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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途記:飛廉的江湖奇談》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舒飛廉  2021年10月27日11:42

作者:舒飛廉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9月

ISBN: 978-7-5321-7935-0/I.6293

定價:65.00元

木蘭記

乍陰乍晴的四月天,將洞庭湖中君山島,放在纏綿細雨與千千艷陽里輾轉,由臘梅到玉蘭,由桃李到紅杏,由山茶到桐花,最后歸入月季、玫瑰、薔薇、牡丹、芍藥。東南風吹,陽春如夢,當此際,花事之繁盛,可謂艷絕天下。

所以清晨薄霧天氣,當君山島消逝在白靄之中,早上起來行船捕魚的漁人,就可以依靠晨風里吹送的香味,來認取島嶼。人們就會講:“無色庵里的惠能師太,今年又種得好花園,這些花瓣落下來,她逐一去提取香水,制出干花,不知又能賺得多少銀子呢,這樣的營生,也只有師太這樣又有閑又有力的長大尼姑,才做得出來。別的人想發(fā)這個財,也是指著駱駝說馬腫,學得來嗎?”

這個眼紅也罷了。還有人想趁著風和日麗,登陸君山島,去賞花弄酒,胡天胡帝。岳陽府里的秀才們,從來都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岳陽府內(nèi),洞庭湖上,都是他們風魔弄酸的地盤,這天下第一花圃,在他們的地盤上吐綻芳華,輪不到他們?nèi)]醉拳,望野眼,真真是豈有此理。又聽說那惠能師太,三十出頭,風韻猶存,知書達理,禪理精深,更是心癢難熬,好像有幾百只螃蟹跑到他們的心頭搔抓。為將這些螃蟹揪出來,他們決心結成一個百花社,以林舉人做班首,以楊李二貢生做殿軍,百十來個秀才,分乘三四艘花船,三月十五,去君山島上,尋花覓朵,將那惠能師太扯出來排排坐,喝花酒。

一行人春衫薄薄,搖搖擺擺,踏上君山島十里錦幛,還未及他們?nèi)←u菜,弄豬腳,布碗筷,倒谷酒,將筆墨紙硯就著那青草地鋪開來大倒酸醋,一陣野蜂塞天蓋地飛來,將習習谷風變作翻云覆雨,那些個油頭粉面的秀才,只好大袖遮臉,望風而逃,只恨爹媽給出的兩條腿太少。林楊李三人正要往無色庵去請師太,也只好前軍改作后軍,一路狂退,一邊感嘆野蜂飛舞,佳人難逢。

野蜂將秀才們弄得又麻又癢,令他們不禁回想起由課外書《金庸新集》里看到的絕情谷的玉女蜂,難道這惠能師太,也在君山島上布起了蜂陣?回到岳陽城里,急忙去尋滿城的奶媽擠出人乳來解蜂毒,卻發(fā)現(xiàn),麻癢可消,但是腫脹難除,俊生生的好秀才,變作麻面郎,可惱可惱,來年府試舉人,又遇到一個偏偏以貌取人的宗師來取士,一看這些麻秀才,心內(nèi)不爽,朱筆一抹,一個不收。這些成了遺賢的好秀才,成為岳陽府中的“麻臉一代”,有妓院的娘兒們,將他們徑直叫做麻袋。這些麻袋固然是孤憤沖天,滿肚子怨氣,把持訴訟,欺鄉(xiāng)霸里,架空知府縣令,但也并非無法可治,他們要是在家里發(fā)脾氣,老秀才娘子捉出一只野蜂來,就可讓他們哀號如鴻,五體投地如律令,這是后話不提。

有大洪山的土匪,聽到秀才們的潰敗,五百個強盜,五百張黑臉上,就露出了五百個不屑。土匪的頭頭叫李魁,點評道:“這些個小白臉,多呷了幾瓶醋,就覺得天下的花草,都是給他們吟詩作賦,天下的女人,都應該與他們同席吃酒,手段又差,被弄成一堆麻袋,活該。兄弟們,這個尼姑倒是有趣,要是你們不覺得,弄一個光頭尼姑做壓寨夫人晦氣,影響山寨前途,我領著你們,明天就去將她弄來,那君山島上的花花草草,能扯起來的,都扯起來移栽到大洪山,扯不起來的,就一把火燒他娘的?!蓖练藗兌贾v大王英明,這樣的女人天生就是做壓寨夫人的料,早該搶他娘的,光頭也沒事,過幾天還不就綠油油長出來了頭發(fā),反正她那時候,想做尼姑,也做不成。至于那將秀才們嚇退的野蜂,也沒事,土匪們天生就長得黑,靠刀吃飯,臉不要也無所謂,麻一點,更有氣概,說不定下次去剪綹,人家看到麻黑的強盜,會將尿都嚇出來,搶銀子豈非省事得多?李魁想想也是,只是覺得萬一被野蜂蜇出一堆癩蛤蟆,平日喝酒看著鬧心,所以特別派人去下面大洪鎮(zhèn)的米店里,搶了五百條麻袋,準備上島之日,扣在臉上抵擋。四月初一,天氣不錯,五百個土匪,坐著五條賊船,由漢江下來,過武昌,轉道洞庭湖,直撲君山,要火燒香料鋪,捉惠能師太去壓寨。

南風還在吹,將洞庭湖上的水汽潮乎乎地噴到臉上,將麻袋里的土匪們熱到不行。大家爬到岸上,其實沒有等來玉女蜂鋪天蓋地,四月初一的好太陽,像漢口翠微街娘兒們的笑容一樣溫暖人心,那花花草草,一排排,一團團,一簇簇,隨著山勢曲折,隨著微風起伏,開得熱烈奔放,好像在歡迎這些氣喘吁吁的黑漢的來到?!翱梢娺@尼姑喜歡綠林好漢,討厭酸丁秀才,品味不凡。我最恨才子佳人一對半,跳墻相會找丫環(huán),那個什么西廂記,那個姓崔的丫頭,要是開頭就由人家搶去做了老婆,還不是一輩子風流快活,不至于被那秀才始亂終棄!那個大觀園里的妙玉尼姑,要是學林黛玉愛賈寶玉那個呆頭鵝,還不是哭到死,終于是觀音菩薩保佑,奇跡出現(xiàn),由我們的好兄弟搶了去,現(xiàn)在養(yǎng)出一堆男娃女娃,生活得不曉得幾幸福??梢娕说奈磥?,不是那些秀才咬文嚼字的八股陷阱,而是在自由奔放的綠林之中?!币粋€黃臉土匪對李魁講道。平心而論,這個土匪,咬文嚼字的本領,并不見得比秀才差哪里去,他來過這要刀不要臉的生涯已經(jīng)很多年,棄暗投明太及時了。李魁聽得心頭暗喜,心想尼姑如此得趣,他老人家已是渴龍望井,池魚思淵,四月初一有星無月,要不就趁著這三星在廬,在那無色庵里,讓尼姑遂了心愿,投入我這綠林的懷抱?

“我的媽呀,這九棵桃樹,太紅了,開得像野火似的?!币粋€土匪大驚小怪,頗令李魁身邊那個念過大學中文系的黃臉土匪鄙夷:“這個說起來,應該是木桃,結出來的桃子,據(jù)說大得像葫蘆似的。有的人,又將這種桃子叫作留連。詩經(jīng)里講,投之以木桃,贈之以瓊瑤,這個恐怕是向幫主他老人家致意的,可是幫主哪里知道這個調調,這個尼姑也風雅得過頭了?!蓖练藗兩钌畹匚艘豢谀咎覙涞南銡猓^續(xù)向前走。

“我的媽呀,這十一棵棉花樹怎么長得這么高,上面的白花,開得花圈似的,也太邪門了。”一個土匪大驚小怪。黃臉土匪上去仔細嗅了嗅,對李魁說:“這十一棵長在野草中的灌木名叫百合?!崩羁f:“這個名字吉利,我不就是要跟那尼姑百年好合嗎,只是這花生得不好,也不是樣子不好看,是顏色不好,要是有紅色的百合,就更吉利了??墒且巧闪思t色,又不能叫白合,真麻煩啊,兄弟,你看一咬文嚼字,我就會頭疼?!秉S臉土匪低頭喏喏,土匪們聞過了百合的奇香,繼續(xù)向前走。

“我的媽呀,這個塘里的荷花,開得也太早了吧。這顏色也不對啊,瓦藍瓦藍,像中了毒似的,人家講三月三,藕出簪,怎么四月就開出花來了?”峰回路轉,山路邊大樹下,一汪清水涌現(xiàn),一個土匪大驚小怪。黃臉土匪臉上,現(xiàn)出來迷思,他點數(shù)著那些亭亭的瓦藍花枝,一共是三十三朵。他轉頭對李魁道:“這個花,也算不得是荷花,它是由西域獻進來的,名叫望舒草,有月亮的晚上,它的葉子就張開,人可以跳上去,在葉子上散步,沒有月亮的晚上,葉子就卷起來。當然,有的人,也叫它睡蓮?!崩羁f:“管他娘的什么望舒草不望舒草,是睡著還是醒著,這個香味也好聞,就是有一點涼。我聽人講,那尼姑是開香料鋪的,這一路上走進來,發(fā)現(xiàn)她果然有頭腦,以后經(jīng)營山寨,也應是一把好手?!?/p>

一路上花草漸繁,陽光將花木的香氣蒸騰起來,山路如此曲折,李魁們一開始還擔心會掉進花木的迷宮,他們發(fā)現(xiàn),畢竟這曲折的花徑,還是在向后山里繞進。翻過一個山頭,向下望去,小小無色庵的青瓦與白墻,已經(jīng)歷歷可見。青瓦白墻向上,是一片高大挺立的樹木,每一棵樹,都得好幾個土匪才能合抱,四月春仲,樹芽微吐,但是滿樹擠擠挨挨,已掛上淡紫色的花朵。一棵大樹上就開出千朵萬朵,一片樹林,看上去,只覺得人的腦袋,像尼姑庵里的磬,敲著嗡的一響,李魁一屁股坐在山頂一塊石頭上,嘆道:“要是跑到那些樹下去喝酒,才真正是叫花天酒地?!蓖练藗儏s沒空去聽他的夢想,一個一個,呆立在山頭上,如同紅樓夢里的呆頭鵝賈寶玉一樣,引領向前,去看那山間的奇景,任由那花香,被南風卷起,送進他們的口鼻里,一個個臭皮囊,好像沙子將麻袋,灌得滿滿。

“一共是九十九棵,九十九棵,木蘭樹?!秉S臉土匪的臉,變得有一些發(fā)白了,“每一棵木蘭,都已活過了九千年,每一棵木蘭樹里面,都藏著一個妖精?!秉S臉土匪哭喪著白臉:“據(jù)說當年吳王夫差,要給西施蓋一座木蘭宮,派人沿著江水找樹,到君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木蘭樹林,應該就是這里,可惜使節(jié)去同楚王商量,楚王不同意,說這個是給他自己做棺材本兒的。結果等西施弄垮了吳國,楚國又被白起打破,這片木蘭林,總算逃過劫難,現(xiàn)如今還一年一年開著花?!崩羁裳鄣溃骸澳阒赖?,還真不少啊,所以我一直疑心,你是一個臥底的秀才,算不上地道的土匪,我要是翹了辮子,你接著干,一定會將大洪山,弄得像白鹿洞書院似的。”黃臉土匪臉更白了:“我這黃臉,馬上就要變成黑臉,面已洗 ,心已革,想變,也變不回去了,大王您放心就是。只是眼前,這惠能師太,好像有詐?!表樦S臉土匪的手指看去,李魁果然看見,遠遠的木蘭樹林中,紫色的花海里,一個長身玉立的尼姑,正在樹下散步。

黃臉土匪問道:“大王,那惠能就在眼前,你還想將她搶回去,做壓寨夫人嗎?”

李魁深吸了一口木蘭的花香,搖頭道:“媽的,這個也太奇怪了,我剛上山道時,還滿心滿意要將這尼姑搶回去,現(xiàn)在,好像我成了一頭老虎,她成了一盆花,花雖好,總沒有老虎去吃花的道理吧。算了算了,我想我們的壓寨夫人,還是去大洪鎮(zhèn)上找屁股大奶頭高臉龐俏的姑娘為好?!秉S臉土匪轉頭去問旁邊的人:“兄弟,你回去還想打劫嗎?”那個土匪苦著臉說:“我現(xiàn)在只想種地。”黃臉土匪又轉頭去問旁邊的人:“兄弟,你覺得殺人這樣的事,還做得來嗎?”那個家伙木然地搖著頭:“我想我殺一只雞,都不敢,也不會了,以后家里殺雞恐怕得指望我婆娘。”黃臉土匪又問旁邊的旁邊的人:“兄弟,你還想跟著大哥去搶女人嗎?”那家伙沮喪地捂著褲襠,一臉的傷感:“這一陣接著一陣的花香,被我吸到肚子里,好像將我的心肺都洗了一回,我想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蠶,而且冬天就要到了,春天又會非常遙遠。”

當日李魁的臉黑得就像鍋底似的,要是我媽在戲臺下看到,一定會將它取下來去門口鏟鍋灰。黃臉土匪喃喃道:“我只想到師太的數(shù)術好,說不定會用這些花樹布出奇門遁甲,君山花陣,老實講,這些我也會的,要是我在君山住,我也要像黃藥師似的,將這個地方變成迷宮??墒俏覜]想到,這師太念書時,將化學也學得這么好,她這一陣一陣的花香,經(jīng)過了計算,以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分量,被我們聞到,奪去了我們的念想,奪去了我們的血性,這一路走下來,大家性情大變,已非從前。幫主你看,那個石碑上,明白地寫著,這個山頭,就叫息心峰。”聽他這么講,李魁眼眶都紅了:“早知如此,就不來這個什么鳥君山鳥息心峰了(我現(xiàn)在講這個鳥字都有一些難為情)。我們來的時候,還是意氣風發(fā)的五百個土匪,現(xiàn)在,掉進這個花陣里,成了五百個土豆?;丶胰グ苫丶胰グ桑复蠛樯綃寢屧俳o我們重生的勇氣與力量?!崩羁鼓顓采?,朝那木蘭樹林里正寂然散步的師太悵望片刻,領著五百個土匪/土豆,拎著麻袋,悵悵下山離去,其時夕陽如鞭,打入亂山叢中,君山草木叢生,其嗅如夢。

這是公元某某年,大宋某某年,神宗在位,天下陰陽調和,福澤深菏,承平日久。五月十三,謫居黃州的團練副使蘇東坡,江水里溯舟向前,登上君山島拜訪惠能師太?!皼]想到,一個女尼姑,改變了岳陽郡,自綠林巨匪李魁敗退君山花陣后,天下風聞,滿世界的小秀才與小強盜,都來洞庭湖里劃船,岳陽樓上登高,據(jù)說連遼國的蕭峰西夏的徐祝這些人,都喬裝打扮來過,就為遠眺一眼師太的花田。已有大學士提議,將岳陽府與西方法蘭西國的普羅斯旺郡結成友好之城,到時候,洞庭湖就會成為地球上的一個小腳盆,里面來來往往,都是高鼻子綠眼睛的夷人,拿著西班牙的鷹洋,來買岳陽府的公婆燒餅吃?!碧K副使行前去拜訪岳陽知府,他殿試的同榜好友周豐年,周豐年正為嘩嘩流入他庫房的銀子狂喜不禁。蘇東坡講:“這洞庭湖變得市集似的,那君山無色庵中的人,還清靜得起來嗎?豐年兄你的好心,說不定會辦出壞事?!敝茇S年道:“這些人也不過是在洞庭湖里劃來劃去,要入君山,卻是千難萬難,野蜂之災難免,花木迷宮幽深,據(jù)說那惠能師太,以草木為兵,將君山的時序盡皆改變。哪怕是船到君山,也可能遇到的是一個虛空之島,船夫徑自撐舟由幻境穿行過去,所以,也可以說,洞庭湖上,已無君山,君山已經(jīng)搬進了一面鏡子里。你可以眺望到明鏡中的一切,卻不可以到鏡子中劃船。也有人講,惠能師太一心要將君山島變成女兒國,所以聚起草木女妖,盡遣男丁,將那陰陽太極中的陽魚摳去,所以君山陰氣充盈,遂成虛無之鏡?!闭侵茇S年酒席上的一番奇論,激發(fā)了沉淪在憂郁癥中的東坡居士的好奇,他決心去看望虛空之島上的師太,求她指點人生的迷津。

沒有野蜂,沒有花陣,也沒有虛空之鏡,當他踏上君山島,由朝陽里走進木蘭花樹下無色庵的時候,惠能師太正在煎茶。柳毅井里取來的清水,被師太倒入松炭上的泥罐里煮沸,將由前面息心峰下采來的君山銀針,推倒成一片,堆積在藍花瓷群青色的茶杯里。

“好茶,細小,沉著,清新,堅韌,令我想起論語里面,孔夫子聞韶的贊嘆?!睎|坡說,無色庵小院,射入淡淡的春暉,天井里,石榴花開朵朵,像一小束一小束的火焰在跳舞。師太展顏笑道:“你弄的那些詩詞文章,也差不多是這個明前茶的樣子。我看過《東坡樂府》,也知道你的烏臺詩案?!睎|坡說:“師太你知道我是醋酸滿腹的秀才,就應將后山的野蜂盡數(shù)招來。我也愿做黃州城里一麻袋?!睅熖溃骸拔抑滥闼奶幷饔憦姳I,與強盜打架日久,自己難免也成了半個強盜,說不定,我還可將你引入前山的花道,將你變成半個土豆?!睎|坡嘆道:“土豆燒牛肉,說不定,比今日黃州城里風行的東坡肘子,更有滋味?!?師太捧起泥罐向杯中續(xù)水,含笑不言。

東坡道:“這茶真好喝,一定是跟柳毅井有關吧。我年輕時在峨眉山學藝,聽老師講,洞庭之中,君山島上,有柳毅井,天下的游俠,到神乎其技,就可以經(jīng)由柳毅井化身為龍,進入龍宮,所以這柳毅井里的水,得飛龍之夢,化魚龍之變,能令草木絢爛之極,又化歸平淡無奇。”

師太看著她的客人,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氣,說:“你這樣在濁世里混的人,能有一根剛剛好的舌頭,實在是不容易。有的人天天吃茶,已忘掉了清水的滋味,有的人,覺得老家池塘里的水,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水。但是君山銀針的好處,除了要用柳毅井的井水之外,也在這無數(shù)細小如針尖的茶葉里。”

東坡點頭稱是,說道:“這片茶樹長在息心峰下,木蘭林里,朝侵息心之霧,暮承木蘭之露,空已是色,色已是空。君山已是清凈身,此茶已是廣長舌?!?/p>

惠能師太說:“息心峰下的日月朝露,倒也罷了,這木蘭樹的恩澤,浸潤在茶林里,予它們長生之念,恒久之心,這個最是難得?!?/p>

二人飲茶清話竟日,不覺黃昏將至,朝陽化身成夕陽,將無色庵照得明亮而慈藹。東坡辭別,以峨眉一片云的輕功術,掠過息心峰,去洞庭湖邊覓舟過渡。師太立在無色庵前,含笑凝睇,看著這微胖的中年男人,消失在洞庭湖上,師太的笑容一點一點,由唇間臉上,消失不見,就像夕陽之光,為晚風吹碎,散落到山林。

直到五月十三的明月升起,師太佇立半晌,返身到木蘭林里散步?!八慈A……”她輕聲喚道。月光下,清韌的花香里,由九十九棵木蘭樹凝結成的美麗花妖,舜華,由虛空里出現(xiàn)。

“我還是讓他走了。”師太嘆息道,“以后,我也不會和他相見,君山銀針固然是世間一等一的好茶,卻已近乎忘川之水,他飲茶竟日,宿緣已解,不會再找到返回無色庵的路。”

“你這個傻女人,今夜我寧愿聽你的墻根梆聲,也不要聽你在這里向我嘮叨不停?!蹦咎m花妖一臉的憐惜。是啊,在這九千歲的美人眼里,慧美無比的師太,也只是一個歷劫了三世的小女人?!澳阌靡惠呑拥臅r間去等一個男人,等他冒冒失失地出現(xiàn)的時候,你給他的,卻是飲下一杯清茶的片刻光陰?!?/p>

惠能師太悄然無語,聽舜華往下嘮叨不停。

“你還記得你以女人的身體輪回的第一世嗎?你托生在杭州鐵板橋下的藥店里,十八歲出落得唇紅齒白,楚楚動人,你站在柜臺后賣藥,一個小后生跑過來,向你買四樣藥,要天樣大,海樣深,甜如蜜,苦黃連。你跟他講,救命之恩天樣大,患難交情海樣深,夫妻和睦甜如蜜,中道拋離苦黃連。他又要三分白,一點紅,顛倒掛與錦玲瓏,你知道這傻小子想調戲你,對他講,藕尖出水三分白,荷花開放一點紅,風吹荷葉顛倒掛,蓮蓬結子錦玲瓏。他又問你,這個藥要用什么作引子,你說,要用老實頭一顆,好肚腸一根,忍耐二錢,良心半斤,方便不論多少,用恢心刀錯碎,寬心鍋爛黃,饒人臼內(nèi)搗爛,散事羅羅成細面,丸成脯子大,清晨起用六味丸,用和氣湯送下。他聽到,滿心滿意地走了。你站在柜臺后想,這個濃眉大眼的窮秀才,一定會去求街上的王婆向你父母提親的??墒堑鹊角锾於紱]得音信,你只好嫁給一個茶葉商人,過掉了那一生?!?/p>

師太點頭,輕聲道:“我記得。可是,那個杭州問藥的秀才,到底去了哪里?”

舜華說:“他不久就去京城趕考,中了進士,嫁了官宦人家的小姐,他雖然沒有能夠與你成為夫妻,卻用你開的藥方子,過了一輩子?!?/p>

師太嘆息。舜華接著說:“你又將前生,托生到大洪山里,一個破落的地主家,那時候,大洪山里,盜匪如麻,有一個年輕的土匪,心腸好,長得也白凈秀氣,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山里的女人,都愿意被他搶去。你也是。十八歲,你常在漢水邊洗衣服,總有一天,他會由船上,看到你,然后將船靠岸,將你攔腰抱到船上,往江湖上去,你的洗衣槌拋到埠頭上,衣裳散落一地。有一天黃昏時分,他真的來了,你遇到大雨忽然傾盆而下,天地洪荒,他遠遠地劃然長嘯,令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你一身淡黃色的衣裙,躲在黑雨傘里,不自覺地,將洗衣槌一下下,敲打到了石頭上??墒谴赡忝媲敖?jīng)過的時候,他已在船艙里睡著,他喝了酒,一個人在篷下劃船,槳已扔到一邊,嘯聲變作鼾聲,在白雨里,睡得像一個嬰兒。你遲疑著,要不要將他喚醒,遲疑間,狂風吹著小船,已將他吹向世上,渺然不見。以后你再也沒有見到他,你父母將你嫁到平原上,與一個小裁縫,過了一生。”

師太說:“我記得的,只是那深眠客舟的強盜,又有怎樣的收梢?”

舜華說:“他不久,就被朝廷捉去砍了頭,臨刑前的一夜,他夢見,他由漢江上順流而下,一只黃鶴,由山林里飛來,由他的身體上飛掠過去,羽衣蹁躚,橫江渡水,大雨如注,天地洪荒,它戛然長鳴,聲音如同金玉,他看到這只黃鶴,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向頭頂,他想奮力由夢里醒來,醒來的時候,卻是東京獄中的凄冷冬夜。他想起來,這個夢,正是他當年在漢江船上,一個傍晚,醉臥船頭,白雨跳珠亂入船,他做過的一個夢?!?/p>

這是更近的一生,師太還能想起,她在平原的小村,在織布裁衣的深夜,遐想那白臉強盜的情形。紡不完的線,織不完的布,聽不盡的雞鳴,人生是多么的長,又多么的荒謬。

舜華說:“你覺得做藥店的女兒與山溪的小姑,都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命,這一生,你要有自己的島,自己的無色庵,這樣,你就可以將那問過藥,由孤舟里漂走的男人,留在身邊??墒牵蓱z的女人,為什么,他的君山訪茶,還是要領受悵然歸去的結局?他這一去,就會被朝廷遠竄大荒,投生海外,九死一生,再也不能過洞庭,上君山,與你相見。”

師太扶著身邊的木蘭樹,清麗的臉龐上,滾落下淚水。舜華嘆息道:“別哭,女人,我修行了九千年,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你的三輩子,不算少,也不太夠。女兒國里,其實留不住唐三藏。在他的第一世,遲早都要去考進士,將你拋棄,在他的第二世,他遲早都要被砍頭,與你離別,現(xiàn)而今,哪怕你喝過茶,將他留在這無色庵,圣旨來到時,他還是要投入南荒,對你毫無憐惜。將韶華藏在青山,將容顏照入明鏡,你其實,沒有錯?!?/p>

師太說:“我這個庵,算什么女兒國。那么多男人,在洞庭湖上看。他們無非是將這里,當作一個特別的景致,我已經(jīng)明白了,除了在月亮上,你沒有地方可造出女兒國。我遲早要讓那些強盜,那些秀才,重新回到君山上來。”師太忍不住她的眼淚,繼續(xù)哭泣。

五月十三的明月,照徹木蘭樹林,千朵萬朵的木蘭花,開放如同滿天的繁星。夜露下降,九千歲的花妖,被三生轉世而來的尼姑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也許不應該,向女伴來講這些話,可是,她們離別的時刻,也快要臨近,這樣促膝的談話,此生不會再有。九千歲的花妖,臉上現(xiàn)出依依的不舍:“我也要向你告別了,女人,九千年過去,我由草木之境里,修到萬物之靈,已到了棄去遺蛻飛升的時刻?!?/p>

師太擦去淚水,輕聲道:“我知道的,這一天遲早要來,可是不要這么快?!?/p>

舜華說:“九千年,與你剛剛過去的一天,并沒有什么分別。九千年前,我被他種入這一片山谷,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任由我一年一年地開花,成長,經(jīng)歷霜雪。他在世上固然是名聲赫赫,哪里會知道,他種下的樹里,有九十九棵木蘭修行成為妖,對他有傾慕,有思念。”

師太笑道:“我的冤結,不過是繞了三輩子,你這個妖精,九千年都沒有解開。你講我一心一意做女兒國,你自己,掉進女兒國九千年了,這君山外過往了多少秀才、強盜與官兵,多少男人又可憐又可厭又可悲,你不去騙,不去偷,一門心思在這里喝露水,捱歲月,你才是真正地見鬼?!?/p>

九千歲的花妖,臉紅得像洞庭湖里的小龍蝦似的,她低聲說道:“我自然要歷劫千萬,將他等到。”

師太問:“你這個妖精啊,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自然也應知道,他到底會不會來,他在九千年前,名叫舜,九千年后,他轉世托生,已經(jīng)無數(shù)世代,他縱然是來到,還認得出你來嗎?”

舜華說:“他今晚,就會來?!?/p>

師太問:“他來做什么呢?你們要借無色庵,我愿露宿在木蘭林里?!?/p>

舜華說:“他來砍掉這片木蘭樹?!?/p>

五月十三,月亮不新,也不舊,星星不多,也不少,洞庭湖上的夜風,不急,也不緩。木蘭林外,蹄聲得得,一匹黑驢,躲出來一個俊朗的書生。讀過飛廉《金驢記》的朋友,會知道,他們,正是云夢隱俠趙文韶的養(yǎng)子張豎,與他不知道由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里,扯出來的一匹黑驢子。在經(jīng)歷了一番云游后,他們重回老家鄉(xiāng)。

“老伙計,你一口氣將那木桃花、百合花、睡蓮花吃下去,還未覺得過癮,你可別打這些木蘭花的主意,它們又小又緊,會扎到你的驢胃?!?/p>

“你以為,你用你那把破屠龍刀,一天就砍得完這片林子嗎?所以,我得慢慢吃。這木蘭樹開了九千年的花,總算是被我逮住了一回?!?/p>

“你這黑小子,什么都好,現(xiàn)在偶爾連人話都會講了,就是這吃花的壞習慣不改,我早講過,花是用來看,用來聞,插在花瓶里窮顯擺的,你偏要將它們,都攮到你的驢胃里,你以為吃了幾朵花,你那驢糞球球,就會變香,變成五顏六色嗎?起碼我從來未見過這樣的奇跡發(fā)生?!?/p>

“那木桃花有煙火味,百合花像冰糖似的,睡蓮花有薄荷,至于這木蘭花,其中的滋味,真是一言難盡,子非驢,安知驢之樂,你也不吃花,采花的心腸也有限,安知這吃花的樂趣。”

“你吃吧吃吧,別撐死就是。我們先在林中露宿一夜,明天再去找惠能師太,向她談砍樹的事,我覺得她不會推掉未央生木劍客這些老家伙的面子吧?!?/p>

“我覺得這些老家伙也真是的,不就是做一條船嗎,一定要什么洞庭湖上木蘭舟,這九十九根木頭,送到福建湄洲灣,多難啊?!?/p>

“據(jù)說,只有木蘭樹,能在海里不沉,不腐,而且,這是海里的鯨魚們最喜歡的一種木頭,據(jù)說它的香氣,可以招來鯨魚,乘風破浪,這樣那些老家伙們的東游夢,差不多就可以實現(xiàn)?!?/p>

“木蘭樹的花這么好吃,木頭一定味道也不錯,可惜你不會讓我吃木頭的,這個我就不去試了?!?/p>

夜半聞私語,月落如金盆。何意苦相守,坐待繁露下。張豎與黑驢的絮語由林邊隱隱傳來。舜華諦聽,臉上現(xiàn)出了寧靜的微笑。是的,他,到底是來了,來到了九千年前,他親手植下木蘭樹的地方。故地重游,多情應笑我,已生華發(fā)?;菽軒熖瞪硐驘o色庵走去,帶著自孩提時代,就陪伴她的朋友。

“他是誰呢?九千年后,大舜轉世成了誰?張豎?黑驢,或者是,張豎加上黑驢?”舜華笑而不答,她的身影,漸漸地變淡變白,化作林間的晨霧。

是的,青色的黎明就要來了。五月十四。晴。南風不息。宜伐樹。宜動土。宜遠游。宜沐浴。房事,不吉,官事,也不吉。

(取材自虞舜神話故事,文中也暗暗引用了蘇軾的一些詩文,沒有一一標識出來,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