應郡守邀請到郡里來,楊立之的兩個兒子立即去請楊吉老。楊吉老仔細看了看說:我已經(jīng)知道病癥了,不需要看脈,必須先吃生姜片一斤,才可以下藥,否則沒有辦法。楊吉老說完就走了。

見楊名醫(yī)開出了這樣的方子,楊立之的兒子們面有難色:喉嚨流膿疼痛,怎么能吃姜呢?楊立之則說:楊吉老醫(yī)術高明,他的話一定不假,我先試著吃一兩片,如果吃不下,不吃也無妨。隨后,楊立之吃起姜來,開始時,味道香甜,就多吃了幾片,吃到半斤時,痛處已經(jīng)輕了許多,吃完一斤,才開始覺得味道有些辣,膿血已經(jīng)沒了,粥食也能吃下了。

次日,楊立之請楊吉老來,感謝他的醫(yī)治,并問他為什么要吃姜。楊吉老說了原因:你在南方當官,一定吃了不少鷓鴣,而這種鳥喜歡吃半夏。你吃多了鷓鴣肉就會發(fā)毒,所以要用姜來治毒?,F(xiàn)在既然病源沒有了,也無須再服其他的藥了。

我(作者洪邁)記得唐代小說記載,崔魏公突然死了,醫(yī)生梁新診斷了一下說:是食物中毒。仆人告訴梁醫(yī)生:崔喜歡吃竹雞。梁新說:竹雞大多吃半夏,這大概是雞肉的毒。梁醫(yī)生就讓人將姜汁灌到崔的口中,崔于是活了過來。這兩個故事,十分相似。

俗諺:早上三片姜,勝過人參湯。姜又被稱為“還魂草”,姜湯也叫“還魂湯”。蘇東坡在杭州時,入凈慈寺,見一老和尚,八十多歲,面色如童,問他保養(yǎng)秘方,答曰:服生姜四十年,故不老。

“醫(yī)圣”張仲景有個名方子叫“四逆湯”,主要成份就是附子和干姜。

《本草綱目》中對姜的描述大致如下:

味辛,微溫,無毒。生姜溫,要熱則去皮,要冷則留皮。(思邈曰)八九月多食姜,至春多患眼,損壽減筋力。古人云:秋不食姜,令人瀉氣。亦有秋姜減壽之語。此外,午后至夜間,若非治病,不宜食姜,因夜氣收斂,姜酒之類辛散,不宜養(yǎng)生保壽。

生用發(fā)散,熟用和中。解食毒,去冷氣。益脾胃,散風寒。凡早行、山行宜含一塊,不犯霧露清濕之氣,及山嵐不正之邪。

洪邁在《夷堅志再補》中有一則《治痰喘方》,里面也寫到了他自己服姜片的經(jīng)歷:

我一向有痰癥,孝宗皇帝曾讓人告訴我,取胡桃三顆、生姜三片,睡覺前吃下,再喝幾口開水;又再吃三顆胡桃、生姜三片,再喝幾口開水。然后,不再走動,馬上睡覺。回到家中,按此法做。第二天,他就不再咳嗽,痰疾也再沒有發(fā)作。

姜真是好東西。

自幾年前開始,我早餐前就幾顆紅棗、幾片姜夾在一起吃。這是一位長壽老人告訴我的方法。棗加姜,越嚼越香。

(事見《夷堅三志已》卷第八《楊立之喉癰》)

救酒

信陽郡羅山縣(今河南省信陽市羅山縣),荒涼偏僻,沈老太在街上開了間雜貨店,生意清淡。

這年三月三,沈老太店里來了個討飯吃的道士。沈老太說:沒有什么菜可以下飯,請稍等一會,我去磨點面粉好嗎?道士坐下吃了面后,沈老太又很客氣地端上茶來,道士感動地說:我與您本來不是熟人,卻承蒙您這般招待,我沒有什么報答您的,只有一個救治酒的藥方,我將它送給您,如果您家有識字的,就讓他跟我去找藥。沈老太答:我女婿王甲識得幾個字。隨后就喊王甲出來和道士相見。

王甲跟著道士到了野外,采集到蒼耳、馬藜、青蒿等草藥,共計有十二種,都是平常能找到的?;厣蚣液螅朗孔屚跫子浵滤幏?,并縫了個小布兜將藥保存,叮囑說:好好保管這些藥,即便是至親也不能外傳,傳出去就不靈了。今天采集的這些藥,可供一年使用,明年的三月三,再去采集新藥,碰到酒發(fā)酸、發(fā)澀、變質,放一點藥進去,就會變得美味可口,這救酒方,可以養(yǎng)沈老太一輩子,我以此來報答沈老太的心意。

這救酒方,十分靈驗。有個劉舍人,春天時釀了幾十缸酒,顏色和氣味都變了,正在懊喪之時,有人跟他說王甲會救酒,他就將王甲請來。王甲裝模作樣看了一會,趁劉舍人不注意,將藥偷偷倒入他的酒甕中,出來坐下后,王甲再裝模作樣地倒騰作法一番,然后引著劉舍人來到那缸邊說:您再嘗嘗您的酒。劉掀開酒甕蓋,一股香氣撲鼻。再看酒,顏色清淳;再嘗酒,味道醇正。劉欣喜若狂:太好了,其他的酒,你也幫我救起來吧。他用了酒價的一半來酬謝王甲。

沈老太家常年備著一些曬干的藥物,遇到?jīng)]生意的時候,就去市場買一些回來,即便是質量差的酒,加一點藥后,都變成了上等佳釀。

沈老太死后,王甲也死了,那藥方?jīng)]能傳下來。

救酒,有些神奇,不過,道士的藥,加進病酒后,確實能起反應,而這種反應,正是病酒成佳釀的主要原因。

導致酒生病的原因多種多樣,單種草藥,起不了這么大的作用,而十二種草藥相加,就是一副救酒的良藥,能快速使酸、澀、變質之酒,恢復原狀,甚至超過原酒。

顯然,十二種草藥,是無數(shù)次實驗的結果,一般人無法研究出,因此,普通人只能認為,神仙才會有這樣的能耐。其實,民間許多秘方,都是一輩子或幾輩子不斷探索的結晶,有好多甚至是用生命換來的,常人自然難以企及。

我去浙江蒼南的礬山,那里被稱為“世界礬都”。礬山的礬儲量,占全中國的百分之八十,全世界的百分之六十。礬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替代品出現(xiàn),但在以前,污濁的一桶水,加一點礬進去,水就會變得清澈明凈。所以,礬,就是救水的良方。

我以為,礬凈水和草藥救酒,原理應該是一樣的。

(事見《夷堅三志壬》卷第六《羅山道人》)

食掛

眉州人朱師古,二十歲時得了一種病,吃不下東西,一聞到葷和腥就要嘔吐。他做飯和煲湯都用一口平底鍋,每次用鍋時,都要將鍋洗數(shù)十遍,不然就覺得有腥味。奇怪的是,每次吃完飯,他鼻中就會流出一滴血來。

因為厭食,朱師古越來越瘦,醫(yī)生看了好多個,一點好轉也沒有。他只好到州里去拜見著名醫(yī)生史載之。史一看朱的病,就對他說:俗輩不讀經(jīng)典醫(yī)書,就隨便行醫(yī)治病,真是悲哀。你這個病,《素問》正經(jīng)中就有記載,它叫“食掛”。人的肺有六葉,當它舒張的時候像個蓋子,向下覆蓋著脾,如此就母子氣和,飲食甘美,一旦有病,肺就不能舒張,脾也被肺遮蔽,所以人就不想吃東西了。《素問》中這樣說“食掛”:肺葉焦熱,稱為食掛。食物不能進入脾臟,久而久之,就得病了。

史醫(yī)生給朱師古開了一個藥方,要他自己去買藥配制。朱師古買回了藥,連續(xù)服用三天,看到別人吃肉,不再嘔吐,覺得噴香,他試著吃了一塊,并沒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從此以后,朱就越發(fā)喜歡吃肉了,舊病完全沒了影子。

史載之,擅長醫(yī)術,中過進士,當時正做著眉州太守。

史載之,就是史堪,宋代著名醫(yī)學家。政和年間進士,官至郡守。他治病用藥,不求怪異;炮炙制劑,必依本法。望聞問切,精要準確,每病三四服藥即愈。若療效不大或沒有療效,則重新診治審視,改用他方。

本則治療朱師古患的“食掛”,就是一個著名的案例,以理服人,以藥愈人,可惜沒有具體的藥方。不過,他留下的《史載之方》兩卷,共列病癥三十一類,現(xiàn)今還有許多方子被借鑒。

史載之還有另一則替蔡京治便秘的醫(yī)案也很出名:

蔡元長苦大腸秘固,醫(yī)不能通,蓋元長不肯服大黃等藥故也。時史載之未知名,往謁之,閽者齟齬,久之,乃得見。已診脈,史欲示奇曰:“請求二十錢。”元長曰:“何為?”曰:“欲市紫菀耳?!笔匪焓凶陷叶模┖椭赃M。須臾遂通。元長大驚,問其說,曰:“大腸,肺之傳送,今之秘,無他,以肺氣濁耳。紫菀清肺氣,此所以通也?!贝斯沤袼绰?,不知用何湯下耳。

那么多醫(yī)生看了都不頂用,而史載之只用二十錢的紫菀就解決了問題,他斷準蔡京肺氣濁,以紫菀清肺氣而獲奇效。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敢找上門去,自討苦吃嗎?

百病百方,即便同樣的厭食癥,用藥也會有區(qū)別,病人體質不一樣,得病的原因不一樣,反正有太多的原因讓一種藥方失去原有神奇的效果,故著名的醫(yī)生,從來都是對癥下藥,而且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

(事見《夷堅志補》卷第十八《食掛》)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中國作協(xié)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版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等二十余種。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