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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生命品格與高遠(yuǎn)襟懷
來源:中國文化報 | 李元洛  2021年10月19日07:54

唐代的朗州即今日湖南洞庭湖之西的常德市,如今已然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都會。大道縱橫,車水馬龍,白天市聲囂囂,夜晚華燈灼灼。沅水傍城而過,憑堤而建的是長達(dá)3000米的中國常德詩墻,鐫刻古今詩人包括港臺與海外華人詩人的上選之作于青崗石上,臨水而歌,宛如陣容超豪華的合唱團(tuán)。領(lǐng)唱的當(dāng)然是文章為百代之祖的屈原了,時至中唐,劉禹錫也以他的《秋詞》加盟,讓五湖四海、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觀賞江城勝景時,也傾聽他清剛豪放的千古歌聲。

在中唐的著名詩人中,元稹是鮮卑人的后裔,白居易是龜茲人的后代,劉禹錫則是匈奴人的遠(yuǎn)支。祖籍河南洛陽的劉禹錫(772-842),出身于詩禮簪纓之族,家學(xué)淵源、名師指點加之刻苦自勵,他成長為一位胸懷鴻鵠之志的青年才俊。貞元九年(793),21歲的他通過禮部考試進(jìn)士及第,接著通過“博學(xué)鴻詞科”這一皇帝親自制舉的特別考試,隨后于貞元十一年登吏部取士科,也就是通過了吏部舉行的選拔考試,較杜牧兩登科第后自詡的“兩枝仙桂一時芳”還多出一枝?!鞍彩分畞y”后的中唐,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朝政腐敗,民生凋敝,唐帝國如日中天已成往事,現(xiàn)實狀況是弊病叢生、江河日下。永貞元年(805)唐順宗李誦即位,銳意革新,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成了革新集團(tuán)的核心人物,共同拉開了“永貞革新”生機勃勃的序幕。然而,這場政治革新不及半年便黯然收場,并非中途夭折而幾乎開始就是結(jié)束,原因是革新的對立面守舊派也就是既得利益集團(tuán)的拼死反對。順宗先則因病內(nèi)禪,隨后突然崩逝,暗箱操作上臺的憲宗李純登上權(quán)力頂峰剛過三日,對革新派的反撲打擊就如雷電驟至:王叔文貶為渝州(今重慶市)司戶,翌年賜死;其他被宋代王安石譽為“皆天下之奇才”的八位骨干分子無一幸免,均被貶為遠(yuǎn)州司馬,史稱“八司馬”。剛過而立之年的劉禹錫,官階由獨當(dāng)經(jīng)濟財政重任的正四品上的朝廷大員,直線降黜為從六品下無職無權(quán)且“非正式干部編制”實為管制人員的“朗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如揚波擊浪的征帆突然被風(fēng)暴掀翻,如振翅長飛的鷹隼突然被暗箭射落,于是,朗州的山山水水,就有幸陪伴了不幸的詩人整整10年艱難歲月。

苦難對于有志之士是磨刀石,也是試金石。劉禹錫存詩約800首,多諷興之作,與柳宗元并稱“劉柳”,與白居易并稱“劉白”。朗州十年,劉禹錫創(chuàng)作了200多首詩詞和30余篇文賦,不僅占全部作品的1/4強,而且其中有不少佳篇勝構(gòu),匯為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潮。不同凡俗、秀出群倫的《秋詞二首》,就是這一高潮中的巨浪。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其二: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在第一首詩中,“自古”與“我言”對舉成文,相激相蕩,是中國古典詩論所謂的“矛盾逆折”,西方現(xiàn)代文論與詩論稱之為“矛盾法”“抵觸法”或“反證法”。悲秋,不分族別也不分國界,是人普遍所共有的人性人情。19世紀(jì)法國象征派詩人馬拉美的散文《秋》,將孤獨寂寞的悲秋之情寫得哀婉之至;美國現(xiàn)代著名詩人弗羅斯特在《我的客人,十一月》中,也說秋天是“秋雨綿綿的晦日”;在我國,秋天,特別是深秋的蕭條肅殺,從生理與心理上總是引起多愁善感文人的愁苦之情,而文人往往命運多舛,于是“悲秋”便成了古代詩文的一個母題,也成了中國文人詩歌一個源遠(yuǎn)流長的意象傳統(tǒng)。早在屈原的《九章》中,凜冽的秋風(fēng)至少就有三處起于紙上:“欸秋冬之緒風(fēng)”“悲秋風(fēng)之動容兮”“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因為宋玉《九辯》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之句,歷來宋玉就被認(rèn)為是中國詩文的“悲秋之祖”,這實在是后人上錯了香火,本應(yīng)供奉在老師靈前的牌位,卻錯給了學(xué)生。直至劉禹錫之前,文人們的詠秋之作無非天下一統(tǒng)、輿論一律地悲秋,“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潘岳《秋興賦》)“秋風(fēng)起兮寒雁歸,寒蟬鳴兮秋草腓?!保ㄊ捓[《秋風(fēng)搖落賦》)“蒼茫望落景,羈旅對窮秋?!保ㄢ仔拧肚锶赵姟罚八骱詺w海,云橫秋而蔽天?!保ɡ畎住侗迩镔x》)“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保ǘ鸥Α肚锱d》)即使如大詩人李白與杜甫都未能免俗??偟糜腥顺鰜硖Ц堋⒊凑{(diào)吧?盡管眾士諾諾,終于有一士諤諤,“我言秋日勝春朝”,這位唱反調(diào)的持不同詩見者,就是被白居易贊譽為“詩豪”的劉禹錫。

劉禹錫有足夠的資格與充分的理由悲秋。他從風(fēng)云際會的政治舞臺的中心長安,淪落到朗州這一僻遠(yuǎn)荒涼的下州小郡(當(dāng)時只轄武陵、龍陽兩縣,僅有9360戶,人口不足4.5萬),而且是一貶長達(dá)10年,其間結(jié)婚不久的妻子薛氏因病早逝,嬰兒嗷嗷待哺,他不僅內(nèi)心郁悶痛苦,而且因不服水土而多疾相侵,纏綿病榻。然而,他卻始終也沒有承認(rèn)那些何患無辭的強加之罪,始終沒有寫什么“檢討書”“認(rèn)罪書”,而是堅持人格的獨立與尊嚴(yán),并且以《秋詞二首》一以歌秋日晴空,一以頌秋日山野,張揚自己的生命價值與人格力量。第一首前二句議論,所論精警,后二句寫景,以景結(jié)情。第二首以大小結(jié)合的手法,進(jìn)一步表現(xiàn)秋日何以勝于春朝:空間由天上而地下,焦點由白鶴而紅葉,色彩明亮熱烈,境界開闊深邃。原來秋日勝于春朝之處,既在于秋日之高遠(yuǎn),也在于秋日之澄清。詩人就是如此另類地表現(xiàn)了他樂觀頑強的生命品格、豁達(dá)豪放的內(nèi)在襟懷,也顯示了他倔強的永不向惡勢力屈服的錚錚風(fēng)骨與人格力量。和他以后的如《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以及《再游玄都觀》等許多作品一樣,《秋詞二首》既是詩人的自白自勵,也是對迫害者的示傲示威。

老詩人丁芒從南京來游巴陵,正逢秋日,他想起劉禹錫的《秋詞二首》,即興作七律《洞庭詩會即將舉行,王巧書擔(dān)心陰雨掃興,作詩解之》:“輕風(fēng)細(xì)雨也多情,莫道秋光只許晴。云夢氣增千丈霧,洞庭波覆一天星。樓臺潑墨凝神重,山葉渲紅耀眼明。況是詩情如縱馬,怎因纖芥廢長吟!”前波與后浪,都是壯采豪情。不僅是中國之最也是世界之最的“常德詩墻”,其上就鐫刻有劉禹錫的《秋詞二首》,我曾作散文《秋之頌》以記,收在我的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一書中。長堤誰與上?長記秋晴望。當(dāng)我每次捧讀《秋詞二首》之時,尤其是實地在常德詩墻前、沅水大堤上,吟誦這一詩章,劉禹錫詩中的那一只白鶴啊,仍然高翔在千年后的碧霄之上和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