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5期|阿典:渡海的女人(節(jié)選)
花磚墁地,一雙裸露的白足,骨肉勻停,尖齊圓健,提上來,又踩下去,如花椒入油,激起情欲。
這是后堂的夫人午睡剛醒。
她看著眼前茫茫莽莽的驚濤駭浪,渾然如實質(zhì),峰巒丘壑溝渠乃至瀑布,因勢象形,各具情態(tài),自己這小小的人兒,筆鋒般飄來蕩去。她內(nèi)著絲質(zhì)旗袍,外罩西式長款翻領(lǐng)皮衣,腳蹬孟克皮鞋,拎著印花手提箱。筆鋒所由的那支握管,是艘木質(zhì)汽輪。
她正要渡海。
東南,相去大陸不遠,巨鯤墮海,璧沉之前,背上旗挺槍立的鰭,與鱗,化成了輪島上深深的宅子。當(dāng)其時,島上的阿婆剛剛篩了土,要做煮酒的陶甑,每每不成,草火堆里不得全瓦,直至大海深處嘩啦一聲,錚錚的細響破開灰燼,都以為又燒裂了,起出來看,赭紅的陶甑端端正正地立著。手上的經(jīng)驗被篡改,且因為孤例不能印證前后,遂在糯米酒的香醇郁烈中坐實了密契主義。宅子姓扶,稱大夫派,燈號臨川。臨川照影而生夢,扶正清三年前從西洋回來,開了一家銀行,拱券棱棱層層,島民所慣見的是月亮門之后總是塔,太陽下的亂虎難免不適,于是整座島嶼顛倒了時間,日落而作,入夜之后,火光燭然,便如同海島上的夢。
扶正清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瞼開始下垂,這雙既有死氣又含譏諷的三角眼,在哪里見過?扶正清想起,兩年前,中央大地來人,持巨幅肖像畫,稱為一等毅勇侯太子太保曾國藩及妻歐陽氏,畫上那雙如烙鐵頭一般的三角眼,分明和鏡中別無二致。如此丑態(tài),如此丑陋的自己?究竟是幾時開始可以坦然攬鏡自照而不虞省身之禍?扶正清搖搖頭。
在里間照應(yīng)了夫人午睡,自己喝了茶水,正將無名指伸進盞里浸著,她來了。
固定習(xí)慣被打破,如同滴水穿石中偶然被接住了一滴,這一滴于王元松是性命攸關(guān)。他五歲開拳,三十年過去,終于可以閉目視人。習(xí)武的人總歸要斗拳,斗拳如釣魚,把全副精神都在鉤子上結(jié)好了,人人都假定自己周身光明毫無紕漏,念想、遭逢、回望、祈盼,渾然圓滿,王元松卻知道最倏忽的罅隙,那是有聲音的流動。大小四十余戰(zhàn),王元松聽憑聲音中的裂縫,未嘗一敗?,F(xiàn)在交手少了,流動就坦坦落在了治印的刻刀上。這是功夫之外的功夫,起先,王元松想過操琴,取的意思是懷抱嬰兒,但總是難以自禁用肘膝間的胡琴去追伶人的聲音,不成不就;又想起此前交手的日本劍客松本徹,素愛的是薩摩琵琶,便書信求之習(xí)之,半年過后,王元松寅時起身練拳的時候,心緒不寧,猶似走錯了衙門,申不得主張,往深里想,練拳的人要與身外共鳴,說起來是誠懇于萬物,實則一切都是自己的主人。不與三尺之外的事情作對,這是武師的本能,王元松對日本人無仇恨,他沒見過日俄戰(zhàn)爭。
從漢官印開始,王元松一把刀拿住了,往往鋒銳既出,無須修潤。今天他要刻的是“云深小李”——“李”字橫筆起勢,第二筆是“豎”。走刀之時,己身不知,印也不知,神鬼也不知,王元松眼睛離得稍稍遠了一些,才看見“李”字頭的山形被刻成了彎彎的樣子,接下來似乎可以是個“黃”字。王元松心神亂了,便刻不下去。
認識黃志鈞的翌日,暮色四合,草木優(yōu)容。王元松與橋本徹對決,九息間,單刀對武士刀,勝負不分。第十個呼吸,王元松搶入內(nèi)堂,挨了橋本徹的肘尖,用胯骨將橋本徹發(fā)跌出去。二人便都在王家養(yǎng)傷,橋本徹問王元松當(dāng)時為何弄險,王元松道,我聽不見你的聲音。半個月之后,橋本徹告別。王元松回憶起來,在日記里寫的名字是阿徹。阿徹生性孤獨,活著只當(dāng)死去,常說一身一劍都是借來的,大約百年內(nèi),也只有王元松的日記里載錄了他。而去之阿徹泛海而來的兩百年前,山本常朝留下《葉隱聞書》。阿徹口中,《葉隱聞書》是日本武士的大雄寶殿,又是方丈室,示人和事己的,都在這本寶筏里。他又言,中國拳師無教堂無教宗,詭譎宏闊,打生打死,只是奴隸主中的奴隸,沒有長成自然里的一株樹,未能憑借土地的力量開落。
扶正清靜靜地聽著,在女傭換茶的時候,接過她的話頭:“這位黃志鈞先生,我是久仰的?!?/p>
她笑了笑:“黃先生議論驚人,聽著了,不想走?!?/p>
扶正清:“我太太在舊金山,學(xué)漢文的時候,讀過黃先生報章上的評論,她說黃先生文章,越洋而來,其實不過尋常。”
她:“尊夫人學(xué)漢文,在美國倒是顯得并不尋常。”
扶正清:“王太太書香門第,她和你不好比的?!?/p>
她站起來,半蹲著福了一禮:“見過大兄?!?/p>
扶正清抬手虛讓:“這么說起來,我應(yīng)該稱呼你弟妹了?!?/p>
女傭上來換過茶水,擺了一盤果子。
元松本姓扶,是扶正清同族。扶正清出洋的年月里,元松在破拳的時候,和父親有了爭執(zhí),拳理大過天,落到手上,壓死了父親。舞弄拳腳求的是顛撲不破的道,為人父宰則是向命運借來的權(quán)力,偶然遇到必然,不消說,這位中國父親的運氣是差了些。夜半,火炬編造的細篦子密密爬梳了好幾遭輪島,元松竟然逃出,翌年,認識了她,隨了她的本姓,改宗王氏。
王氏一門舉家從紹興前往天津,在城南洼地買下連片平房,開始蓋房子,并更名為通慶坊。一大綱家私落地,她停了月事,光著腳在北方的泥地里走著,細雨酥軟,潔凈的肌膚被齏粉似的水土沾染了,更顯得凈潔。通慶坊舊地窮病苦厄,平房都是幾根木樁釘住的,推起來如折紙一般,折疊、溶消、解離,木頭與木頭相撞,又再撲跌,悶響之后又是悶響,像是楔子錐進她的步伐,漸而至于把她的腳底托舉起來,其間那些許的罅隙微茫難求,其質(zhì)卻如雨落深井,在墨綠的內(nèi)部結(jié)成渾圓的知覺,包裹著眼底納入的比棉布粗硬的一張張面孔,棉布洗了不知道多少水,日益削薄,掛在支棱的骨頭上,仿佛石窟中的壁畫,瀝的粉貼的金都叫人盜走,只剩下沒有用的邊邊角角,左一片皮肉,右一根孤拐,不成人形的人形手上看不分明是法器或生計。父親的錢財有多豐足,她便走了多久,光著腳的她和北方的泥地,是信仰不售的宗教。新宅子請了猶太人設(shè)計,又被王老爺修改,圖紙擺正,楚漢兩分,這邊看到的是四合院,那廂滿目都是擠擠挨挨的樓房。地基要深,三尺而下,水出汩汩,三丈而下泥土復(fù)轉(zhuǎn)硬實,只是有一種瘆紅。這里畢竟是有鬼的,居民流民多有慘死,死前痛苦,死之后五內(nèi)俱安,反而覺得來來往往的活人,生來常顯聒噪,命里總嫌驚懼。她剛剛走過,赤裸的足心并未真的落下來,而泥土之界翻折過去,倒影是一個女鬼,正把她的孩子的腰身重新擰斷——小孩子不適應(yīng),每每總會把自己的腰身扶正歸位——周遭是更多的鬼魂,或不緊不慢地撿拾著自己零散的肢體,或踽踽而行,有的用一把剃刀怡然地刮削著自己的舌頭,有的馱著巨大的紙銀錠,趴伏在地動彈不得,兀自翕動著裂到耳邊的大口,吐出串串漆黑晶亮的珍珠。更遠處,鬼魅如山如林,如瀑布星辰,但動勢則更為緩慢,會聚成輕盈曳蕩的精神充塞宇宙——女鬼就看見腳下嵐霧里模糊曖昧的一雙白足粗笨遲滯地朝著自己頂上來,霎時間,四下里響起尖厲的嘯叫,上下四方宛如被巨大的手掌抓握擠壓,不住地陷落,塌縮,從緩慢而至極快,終于化作一點白光。觀音降世,大概也是如此行走,然則,她畢竟不能自知。她光著腳在北方的泥地里走著,忽然丹田里緊縮,股下血出,暈倒在地。
元松救起她,她跟著元松離開了通慶坊,取了新的名字李云深,元松則姓了王。行未久,拳友介紹元松去某胡姓老太監(jiān)家里做護院,元松從酒樓出來的時候,斜陽滿街,涼風(fēng)迎面,已經(jīng)是深秋了。元松當(dāng)值的時候,她就在家里寫寫畫畫,元松在場面上也識得了不少人,多是書畫商、古董商和唱戲的,一天,專工乾旦的蘭紀云送來幾幅舊畫,當(dāng)中有卷《睒子本生圖》,從那日起,她就對本生圖這個式樣著了迷。元松問過幾次,究竟癡在何處,她也說不上來。一直到元松決定東渡,去日本見橋本的前夕,在書房又瞧見了《睒子本生圖》,先跳到眼睛里的是干枯血跡般的色彩,鬼怪的模樣如同心中疾穢,再一睜眼,這幅畫于尺方之間寫進了睒子的一生,如何事親至孝,怎么身中毒矢,這般劫難,究竟擾動帝釋,終于死而復(fù)生,種種情狀,樁樁件件,變成幾塊巴掌大的圖形,圍成了個圓,從生開始看亦可,從死開始看亦可,菩薩法里只是光坨坨的圓。
元松在胡老太監(jiān)的宅子拿過幾撥蟊賊后,教下幾個院工粗淺的棍棒,太平了許久,直到胡老太監(jiān)干兒子出了事情,他在碼頭包工,吃得太狠,逼急了苦力,聚眾來鬧,元松下不去手,即便動武,怕是也解決不了問題。蘭紀云請來了名記者黃志鈞,他和苦力們談得入港,銀錢終于撒了出去。晚間在東林閣擺酒,三巡五味,黃志鈞忽然批評起蘭紀云來。黃志鈞來時,元松只瞧著一顆剃著寸發(fā)的圓腦袋,架著圓圓的眼鏡,清瘦單薄,黑色的長衫里語調(diào)平緩,三十歲有五十歲的從容,聲音琳瑯地丟出去,聽的人耳朵里絲毫水汽也不冒。待到面色泛酡,手上夾了飛艇牌煙卷,嘴里開始罵了娘,先講人與禽獸無異,春去秋來,欲望消長,同樣道理,又說頂頂不好的,是這么大的國家,這許多的人,偏偏都只有一種面孔,信指一點,隔著席面朝著蘭紀云說話。這會兒,胡老太監(jiān)心頭正想著夜間抽大煙的時候,要讓哪個丫頭的乳房來給自己暖腳,就聽見黃志鈞說胡老爺,又不光胡老爺,還有蘭紀云,又不光蘭紀云,還有今天的苦力,都在學(xué)讀書人的樣子,行走坐臥,待人接物,往來酬酢,閑談闊論,涵泳滋養(yǎng),腦袋都被幾本書夾住,這是把價值限死于單一秩序里了。到這里,元松和諸人業(yè)已似懂非懂,只是覺得黃志鈞的言語太過狂悖,又不能順著他的道理講下來,元松正在琢磨“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黃志鈞不知道哪里又罵了娘,垂頭睡去。
王元松回到家中,熱水燙過臉,翻了翻約飯的帖子,坐了坐,都回書推掉。翌日,橋本徹來戰(zhàn)。立定的王元松,不知道先出左腳還是右腳撩開,動起手來,身體四梢也不如往日靈敏,聽不到橋本的勁,他心頭煩躁,閃念間,默誦了三遍“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才勝了橋本徹。事后與阿徹復(fù)局,阿徹大嘆,原來奧妙在《齊物論》。送走阿徹,王元松給黃志鈞下了帖。
她內(nèi)心焦急,這等心緒情感,是從來沒有過的,倘若將此時的她與剛剛踏上輪島的她,同時畫在一頁紙上,再相向彎折,使狹長的鼠須針穿過她和她,所得是欄桿拍遍之后的同樣的內(nèi)心焦急。而在此時,即便如此觀想是她久曾經(jīng)慣的,仍然無法免除這等心緒情感。輪島人對于時間的處理比之她的經(jīng)驗?zāi)限@北轍,她不能自覺,就把腳下的箱子擺在桌上,打開來。日頭尚未西斜,輪島似沉沉的門扇開啟,里外尚未相見,更逼顯闃然。扶正清看著她把箱子擱在了中堂的八仙桌上,也不以為忤,里面是一幅絹裹著一根弧形的長條物件,她展開絹帛,上面烏突突的圖形,分成幾個小圓餅,圓餅再組成更大的圓餅,中心圍著一趟騾車,載著一具瞑目的男尸。尸體的頭顱比圖中其他的人形都要更大,甚而至于比己身所能肩荷的也要更為巨大。尸身脖頸處橫著一撇骨頭,端的近乎虞世南書,緊白處隱隱有裂紋密布,過天青漫染茶色,約莫如是。后堂午睡的人夢中驚悸,隱約中似乎聽見大海深處有人吞咽了大口津液,咕咚一聲,青蛙跳入碧潭,季節(jié)換過來,扶正清調(diào)整了呼吸,他出洋多年,又娶了白種人太太,一回到這島上,絲毫沒有削足適履的艱澀,自然而然地就跟著日升日落吐納歸息,太陽終于向西,他的心意要變得沉潛安詳。
扶正清:“這是元松賢弟?”她摩挲骨頭:“他的肋骨,上面的傷痕,是和日本武士橋本徹比斗的時候受的傷。”說完,手指頭點在了畫中一個小圓餅上,那小圖敷色焦渴,線條獰厲,圖中兩個人手腳相接,懷抱中如封似閉,浸浸然生出急劇的饑餒。扶正清不敢細看,隨手把手指落在另一幅小圖上。她:“那日,元松約了志鈞,本來是要吃飯的,袁世凱急召,請黃先生去北京,就在老龍頭火車站旁的茶館里見面?!彼帜﹃穷^,摁住了一句話,卻沒來由地松了口氣,有萬般心事托付于人的釋然。太陽向西,她變得安詳,再去懸想她和元松之間的情愛,元松和志鈞之間的情愛,心事在骨頭上便不再是裂痕,過天青漫染茶色,欲書花片寄朝云,昨夜的暴雨并未稍減島嶼上的熱力,從指尖到發(fā)絲便生出了羅勒葉子的香氣。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5期)
【阿典,1982年生,江蘇高郵人。2004年-2005年,雜志編輯;2005年-2007年,電影、音樂類自由寫作;2007年,紀錄片《生活藝術(shù)家》,聯(lián)合導(dǎo)演;2014年,短片《the absent》,編劇&聯(lián)合導(dǎo)演;2016年,短片《privacy-power-public》,編劇&導(dǎo)演;2019年,短篇小說《渡海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