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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10期|陳沖:我怎樣才能理解他(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10期 | 陳沖  2021年10月27日08:42

我恍惚有這樣的記憶,出事的那天外公沒有吃完碗里的午飯,撥到貓食盆里喂貓了,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回家。那晚母親很早就讓我和哥哥去睡覺,半夜里我被各種動靜吵醒,好像有人低聲急促地說話,還有進(jìn)進(jìn)出出的腳步聲和關(guān)門聲。我再入睡的時候就睡得很淺,做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噩夢。人生第一次有不祥的預(yù)感,也許就是在那天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看見家里的大人,老保姆把我送去了幼兒園。下午她接我回家的時候,母親站在門口等著我,把我?guī)У皆铑^間,蹲下來摟住我說,外公死了。說著,她就哭了。那是我頭一次看到大人哭,非常害怕,抱著她不放。等了一會兒,母親松開我,擦干眼淚,拉著我的手去外公和姥姥的臥房。厚厚的窗簾拉緊著,昏暗的光線里姥姥背靠枕頭呆坐在床上。那年姥姥五十九歲。母親說后來姥姥曾經(jīng)吞別針,企圖隨外公一樣去死,但是被搶救了回來。

外公死后的第二天,母親送我去幼兒園,教我說,別人問什么你都說不知道就行了。那天我們跟往日一樣,洗完手洗完臉,排隊等著老師用玻璃試管給我們每人嘴里點一滴魚肝油,然后另一位老師給我們每人手上點一滴甘油抹臉。那時候糖是稀有物資,我們每天都等著這個時刻舔甘油里的甜味。排在我前面的女孩舔著甘油回頭說,我爸爸說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殺,什么是畏罪自殺?我低頭說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義的四個字卻嵌到了我的腦子里。

在那之后的許多年里,大人們從來不在我面前提到外公,所以我對他沒有什么記憶。1981年我出國留學(xué)的時候,隨身帶走了家里僅存的幾張外公的相片。那是一箱準(zhǔn)備四年大學(xué)用的生活必需品——肥皂、牙膏、手紙、替換衣服、被單、字典和幾本書籍,不知為什么外公的照片也在這箱生活必需品里。一旦有了剩余的錢,我就到一家叫Arron Brothers的鏡框店,買回幾個“買一送一”的鏡框,并用很寬的硬紙邊襯托著,把那幾張又小又黃的照片分別掛在墻上、放在我的書桌和床頭柜上。

外公站在一個陽臺上,身后有洋樓和花園。他身著淺色西裝,梳著中分頭,嘴角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目光卻是十分堅定的。那是他相片里最年輕的一張,也許是在上海醫(yī)學(xué)院期間?

外公坐在一艘賽艇里劃船,身穿白襯衣加一件西裝背心,打著領(lǐng)帶。照片中那條河,河邊的樹和那座小橋似乎是牛津大學(xué)。那應(yīng)該是1937年到1940年之間?

外公站在假山前的石橋上,身后是湖心亭,水里有荷花,頭頂上飄著柳枝。他身著西裝大衣,英俊瀟灑。那是他出國留學(xué)之前,還是他剛剛留學(xué)歸來?

外公和幾個斯文青年,站在一條泥濘的路上,身后是一棟矮樓。外公身著西裝大衣,戴著皮手套,個子比其他人高很多。這張照片背后寫著:1945年于前中央衛(wèi)生實驗院,化學(xué)藥物系藥理室(重慶歌樂山)。

外公戴著棉帽,裹著海軍呢大衣,站在高高的石梯上,背后是古老的城墻。他身邊站著一位我不認(rèn)識的男子。從衣服上看像是1950年代。那不是上海,也許是出差到北方講學(xué),在那里跟朋友留影?

外公和姥姥手里抱著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著中山服,胸前戴著“為人民服務(wù)”的胸章。他抿嘴笑著,是個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1960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每次為鏡框擦灰的時候,我都會仔細(xì)看照片里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溫和典雅,目光里充滿抱負(fù)和理想。我總是在心里問自己,是什么讓他這樣決絕地離開人世?難道沒有任何一種依戀能夠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歲,據(jù)母親說,他精力充沛,連體重都保持在青年時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發(fā)的心血管病、糖尿病、關(guān)節(jié)病之類他全沒有。而在那個寒冬臘月的夜晚,他毅然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才能理解他?

外公因是畏罪自殺,家屬得不到任何津貼,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后,也停了薪水,每個月只有幾塊錢的生活費,我們的家境變得很拮據(jù)。母親和姥姥都不會過日子,心血來潮的時候,母親會去買話梅、桃板、醬芒果干,姥姥也會買椰子醬、面包、烤子魚罐頭那樣的奢侈品,經(jīng)常是到發(fā)工資前幾天就維持不住了。這種時候,母親和姥姥就會互相責(zé)怪、爭吵。吵架開始都是為了菜錢,但是很快就變成了母親對姥姥的控訴:我才五歲啊,你就把我丟給人家,自己去了英國,我吃蛀掉的米,褲子破了用書包來擋,后媽都不會這樣對孩子啊……那段幼年的不幸被母親多次提起,每次吵到這個地步姥姥就只好不響。

有幾回,在沒錢買菜的時候,我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會了用糧票去跟人換雞蛋。印象里那人像農(nóng)村來的,雞蛋放在一個竹籃子里,上面蓋著破毛巾。老保姆被送回鄉(xiāng)下老家后,我開始掌廚。那時我大概十一歲,還在長個,周圍的煤氣灶、水槽、砧板都顯得很高。每天早上,我把米淘好,中午一下課就把書包往背后一推,開始燒飯。我能把很小一塊肉切成很細(xì)的肉絲,炒一炒,再把大白菜放進(jìn)鍋一起煮爛,勾芡后放味精,就是一大鍋很香的“爛糊肉絲”。我還能把一根很細(xì)的帶魚,做成兩大碗“苔條面拖帶魚”,分兩頓飯吃。弄堂大門外的水果攤上,常有爛了半個的蘋果或鴨梨。我總是會很便宜地把它們買回家,去掉爛的部分,切成小塊,用糖精和藕粉做成水果羹。這些都是我非常樂意做的家務(wù),但是我痛恨洗碗和一切廚房的善后工作,那些全都推給哥哥去做。哥哥畫畫,需要我做模特兒,我常用洗碗作為交換條件,同時還要求他,必須把眼睛畫得比實際的大。

哥哥天性敏感,從小熱愛美術(shù)、詩歌,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把畫畫好。但是為了避免畢業(yè)后插隊落戶,父親逼他參加過游泳隊、水球隊和劃船隊,硬是把一個文弱的男孩,練成了一個渾身腱子肉的少年運動員。哥哥所在的劃船隊,每天在長風(fēng)公園訓(xùn)練。有一天,他在湖里逮了十來只蛤蟆,回來后放在浴缸里。它們長腿大眼睛,丑得可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們做成菜。母親到家后,站在浴缸邊看一會兒,然后回屋拿了一把剪刀。她抓起一只蛤蟆,拎著它的腳往浴缸邊上狠狠一甩,看它不動了,就在嘴上剪開一個口,拽一把,整張皮就撕了下來。

我不會忘記母親那天的手,她自信、簡練的動作,好像這是她每天在做的事情。浴缸后上方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漸暗的天色里,蛤蟆在搪瓷上徒勞地趴著跳著。母親緊閉著嘴不說話,只聽到蛤蟆和浴缸暴力相撞的啪啪聲和撕皮的刺啦聲。

現(xiàn)在我也為人母,可以懂得,母親面對蛤蟆時的勇敢和無情其實是給我做的榜樣。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抓住一切“可教育時刻”,教我去學(xué)會生存的技能。大概在我十二歲的樣子,母親教會我打靜脈針。那年,她接到了一項重要科研任務(wù)——從神經(jīng)藥理的角度,尋找針刺麻醉的鎮(zhèn)痛原理。實驗室有動物房,我喜歡去那里撫摸頭皮里埋了電極的小老鼠和大白兔,還有狗和猴子。星期天早上,母親常帶著我用水管沖洗猴子的籠子,然后把糞便清掃掉。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水管不見了,前后左右找不到,好半天后才注意到,幾個猴子不知怎么把管子勾到了籠子里,然后一起坐在上面,顯然是不想讓我們用水沖它們。母親笑出來,夸那些猴子聰明。那天,她打開一籠做過實驗后廢掉的小白鼠,抓起一只,給我看它半透明的尾巴里的四條血管,然后把著我的手,教我把針頭扎到靜脈里,再把針筒往回抽一下。她說,你看到回血就是扎準(zhǔn)了,現(xiàn)在注射空氣進(jìn)血管,小白鼠就猝死了。

幾十年后在大洋彼岸,我被送到醫(yī)院做緊急剖腹產(chǎn),那是我這輩子頭一次打靜脈針。針頭扎進(jìn)血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在我手里痙攣的小白鼠,眼睛盯著輸液管,沖著護(hù)士大叫,里面有氣泡!

許多當(dāng)年母親教給我的科學(xué)常識,像是寫在我眼皮底下的課本,合上眼我就能看見它。有時候,我會捕捉到自己跟女兒們重復(fù)我母親的話。比方說,青菜要洗完了再切,先切后洗的話,會丟失太多的維生素;想要青菜出鍋時是綠色的,鍋蓋就只能蓋一回,揭開以后再蓋上一定會發(fā)黃;煮干豆類的時候先不要加鹽或糖,這樣才容易煮爛;還有,洗臟衣服用水泡沒什么效率,需要重復(fù)擠掉臟水吸入清水,洗滌是通過這樣的交換而完成的。

最難忘的常識,是關(guān)于水和油。我剛開始炒菜的時候發(fā)生過一個事故,我把油倒進(jìn)了一個濕的炒鍋,結(jié)果臉被滾燙的油濺到。母親嚇壞了,拿了筆和紙,跟我仔細(xì)解釋了水的分子和油的分子、水的沸點和油的沸點的區(qū)別,為什么鍋子必須是完全干的才能把油倒進(jìn)去。在母親眼里,炒菜變成了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她最大的恐懼就是我的眼睛會被油爆瞎。后來我到美國留學(xué),母親給我的每一封信里都要加上一句炒菜要小心,油不要濺到眼睛里。那些年我面對的人生危機母親無法知道,她只能茫然地?fù)?dān)憂,而眼睛被滾油爆瞎這一形象,象征著一切可能發(fā)生在她女兒身上的邪惡。

母親雖然喜歡教我科學(xué)常識,但是對我青春期身體的變化只字不提。那段時間我喜歡打乒乓球,上學(xué)的時候總是把一塊乒乓球拍藏在罩衣下面,拍把掖在褲腰里。有一天,我感覺到球拍觸到胸口時很疼,意識到那里長了兩個硬塊,以為自己生了什么病。又過了一陣,胸就鼓了起來。有一天,在田徑課跑步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男老師盯著我跳動的胸脯,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回到家,我就把穿不下的方領(lǐng)衫,修剪縫制成勒胸的內(nèi)衣,勒到喘不過氣來才放心。

那個愛趴在窗前發(fā)呆的妹妹,越過了一段尷尬的年齡后,長成一個含苞待放、明眸善睞的少女。記得那段時侯,我總是在等著隔壁鄰居家一個卷發(fā)男孩回家。每次在窗口看到他,我就飛速拿起羽毛球拍沖下樓,氣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假裝這完全是巧合。有一次母親正好騎車過來,看見我和男孩在說笑,就把我拉回了家。她嚴(yán)厲地說,他是個吊兒郎當(dāng)不愛學(xué)習(xí)的小流氓,你還去跟他胡調(diào)情,以后再也不許做這種事了。我不知道“調(diào)情”和“這種事”是什么,但它們讓我聯(lián)想起,在姥姥的《匹克威克外傳》插圖里面,有一張男人和女人在一條公園長椅上接吻,每次翻看都讓我感覺暗流涌動。我直覺“調(diào)情”和“這種事”都是羞恥的、罪過的,是我不應(yīng)該做的事。

這樣的欲望和抗?fàn)?,就是從亞?dāng)夏娃延續(xù)下來的原罪嗎?為什么在所有的文明里,都有對這個最自然的欲望的禁忌?人類是為了征服欲望,而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精神世界嗎?所有的藝術(shù)不都是欲望的升華嗎?還有愛情,它又是什么?是上帝送給欲望的禮物嗎?

……

(未完,全文見《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