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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10期|胡雪梅:種玉苞的少年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10期 | 胡雪梅  2021年10月27日08:38

這事,跟北京那個叫五道營胡同的地方,扯不上關(guān)系。只是,少年的父親去那里喝過豆汁。半碗。少年想象,豆汁是黃豆榨出來的水,像學(xué)校下晚自習(xí)時,偶爾村里打基樁的牛老板拖一箱回來,送給學(xué)生喝的豆?jié){,甜,黏。少年舍不得喝,拿回去給父親,父親就說:豆?jié){晃晃,還掛了糊糊,不假。

少年名叫北海,問過幾次:爸爸,北京的豆汁是不是和這一樣?

父親答:不一樣。

北海又問:比劉老板的豆?jié){還要甜嗎?

父親答非所問:好喝。

北海又問:那怎么只喝了半碗?

父親皺起眉頭,不語。少年北海生出無限的遐想,為什么只喝了半碗呢?

父子倆家長里短地說話。弦月暗淡,清薄,女人動了起來,明媚的眼睛掃視著黑暗。北海起身去,倒茶喝,找褲衩,故意從明媚的眼睛底下走過,還不夠,拉開門閂,來到星空下,一邊抬頭望月,一邊屙尿。夜風(fēng)溫柔,似那明媚目光在撫摸,額頭,臉,耳朵,都溫溫地?zé)崞饋?,連舌尖也涌出清甜。尿還嘩嘩響著,北海已流下眼淚。

好半天不回,父親便喊:我兒,你搭車到漢口屙尿去了?

北海飛快抹掉淚珠兒,噔噔跑回父親身邊:爸爸,你真是說對了,我上次給你送棉襖,一泡尿從皂市憋到漢口金家墩車站,尿差點從嘴里飆出來。

女人在墻上,相框里,是北海的母親,已去世多年。父子的人間對話,她每天都聽,卻笑而不語。

蚊子鉆進(jìn)蚊帳嗡嗡唱,父親啪啪兩巴掌,都打在自己的耳朵上。月亮掛在柳樹梢,還早。北海無話找話:爸爸,我們再來講北京的豆汁。父親說好,卻翻過身去,對著糊著報紙的墻壁響起鼾聲。北海推父親,越推,鼾聲越響。父親的背,寬厚而仁慈,想必那明媚的目光早已一遍遍,撫得豆腐一樣清軟,北海便雙手環(huán)住父親的腰。

醒來時,在繡著牡丹花的枕頭邊,北海發(fā)現(xiàn)了一疊錢,紅的,綠的,青的,一共三百塊。一躍而起,他跑去后屋的廚房。果然,米缸,滿的。油壺,滿的。新灌的一壇液化氣,剛啟封口。灶前,棉梗碼得齊整,劈好的柴,是構(gòu)樹砍的,濕的,還泛著烏青。追去屋外,北海踮腳看,風(fēng)正飄飄,吹著他的褲衩子,小背心,運動鞋,還有一條洗腳毛巾,像吊著一排小木偶。衣服也洗好,曬了。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時候走的,北海把細(xì)脖子伸得雞公打鳴一樣,越過正打花苞的油菜地,想撈見父親的背影,哪怕目送,也是一番心意。

沒有。

太陽像雞蛋黃,門前的樹,掛著楊吊吊,飛舞在半空的,是絮花。猛吸一口氣,北海連打九個噴嚏。長到十一歲零六個月搭三天,楊吊吊和絮花連年相見,唯有今年不同,父親不敢回家,因為寶山放出狠話,只要北海的父親膽敢回來,就用鎬頭把他的腦袋搲個豁血的洞。

寶山是誰呢?

了不得,寶山是村里的副主任,官不大,但在村里就能算上一個人王,加上鎮(zhèn)長是他的親舅舅,一竿子就可以打到的親戚,硬實,他成為真正的人王,隨便都能昂首挺胸橫走幾步。北海親眼見過,寶山和父親打架,叔伯姨娘們吵吵嚷嚷蜂擁拉架,不過,就算是少年北海嫩不經(jīng)事的眼睛,也一眼看出,他們拉的是偏架,總是父親被打,吃虧。有一回,父親捂住被寶山副主任打得血花花的嘴,去村口的路岔子攔車。北海趿著棉拖鞋,跟在后面跑,以為父親要攔下王老板的中巴車,去鎮(zhèn)上派出所找高警官評理,卻不想父親攔下一輛綠頭大客車,一氣之下去了外地。從此,父親就回家極少了。

北海擼好褲子,想去屋后的菜地,先拉泡屎,再扯一把剛長出土的紅莧菜,他要煮面條吃。北海的這泡屎,是一定要拉在地里的,因為他種了兩壟玉苞,得省下買化肥的錢。從點玉苞種子那天起,他就計算好,一棵玉苞一泡屎,751棵玉苞秧子,四個月收獲玉苞,共拉700泡。還差得遠(yuǎn)。隔壁鄰居朝霞嬸嬸得知后,說了,她們家的糞池隨便舀,用那只粉紅色的塑料瓢。北海連連擺手,嫌臟,惡心。

玉苞地在后屋的寬敞處,是北海家的菜園子,不大,加上到深圳做包子的桂枝家拋荒的菜地,北海扒拉出來,還在鄰近祥貴叔家的責(zé)任田溝溝邊,也種了幾十棵。祥貴叔到廈門去提灰桶不在家,可以隨便種。玉苞們在生機勃勃的春天見風(fēng)長,一天天的,北海跳起腳也沒有它們長得快了。

在后門沒有被踢壞時,北海從后門出去,近得很,小腳飛奔,屎夾在屁溝里也來得及。不過現(xiàn)在不行,因為后門剛剛被釘死了。

一個月前的一天,無風(fēng)也無雨,寶山副主任不知有何公干要從村里走,路過北海家的后屋,突地飛起一腳,踹了北海家的后門板。這寶山究竟生了多大的氣,一腳,就把北海家烏黑油亮,用了十幾年的門閂子踹斷了。北海在學(xué)校上課,父親也沒有在家,一點音訊都不知。這是朝霞嬸嬸跟他說的。朝霞嬸嬸是從江西嫁來的,外地媳婦。她也沒有看見,只是轟響驚了她的瞌睡。后來,見到木門歪斜,朝霞嬸嬸才小心翼翼地說:北海伢,這恐怕是被人死命踢壞的。

北海問:哪個死命踢壞我屋的門?

朝霞嬸嬸說:還會有哪個?

北海心里瞬時明了,是寶山。

北海問:朝霞嬸嬸,為了幾個玉苞,值得天天追著我爸爸打嗎?

朝霞嬸嬸說:這個……這個,我也不好說。

顯然,北海是知道的,父親與寶山副主任因為玉苞結(jié)下了仇。

那天,北海剛剛放學(xué),背著書包往家走。學(xué)校離家不遠(yuǎn),只需要走過一片春種玉苞,秋也種玉苞的土地。寶山好氣魄,這大塊地,都是他通過土地流轉(zhuǎn)得來的,他是聲名響當(dāng)當(dāng)?shù)姆N糧大戶。

北海和同學(xué)們在路上追著跑,泥巴路上灰撲撲。跑幾步,熱了,脫掉衣裳掂在手里,甩,陽光也甩得灰撲撲。要是能躺在玉苞地里睡覺就好了,玉苞森林一樣,風(fēng)吹過去,大海似的波濤起伏。藍(lán)天是倒扣著的,像媽媽留下的那只海碗,總是盛著白糖。正跑得快意如風(fēng),北??匆娗懊嬗腥巳簢谝黄穑僖?。跑攏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寶山副主任揪著一個人,正在一遍遍往地上摔。近了,北海才看清,挨摔的人竟然是他的父親。見到北海,父親突然跌在地上,光著一只腳,雙手抱住了頭。而寶山兩眼噴火,手里握著一只鞋,劈頭蓋臉打得啪啪響,就像打蟑螂,這鞋,竟然還是父親掉落的。北海沖上去奪鞋,可惜小手臂短了,沒夠著,只好死硬抱住寶山的腰。寶山吃得好,但不長肉,北海的小胳膊正好抱一圈,抓住寶山腰上的皮肉,咬,抓,掐,拼出吃奶的勁,要把寶山的腸子扯出來。

高警官把北海拽下來,北海不服,掙脫出來,撿起一塊土疙瘩,就要往寶山頭上砸。這土疙瘩怕是有兩斤重,不輸紅磚頭,砸上去,寶山的腦袋會開花。高警官跳起三尺高去阻攔,沒想到玉苞地里突然沖出一個人,一把摟住了北海。

確定,這是一個人的懷抱,軟軟的,暖暖的,還有大寶的桂花香味。北海熟悉這香味,是醒姑姑的。腿腳一個軟,手里的土疙瘩也落了。北海掛在醒姑姑的脖子上。

醒姑姑是寶山的老婆,在嫁給寶山之前,她住在北海家隔壁的隔壁。只是這個隔壁中間有一條小河,從生下來時,醒姑姑便和北海的父親隔河相望。不遠(yuǎn),繞過河也只需打三個噴嚏。河邊有兩棵大楊樹,春天河水漲滿,楊樹映在水中,醒姑姑回娘家,在河邊擺衣服,她也映在水中。醒姑姑總是隔著河喊他:北海伢,你吃飯沒有?

北海要是說沒有吃,醒姑姑便衣服也不擺了,起身進(jìn)屋,過一會繞過河來,給北海送吃的。有時候是飯菜,還是溫溫?zé)?,有時是雞蛋軟餅,醒姑姑搶著為北海攤的。醒姑姑說:沒媽的可憐伢,要吃什么喝什么,我不在家,你也來我家找醒婆婆醒爹爹要,只要你來,天上的星星他們也會給你。

北海說:我爸爸下過死命令,不許去別人家要吃的,那是討飯。我爸爸在銀行存了兩萬塊錢,干部給我們家評的貧困戶,我爸爸都不要呢!

醒姑姑先后給北海買過兩套秋衣,一件棉襖和毛衣,是河對岸的醒婆婆送來的。要是新的,北海就不要,他沒什么還情。醒婆婆說這是醒姑姑的兒子穿小的,北海才接過來。拿回家洗,拆來一看,衣服上還掛著標(biāo)簽,是新衣服。北海心里一熱,鼻子一酸,再一摸衣服口袋,左邊有一百塊錢,右邊有個小玩具,是袖珍奧特曼。這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醒姑姑。

寶山累癱在玉苞壟上,汗水從他的額頭往下掉。北海在醒姑姑懷里先跳腳后跺地,質(zhì)問高警官:他憑什么打我爸爸?憑什么?憑什么?你要抓他去坐牢!

高警官主政鄉(xiāng)村警務(wù)室多年,他穿的警服,總是拉不抻敨,像是到拼多多網(wǎng)店買回來的。平時走到哪里都跟人說笑,跟鎮(zhèn)上剃頭的姚師傅一樣,誰都認(rèn)識他,此時他卻一臉嚴(yán)肅地說:小伙子,你爸爸偷了寶山的玉苞,被當(dāng)場抓住了。

北海的父親抱著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好像在心甘情愿地接受懲罰。北海細(xì)心一數(shù),地上掉了八個玉苞,父親的胳膊彎還夾著一只玉苞,一共九個玉苞,個個足有一尺長。好玉苞。難道父親真的偷了玉苞?高警官又大手一揮,把這句話塵土一樣揚到圍觀的人群里,又加上一句:散了,散了,就是偷了幾個玉苞,屁大的事!

越這樣說,看熱鬧的人群越發(fā)不散。北海從醒姑姑懷里掙脫出來,他不相信高警官的話,盯著醒姑姑的眼睛說:我爸爸不會偷你們家的玉苞。

北海說得對。醒姑姑家的玉苞熟了,去年,還有去年的去年,她都用蛇皮袋子裝了二十好幾個,用電動車載到河對岸,喊北海去馱回來,煮著吃,燒著吃,當(dāng)飯吃。醒姑姑每次都是這樣說的,吃不夠,自己去地里掰,撿個大的,飽滿的。

是的,父親根本用不著偷玉苞。

北海死死盯著醒姑姑的眼睛,醒姑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汗透,劉海貼在額頭上。在北海心目中,醒姑姑是搽口紅的,但此時,醒姑姑的嘴唇慘白,還不住地顫抖,好像被抓住的小偷是她。當(dāng)然,這不可能。昨天,還有昨天的昨天,醒姑姑都送了玉苞給北海,囑他用灶里的炭灰捂熟了吃,香。如果爸爸沒有偷玉苞,醒姑姑必然不會冤枉爸爸,她會扇寶山的耳光,就算是高所長,誣賴爸爸是小偷,醒姑姑也不會手軟。多少年了,醒姑姑都是這樣做的,不然北海怎么叫她醒姑姑?那么親??涩F(xiàn)實卻是,爸爸垂頭喪氣地抱著玉苞,坐實了小偷之名,犟都不犟。

北海想聽到醒姑姑說不,可醒姑姑回避他的眼睛,低下了頭。她不僅沒有扇寶山的耳光,還把北海摟得更緊,好像在可憐北海有個小偷爸爸,受到極大傷害。甚至,在暖風(fēng)的吹拂下,醒姑姑還心疼地流淚了,一滴兩滴三滴,全滴在北海的頭發(fā)上,浸到頭皮,熱乎乎的。又從發(fā)根滑到耳根,癢癢的,而后便涼下來。這串淚告訴北海,父親確實偷了玉苞,人贓俱獲,她無能為力。北海心里一亂,把地上的小西瓜踩破了一串。

高警官大聲喊:都散了都散了!又去拉扯寶山,對他說,算了吧算了吧,你是村干部,不要跟群眾斤斤計較。他一時起心偷了你家?guī)讉€玉苞,我加重處罰他,認(rèn)錯罰款關(guān)三天。

半年過去了,北海的父親認(rèn)了錯,罰了款,也關(guān)了三天,該得的懲罰都得了??墒?,寶山的心小得像針眼,氣還是消不了,死死揪住父親不放手,見著就打,揚言說,他只要能把父親打殘廢,腦袋揪下來,情愿連副主任也不當(dāng)。北海怎么都想不通,九個玉苞能結(jié)下這么深的仇,不僅千刀萬剮,還要掉腦袋。為此,他急得吃不香,睡不著,繞過河去,找了醒婆婆,求她去給父親說情,請寶山原諒。醒婆婆說,伢你少操心會長得高些,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孝敬你爸爸就可得了。

北海哪能放心不管?又去了幾次醒婆婆家,問醒姑姑幾時回來,他想求醒姑姑幫爸爸說一句好話。醒姑姑的話,寶山是應(yīng)該要聽的。醒姑姑給寶山生了兩個孩子,是一對雙胞胎,一兒一女,為寶山寫了一個“好”字,那是寶山的榮光,聽說他們都在城里讀貴族學(xué)校??墒牵恢钡鹊酱号ㄩ_,醒姑姑也沒有回來。

無路可走,北海只得下定決心,種兩壟玉苞,精選九百個好玉苞,百倍數(shù)地還給寶山,消掉他的氣。

北海撿起斷得像豺狼兩顆牙齒的門閂子,毫無疑問,盡管父親一再退讓,退讓到外省去打工了,寶山還是不依不饒地打上門來。寶山這一腳,后門敞開了。風(fēng)不怕雨也不怕,黃鼠狼,野狗子都不怕,就算小偷,北海也忍了。屋里有煤氣壇子,電飯煲,銅火鍋,三層的鋼精蒸鍋,還有竹筷子,陶瓷碗和不銹鋼菜盤子,這都是父親和北海的家當(dāng)。不過,這些東西不寶貴,丟了還可以買。北海精貴的,是停在堂屋里的一輛三輪手推車,上面裹了厚厚的石灰粉,水泥粉,車胎癟了,車把子磨得光溜溜,但這,也不是最精貴的。最精貴的,是車把子上浸著的媽媽生前的汗水,留給他的唯一念想,至今淌著體香。北海搬出鋪蓋,夜夜睡在堂屋正中心,守著三輪推車。

父親從村人口里得到門被寶山踹破的消息,已是半月之后,擔(dān)心北海的安全,連夜乘火車偷偷趕回來。父親舍得請木匠師傅重新做一扇門,但又怕寶山知他回來上門毆打,或者又一腳把新門踢壞,浪費了錢,索性把后門釘死了。

來去匆匆,北海一覺睡過,連父親的背影也沒有相送。他推定,父親是從村后小道走的,準(zhǔn)確說,是逃走的,穿過大片大片齊大腿深,已含苞欲放的油菜花地。這片油菜花田,也是寶山流轉(zhuǎn)的土地,好在油菜不認(rèn)得寶山,不會向?qū)毶礁婷堋?/p>

父親有家不能回,北海心里那個急啊,恨不得天天吃一盆楝樹葉子,好多拉一點肥料出來,讓他的玉苞快快成長。

晨時下過一場太陽雨,玉苞葉子綴著圓溜溜的雨珠,滾下來,落進(jìn)北海的細(xì)頸脖,小肋骨,滑滑地涼,把他剛從巷子里鉆出來的灰也擦凈了。枝丫有了玉苞的氣象,苞芽做著全部的努力,葉子開開地散,奮力把陽光送到深深的青稈。北海每次來拉屎,都被玉苞的殷勤感動。記得很清楚,上一泡屎拉給了哪位玉苞,過一個星期或者幾天,北海便用鎬鋤捯飭捯飭,埋進(jìn)土里,漚。

這天的野草,一律倒在地壟,被炙熱的太陽曬得四腳朝天,一棵都沒有活的。北海的鼻子一個猛酸,爸爸起早還幫他鋤了草。又看了菜地邊沿,都扎上了棉花稈子,有的地方還圍著塑料布。早先,北海在菜地里拄下一根竹篙子,掛上一件破衣服,想用這個假把式擋住雞子和小鳥。在爸爸出逃的日子,北海自己種起了菜園,有五棵茄子,四棵番茄,是朝霞嬸嬸送給他的菜秧子。還沒等到開花,低處的葉子已經(jīng)光禿禿,被雞子啄吃凈了。這,也是爸爸早起為他圍起來的。地里正往上躥的,是豇豆,虎頭虎腦,北海最掛心。起先沒有搭架子,卷曲的幼芽傻瓜似的,試圖爬到玉苞葉子上。爸爸為它們扎上竹竿子,綁好紅布條,指揮它們向上攀登。這是北海在集市上買回的豇豆秧子,種了十六窩,想等豇豆成熟后曬干,給爸爸帶去吃。市場上賣的干豆角二十多塊錢一斤,北海覺得好貴。爸爸喜歡吃干豆角煮臘肉。北海不會做臘肉,但是醒姑姑給了兩條臘肉,至今還掛在廚房的橫梁上。

太陽雨恩澤了北海的菜園,地面濕濕的,泥巴都張著嘴呼吸。莧菜好種,前段日子北海買回種子,學(xué)著朝霞嬸嬸的樣子,一把把地撒莧菜種子,有草也不拔。莧菜出芽鮮鮮的紅,挨挨擠擠,有三兩寸長,出五匹葉子,北海就揪拔出來,煮面條時放一大把。菜汁煮得紅鮮鮮,呼啦啦吃上一海碗,拉的屎又快又好,還是紅的,是多快好省的玉苞肥。北海天天吃紅莧菜煮面,撒的種子剛長齊全,他就迫不及待地吃光了。朝霞嬸嬸說:北海伢,你不要成天吃紅莧菜,我田里還有竹葉菜,蘇州青,你來我園里摘呀。

北海說:你不曉得的,我要施肥呢!

是的,朝霞嬸嬸不知道北海要種玉苞還給寶山,村里更沒人知道。下玉苞種子那天,朝霞嬸嬸在菜園里種南瓜,看見北海一顆顆往地里按玉苞種子,朝霞嬸嬸說:北海伢,一個小朋友吃不了幾個玉苞,我在壟上種幾棵,長熟了你來吃。

北海說:我要種,我有用的。

朝霞嬸嬸說:有什么用呢?你又不養(yǎng)雞鴨鵝。

北海望天想了想:我給奧特曼吃的。

北海要上學(xué),玉苞種子是晚上放學(xué)回來下的,扒拉地窩子,點了好幾天。畢竟,他才十一歲半,沒有種過地,和鄉(xiāng)下所有的孩子們一樣,只在學(xué)校的電腦上玩過種植游戲,澆幾次虛擬的水,倒幾顆虛擬的肥料,植物便可成熟。不過,那是假的。此時,現(xiàn)在,在真實的土地上種出金燦燦,黃艷艷,足有一尺長的大玉苞,少年的心,已經(jīng)蛇吞象了。

星期六,學(xué)校無課,北海又像小狗一樣爬過窄巷子去種玉苞。他撿出地里的草,埋好肥,抱著長長的鎬鋤,在菜園邊的楊柳樹下歇涼。小路鋪著磚塊和碎石,翠綠的狗尾草,牛盤草,蒼耳子,蛇莓的紅紅小果點綴兩旁。北海喜歡站在這里,看,前面是深深的綠蔭,望不到頭。他?;孟氚职謴穆返哪穷^走來,拖著外交官牌行李箱,是爸爸在火車站買的高檔箱子,大腳踩得落葉嘩嘩嘩。甚至,還幻想過媽媽從天而降,是玉皇大帝親自送她回來的,并向他道歉。

路上人少,如果走過來一個,北海一定要看看是誰。爸爸不在家,他就是家的主人,管著是是非非,家長里短。終于,來了一個人。認(rèn)識。是婦女主任的丈夫,養(yǎng)了一口魚塘,他是來打草喂魚的。北海不想跟他講話,因為他每次都說,北海,你的新媽媽找到了吧?

北海聽到這話,恨不得割掉他的舌頭。上次說這個話時,北海正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他騎著摩托車熱情地要帶北海,說:北海伢,你爸爸給你找到新媽媽了!

一整天,北海都不開心,上課老覺得眼睛澀澀的,好像蒙著一層水。見又是婦女主任的丈夫迎面走來,避之不及,可他還是喊住了北海:乖伢,你爸爸給你找了一個新媽媽,你還不曉得吧?

北海瞪起眼睛:你爸爸才給你找了一個新媽媽咧!

婦女主任的丈夫說:小狗日的,老子跟你講的是實話,你莫不信。

北海又回話:你個老狗日的咧!

這不能怪北海,從寶山和父親打架開始,這半年來,北海聽到最多的話是,“你爸爸找了一個新媽媽”。除了婦女主任的丈夫,還有村里做豆腐的,粉墻的,賣豬肉的,做木匠的,蓋房子的,有一點手藝沒有出去打工的,碰見北海都要說這些話。尤其是打豆腐的,他還是北海家隔壁又隔壁的鄰居,經(jīng)常跟父親在一起喝酒猜拳,理著三七開的頭發(fā),有一回在集市過早碰到了,北海捏著面窩喝著豆腐腦,桌上放著剛買的玉苞種子,打豆腐的說:北海伢,豆腐腦不要你的錢,你白吃。北海正要說謝謝,打豆腐的又說,北海伢,你爸爸那個玉苞偷得好?。?/p>

北海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偷”字刺痛了少年的心,北海把面窩啪地扔進(jìn)豆腐腦碗里:你才是小偷咧!

打豆腐的說:小二黃貨,你曉得個鬼。

北海說:你老二黃貨,你才曉得個鬼咧!

那以后,北海見到打豆腐的就繞道走,也不吃他家的免費豆腐腦。又有一天,北海挑著桶,前甩后蕩地去菜園澆水,跨過小路時,腳下一絆,趔趄兩步摔在草叢里,水桶咕隆隆滾出去。正好粉墻的提著蛇皮袋子,頂著滿頭白灰路過,他一腳踩住桶,二話沒說,放下蛇皮袋子,撿起北海的桶:你叫過我一聲干爸爸,我?guī)湍闾羲?/p>

粉墻的是父親的朋友,北海見過,他們一起去漢口刮過膩子粉,父親當(dāng)時講客氣,叫北海喊了他一聲干爸爸。要不是寶山追著打,父親就在七村八村刮膩子粉,隔三差五和這位干爸爸一樣,頂著一頭白灰回家,那樣北海就不會一個人孤苦伶仃了。

干爸爸幫北海挑水,一只手提著一只桶,雙腳點地,撲撲騰騰地,不一會兒把菜地澆透了。他提起蛇皮袋子要走,走了就好好的,可他偏偏附在北海耳邊問了一句:干兒子,你爸爸把新媽媽藏到哪里了?

北海本來十分感激他,聽這個話氣不打一處來,便說:你是什么干爸爸?我看你是稀粑粑,你快點走,我的菜干死也不要你澆水!

干爸爸說:找新媽媽是好事,別人想都想不到。

北海說:那你去跟你的兒子找一個新媽媽。

其實,懟這樣的話,都是河對岸的醒婆婆教的。出了偷玉苞的事以后,醒婆婆去集市買肉魚香干子,路過北海的菜園,見北海在菜地里忙活,心里一疼,便放下東西去幫忙,順便把買的香干子分給北海幾塊,再問北海是不是聽到有人說爸爸的壞話?當(dāng)然聽見了,但北海不好說出口。醒婆婆便說:伢,要是有人說你爸爸找了新媽媽,你就說,你爸爸才找了新媽媽咧!要是他們說你爸爸把新媽媽藏起來了,你就說,你爸爸才藏了女人咧!要是人家罵你是個小狗日的,二黃貨,你就說,你才是個老狗日的二黃貨咧,要是你應(yīng)不了別人的話,你就說他打臭屁屙蛤蟆。

果真,打臭屁屙蛤蟆這句話,很快也用上了。

五一勞動節(jié)學(xué)校放假,北海的父親把電話打到朝霞嬸嬸手機上,村里木匠的老母親過世,辦酒請客,父親囑北海送一百元錢趕人情,順便去木匠家吃個白宴大肉。

父親躲避在千里之外,但村里大事小事他都知道,屋里的人情世故一樣沒少,都是北海頂面去辦。早上,北海拿著錢,徑直走到木匠家門口的八仙桌前,在司儀面前一本正經(jīng)地交錢,報姓名,再等著主家排席吃酒。以前跟父親一起趕人情吃酒時,北海也跟孩子們一起瘋鬧追打,狗子都不得安身。但如今父親亡命天涯,北海無依無靠,交了錢,北海搬個塑料凳子,老老實實坐在司儀身邊。

司儀只管收錢,寫名字的事就交給北海。北海的字寫得工整,不會寫的字,他就用司儀的手機百度查找??腿藗兛迒?,打麻將,吹拉彈唱,熱熱鬧鬧。搭建在露天院子里的臨時廚房,散著雞鴨魚肉的香味。早上就沒有吃,北海指望著大肉解饞,望眼欲穿??斓缴挝?,司儀去排席位,拉客,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汽車?yán)软?,眾人一溜讓出道,車上下來一個趾高氣揚的人,北海一眼認(rèn)出,這個人是寶山。

寶山也是來趕人情的。他和木匠是鎮(zhèn)上職業(yè)農(nóng)民培訓(xùn)班的學(xué)友,寶山成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后,木匠賣了家當(dāng),出資占了一丁點股份。貴客臨門,披著白孝布的木匠奔出來,握手,遞煙。北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寶山,一身小胳膊小腿,穿皮鞋的腳小小的,眉眼也小小的。而父親的手掌,蒲扇一樣大,一巴掌就能把寶山打昏頭,腳也穿著船一樣大的鞋,一腳能把寶山踢到集市上去。北海想起了動畫片《黑貓警長》,若是讓他們一起上電視,爸爸濃眉大眼,他就是高大勇猛的黑貓警長,而寶山細(xì)眉細(xì)眼,正是活靈活現(xiàn)的老鼠壞蛋一只耳。對著比著,北海忽然想不通了,為什么生活不是電視,一只耳竟然要追殺黑貓警長呢?

寶山走到八仙桌前,在眾人注視下,拿出一疊錢拍在桌子上。司儀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來,吩咐北海:一定要記在最上頭,寶貴的寶,高山的山。

北海和寶山就此打了一個照面。不知道寶山是否還認(rèn)得北海,但北海是把寶山燒成灰都會認(rèn)得的。北海趕了一百塊,他一個人來吃酒,寶山趕了一千塊錢,可以吃十個人,他也是一個人來的。北海感覺受了一點點傷,默默寫下寶山的名字。寶山卻突然一個轉(zhuǎn)身,走了,再來時,啪地一響,在北海面前擲出厚厚的兩沓錢。

鑼鼓家業(yè)咚鏘咚鏘打起來,戲班子的領(lǐng)頭陳師傅高興地翻了十八個跟頭。這錢,是賞給戲班子的。寶山發(fā)大拋,請全村人欣賞全本荊州花鼓戲《站花墻》。

錢,攔腰一圈白紙,扎得整整齊齊。如果一張張地數(shù),不知道要數(shù)到什么時候,肯定會耽誤吃大肉。一抬頭,北海撞見寶山的眼睛,四目相對,北海恨自己的眼睛不是機槍眼,打出一梭子彈把寶山撂倒,渾身亂彈;而寶山的眼睛卻炯炯如兩只燈盞,咄咄逼人,像要照出一只妖孽來。顯然,寶山認(rèn)得北海。北海拿起錢沓,沉甸甸的,不過,這沒有什么了不起,再沉,也沒有上次他在集市上買回來的一只豬頭沉。他吭哧抱回來,夾了兩天毛,在大鍋里煮了一天一夜,快活地吃了九天,還送給醒婆婆和朝霞嬸嬸一人一只豬耳朵,喝干了床底下兩瓶金龍泉啤酒,暈暈乎乎睡了一下午。

也是喝醉過的人,小腦袋越發(fā)地?zé)?,北海偏偏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捅捅寶山這個小馬蜂窩,寧可不吃大肉,也要當(dāng)面數(shù)數(shù),看你寶山幾多有錢,能不能把人數(shù)得手抽筋。

司儀奔過來:你把自己當(dāng)點鈔機?可憐的伢,寶山叔的錢要用秤砣稱咧!

北海心一橫,今天就是王八吃秤砣,做定了點鈔機。一張兩張三張,不管不顧,小手一翻一翻地數(shù)起來。數(shù)錢是多么刺激的事情,來客們把八仙桌圍得像個鐵桶,五十張,六十張,七十張。錢,堆在北海面前,聽說錢有銅臭味,胡說八道呀!分明就是香,跟新發(fā)的語文書一樣,油墨的清香醉心,北海忍不住說:哎喲,錢真香啊!

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聽起來卻像在諷刺寶山,看北海數(shù)錢的人更多了。一百張后,響起了叫好聲,鼓掌聲,鑼鼓也急切切地敲起來。目測就能得出結(jié)論,另一沓錢也是一百張。不過兩萬塊錢而已。北海暗暗松下一口氣,爸爸賺回的兩萬塊錢在工商銀行存下三年定期,那天艷陽高照,他們叫了三輪車,順便去新開張的德克士,點了兩只炸雞腿,四個漢堡包,爸爸說他一點都不窮,西餐也買得起。正是的。扶貧干部李科長送來的錢,米,油,一年幾千塊,爸爸把陳科長推出去了,一分錢都沒有要。爸爸渾身是勁,養(yǎng)得起兒子。

越想,北海心里越有底氣,固執(zhí)把錢拆了,一張兩張三張,小嘴巴念念有詞,一張不落地開數(shù)起來。

噓哨聲,尖叫聲,喝彩聲此起彼伏。

寶山不知又從哪里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包,再把一沓錢拍在北海面前。北海怕數(shù)掉了錢,沒抬頭,但眼角的余光看得清清楚楚,寶山放了一沓又一沓,堆得像一座小山峰,整個現(xiàn)場都鎮(zhèn)住了。那九個玉苞真的揭了寶山一層皮么?大人大事的,竟然向小孩子開戰(zhàn)了。北海的小腦袋沒有撞過南墻,不知道疼,不過是九個玉苞么?把我爸爸打得不能進(jìn)門,我爸爸怕你,我沒吃你的,沒喝你的,也沒偷你的玉苞,難道我也要怕你么!我北海怕過哪個!婦女主任家的魚塘棚子外有條兇猛的大狼狗,拴著鐵鏈子亂咬,小伙伴們嚇得不敢走,我北海就不怕,撿根木棍子,撩它,又怎么樣呢!今天也撩撩寶山,不讓他玩味,就要數(shù)得他渾身像螞蟻噶。

鑼鼓家業(yè)鏘七鏘七地敲打,只不過高一聲低一聲,不再齊整。寶山看著北海數(shù)錢,剛才還冷冷的眼珠子變得石頭一樣堅硬??礃幼?,不會做半點退讓,石頭壓得死人,錢也一樣壓得死,小孩子更要壓得粉身碎骨。北海數(shù)完一沓,又開一沓,十指翻飛,像英勇奮戰(zhàn)的葫蘆娃;而寶山兩眼望天,不可一世,像把孫悟空打得無力招架的二郎神。

賓客們不再叫喊,愣怔地望著他們。其實數(shù)了多少錢,北海心里早沒了數(shù)。偷看一眼寶山,只見他眼角吊得高高,眉梢上掛著四兩撥千斤的力量,只要輕輕一挑,北海就會應(yīng)聲落地,滾進(jìn)地縫。

沉默。冷場。賓客們開始笑。嗤笑,嘲笑,訕笑,像笑話村里總是不穿褲子吊裸甩的神經(jīng)病楊老六,還有人拿手機拍,有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朝霞嬸嬸有了五個月身孕,是向著北海的,她使眼色,意思是勸北??煦@進(jìn)地洞跑掉,不跑白不跑??纱髷钞?dāng)前,北海確定不能跑。爸爸背著小偷名聲已經(jīng)跑了,他要是跑了,爸爸的名聲就再也不可挽回了,不能跑!

再開一沓錢。

秤砣梗在心里,北海有點慌張,手里一滑,錢掉到桌子下。他泥鰍樣溜下去,又喜頭魚似的游出來,嘴里冒出一個嗝。什么都沒有,早上沒吃,是個餓嗝。餓了也要拼盡全力,在仇人的胸膛再扎一根繡花針,戳他的心,有人說:哎呀北海伢,吃秤砣,打鐵嗝。

又要數(shù)錢時,一只手按住了北海,是醒婆婆。

鼻子一個猛酸,北海忽然有點想哭。說實話,寶山拔根汗毛比爸爸的腰還粗,別人不知道,醒婆婆還不知道么?寶山的錢財,直接把爸爸的兩萬塊錢碾成了廢紙,別人不知道,北海還不知道么?眼前這堆錢,香噴噴的,撕碎了北海的心,要是爸爸有這么多錢,媽媽也不會病死,有這么多錢,北海就拿去和玉皇大帝做個交換,把媽媽換回人間,玉皇大帝難道不吃這一套嗎?

醒婆婆說:大人跟你開玩笑的,小孩子不要當(dāng)真。

開席了。大肉很肥,肉先用油炸,再放蒸籠大火蒸爛,上桌時大肉冒著熱氣,濃香撲鼻,人手一塊,據(jù)說吃了可以得到死者的護(hù)佑。北海坐在酒桌上,眼淚還是汪汪的。打豆腐的來勸,朝霞嬸嬸也來勸,還有翻跟頭的領(lǐng)班也來勸了,他把大肉夾到北海的碗里:看你數(shù)錢就像個大會計,嘖嘖,長大了到人民銀行當(dāng)行長,行長該幾多有錢,你爸爸就不用偷東西了。

北海的大肉正含在嘴里,聽這話呸了出來,一把抹了眼淚,用醒婆婆教過的話回:你打臭屁屙蛤蟆。

就這樣,磕磕碰碰的,北海的玉苞來到了夏天。萬物蔥郁,地里熱烘烘:番茄藤子掛上小紅果;茄子開出紫色花,將結(jié)下圓圓的青茄子,這是平原土生土長的茄子,用面粉裹著用油炕,可以當(dāng)飯吃;豇豆還沒有開花,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朝霞嬸嬸給自己的菜園插嚇退鳥兒的假人時,也順帶給北海插了一個穿花裙子的小女巫,風(fēng)一吹搖搖擺擺,北海拉屎都有點害羞,把臉藏到玉苞葉子里。

中午飯,北海都是在學(xué)校食堂吃的,好不好沒關(guān)系,反正管了飽。早晚飯還是得自己做,煮面條,煮紅苕,煮玉苞,煮剩飯。有時候村里人家有剩菜,炒雞蛋,煎豆腐,炒香干,陽春面,等等,倒半碗給他吃,都知道小孩子自幼喪母,一個人在家,可憐得很;更多的是村里人吃過酒席后帶回來的剩菜,扣肉,炒肉片,炒榨菜絲,半條露著肚刺的魚,等等。粉蒸魚里還有白酒的氣味,定是他們勸酒時滴進(jìn)去的。北海放學(xué)回來,進(jìn)門就揭鍋蓋,看有沒有意外的美食。朝霞嬸嬸送的最多,她在家里做的,北海記了賬,父親回來要一五一十地還恩。

北?;旧铣缘氖前偌沂?,像村里寡婦金閃閃改嫁到深圳去以后,遺棄在村頭的京巴犬豆豆,尤其是扶貧政策下來以后,村里的鰥寡孤獨都得到安置,就剩下拒絕扶貧的北海和無家可歸的豆狗子。后來扶貧干部李科長把豆狗子也安置了,送到植保站看苗圃。李科長為北海沒少操心,聯(lián)系寄宿學(xué)校,發(fā)放生活費等等,北海卻死守著父親的叮囑,不要政府救濟,自力更生,等爸爸回來。李科長心疼孩子,把錢托給醒婆婆轉(zhuǎn)交,北海一口回絕,對上門送錢的醒婆婆說:好婆婆,我們家有錢。

醒婆婆說:你爸爸糊墻能賺幾多錢?

北海噎了一下,那天存的兩萬元,原本在北海心里真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是,數(shù)過寶山的錢以后,北海知道了,兩萬元只是人家寶山眼里的紙,和仇人寶山相比,爸爸就是個窮光蛋。不過,又怎么樣呢?窮光蛋是什么?就是人窮了就可以下蛋,下蛋又不會死,嚇唬誰呢?下蛋的麻雀還可以飛呢!

這樣一想,北海就釋然了,說:我又沒有去街上討飯,我到小賣部買東西從來不賒欠,也不講價。我爸爸有兩萬塊,銀行還要給我們利息,那是很大一筆錢呢!

醒婆婆說:寶山拔根汗毛比你爸爸的腰還粗!你爸爸窮得傷心,偏要水嘎子變虰虰,飛起來害人。

北海質(zhì)問:我爸爸害了哪個?

醒婆婆不吱聲,過了半天才說:你們父子倆硬撐著跟人家寶山拼,憑什么呢?

北海想了想,不知作何回答,便說:我總有一天會變成賽羅的。

醒婆婆問:賽羅是哪個?

北海說:是奧特曼。

醒婆婆說:奧特曼是個假東西,還是個洋假東西,你到哪里去變?

北海說:葫蘆娃是中國的,我變葫蘆娃總可以吧!

醒婆婆唉唉兩聲,再不接他的話。

送醒婆婆出門,北海又說:婆婆,過些時,我送玉苞給你吃。

醒婆婆嗔道:你自己都搞不活,還種得活玉苞?寶山地里的玉苞成千上萬,搬兩個回來吃就可得了。

這話,把少年的心戳了一個洞,北海說:他是他的,我是我的,吃他的玉苞,我還怕拉稀咧!

天氣漸漸炎熱,玉苞到了抽穗生長期。這一天,北海放學(xué)路過寶山流轉(zhuǎn)的土地,玉苞地頭掛著大牌子,寫著國家農(nóng)業(yè)部推廣種植玉米試驗基地。時不時地,天空還飛著噴灑農(nóng)藥的直升機,見四周無人,北海下到田里去,想看看寶山的玉苞到底長得怎么樣。

玉苞葉子無比芬芳,散發(fā)著小賣部賣的果味冰激凌香味。往深處走,北海大口呼吸,好像植物的香可以填飽肚子。走,看,比,他發(fā)現(xiàn)寶山的玉苞齊齊長出鮮嫩的穗須,又大又壯,用手量了量,跟自己地里的玉苞相比,足足長出兩節(jié)手指。不愧是科學(xué)家培育的新品種,高大上,而北海買的玉苞種子無名無號,不知是哪個老奶奶自己留下來的細(xì)粒兒。

越比越慌,無心再看。拔腳往回走,聽見天空傳來轟鳴聲,北海抬頭望,飛機又來噴藥了。

幾年前,看飛機還是個稀奇,因為寶山的本事,飛機成了鄉(xiāng)村的尋常物,又好看,又自豪??稍诖藭r,北海心里陡然生出忿恨來。這方圓百里,只有寶山請得起飛機,這么有錢得勢的寶山,擁有一望無際的玉苞地,飛機就像他們家的夜蟻子,想飛就飛,為什么不能諒解一個偷九個玉苞的窮人呢!如果換作他,根本不在話下。他突然想起一張白色尼龍網(wǎng),是在港里抓魚用的,還捕過樹上的小鳥,替村頭陳爹爹網(wǎng)過豚。此時此刻,這張網(wǎng)在手上就好了,他立馬撒出去,一把網(wǎng)住飛機,像在樹上捉鳥,捕回來,腳上拴根繩子,活活把它玩死。誰叫你是寶山的飛機呢!

鉆出玉苞林,北海一路奔回家。確實,他的玉苞又瘦又小,抽出的穗像風(fēng)中丟棄的糖紙。急了,北海在菜地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平時那些仰慕的蜘蛛俠、奧特曼,一個也幫不上忙。六神無主時,眼睛無意間落在朝霞嬸嬸家的茅坑上,想起朝霞嬸嬸說過糞水可以贈送,隨便舀,心里一陣竊喜。僅靠自己幾泡屎肯定不夠肥,北??绯霾藞@,直奔茅坑。

自從朝霞嬸嬸懷了孕,他們家的茅坑就無人管理。北海沖到茅坑前,轟的一聲響,肥碩的綠頭蒼蠅飛出一群。北??吹揭恢环凵S瓢,綁著一截發(fā)黑的竹竿子,撿起來,便哇哇干嘔兩聲。到坑里舀出一瓢糞水,臭氣撲面,又哇哇嘔兩聲。真是惡心啊!要不是為了父親能回家,送張一百分的數(shù)學(xué)考卷給他,也絕不會干。遲疑一下,買化肥的念頭閃出來,可一斤化肥就要十多塊錢,他算過賬,需要投資一百五十塊錢,相當(dāng)于一百五十袋辣條,夠他在學(xué)校小賣部吃三年,是一筆巨款。貴到肉疼,腦袋一轉(zhuǎn),北海想出一個辦法。

早早去學(xué)校,北海到小賣部買了五袋牛肉味辣條,分發(fā)給平時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小伙伴,鄭重邀請他們?nèi)ビ癜乩锢骸?/p>

拉一泡屎,就可以白吃辣條,同學(xué)們歡呼雀躍,下午放學(xué),大家便直奔菜園。北海分配他們一人承包一棵玉苞。可惜,他們早上拉過了,熱熱鬧鬧一場,只有兩個同學(xué)拉出了屎。投資五塊錢,只收到兩泡屎,北海一算,真是虧大了。當(dāng)然,同學(xué)們不是故意的,北海不死心,又去村小賣部買了十袋麻辣味的辣條,當(dāng)場分發(fā)給大家吃,并說:這一次請你們吃,有個規(guī)定,你們每個人要來地里拉七次。

有個同學(xué)立即把辣條還給北海,說:我早上就要拉,這么遠(yuǎn),跑不贏怎么辦?

有個同學(xué)說:拉一個星期呀,還不知道我奶奶同不同意,我奶奶種了甘蔗,我不拉粑粑甘蔗就不甜呢!

有同學(xué)提出建議:能不能拉在塑料袋子里,我給你提來?

這個提議好,同學(xué)們紛紛響應(yīng)。北海擺手:不行不行,那把我臭死了,你們只能到田里來拉。

玉苞急需上肥,北海等著同學(xué)們來拉屎,急得睡不安神。早起,他起床去拉屎,看見菜園里有一個人頭,是遵守約定來拉屎的同學(xué)。這么早!北海心里一熱,一回頭,又看到一個同學(xué),找到分給他的玉苞,撲拉拉地屙了一氣。

這個早上,一共來了五個同學(xué),北海十分感動,又去買辣條送給同學(xué)吃,有個同學(xué)連連擺手:不吃了不吃了,屁眼像火燒,進(jìn)得難,出得難,我不吃辣的。

接連幾天,同學(xué)們履行承諾陸陸續(xù)續(xù)來拉屎,有人把這件事寫進(jìn)了班主任劉老師布置的作文里。有一天,劉老師叫住北海問:你種了很多玉苞嗎?

顯然,班主任并不知道爸爸偷寶山玉苞這件事。北海說:我種著好玩。

劉老師說:馬上要升初中,你要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想吃玉苞老師買給你,自己種浪費時間和精力。

挨了老師的批評,垂頭喪氣回家去,北海像往常一樣先去菜園看玉苞,碰到久不來菜園的朝霞嬸嬸找番茄吃,北海這才發(fā)現(xiàn),菜園里連一朵花,一根菜都沒有了。這幾天,同學(xué)們?nèi)宄扇杭s著來拉屎,在菜園里瘋打,捉迷藏,南瓜花碰掉了,冬瓜踩破了,玉苞也踩倒好幾棵,茄子藤子踩倒了,吊在樹上的葫蘆也給拽下來,剛剛長出的嫩黃瓜,番茄,摘了個精光,絕大部分玉苞都沒能施上肥,菜園已經(jīng)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請同學(xué)們來拉屎,這個辦法行不通。

北海搖搖頭,從現(xiàn)在開始,他下定決心,一切靠自己。為了拯救爸爸,如果需要他吃屎,他就吃下去。

北海奔向朝霞嬸嬸家的茅坑,舀出一瓢糞去澆玉苞,抬頭一看,幾分地的玉苞像一片小樹林,這樣一瓢瓢地澆,不知舀到什么時候去?便吱呀一聲,推開朝霞嬸嬸的后門,提出兩個糞桶來。

木頭做的糞桶,空桶便有六斤重,北海心急,舀了滿桶糞水。拱得歡天喜地的蛆蟲,順著瓢把子爬到手背上,北海一陣亂甩,不掉,他又拍又打,兩只手上都粘了蛆,惡心地吐了,把學(xué)校午飯吃的炸小魚也吐了出來。他沒想到滿桶糞挑不起,只得又把桶里的糞倒進(jìn)茅坑去,剩下小半桶糞時,才一鼓作氣挑起來,小嘴碎碎著念:歐布奧特曼,你下一場糞雨呀!我買辣條給你吃,給我下一萬條白蛆也可得呀!

沒有呀!少年兩步一歇,一歇一吐,也總算澆下去了。

知了齊鳴,熱得很。北海的小身板已糊滿汗泥,衣服也被豇豆架子掛破,抬頭一看,還有大半地沒有澆到,再一看,田壟上,地角邊,還有幾十棵玉苞,瘦瘦精精,弱不禁風(fēng),一副就要夭折的樣子,眼巴巴地望著他。北海提起糞桶奔過去,腳下卻被苕藤絆了一跤,他試著爬起來,可兩條腿像蚯蚓一般軟滑,累得抬不起來。北海干脆兩腿一伸,挺在菜地里,對著天空的云彩說:孫大圣孫大圣,你下來幫我澆糞吧!

北海是被人叫醒的。

天空晚霞密布,村莊升起裊裊炊煙,聽到有人叫,北海以為在做夢,睜開眼睛,便見金色的夕陽鋪滿菜園。不知睡了多久,絲瓜藤上竟然開了一朵瓜蔓花。感覺身上癢,他上下一摸,腿子上有七八個大包,胳膊上有一串,額頭上也有五個。這一躺,不知何時睡著的,讓花腳蚊子飽餐了一頓。坐起來,透過菜架子,北海看見楊樹下正四處張望的高警官。

高警官成天為這家的牛那家的豬,再不就是誰家打架了,炸魚塘了,偷桃子了等等事務(wù)忙乎,誰家有好吃的叫他,他也不講客氣。誰都知道,他是寶山家的常客。父親偷了寶山九個玉苞的事,是他處理的。北海認(rèn)為他做事不公平,父親又罰款,又挨打,又關(guān)派出所,最后寶山還是不許父親回家。在北海眼里,高警官就是吃了寶山的嘴軟,只管得了窮人,管不了富人。

從菜地里走出來,北海心里不服,但還是有一點慌張。自從父親躲寶山逃到外地,他獨自在家,上學(xué)放學(xué),種菜園,煮飯吃,連村里的雞子鴨子狗都沒有惹過。高警官無緣無故地找到家里來,無疑,還是寶山使的壞。

果然,高警官開門見山:小伙子,我找你爸爸。

北海立即緊張起來,七組有人偷了豬仔沒有捉,八組有人偷了五層的大蒸籠也沒有捉,爸爸偷了九個玉苞就被捉了,這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寶山的東西動不得,得罪不起。北海兩手一攤:我爸爸早就不見了。

高警官說:你把爸爸的手機號碼告訴我,我把你爸爸找回來。

北海說:是寶山不讓我爸爸回來,有本事,你就把寶山捉去。

高警官說:人家的玉苞被你爸爸偷了,還要把人家捉去,哪個數(shù)學(xué)老師教的,你這么會算賬?

聽到偷字,北海心里的火騰地?zé)饋恚赫藥讉€玉苞能用偷字嗎?那么大的玉苞田,誰家沒有去摘幾個,偏偏我爸爸去摘就是偷?你不講道理。

高警官說:我要是不講道理,你爸爸在田里就被人打死了。

朝霞嬸嬸端著一碗飯,挺著大肚子走出來,剛才的話她都聽見了,便說:北海伢,你聽我的勸,你爸爸這個事總是要解決,你就告訴他。

北海不想說,高警官說:我們叫朝霞嬸嬸做個見證,我保證不捉你爸爸。

這樣,北海才報出父親的手機號。這十一個數(shù)字,都刻在心上,他們就是爸爸的住址。高警官按下擴音鍵,電話響了兩聲,傳出一個聲音:你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北海又鄭重其事地報了一遍號碼,高警官再撥打,依然是空號。

高警官說:小伙子,你是不是記錯了?

父親的手機號是天大的寶貝,怎么可能記錯?北海仰頭望天,摸著腦袋一遍遍地回憶,又報了三遍,都是空號,急得額頭上冒出了汗。他靈機一動:朝霞嬸嬸的手機里有爸爸的號碼。

這是千真萬確的,爸爸經(jīng)常把電話打到朝霞嬸嬸的手機上。朝霞嬸嬸把手機遞給高警官,撥通之后,竟然也是空號。

北海當(dāng)然不信,把手機拿過來自己打,空號。再撥,還是空號。

這怎么可能,爸爸不見了?

朝霞嬸嬸給北海端了一碗飯,可他吃不下去,直愣愣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想,爸爸知道兒子是如何地想念他,沒有這個電話號碼,兒子就找不到他了。電話就是爸爸在外面的家。這真的不可能。退一萬步,父親也只能因欠費而停機,那北海也會立即趕到集市去,到潘老三的店里幫爸爸充話費,這事兒發(fā)生過兩次。突然,一個新的念頭跳出來,難道爸爸死了?北海愣住了,同學(xué)王琳琳的爸爸就是在外地打工摔死的。北海的眼淚瞬時洶涌而出。

不能接受這樣的猜測。北海翻身下床,爸爸的電話還經(jīng)常打到班主任劉老師的手機上,一個星期要打一次,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他要去找劉老師。

拉開門閂,閃電劃過,看樣子,雷陣雨正在趕來的路上。顧不得了。北海匆忙拿了雨傘,扎進(jìn)黑夜,向?qū)W校跑去。

閃電是一時時的,隆隆的雷聲傳來,聽得出,還遠(yuǎn)著。北海撒著腳丫子跑,他穿著醒姑姑買的李寧牌運動鞋,跑起來如風(fēng)似電,他要跑贏雷陣雨。

跑到學(xué)校,劉老師住在教師宿舍里,北海常在課間看到劉老師在門口曬被子。他徑直跑到劉老師家門口,敲開門,氣喘吁吁地說:劉老師,快給我爸爸打一個電話!

是的,劉老師給北海的父親打過無數(shù)次電話,溝通北海的教育,報告考試成績。每當(dāng)北海想念爸爸的時候,也用劉老師的手機給爸爸打電話,手機里存著爸爸的號碼,寫著北海的名字,再熟悉不過。見深夜趕來心急火燎的北海,劉老師立即把電話遞上去。北海拿過電話,卻愣怔著不敢動。那年,第一個得知王琳琳父親死訊的人,也是劉老師。親愛的老師沒有馬上把死訊說出來,而是給王琳琳買了好多吃的,帶她去城里游樂場坐摩天輪,過了兩天兩夜才把不幸的消息說出來。北海不敢打這個電話,怕劉老師早就接到爸爸的死訊,便說:老師,我爸爸還活著嗎?

劉老師說:肯定活著??!

北海雙眼盈滿淚花,于是,劉老師當(dāng)著北海的面撥打電話號碼,一遍,二遍,三遍,都是空號。

千真萬確,爸爸不見了,生死不明,甚至煙消云散也有可能。北海的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劉老師還沒明白出了什么事,北海已經(jīng)掉頭往回跑去。

閃電一道道,越來越急,突起的大風(fēng)吹起塵沙,生生撲面。北海的嘴里灌進(jìn)了沙子,眼睛也被沙子糊住。天黑漆漆,反正什么都看不見,他迎著風(fēng)沙跑。不相信。爸爸的手機買了八年,怕他記不住,從來沒有換過號,這個號碼是他平生記住的第一串?dāng)?shù)字。他與父親相依為命,正是這個電話號碼,牽起父子共同的命運,愛,依靠,永不分離。根本不可能斷掉。除非爸爸死了。眼淚在風(fēng)里紛飛,爸爸呀,你死了嗎?

北海奔跑著,他不能接受這個推測,便突發(fā)奇想,爸爸的手機為空號,是因為他已經(jīng)回家了,他不需要手機了。這個理由,讓他獲得巨大的驚喜和力量,心情豁然開朗。加快腳步,北海風(fēng)馳電掣般往家跑,仿佛父親在家里等著,他就要像鳥兒飛撲父親的懷抱。聽見耳邊的風(fēng)聲一陣陣,海浪一般起伏,確定,他正在跑過一望無際的玉苞地,寶山的地。六月的玉苞開出鮮嫩的穗花,被滿滿的風(fēng)吹得甜香四溢,暴風(fēng)雨也掩蓋不住。這廣闊的大地,勝得過大西洋,太平洋,北海從沒有見過的海洋,便是這般的洶涌澎湃,嘩嘩地涌進(jìn)胸膛。

雨點瘋狂落下來。雨傘早就跑掉了。北海一口氣跑回了家。

沒有燈。家是黑黢黢的。床底下的蟈蟈也十分安靜。爸爸沒有歸來。

撫著家的門框,北海呆立良久。屋外,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不用看就知道,門前已經(jīng)流成了河。父親在家的時候,水是這樣流的,也有一樣的大風(fēng)大雨。沒關(guān)系,留守兒童就是這么堅強。北海關(guān)好門窗,打開家里所有的燈。屋里亮通通,一切仍是從前的樣子,大風(fēng)并沒有吹掉堂屋神龕上早就晃蕩的半張符。即使父親在家,也擋不住流水。是的,擋不住。北海這樣安慰自己,又怎么樣呢?神符也沒有吹走。

從今夜開始,北海就要過上沒有父親的日子,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養(yǎng)不活自己,和村里的神經(jīng)病人楊老六一樣,要成為李科長的扶貧戶。是的,沒有父親,他就是貧困戶了,他怎么有臉數(shù)寶山的錢?寶山的牙齒都要笑掉了吧。眼淚不知不覺流到嘴角,北海咽了。他沒有吃晚飯,也沒有感覺餓,這時他發(fā)現(xiàn),眼淚也可以飽了饑腸。想找個辦法,北海四處看,東廂房,西廂房。最后,他看到墻上的媽媽,媽媽永遠(yuǎn)微笑,仿佛在對他說,寶貝,難道你不相信爸爸嗎?

北海心中忽地暖了,念頭一轉(zhuǎn),不是沒有餓死嗎?聽風(fēng)雨合唱,還威武不屈地站在媽媽面前,又怎么樣呢?誰想打贏我,還差兩萬年呢!難道還餓得死賽羅奧特曼嗎?北海叉腰站在堂屋,像一個橫空出世的英雄。此時,現(xiàn)在,無論父親是否活在人間,能夠拯救父親的人,只有他——少年北海。把玉苞還給寶山,即使沒有了父親,也要百倍數(shù)地替父償還,華麗戰(zhàn)斗,帥氣取勝。他發(fā)誓,要跟寶山干一仗,無論寶山怎樣地排山倒海,他這輩子都不向?qū)毶降皖^。

玉苞到了成熟季。

北海的玉苞從種子到種植,再到田間管理和科學(xué)施肥,都停留在古老的種植方式上。寶山的科學(xué)家試驗基地的玉苞已經(jīng)曝開苞穗,金黃的玉苞露出來,像兒童剛剛長滿的牙齒,整齊漂亮,而北海靠天收的玉苞才剛剛結(jié)穗,稀稀落落,像老人家掉落的牙齒。

既然要跟寶山干一仗,北海就要全力以赴。這天早上,他沒有去上學(xué),而是趕了一個早集,去考察肥料,想在最后時刻給玉苞追一次重肥。還給寶山的東西,不能差分毫。

并不知道要施什么肥,北海在寶山的玉苞地里撿到一個肥料袋子,便揣在懷里,這是科學(xué)家們用過的肥料,保準(zhǔn)可靠。他想得沒錯,賣農(nóng)資產(chǎn)品的陳老板說,試驗田用的肥料,市面上也沒有賣的。北海又到鎮(zhèn)上去找農(nóng)資店,店老板告訴他,有一種生物肥料搭配國外進(jìn)口的鉀肥施下,價格高,效果翻倍,只是施肥的最佳時間已過,現(xiàn)在倉促下肥,搞不好會顆粒無收。

北海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若不是當(dāng)初舍不得買化肥的錢,現(xiàn)在他的玉苞也不會長相如此寒酸;若早早知道父親會生死不明,他賣血也要下肥。沒有退路了。為了打贏這場仗,他要豁出去,哪怕臨時抱佛腳,也要放手一搏。

父親留下的三百塊錢,已花去大半,家里的兩萬元存單,也不知放在哪里。北海又在柜子里,抽屜里,盒子里,甚至堂屋供神的蠟燭邊上,一一仔細(xì)找過,一分錢也仔細(xì)撿了起來。買肥料的錢還是不夠,他想去找朝霞嬸嬸借,可朝霞嬸嬸就要臨產(chǎn),她的丈夫在外打工沒有回來,生孩子的錢都沒有著落,開不了口;又想到了班主任劉老師,可父親交代過,不要學(xué)校的救濟,到了劉老師面前,出爾反爾他更開不了口。最后,北海想到了醒婆婆,便拔腳向醒婆婆家跑去??墒桥艿介T口突然想起來,他同樣拒絕了醒婆婆送來的扶貧款。還是難以開口。最后,他想到了扶貧干部李科長,若是找他借錢,肯定有,可是,那等于向李科長要回了一頂貧困戶帽子。父親堂堂正正,勤勞致富,自力更生,不拿國家一針一線,他絕不能向李科長借錢。

于是,北海推出堂屋里那架神圣的三輪車,這是唯一可以拿出去賣錢的家什。鋼制的輪子,結(jié)實的把手,用途廣泛,可到建筑工地推磚拖水泥,也可以走村串集去賣菜,還可以用來搬東西,相當(dāng)于一個勞動力。大戰(zhàn)在即,北海什么都顧不上了。

三伏暑天,新修的水泥地曬得滾燙,塑料拖鞋軟得像踩在牛屎上。北海推著三輪車去集市,他扶著車把子,那是媽媽生前扶過的,他的眼睛就濕潤得看不清路了。路過寶山的玉苞地,無垠的青紗帳綠油油一片,寶山又迎來一個豐收年。

飛機又來撒藥了。勞作的老農(nóng)們停下手里的活,手搭涼棚望天空,向飛機頻頻揮手,小孩子開心地大叫。這,曾經(jīng)也是北海最愛看的,而此時,他的眼睛固執(zhí)地從泥土里挖出一塊碎磚石,真想撿起來,把飛機砸一石頭。

集市上,新鮮的大玉苞擺在路邊,寶山的玉苞開始上市了。北海在三輪車上貼了一個賣字,獨自坐在街沿等候買主。頭頂上的陰涼一寸寸移走,到了晌午,集上已沒有行人。他眼睜睜看著對面的滿車玉苞賣完了,而三輪車卻無人問津,又熱,又餓,又急,他恨不得要倒在街頭。終于,村里的木匠路過,問北海:這破的車要賣幾多錢?

北海說:二百塊。

木匠嗤笑:小苕貨,這車當(dāng)廢品賣,頂多三十塊錢。

北海說:你才是個老苕貨咧!三十塊錢就想買這好的車!

自己心里的寶貝,只是別人眼里的廢品,等木匠走遠(yuǎn),北海偷偷流下了眼淚。如果三輪車賣不掉,肥料就買不回,玉苞拿不出手,爸爸也回不了家。北海好一陣心痛,寶山的陣地已經(jīng)響起了槍聲,而他卻連掩體都沒有挖好。這仗怎么打?能不能打?北海感到沮喪了,突然想,要是向?qū)毶酵督?,下跪求和,他會不會放過爸爸呢?

給寶山下跪,這個辦法,刮膩子粉的干爸爸早就說過,北海一口回絕:不說不說不說,不說話又不會賣你。

這個念頭在此時閃過,北海的心立即憤怒了,他踩碎地上滾落的爛土豆,又一腳踢飛,堂堂一個奧特曼,怎么能給寶山下跪?給寶山下跪,還不如把寶山殺死呢!

殺掉寶山的想法,頓時讓北海熱血沸騰。寶山成天開著小轎車進(jìn)進(jìn)出出,要殺掉他還有點困難。聽說他經(jīng)常到鎮(zhèn)上的仙客來酒店請客吃飯,要是揣一把殺豬刀去那里布點,他那小身板大約兩刀就捅穿了吧。北海臉帶微笑,異常鎮(zhèn)靜,想得特別周到。一摸腦袋,嚇了一跳,汗珠密密地掛滿額頭,卻冷得像雪籽粒兒,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時,突聽有人喊他,回頭一看,干爸爸頂著滿頭白灰走了過來:干兒子,這老車哪有人買??!

這句話,瞬時惹出北海委屈的眼淚,干爸爸又說:不哭不哭,我給你買冰棒吃。

天熱得打個雞蛋在地上都能炕熟,干爸爸買來綠豆冰棒,外加一瓶冰凍可樂,又附在北海耳邊神秘地說:你還不曉得吧,派出所的高警察來找我,問你爸爸的電話號碼,我怕他捉你爸爸,他發(fā)煙給我抽,我都沒有告訴他。

北海說:謝謝干爸爸。

干爸爸又說:不知道他找到你爸爸沒有,如果找到了,你爸爸肯定兇多吉少。

北海截住話:就是那九個玉苞,我種了還給他們!

干爸爸仿佛中槍似的,吃驚地退后兩步:兒子,你爸爸不是偷了寶山的玉苞,是偷了寶山的……

北海舉著冰棒,眼睛瞪得燈泡一樣,干爸爸就把后面的話咽下了。北海說:你今天不說清楚我爸爸偷了什么,你莫要想走!

干爸爸啪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是我嚼舌根!你爸爸冤枉,什么都沒有偷。又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乖乖,你的三輪車我買下了。

臨時抱佛腳的肥料,終于追下。

北海種玉苞的真相在一個晚上,被班主任劉老師知道了。劉老師在燈下改作業(yè),讀到北海寫的作文《種玉苞》,大意是:從前有一個勇士,他有一個仇人,名叫XX。為了報仇,勇士種了九百個毒玉苞,等待成熟之后送到XX家中。作文的最后一句是,天下沒有解藥,仇人死翹翹。

劉老師讀到作文嚇了一跳,從作文里的病句和錯別字來看,不像是抄襲的,但是,她不敢相信這出自于北海之手。在劉老師心目中,北海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雖然自幼喪母,但是穿戴得干干凈凈。學(xué)校經(jīng)常有好心人送來的扶貧書包,衣服,還有文具,他一樣都不要。就在上上一篇作文里,他還寫了鄰居朝霞嬸嬸送給他吃的油炸豆腐圓子,他想摘一顆星星報答她,滿滿都是孩子的單純與可愛。

劉老師打開電腦,輸入作文里的幾行字,百度,知乎都搜索了一遍,沒有找到相同的作文。也就是說,這篇用毒玉苞殺死仇人的作文,真是北海寫的。

劉老師急忙叫來丈夫問:你說十一歲多的孩子敢不敢給仇人下毒?

丈夫是個數(shù)學(xué)老師,他說:那可說不準(zhǔn)。

這樣一說,劉老師突然想起來,北海種玉苞請同學(xué)去拉屎的事情,劉老師坐不住了。村里的土地都流轉(zhuǎn)了,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為何種了那么大一塊玉苞地?播種,鋤草,施肥,防汛,打農(nóng)藥,樣樣都是成年人才干得動的重活,如果種著自己吃,他吃不了這么多;如果用來賣錢,他的種植面積又太小,種植成本高,相當(dāng)于把豆腐盤成了肉,這個賬,他算得過來。思來想去,北海沒有理由種這么多玉苞,他到底恨誰呢?劉老師越想心越慌,在黑夜里披衣起床,騎著電動車去看北海。

平原的熱不分日夜,在大雨臨近的時候,總要熱個猛烈的。迎面的風(fēng)黏乎乎,夾著玉苞成熟的香甜,值守的老農(nóng)帶著黃狗在田邊轉(zhuǎn)悠,驅(qū)趕偷玉苞的人。這個基地有數(shù)萬畝玉苞,在本地根本不值錢,劉老師越發(fā)認(rèn)定,北海種這么多玉苞,絕對不正常。

劉老師徑直到了北海的家門口,推門而入,屋里亮著燈,她一眼看見墻上掛著的女人照片,那是北海的媽媽,心里一疼,叫了一聲海伢!

只要不是在課堂提問,劉老師私下里都是這樣叫的。叫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劉老師去左廂房看了看,屋里放著幾件農(nóng)具,裝小麥的大甕是空的,沒有賣掉的棉花也堆著;又去了右?guī)?,見到北海睡覺的床,蚊帳里掛著奧特曼的畫像,腳頭的鴻運扇倒了,枕頭邊放著相框。劉老師拿起來看,年輕的媽媽懷里抱著胖胖的小嬰兒,只是媽媽和孩子已陰陽兩隔。

寧靜的鄉(xiāng)村夜晚,蛐蛐在鳴唱,家里沒有人,劉老師又轉(zhuǎn)到后屋去找。聽到菜地里有響動,劉老師走進(jìn)菜地。菜園里飄著奇怪的氣味,那是北海臨時抱佛腳追下的生物鉀肥。月亮高掛天空,照得大地分明,劉老師看見北海正在挖溝。他穿著小短褲,光著小身子,那小肋骨一行行的,找不到一點青春的氣息。他就是一個孩子。劉老師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北海并不知道,腳一踩,手一撬,嘿一聲,挖出半鍬泥土培在玉苞根上。挖著挖著忽然抬頭,見面前站著一個人,北海脫口而出:媽媽!

劉老師說:不是的,我是劉老師。

北海說:劉老師!我正在念賽羅奧特曼的咒語,我以為把我媽媽念活了。

劉老師真想沖上前去把北海摟在懷里。下這么大功夫種玉苞,一定出了什么事,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然好端端的孩子,怎么會平白無故地想給人下毒?

北海一步跳到老師面前:劉老師,你把我嚇了一跳。

劉老師忍回沖動,因為她沒有想好如何說出毒玉苞的事,怕傷了孩子的心,便在北海的小臉上一摳,摳出三條印子:看你的小花貓臉!

北海嘿嘿笑:明天有暴雨,我要把溝挖好,不要把剛下的肥沖走了。

劉老師順著溝望去,高低不平,深淺不一,但新鮮的泥土散發(fā)著芬芳?xì)庀?,就像少年升騰的志氣,彌漫在夜空,那玉苞長成了一小片青紗帳,站成了鄉(xiāng)村的夜景,美美的,劉老師說:我來挖幾鍬。

劉老師沒有做過農(nóng)活,挖了幾鍬就挖不動了。怕他用毒玉苞殺人,劉老師說:你的玉苞我也出了力,玉苞我全部買下,一個也不留。

北海說:老師,我的玉苞是用來還債的。

劉老師說:你欠了誰的債,老師現(xiàn)在就幫你還。

北海說:你還不了,是我爸爸欠的。

寶山基地的玉苞大批量上市,豐收的田間地頭停滿各種大車小車。這天,北海剛剛結(jié)束期末考試,路過玉苞基地時看見了寶山。寶山穿著白襯衫,黑皮鞋,草帽是嶄新的,一只手揮過田野,就像滿懷勝利喜悅的將軍。地沿擺著桌子,會計正給老農(nóng)們發(fā)錢。給寶山掰玉苞,一天一百塊錢,結(jié)現(xiàn)賬,結(jié)硬賬,個個夸贊寶山似一尊財神。

有什么了不起!北海迎著寶山走過去,他想對他說,不要了不起,我馬上把玉苞還給你。但是,寶山領(lǐng)著一群光鮮亮麗的人,在欣賞豐收的景象,好像沒有看見他。天上又來了飛機,在寶山的頭頂盤旋,人們翹首以望,據(jù)說那個飛機是拍電影用的,寶山成明星了。

寶山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父親窩窩囊囊,兩下對比,北海無比心傷。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打豆腐的安慰他,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醒婆婆也勸他,說你爸爸肯定活著;婦聯(lián)主任的丈夫也來勸,說你爸爸成了楊過,你知不知道楊過是誰?北海當(dāng)然知道,他就回,楊過是你爸爸;村里木匠也來自找罵挨,說你爸爸在天仙洞修成了神仙,顧不上你了。北?;厮?,那是埋你的洞……最讓北海惱火的是干爸爸,北海問過他幾次,爸爸的電話還能打通嗎?干爸爸說,你爸爸把你賣給我了,你是我的親兒子,要給我養(yǎng)老。

寶山和一群人走遠(yuǎn)了,北海仍然站在原地,放眼天空,烏云層層,他一直堅定地認(rèn)為,寶山和高警官在追殺爸爸,如今應(yīng)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知父親是死是活,北海的忿恨不由自主地涌上心頭。殺掉寶山的念頭又跳了出來,此時,若有一把鋼刀,他就追上去,一刀捅了他,難道作為一個賽羅奧特曼,不就是要有保衛(wèi)父親的勇敢嗎?

北海繼續(xù)往前走。不遠(yuǎn)處又出現(xiàn)了一張桌子,一群人擁擠著,還是在兌錢。北??匆娨粋€熟悉的人,他今天頭頂沒有白灰,但仍然背著蛇皮袋子,只是袋子里裝滿玉苞,擠在人群中間。是干爸爸。為了一百塊錢,他也來給寶山掰玉苞了。北海生氣地望著他領(lǐng)錢的背影,領(lǐng)完錢的干爸爸回頭看見了北海,說:親兒子,這一百塊錢賺得輕松,你放假了也來摘幾天,管他是誰的錢,錢又不咬手。

話音未落,北海呸聲應(yīng)出:我還給你養(yǎng)老,我要你喝西北風(fēng)。

一股強大的力量涌入少年心中,這一仗必須要打,現(xiàn)在,他就要向?qū)毶桨l(fā)起沖鋒。北海決定,明天就去還了寶山的玉苞,從前進(jìn)一隊的水泥路上走,再轉(zhuǎn)到向陽二組的路上,轉(zhuǎn)到文臺村的戲臺子,揀人多的地方走,多走幾步路,不怕苦累,繞到集市再去走一擺?;鶄€小時,游街一樣,要全部人都知道,北海還了寶山的玉苞,九百個,一板車,百倍數(shù)地償還。你有你的了不起,我也有我的志氣,你有錢又怎么樣?你的錢不咬手又怎么樣?我的玉苞偏偏要去咬你的手,我就是天下無敵的奧特曼!

北海飛快地往家跑。村莊的熱風(fēng)帶著蟲子啃咬似的皮癢,他跑得黑汗水流,氣喘吁吁,跑過村委會門口美妞家的小賣部,名叫灰灰的狗也跟著他跑起來。村邊的港,不下雨就沒有流水,靜靜的水面倒映著老楊樹。路邊的廁所,是扶貧隊援建的,沖自來水,門前修了洗手的水池子,北海跑過時,又熱又癢,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

平原的七月,是一年中各種植物精氣神最后的旺季。菜園里的豆莢吊得長長,北海已采摘過多次,吃不完的,像曬衣服一樣掛在鐵絲上;茄子吃過幾行;番茄紅一個摘一個,拌著白糖吃。徑直奔向菜地,今天正式開園。

板車已經(jīng)借來,是朝霞嬸嬸家的,此時就停在菜園的岔路上。北海掰下第一個玉苞,咔嚓一聲響,確定,確實,玉苞長得一長二大,亮黃齊整,連玉苞須子都蓬勃向上。蒼天有眼,如愿以償。

揚眉吐氣的日子即將到來,北海熱血沸騰,一口氣干到天黑。其間,他精心數(shù)了三次,優(yōu)中選優(yōu),找出九百個漂亮整齊的大玉苞。她們顏色金黃,散發(fā)著甜香,只需用清水淡淡一煮,或用蒸隔輕輕一蒸,她們就會完成玉苞一生輝煌的蛻變,成為人間美食。絕不能讓七仙女看見,不然她們會飛下來搶著吃,王母娘娘拿天宮的蟠桃來,那也不換。北海的玉苞啊,叫得出乳名,是實實在在的老農(nóng)民留下的古老種子,一代一代的,在平原的土地上頑強生長,連掐出來的漿汁,都仿佛村西頭老井的水,美滋滋了一千年。

今夜,是北海豐收的節(jié)日。他聞到了不一樣的氣息。雖然廚房的燈很暗,看不甚清楚,但他感覺灶里有炭火的微熱,墻上、抹布上、水盆里都散發(fā)著肉香、魚香、菜香,就連屋檐底下的水壇,不常用,用石頭壓得緊緊的,若不下雨,一滴水也沒有,可在今夜,它像一只濕漉漉的大眼睛,團(tuán)轉(zhuǎn)的水,輕淺蕩漾,好像被人打開過。北海想起來,壇子里裝著醒婆婆做的梅干菜。

揭開鍋蓋,濃香撲面而來。鍋里層層碼著菜,大碗的蒸肉,大盤的紅燒雞塊,還有大盆的排骨煮土豆,大碗的粉蒸草魚塊,嶄新的,完美的,一筷子都沒有動過。北海大吃一驚,朝霞嬸嬸到衛(wèi)生院生孩子去了,不知哪位恩人送來了恩食,夠吃好多天。滿心歡喜,一樣樣端出來,是熱的,撒在面上的蔥花綠油油。北海激動得手忙腳亂。當(dāng)他拿出最后一個盤子時,發(fā)現(xiàn)是臘肉煨干豆角,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廚房吊的臘肉。沒了。他眼睛一熱,丟下鍋蓋,快步奔向東廂房,他看見了外交官行李箱。哦,是爸爸回來了。

北海大聲喊爸爸,爸爸!一時竟然淚水飛濺。不在,就換一個房喊,總共三間房都喊遍了,爸爸沒有現(xiàn)身。他跑到門口喊,無人回應(yīng)。又跑到村頭喊,喊亮了村路上的太陽能路燈,還是無人回應(yīng)。北海跑回來,拉開家里所有的燈,在堂屋又發(fā)現(xiàn)了插在插座上的電飯煲。飯是保溫的,他用手摸了一下,溫溫的熱。而夜色蒼茫,他心里陡然緊張起來,爸爸被高警官捉去了嗎?

北海舍不得吃,坐在飯桌前,等爸爸回來共進(jìn)晚餐。他又累又餓,不知不覺趴在飯桌睡著了。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床上,腳頭的鴻運扇呼呼扇著,床沿坐著一個人,披著長長的頭發(fā),靜靜地看著他。北海吃驚地坐起來,定睛一看,竟然是醒姑姑。

醒姑姑的手摸著他的額頭,又從額頭摸到了他的肩背,都是那么的輕柔溫暖,直撫得北海眼淚汪汪。還用說什么話呢,醒姑姑也哭了,說:寶貝,我以后做你的媽媽好不好?

北海低頭揩淚:我有媽媽,只是她死了。

醒姑姑說:我以后就是你的新媽媽。

北海抬起頭:別人都說我有新媽媽了,新媽媽就是醒姑姑,對嗎?

醒姑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爸爸去北京打工,我們一起去五道營胡同,喝了一碗豆汁。

北海終于明白了,爸爸說的半碗豆汁,另外半碗,原來是醒姑姑喝的。

爸爸沒有回來,是醒姑姑替爸爸回來看北海了。

北海知道了一個事實,爸爸沒有偷寶山的玉苞,而是偷了寶山的老婆醒姑姑。寶山是個綠帽子倒霉蛋。

醒姑姑只住了一個晚上,天剛蒙蒙亮,她便搭乘王老三的長途車去漢口火車站轉(zhuǎn)高鐵去北京。臨走時,在北海的語文書上寫下一行數(shù)字,交代好,這是爸爸的新手機號碼,不要告訴別人。北海當(dāng)即給爸爸打電話,果然,他聽到了爸爸的聲音。爸爸說,再等等,我們接你來北京讀書。

這回,北海懸著的一顆心真正落到了肚子里。這幾天,他沒有出門,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好像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醒姑姑成了新媽媽,他們是贏家??嘈姆N植的九百個玉苞放在菜園邊上,也似乎忘記了。

北海心里高興,早早起床,到集市上過早,在打豆腐的攤位上,買了一份豆腐腦加兩根油條。正吃著,婦女主任的丈夫坐到對面問:聽說你的新媽媽回來了?

按照以前,北??隙ㄒR他,但是事實已經(jīng)清楚,不便罵人,北海便說:管得寬。

打豆腐的說:你爸爸是我們村里的大強盜,把首富寶山的老婆偷走了。

聽到偷字,北海渾身難受,正要懟回去,卻見過早的人都向他豎起大拇指,說你爸爸狠。干爸爸正好提著蛇皮袋子來買豆腐腦,他插嘴:你爸爸長了窮人的志氣。

不知道是好話還是壞話,北海后悔不該來過早,被人說三道四,應(yīng)付不了。自己有新媽媽了,還是他喜歡的醒姑姑,當(dāng)然是好事,可醒姑姑又是爸爸從寶山家里偷來的,顯然,這又不是好事。

油條沒有吃完,北海推開碗走了,身后的訕笑傳進(jìn)他的耳朵。本想轉(zhuǎn)回去罵幾句,想想爸爸確實偷了人家的老婆,見不得人,便低頭一路小跑,溜了。到了集市盡頭,他看到街邊賣的煮玉苞,紅白相間,一眼認(rèn)出,這是寶山試驗田新產(chǎn)的糯玉苞。這時,他突然想起放在菜園邊上的玉苞,整整九百個??上?,那些好玉苞現(xiàn)在不用賠給寶山了,因為爸爸偷的是人,不是玉苞。人,北海是賠不出來的,醒姑姑愿意,根本不用賠。

邊走邊想,北海拐上去學(xué)校的路。寶山的玉苞基地仍然在收獲玉苞,兌錢的人們還在排隊,這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到底種了多少玉苞,北海無法想象。以前,每次走過基地的時候,他心中都充滿了恨,想殺掉寶山,火燒青紗帳,想變成奧特曼,一鐵掌把寶山的基地砸到地球的另一邊去。可此時走過,他心里竟然有些難過,覺得寶山很可憐,無緣無故沒了老婆,孩子們沒了媽媽,就算他有錢,錢不能暖腳,又不能擁抱孩子。這樣的日子,北海過了八年,是么樣的苦,他再清楚不過。

心情沉重地來到學(xué)校,劉老師告訴北海,你爸爸來電話了。

劉老師很高興,總算解了她心里的結(jié),再不用擔(dān)心北海給仇人下毒。北海本想告訴老師,我有新媽媽了,但新媽媽是偷的,他又說不出口。

回家的路上,北海刻意避開寶山的基地,繞了一圈,從六組的田里穿過去,多走了半個小時。天氣更加炎熱,黃豆已經(jīng)成熟,綠豆還是青莢,水溝邊有孩童釣龍蝦。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北海索性坐在楊樹下吹風(fēng)。天邊白云飄過,像老天爺在搬家,北海突發(fā)奇想,這云朵能飄到北京去吧?想起爸爸要接他去北京讀書,那里的地鐵和天安門,令他心馳神往,他打算去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奧特曼的電影《宇宙英雄之超銀河傳說》。

可是,計劃越美好,心情越難過。北海的心,從開始同情寶山,變成了愧對寶山,覺得爸爸巧取豪奪,損人利己,實在對不起寶山。如果自己一家人去北京過上了幸福生活,而寶山一家人卻支離破碎,他坐在電影院里,怎么有臉面對一身正義的奧特曼?屁股如有針扎。于是,北海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替父親向?qū)毶劫r禮道歉。

好玉苞就要派上用場了。

原先,北海用來償還寶山的那一車玉苞,滿載著少年的仇恨,要走遍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向世人宣告百倍數(shù)地償還了寶山,一分錢不欠,平起平坐,那是豪情萬丈的光榮玉苞;可此時,玉苞還是玉苞,卻變成負(fù)荊請罪,賠禮道歉的不光彩玉苞。

不能讓人知道,蟄伏到晌午,北海才拉著載滿玉苞的板車出發(fā)。

樹葉熱得打卷,知了齊齊叫喚,毛辣子吊在半空蕩秋千,狗子躲在陰涼里。北海的板車從菜園的小路鉆出來,驚起草叢里的麻雀,蝴蝶和蜻蜓。它們都看見了,北海脖子上挎著濕毛巾,肩膀上掛著繩子,小身板曬得黝黑發(fā)亮,像只剛斷奶的小野獸,無畏地走在鄉(xiāng)村小道上。拖板車這個活,北海試過兩次,一次是幫朝霞嬸嬸拖小麥,還有一次是幫打豆腐的拖黃豆。抄近道經(jīng)過木匠家的后門時,北海看見木匠在蔭窩里午睡,鼾聲如雷。

板車上了二組還沒有修通的碎石路。路不好走。北海悶頭拉車,一口氣頂一口氣,一點不松懈。種玉苞這幾個月,他的力氣長了,骨頭硬了,連十顆腳趾頭都能使上勁。板車好像會聽話,越拉越穩(wěn),越穩(wěn)越活,遇有下坡的時候,他就飛起來顛幾步。這個技術(shù),是打豆腐的教的。

拉了半個多小時,北海只遇到一個行人,是個女孩子,戴著太陽鏡,頂著太陽帽,裹著防曬衣,包得像個外星人。路面窄,見北海的板車過來,她跳到地里,潔白的旅游鞋踩在莊稼上,見拉板車的少年黑不溜秋,腳不點地,她拿起手機就要拍抖音賺流量,北海側(cè)過臉,拖著板車飛快地跑了。最后,北海路過了七組的老墳地,再拐個彎,就到了寶山的村子。

北海在這里停下來,他在想,見到寶山說什么好。一定要先叫一聲寶山叔叔,再說明來意,說聲對不起,奉上玉苞,最后行一個禮。計劃想到這里,他卡住了,是行一個少年隊員禮,還是行一個鞠躬禮?一時拿不定主意。又想了想,對不起寶山的是父親,他要替父親說聲對不起;又想了想,寶山的老婆成了爸爸的妻子,寶山孩子的母親成了自己的媽媽,不僅僅是父親對不起寶山,自己也搶了別人的媽媽,對不起寶山的孩子們。這么重的愧疚,如果不把一聲對不起巴心巴肝地說出來,這輩子都不能安身,哪有臉再見奧特曼,蜘蛛俠,辛巴,葫蘆娃,還有劉老師,朝霞嬸嬸,還有白雪公主和寶嘉康蒂公主。

北海喝了幾口自帶的井水,是在村西頭的老井里打的。他渾身汗透,小臉曬得黑紅。前幾天到集市上理發(fā),王師傅在他腦門上剃了一個Z字,又時髦,又前衛(wèi),精神抖擻,他決定行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短暫休整后,北海又出發(fā)了。拐過一個彎,就看到了寶山的村莊。不用問,村子里最豪華氣派的樓房就是寶山的家。北海拖著板車,向著那豪宅走,過了村里的石板橋,過了一片黃豆地,又過了一排房子,剛剛拐上村里的水泥路,北海遇到了一個熟人,他就是派出所的高警官。

與以往不同的是,高警察腿上綁著夾板,拄著一根拐杖,也在水泥路上慢慢地往前挪。北海聽說過,兩個月前,高警官抓了一個偷抽水機的強盜,在追捕時不慎摔到排水溝里,折了一條腿。兩人撞見,北海覺得自己從前誤會了他,就主動叫了一聲高伯伯,高警官問:這車玉苞是賣給寶山的?

北海推想,醒姑姑這件事,高警官肯定知道內(nèi)情,便說:不是,是送給寶山叔叔的,因為醒姑姑現(xiàn)在是我的新媽媽了。是我爸爸要不得,我要替他說聲對不起。

村里響起了鑼鼓鞭炮聲,就像在迎接北海一樣。北海又拐過一個彎,看到了寶山家的大門樓,張燈結(jié)彩,披紅掛綠,樓前樓后停滿了各種小轎車,人頭攢動,過年一樣。北海低頭拉車,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路,鋪著鮮紅的地毯,抬眼看,這條紅通通的路竟然直通到寶山的家門口。哦,是這么氣派!不管了,不管了,北海已經(jīng)來了。他拖著板車跑上了紅地毯,卻沒想到這是一段下坡路,板車飛了起來。北海熟練地吊起雙腿,兩只小腳時不時點在地上,踢踢踏踏,畫出一串漂亮的腳印,是王子的腳呢!他自信滿滿地飛起來,姿勢很美。鞭炮響著,卻掩不住耳邊掠過的風(fēng)。跑得太快,送豆?jié){的牛老板,抱著一箱煙花,閃到一邊。

板車在紅地毯上奔馳,眾人避讓,北海的耳畔飛過一句話,是高警官喊的:不要送不要送!寶山今天結(jié)婚了!乖乖呀,你是屬核桃的欠捶呀!

【胡雪梅,2009年開始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作品多次獲國內(nèi)各種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得《山花》雜志2014--2015雙年獎,湖北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提名獎,出版?zhèn)€人中篇小說集《團(tuán)頭魴》,中國作協(xié)會員,職業(yè)記者?,F(xiàn)居鄂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