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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1年第11期|盛可以:推空嬰兒車的男人
來源:《湖南文學》2021年第11期 | 盛可以  2021年11月05日08:29

主編推薦

大齡喪偶的亞洲孕婦、意外失子的白人父親、失去雙腿的退伍黑人士兵,以及作為背景襯托的遛著老狗的老年夫婦和一個常在海邊跑步最后成為超市槍擊案兇手的男人,盛可以在這篇故事中精心構(gòu)建的一系列人物形象有著個性鮮明但內(nèi)核相通的意義原質(zhì),他們的生命和內(nèi)心都存在著巨大的空洞,每個人都無奈又無助地“推著一輛空嬰兒車”,茫然地尋求著填滿空洞的寄托。

盛可以深入到人類靈魂的本質(zhì),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類有著共通的悲喜與脆弱。這是一個寫給全世界讀者的故事,每一位讀者都能從故事中感知到屬于自己又與人息息相通的虛無和波瀾。

——黃斌

推空嬰兒車的男人

盛可以

清早,她照例在海藻味的新鮮空氣里沿海灣跑步——這么說有點言過其實,那不過是用一種跑步的姿勢,擺出烏龜一樣的速度,樣子無疑是滑稽的,看著可笑——且又是全副武裝的健身行頭,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揪到后腦勺用黑皮筋固定,刻意創(chuàng)造積極向上的個人形象??梢愿杏X她黑色健身衣面料的彈性柔軟,輕輕纏裹出身體輪廓,尤其是肚子的鼓凸——這個年紀的女人,并不能那么輕易地判斷挺起的腹部是懷孕還是發(fā)福,但她身材瘦小,能一眼看出那隆起的不是發(fā)福的脂肪,而是胎兒——明白這一點,便會恍然大悟她怪異的姿態(tài),心里琢磨高齡孕婦的故事,暗贊她為了胎兒的健康,豁出了自身形象。若再注意到她略顯松弛的臉,眼角的扇紋,仿如荊棘叢的螢火蟲那樣銀光閃現(xiàn)的鬢角,不免要猜想她的生活與經(jīng)歷,她是為何沒在年輕力盛時完成生育,最終淪為高危孕婦的。

這是曼哈頓最南端的炮臺公園。炮臺是戰(zhàn)爭期間為防御英軍的進攻而建,但并沒有真正派上用場,就像一個不曾愛過的人孤老終身,不免成為歷史的花絮。高危孕婦每天從神色煎熬的“移民者”雕塑群像出發(fā),眺望紐約港與日曬雨淋的自由女神,在狹小公寓里受到擠壓的靈魂,隨著一幅海景長卷延伸開來,內(nèi)心方覺旖旎。

這臨海的一隅鬧中取靜,西大道利索地切斷了華爾街的繁華與騷動,那邊打拼,這邊生活,互不影響,卻又密切相關(guān)。這里住著不同膚色的人種,人們互不搭理,各自在草坪上看書、野餐、遛狗、嬉戲??傆腥俗陂L椅上,面向河海交匯的開闊沉思,目光順著水波流向自由女神像,顯得心事重重。古樹、草地、鮮花、哈德遜河面靜靜流淌的帆船、掛在新澤西那邊的夕陽與云彩、河對岸那面指針在夜里變紅的大鐘,都是靜謐無聲的,于是使得偶爾飛過的飛機的噪音顯得動聽,這聲音就像一道彩虹,劃破空中的某種單調(diào)。

她總會遇到那幾個陌生的老朋友:坐在輪椅上喂松鼠的黯淡黑人,推空嬰兒車的金發(fā)男子,一對退休夫婦與他們患有關(guān)節(jié)炎、走路與主人一樣蹣跚的惠比特老犬,還有一位戴墨鏡的深膚色男人總是與她擦肩而過——她記得他下巴上有粒黑豆似的痦子,后來消失了。不知道是出于禮貌修養(yǎng),還是文化習慣,從未有人與她交換過眼神,甚至避免明顯的打量,就像在地鐵里,每個人都罩著透明的網(wǎng),套著無形的繭,從而與外部隔絕,同時劃割出尊重的空間。有關(guān)陌生人相遇友好致意的傳說,在這樣的晨練中,從來沒有得到證實,高危孕婦始終沒有遇到任何交談的可能。她唯一真實碰撞到的目光是那條惠比特老犬的,它當時正顫巍巍的,試圖挪上主人專門為它改造的推車,發(fā)現(xiàn)她在看它,頓時低下頭去,神色沮喪尷尬。她懂得那一瞬間它眼神里蘊含的內(nèi)心情感,涌起一股與它交流的沖動,可是白發(fā)夫婦已經(jīng)幫它坐上車板,推著它緩緩地離開了。

偶有其他零星的跑步者、打著呵欠的遛狗人。

************

猶太博物館這里,是一個直角U形小港灣所在,偶爾泊著幾艘小帆船,在這片深凹的寧靜中,有一家寧波餐館與海鮮西餐廳。食客們輕聲細語,坐在廊下喝咖啡,享美食,看落日下的風云變幻,直至夜幕輕柔地放下,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照亮海面與她淡綠色的身軀。

但在清晨,這里只有空空的桌椅與拍打石崖的海浪。

高危孕婦在這里遇見坐輪椅的黑人,她對他的印象,除了一團漆黑中白得瘆人的牙齒,沒有別的——自從有一回在下午兩點鐘空蕩蕩的地鐵里遇到一個露陰癖,她再也不敢讓目光落在任何一個具體的黑人身上,那種不適很難消除——雖說并沒有因此偏激憤恨,將所有黑人視為敵人,但在原本存在的分歧與距離之間,增置了一道樊籬,她自然并不期待跟他說話,情愿一直閉緊嘴巴。

在某種意義上,小港灣是這個黑人的地盤。他霸占了那幾棵罕有的老柳、圣誕節(jié)掛滿彩燈的古柏、枝臂遒勁的雪松,霸占了受到精心打理的花圃,那些不同季節(jié)開放的花品,薰衣草、玫瑰花、醉蝶花、波斯菊、高挑的野棉花、比人臉還大的黃蜀葵,還有大片大片的狗尾草——原是中國鄉(xiāng)下不入流的賤草,到這里基因突變,小樹一般強壯,隨著海風輕搖慢擺,竟有一股既樸素又優(yōu)雅的風情(她后來才知道,其實那是狼尾草)——更別提那些受他恩惠喂養(yǎng)的松鼠了。

她第一次碰到這個黑人,只聽他嘴里喊著一串人名,“諾斯”“艾麗斯”“安吉兒”,七八條松鼠立著兩條后腿,雙手捧在胸前,鼻尖一聳一聳地圍著他。有一只膽大的爬上了輪椅。黑人一邊將面包捏碎,一邊像個說唱藝術(shù)家一樣喋喋不休,肺像安裝了馬達似的,他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但是健壯,像踩著彈簧蹦跳出來的——

“只有像士兵那樣遵守紀律,才能分到屬于你的那一份食物。”他對它們說道,然后低下頭批評爬到腿上、伺機搶奪面包的那只松鼠,“湯姆,你是個小餓死鬼投胎嗎?每次你都要插隊,給插隊者面包,就壞了規(guī)矩,亂了秩序,對大家也不公平是不是?我當兵打仗那會兒,餓得前胸貼后背的,見到食物來了,也不能像你這樣去搶。大家誰不餓呀,是不是?湯姆,你說,要照規(guī)矩接受處罰,你是愿意餓著肚子去刷馬桶洗廁所呢?還是選擇吃飽肚子,冒著被游擊隊干掉的危險去河邊打幾壺干凈水喝?不過你要知道,真正要你命的東西,埋在土里呢,你得小心踩到地雷,嘭!炸飛你的鼠腿……”

松鼠們顯然既不擔心洗廁所,也不害怕游擊隊和地雷,那只叫湯姆的松鼠更是爬上他的肩膀、頭頂,一瞬間他就成了一棵樹,其他松鼠靈巧地爬上來,邊搶邊吃,把他的膝蓋當餐桌,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抖一抖。黑人這時也不管紀律的問題了,一邊分面包,一邊自顧說話:

“一個戰(zhàn)士,把自己的兩條腿留在戰(zhàn)場上,就這樣回了家,那可不是件什么好事,還不如被子彈干掉……”

她漸漸走遠。

“老實說,我有時挺虛榮的,想當英雄……想有價值地死?!?/p>

這是她能聽到的最后一句。

************

雖然對黑人難免懷有好奇,但真正讓她留心的,是那個推空嬰兒車的白人男子。在順著河畔綿延的椴樹下,某一張墨綠色的長椅中,他的淺色頭發(fā)和白皮膚明亮顯眼。此時云彩還沒有被朝霞喚醒,海鷗在淡青色的天空中無聲飛過,他面前的空嬰兒車透出某種近乎神秘的氣氛。她從沒看見那里頭躺過嬰兒。起先,她以為孩子被母親或保姆抱到一邊玩耍,但附近并無他人。當她半小時后折回來,情況還是一樣,甚至他的坐姿都沒有變化,嬰兒車還是空的,里面放著一只白色奶嘴,一個透明水瓶,一頂粉紅嬰兒帽。她猜那是屬于一個女嬰的東西,但也不一定,買這種小東西并不取決于嬰兒的性別,全憑一個母親的個人喜好。

嬰兒有一位什么樣的母親呢?年輕?白人?黑人?亞洲人?西班牙裔?一串疑問掠過高危孕婦的腦海,轉(zhuǎn)瞬即逝,隨即回到自身的問題,思緒被和人交談的欲望控制,詞語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雞,正在出口處擁擠,只等籠門打開,就將奔涌而出。

她就是想和人聊一聊孩子——不再是和鏡子里的自己,黑暗中的自己,而是某一個真實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年輕還是衰老——這種感覺隨著胎動的頻繁而變得越發(fā)強烈,并讓她備受折磨。直覺告訴她,推空嬰兒車的男人,是一個合適的交談人選,共同的話題早就陳列在彼此之間。

要從烏龜速度的跑步中慢下來,便近乎躡手躡腳了。她靠近那排長椅,打算佯裝無意間經(jīng)過,只要他抬起頭來看她,一遇到他的眼神,她便會打招呼。奇怪的是,他像一個聾子,對于身后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他一動不動,低著頭,面朝膝上翻開的書,不確定他是在閱讀,還是在打盹,后來也是類似的情景,他不抬頭看她,仍是閱讀或打盹的樣子,但書頁根本沒有翻動。

有一次,當她經(jīng)過,他恰好從長椅上站起來,她準備好笑容,但他并不看她,只盯著眼前的空嬰兒車,濃密的胡須像口罩似的覆蓋住下半張臉,這使他的表情得以隱藏,也讓他顯得傲慢與冷淡。川普當選總統(tǒng)帶動了白人至上的勢頭,如果有一個這樣的白人優(yōu)越主義者坐在這張公園的長椅上,那也并不稀奇。但她感覺他不是那類人,他顯然被一種深深的頹唐籠罩,像一座切斷了電源的舊房子,野草和荒藤到處生長攀爬,吞噬房子的本來面貌。

痛苦,將是他們之間另一個共同的話題——他推著空嬰兒車離開,她從那拖泥帶水的腳步中獲得新的暗示。但她并不想聊悲傷。傾訴是弱者的行為,傾訴并不能改變事實,就如那些失戀的人,希望通過旅行抹掉痛苦,結(jié)果適得其反,痛苦就像噪音,在夜深人靜時變得更加清晰尖銳。她更愿意行動。沒有人能從她的臉上看出悲傷,發(fā)生在生活里的沉痛打擊,反而撐直了她的腰,上揚的嘴角顯示著愜意與愉悅,她握著致命的武器,對準那個欲擊潰她的對手——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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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巨輪像一棟水中漂移的多層建筑,旅行者站在甲板上看風景。波浪涌向河岸,搡動停泊在港灣的游艇和帆船,桅桿發(fā)出輕輕的哐當聲。推空嬰兒車的男人泊在高齡孕婦的腦子里,也隨浪搖擺。嬰兒車明顯很高檔,非常純正的天藍色,像高原上的海子,潔凈明朗。她想象那頂粉紅色嬰兒帽的主人,她應該不會超過一歲,有一頭她父親那樣卷曲的淺色頭發(fā),牛奶似的白皮膚,熟睡時像一朵安靜的花,醒來嘴里便發(fā)出柳葉新芽那樣的鮮嫩鵝黃的咿呀聲,能讓冰川瞬間暖化消融的。

高齡孕婦感到心臟有點供血不足,呼吸不暢,于是在椴樹下的長椅上坐著休息,兩只手捂住了臉。她了解自己難過時的癥狀,如果放任悲傷漫延,可能會再次躺上救護車,她和丈夫不遠萬里完成的偉大工程將功虧一簣——婦科醫(yī)生已經(jīng)警告過她。她清楚地記得那位女醫(yī)生慈善的眼神以及她輕柔的話語,這種耐心與溫婉完全不同于她過往經(jīng)驗中留下的醫(yī)生印象。她甚至記起了八年前意外懷孕,做人流手術(shù)時,疼痛逼得她嗓子里發(fā)出了聲音,而那個手中器具碰得叮當響的女醫(yī)生那被藍色口罩蒙住的部位噴出含混的氣流——

“嚷嚷啥呀,怕疼,干嗎不自個兒注意避孕呀?”

事實證明,醫(yī)生的無情與溫情在這種時候能產(chǎn)生相同的效果,同時達到讓手術(shù)臺上的人情緒堅強的目的。她不禁懷想起那剛剛萌芽的胚胎,要是當年留住那個孩子,現(xiàn)在就不是這樣的局面——她和丈夫仍在北京那個不錯的小區(qū)進進出出,接送孩子,帶孩子在開滿槐花的街道玩滑板車——命運之鏈,原來是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

如果真有時間機器,返回過去修訂人生錯誤的人,肯定比奔向未來的要多得多。

她就這樣在胡思亂想中,平穩(wěn)了自己的心緒,并輕聲給腹中的胎兒道歉。她已經(jīng)能夠像擺脫毒蛇一樣,迅速掙脫痛苦的糾纏。她放開雙手,看見云彩已經(jīng)蘇醒,在一望無際的青云當中,有一片明亮的淡粉色浮云,像一頂嬰兒帽。仿佛麻醉過后的清醒,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從一片混沌中逐漸返回她的大腦意識。她要跟他說一說嬰兒,一個粉嫩的女兒,她丈夫所渴望的那個粉嫩的女兒,她將在兩個月后,也將她放在這種天藍色的嬰兒車里,給她戴一頂粉色的嬰兒帽,以及買一大堆漂亮的女孩衣服。此時海風輕揚,椴樹花的香氣像嬰兒散發(fā)出來的——她不久前才知道這種龐大開花的樹名叫椴樹——粉末一樣的碎花飄落下來,像快樂的小精靈,在她的黑衣上舞蹈。

她不會提起三個月前她失去了丈夫,那個忽然瘋狂渴望有個女兒的男人,揚言要成為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并為之摩拳擦掌。結(jié)婚十年,她和丈夫一致贊同不生孩子,過了四十歲,她的目光里漸漸流露出對推著嬰兒車散步的父母難以掩飾的羨慕,屢屢回頭看那或熟睡或咯咯大笑的嬰兒,母性的柔情像冬眠后的青蛙般蘇醒。她同時意識到,一對相愛的夫妻刻意避免生兒育女,違逆天性,她和丈夫還無辜地承受了各種猜疑——他們不過是想擁有更大的空間活自己的,持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她也的確曾經(jīng)瞧不起那種將生命浪費于換紙尿片洗奶嘴瓶的日?,嵥?,一想到自己早早擺脫這種傳宗接代的義務就涌起自豪感。然而這面多年壘筑的高墻某一天忽然間潰塌下來,連那潰敗的蟻穴源頭都無從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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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自摸索著心路蹤跡,確證了想要孩子的欲念輪廓分明,竟然一身冷汗——在這渺茫中殘存著希望的節(jié)骨眼上,所幸還有最后一根稻草可以抓住。丈夫準確地捕捉到她的心理變化,并主動挑明,對他來說,想要一個孩子的想法早兩年便在路上,這樣一來,生育的念頭就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終于回到了家,夫妻兩人不約而同地熱情迎接。

在過去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們總是這么合拍與默契,周圍各種不誠實的夫妻襯得他們的關(guān)系像是蠟做的,因為他們不食人間煙火的靈魂相交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對于講述他人的瑣屑或那些人人關(guān)心的物質(zhì)話題,他們并沒多少興趣,彼此呵護對方的精神世界,時而交融時而獨立,書和藝術(shù)是必需品,他們把大量時間花在這些事情上。

自然,荒廢身體到四十多歲才手忙腳亂地要生孩子,輿論氛圍并不比之前清新,冷嘲熱諷也不是沒有,等著他們懷孕失敗,稱之為“自食其果”的也不乏其人,但他們的生活選擇鮮少受周圍左右。

他們本沒打算加入赴美生子的潮流,像那些有點錢有點身份的人那樣。當他們按照天性自然的方法造人失敗,不得不借助輔助生殖技術(shù)。如何排除那百分之九十五的垃圾卵子,從百分之五的可能性中找到一粒健康的卵子,與丈夫的精子成功擁抱,這是他們來到紐約的主要原因。她無法評說這個主意有多么糟糕,在國內(nèi)近兩年的努力失敗之后,最終在紐約解決了問題,完成了這項復雜而又精細的工程——她無法在孕育著鮮活生命的情況下,認為來美是錯誤的選擇——即便她在這里失去了丈夫,難違一命換一命的天意與宿命。

擁著丈夫的衣物入睡,當他的氣息在黑暗中縈繞,她曾給自己出過一道選擇題來捫心自問,在懷上孩子失去丈夫與眼饞別人的嬰兒但有丈夫相濡以沫的生活之間,她更傾向于哪一種。她根本沒有勇氣回答這個殘酷的問題——上帝之手在天平中挑挑揀揀,最終將痛苦放在另一端來平衡過于沉重的幸福,不給她討價還價的余地。

她不會跟推空嬰兒車的男人聊起這些,除非他直截了當?shù)貑枴5珦?jù)她了解,就美國人的文化習慣來看,斷不會主動入侵陌生人的私人空間,同樣也會警惕生人踏入自己的私人領(lǐng)土,他們的私人槍支不僅僅是用來打獵的,關(guān)鍵時刻會拿來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她就事論事,無意稱頌頻繁發(fā)生的槍擊案,是否控槍,也自有專家與政客討論研究——在國內(nèi)總是被不熟悉的人問孩子多大了,聽她說沒有孩子,有的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吃驚——她當然不會因此想將那唐突之人一槍轟掉。她與丈夫的關(guān)系,并不像別的夫妻那樣空間完全重疊,互將對方視為自己的私人財產(chǎn),在公共場合聚會,只要妻子(丈夫)在場,便對別的異性表現(xiàn)冷淡來顯示自己對婚姻的忠貞,反之則是另一番景象。

如果推空嬰兒車的男人有興致,她不介意跟他聊聊東西方伴侶的相處模式,表達她與丈夫共同的觀點:有趣的靈魂是不存在性別的,而多數(shù)人只能嗅到荷爾蒙的氣味。這句描述一迸出來,她自己也不免為之一笑——她在和丈夫相處中練就了語言交鋒的能力,但他們的矛頭只是凌空舞蹈,從來不會用來相互戳傷。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緬懷的內(nèi)容,就是與丈夫相處時包含著機智趣語的閑淡愜意,她希望他們從前的生活已經(jīng)全部存盤,可供她隨時翻閱,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憑記憶打撈出來,七零八碎。

不要務虛,要聊實實在在的東西,聊具體的事物,比如嬰兒。她重復自己的想法。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于意外,每天都有家庭被敲碎,地震、空難、車禍、火災、疾病、戰(zhàn)爭、恐怖襲擊、她并不比那些人更艱難。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對待一只受傷的小鳥那樣的眼神。她更不會提及,枕頭上殘留的氣息,衣柜里原封不動地掛著的深色西裝,淡藍色印花領(lǐng)帶,白襯衣——說這些過于瑣碎,也容易喉部哽塞,噎出眼淚。一對鳥侶,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長,人類的痛苦更是無須多言。如果絕望是正典圣經(jīng)中所謂的最嚴重的罪惡,那她與這種罪惡沾不上邊,她知道做一個單純樂觀積極的交談者,要像刺透云霾撲向海面的陽光,自己先明亮起來。

他的眼角余光像道路拐彎處的凸鏡,照見那個烏龜般奔跑的亞洲孕婦,系著粉紅鞋帶的天藍色跑鞋踩在花紋石磚鋪就的道路上,幾乎沒有聲音,仿佛在水中爬游。他對跑鞋略有研究,知道那是很專業(yè)的鞋子,通常不好的鞋子跑起來啪啪作響,尤為磨損半月板。過去他和妻子也曾有跑步的習慣,妻子懷孕時也沒有停止,孩子出生以后,他們就推著這輛天藍色的嬰兒車一起跑,那時候的海風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沉悶,云彩也要明亮一些,炮臺公園的花花草草要鮮活一些,并且他從未意識到這一路的狗尿騷味是如此難聞——即便有海風勤拂,這味道還是那么濃郁。柴犬、泰迪、黑背、斗牛、金毛、邊牧、薩摩耶、雪納瑞、惠比特……每天幾百只不同品種的狗一遍又一遍地尿洗著一切直立的東西:樹蔸、椅腳、石柱、墻根……到處是濕漉漉的尿印,過去他也想等孩子會走路了養(yǎng)一條日本柴犬,如今他對一切深感厭倦。

很多事情就這么不對勁了。

亞洲孕婦消失在凸鏡以外。他第一次認真地回想起跑步時的妻子。她有五顏六色的健身衣,通常比胸罩大不了多少,露出長有雀斑的肩膀、緊致的腰身、扁平的小腹,低腰褲緊裹至腳踝,使她的腿看起來更加修長,在跑步時才編成的大馬尾巴辮,隨著奔跑的節(jié)奏像鐘擺一樣擺動——這個無聲的細節(jié)此時就像定時炸彈的嘀嗒警報聲,加深了他內(nèi)心的焦慮與不安,盡管他事后從未渴求平靜與忘卻——恰恰相反,他無時不等待懲罰的降臨,即便妻子拿起什么利器刺向他,他也不會躲閃,也許在身上鑿出一個洞,才可以釋放那頭被囚禁至瘋狂的痛苦野獸。但是妻子沒有這樣做,她什么也不做,緊抿雙唇的沉默卻比世界上任何致命的武器更具殺傷力。

他從沒想過那個大大咧咧的美國姑娘成為母親后內(nèi)心會有這么強烈的怨恨,在那件事情上不依不饒——他很想知道別的妻子遇到那種意外之后,是不是也會和她一樣,將丈夫打進深牢地獄,永不寬恕——不,不,他并不請求她的寬恕,他是請求她的懲罰——但不是用這種沉默的方式——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最殘酷的懲罰,是他應得的——難道指望妻子對他的罪疚報以擁抱或親吻?難道在這種溫柔的懲罰中他會好過一些?難道這不比她的沉默更殘酷?某一刻他終于明白,發(fā)生這種事情,其實并不在于妻子的態(tài)度反應,歸根結(jié)底是他無法饒恕自己,他必須借妻子手中的兵器完成懲罰,妻子沉默的劍一次次刺向他,他的心被扎得像篩子——他并沒因此舒服一點——他總是實實在在看見孩子躺在嬰兒車里,吮著手指望著他笑,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去抱她——摟住一縷清風,一個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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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他還是布魯克林大橋設計師的遠親,一百五十年前,他的曾曾祖父與這位設計師是親兄弟。他多次想象過那一幕,當他牽著孩子的手走過布魯克林大橋,給她講這座橋與他們羅布林家族的關(guān)系,她淡藍色眼睛里的歡喜與驕傲便像橋下的海水一樣涌動。他并沒有那種望子成龍的思想,只想她成為一個生活的欣賞者,鑒賞一切美的事物,而出自羅布林家族之手的布魯克林懸索大橋,這一國際土木工程的歷史古跡,美國國家歷史地標,便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藝術(shù)杰作。他和妻子曾多次從炮臺公園跑步上布魯克林大橋,他們正是在橋上第一次談到孩子。妻子希望她未來的孩子能繼承先輩的設計天賦,而不是像她的父親那樣從小沉迷于犯罪推理小說,最后成為一個絞盡腦汁編故事騙人的家伙。這并不含有輕視的意味,她挺喜歡他在推理中表現(xiàn)的智慧,她是他的第一讀者,無疑也貢獻過一些好的點子,糾正過邏輯紕漏,展示過更深的人性特征。雖然他的事業(yè)始終不溫不火,既沒有像斯蒂芬·金那樣暢銷的苗頭,也沒有成為柯南·道爾式經(jīng)典的趨勢,這對他并不造成困擾,他沉醉于編寫之趣。他知道自己的職業(yè)特征看上去跟無所事事的閑人無異,因為胡思亂想和上街瞎逛是必要的,給電線桿道歉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但多少年來這些元神出竅的時刻都沒有釀成嚴重的后果——直到他有了孩子。

他試圖什么都不想,不去想與孩子有關(guān)的一切,不去想她潔白耀眼的臉蛋,宛如海子嵌在雪地中的淡藍眼睛,不去想她咯咯的笑聲,更不會再假設那個清晨,如果妻子不是因為生理周期賴床沒有一起跑步,如果他推著嬰兒車跑完后直接回家,不在長椅上讀希區(qū)柯克的懸念故事,如果《西北偏北》不那么精彩絕倫……他也不去想他對孩子如何愛不釋手,夜里總舍不得丟下她去睡覺,迷迷糊糊中想到有個小東西正躺在嬰兒床里就莫名快樂,時常爬起來看看她熟睡的樣子,早上醒來準要仔細瞧瞧她又長大了多少。不到半歲便迫不及待地帶著她逛各種博物館——用嬰兒背帶將她懸掛胸前,就像別著一枚大大的勛章,誰說女兒不是人生的一枚勛章呢?她仿佛大樹干上長出來的小嫩枝,生機勃勃——他早早地行使起藝術(shù)講解員的職責,而他吮著奶嘴的女兒則仿佛已被偉大的藝術(shù)品吸引,配以嚴肅認真的表情,成為博物館最年輕的顧客。人們側(cè)目微笑,誰都能理解這位與嬰兒分享美好事物的父親與揠苗助長的農(nóng)夫同樣急切的心情。

他陪伴嬰兒的時間遠多于妻子,嬰兒對父親的依賴也超過了母親。人們總是認為,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做母親的總是比做父親的痛苦,母愛比父愛更無私濃烈——他不知道是一桿什么樣的秤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他不是承認妻子不如他愛孩子,他也不承認他不如妻子更愛孩子。那事發(fā)生后到底誰更心碎?他經(jīng)常想得頭昏腦漲而于事無補,現(xiàn)實與人性的邏輯遠比編造推理小說復雜,因為現(xiàn)實和主角并不接受他的編排,那就像一部現(xiàn)成的作品,他只能像個讀者一樣鉆進去,而他已疲于循著所有的蛛絲馬跡還原現(xiàn)場。最終唯一能做的,就是舉起雙手,接受妻子用絕望與怨恨將他釘上罪柱,永無救贖的機會。

************

他萌生和亞洲孕婦聊天的想法。他憑借職業(yè)的觸須敏銳感知,亞洲孕婦身上散發(fā)著她并不自知的憂傷,她自以為藏匿得很好,懷孕的喜慶并不能減免她近乎凄清的孤獨,并且恰恰相反。他從未見過她的丈夫陪同,如果是懸疑故事的主角,其丈夫的缺席是一個重要的信息,于是推測她生活中可能發(fā)生的變故,但思維的履帶銹滯,他已經(jīng)失去了往昔對事件剝洋蔥、滾雪球的興致,喪失了作為犯罪小說家最重要的推理才能——一個念想如刀深刺在心:如果不能從一輛空嬰兒車推理出孩子的下落,抓住那個將黑暗與痛苦網(wǎng)住羅布林家族的罪犯,其他一切與孩子無關(guān)的思考都是多余的,甚至可恥的。

然而,即便他保護現(xiàn)場般每天復制當時的情景,將每一個認識的熟悉的見過的間接聯(lián)絡過的人拉入嫌疑名單苦苦思索推斷,但從未突破死寂的現(xiàn)實,寫作中上帝般無所不知的掌控與權(quán)威于生活毫無用處。沒有人知道他那天是如何將一輛空嬰兒車推進家門的,鄰居們聽到她妻子比消防警報更為凄厲的尖叫。一連好幾天妻子和他一樣處在夢游狀態(tài),夜里輪番坐在黑暗中的嬰兒床邊,仿佛孩子正在那里酣睡。

去警局報案時,他覺得自己是個罪犯,仔細地交待著那天早上的罪行,接受著辦案人員的盤問與質(zhì)疑。他一生從未如此坦白。他說到讓他讀得忘我的那個情節(jié)。蓄有淺須的紅臉警察偏巧也是希區(qū)柯克迷,如果不加控制,他差點要笑著擁抱這位報案者。他輕易就理解了報案者的過失,他舉出一些極端的例子,還說讀者在那種情境下發(fā)生任何意外都不足為奇。

但這并不能使羅布林家族的后人感到好受一點。

他給自己戴上了鐐銬。

警方很快啟動了全國警報系統(tǒng),人們似乎比羅布林的后人更為悲憤,他們不能容忍孩子在這個偉大的國家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他們在校園槍擊案之后走上街頭要求控槍,他們也面對鏡頭呼喊“讓孩子回家”,同時像丟失了自己的孩子一樣急切地尋找孩子。全國各地的志愿者到處發(fā)送尋人啟事,推特和臉書上到處是孩子的頭像,粉色嬰兒帽下的頭發(fā)波浪翻滾,她一只手抻向前方,想要抓住父親正在拍攝的手機。

他甚至希望能收到一條勒索信息。

他確信過去曾有一雙眼睛長久地尾隨他。那雙眼睛一定還在人群中。他從沒刻意觀察晨跑者、因經(jīng)常碰面而留下印象的只有亞洲孕婦、坐輪椅的黑人、遛狗的老年夫婦,和一個戴墨鏡的深膚色男子。

他的生活按照原來的軌跡不變,推著空嬰兒車去超市,逛書店,看展覽,聽講座,海邊跑步。沒有人對他的空嬰兒車提出疑問,這意味著他不需要重復講述——向警察描述那個清晨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令他足夠難受——然而獲得自由與空間的同時也遭遇了冷漠。他曾想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拯救妻子,怎么讓夫妻關(guān)系消除意外之后的障礙,他甚至愿意廣泛聽取女士們的聲音——然而他終究放棄了這一幼稚的想法——將痛苦攤開在陌生人面前,除了獲得驚訝同情嘲諷和責備,不會有比這更有價值的。他渴望交談,那應該是一個知己似的、通透的智者,一個對災難有深刻理解并能感同深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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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亞洲孕婦試圖靠近他,當她順著長椅這邊的道路前行,速度慢到近乎停頓。他聞到淡香味,推測她擦了那種牛奶香型的體霜,女人懷孕后通常會停止使用刺激性的護膚品,他了解這一點。他的妻子那時僅用一種天然草莓香味的噴霧保濕水,身上散發(fā)一圈圣母般柔和的光暈,閃現(xiàn)不同尋常的美好。這導致后來他印象中的母性就是草莓香味的。而這位跑步的亞洲孕婦同樣如此,那圈光暈甚至模糊了她的年紀和面容——他的注意力從沒落在她的臉上。那一刻,他知道稍微扭頭就能撞上她的目光,交談將會在互道早安之后開始,但他瞬間脖子僵硬,好像被什么東西固定了,直到她即將消失在拐彎處,他的目光才順著那一排椴樹追了上去。

還有一次,他猛然站起來準備制造一個意外碰面的假象,最終卻頭也不抬,以比平時更冷淡的姿態(tài)離開了。每次在關(guān)鍵時刻猶豫不決,即將開口前突遭虛無襲擊,巨大的悲觀情緒涌上心頭——他期待有哪一次打盹醒來,發(fā)現(xiàn)孩子像以前一樣躺在嬰兒車里,結(jié)束他真正的噩夢,如果他向她說出這個秘密,整整四個月,他每天在同一時間地點復制當時的情景,她會不會認為他神經(jīng)出了問題?他已經(jīng)從很多人的眼里看到了這種意思,人們的熱情從最初的關(guān)切中冷卻,并有意與他保持距離,再也沒人通知他參加周末燒烤聚會,家里墳墓般地沉靜。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妻子流干眼淚之后,話語也隨之干涸,霎時間山石裸露,寸草不生。起先她獨自去瑞士待了十幾天,轉(zhuǎn)了一遍北歐,回國后去了西部,后來他才知道,她特意選擇惡劣的天氣飛來飛去,希望趕上某次飛機失事。意外發(fā)生后他一直睡在孩子的房間里——幾個月前他親手布置的房間,貼了粉色碎花的墻紙,天花板有星星閃爍在淡藍色的夜空,他已經(jīng)開始教孩子認北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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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見那沉浸在極度悲痛中,充滿了絕望的憂郁,像正向深淵跌落、魂魄散去之人的眼神。十三個月前,他也是這樣站在鏡子前,看著初為人父的喜悅將他淡藍色的眼睛擦得活潑明亮,嬰兒醒來后的啼哭聲使他心里一片歡騰——就是這么個小家伙,讓他告別過去那個毛里毛躁的年輕人,像模像樣地當起了父親。他喜滋滋地做每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也就是那些所謂該女人干的活,比如燙奶瓶、調(diào)牛奶、換尿片、給嬰兒洗澡、哄她睡覺。他真想告訴那些沒抱過幾回孩子、錯過為孩子干這些瑣碎的父親,他們應該為此感到遺憾。他推著嬰兒車在海邊漫步,當她熟睡時,他便在長椅上看書,偶爾抬頭看她一眼——她在夢中咂巴著嘴,發(fā)出嫩綠的呢喃聲,他忍不住要擺弄她的小腳丫——一開始他還不敢捏她的臉蛋,他粗腳粗手,生怕捏壞了她。

他是全心全意地照看嬰兒,一如他對待愛情,沒有哪一處皺褶里藏著不可告人的私心——他們曾經(jīng)那么相愛,他為了她離開了德國,追隨她來到紐約,在她的國家生兒育女。他用嬰兒背帶將孩子裹在胸前,像只袋鼠般招搖過市,一只手牽著妻子——她的體格稱得上健壯,車在路上拋錨,自己換輪胎,生孩子也沒費什么勁。她心地單純,喜歡將所有的窗簾拉到盡頭,讓陽光從四面八方鉆到屋里——她盡可以由著她的喜好打扮而不必擔心嬰兒弄亂了她的形象。她對于穿著一向講究,但全由他去裝扮嬰兒,這里頭有對他的信任,也有樂見父親與女兒的情感綿延,這同樣滋潤著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像鈣片般鞏固著愛情的骨骼,預防骨質(zhì)疏松,但對于意外的骨折他們毫無思想準備。那清脆的斷裂聲,仿佛來自一截枯枝——而他們的感情明明是蔥郁鮮活的。

他擰開水龍頭,看著水嘩嘩地流淌,在盥洗盆里制造出浪花與漩渦,漸漸變成驚濤駭浪。

周六清早U型港灣有一陣人聲喧嘩,一群上了年紀的男女布置裝備等待與皮劃艇一起下水。他們顯然不是運動員,富余贅肉從女人的腋下和腰部大方地鼓脹出來,男人褲管下多毛而蒼白的兩腿看不出任何肌肉力量。他們有著無休無止的說話熱情,仿佛一停下來時間就會逆轉(zhuǎn)。他們在單詞的重音處特別用力,聽起來有種炫耀的意味,他們的生活也順便在這些重音中繼續(xù)美滿。

亞洲孕婦穿過嗡嗡的談話聲——她羨慕他們的內(nèi)心沒有陰影與負擔,羨慕他們像傾倒垃圾一樣毫不吝嗇地傾瀉廢話,不用顧慮分類或循環(huán)利用,統(tǒng)統(tǒng)倒向這個忙碌了一周之后的周末清晨——沒有任何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他們對一個普通的亞洲孕婦沒有興趣,說不定還抱怨這些外國人出現(xiàn)在他們的領(lǐng)土上,爭奪資源,占用福利,并帶來不安定的因素。法律雖明令禁止種族歧視,但并不能改變?nèi)藘?nèi)心根深蒂固的觀念,法律不能對一個眼神定罪。

亞洲孕婦承認西方是文明世界的主導,但那些自身并無出色內(nèi)涵,只好從自己的膚色、國家、宗教等方面獲得驕傲資本并鄙視異族的人,令她聯(lián)想到操北京口音的售票員、清潔工、餐館侍應、閑雜人等,他們說話的時候就像這些重音處特別用力的白人。

海風有點大,灌進耳朵嘩嘩地響,帆船卻很得勢,更顯悠然自在。她從未打算在這里扎根,談不上喜歡,也不能說厭惡,知道這是別人的土地,不經(jīng)過兩三代人的更替生長,根須無法伸進真正的土壤。眼下她要做的,就是保證孩子平安降世,然后打道回府。這樣一來,心里不急躁,日子也和緩,痛苦像碎渣慢慢沉淀,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晃動這個易碎的瓶子,更不會攪動它。不再去想那天半夜她的舌頭要是沾不到麻辣燙就挨不過去,丈夫高興地說完“酸兒辣女”就去尋找川菜館,她沒有等到麻辣燙,直到警察來電。

他們到紐約來制造孩子,丈夫的父母原是欣然贊同的,事發(fā)后態(tài)度大反轉(zhuǎn),認為要孩子不過是她的“一己之欲”,追根溯源,她成了葬送丈夫性命的罪人。她沒有辯解,如果怪罪于她會讓他們舒服一點,忍受這種責難恐怕是她唯一能為他們所做的事情了。

她偶爾思考沒打算要孩子之前平靜而豐盈的生活,原以為是冰凍三尺般可以跑汽車的牢固,不料卻是薄冰般一敲即破。她并不埋怨這對老夫妻將他們所承受的痛苦疊加到她的身上,與其說理解為人父母的自私情感,毋寧說理解他們的喪子之痛。她無法將她對孩子的父親、她的丈夫的感情與他們對兒子的愛放在一個天平上,沒有一桿這樣的秤能計量出這兩種情感的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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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椅上的黑人喉嚨里滾動著一陣顫抖的金屬聲響,一枚笑彈從他的嘴里呼嘯而出,在空中擦出一道弧線,輕輕落下,引發(fā)狼尾巴草的一陣騷動。鮮花怒放蜜蜂飛舞中,黑人散發(fā)晦暗的光芒,與花朵的艷麗形成對比。每次經(jīng)過這里,亞洲孕婦總會有意識地拉開距離,避開那股難聞的氣味——那是累月不洗澡的原因——紐約城里有很多老鼠,大白天在地鐵軌道間爬來爬去找吃的,時代廣場的現(xiàn)代光鮮只是紐約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骯臟的街道與幽暗的蝸居,很多像老鼠一樣生活的人。布魯克林那邊,還有類似國內(nèi)三四線城市的區(qū)域和街道,公交車上的尿騷味和那些露出苦相的面孔,無疑讓遙遠想象紐約的人感到吃驚。

她搬離了與丈夫租住的公寓,住到更安全的社區(qū)。她已經(jīng)沒有興趣探索這個城市,除了偶爾去博物館看展覽,聽音樂會,她的活動范圍就在炮臺公園,尤其是海邊這段幾公里長的綠化帶。她不在夜里出門,不乘坐夜地鐵,也不去人多的地方,那里吸引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子彈和爆炸物。危險就隱藏在身邊,她時刻警惕。新的環(huán)境以及需要對付的事情多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美景雖能令心里開闊一些,但她時常摸到心里的缺口,就像夜里睡覺一腳探到身側(cè)的虛空——不過,她總是知道怎么用救生艇將自己從沉毀的巨輪邊劃開。

清晨是她最輕松的時候。飽經(jīng)黑夜浸泡的憂傷在黎明的曙光下隱退,海鷗停在長滿青苔的系纜柱上,一株野草從纜柱的縫隙里長出來,鮮活青翠。深藍色的海面波光粼粼。風將漂浮物送到岸邊:大片的木屑與生活雜物,一只吹得鼓脹的避孕套,一個面目模糊的排球,一個穿粉紅絲綢裙的芭比娃娃——這個玩具曾讓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心猛然一跌,也讓她聯(lián)想到某類悲劇,她打算向管理處反映,請他們清理海邊垃圾。她不知道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已經(jīng)這么做了,遠處有小皮艇駛過來,穿橙色熒光背心的工作人員舉起了打撈工具。

她停下來看他們工作。她并不是真的對打撈海上垃圾有什么興趣,也沒有觀察生活細節(jié)的職業(yè)需求,她停下來是因為被黑人的說話內(nèi)容吸引,聽眾依舊是那些松鼠,它們緊緊地盯著他,等著他講完故事將緊捂在懷的面包給大家分食。

“從那場戰(zhàn)爭活著回來的,像我這樣正常的人不多,你們瞧,我每天還能這樣愉快地跟你們聊天,說說笑笑,好多人關(guān)在屋里根本不出門,聽到直升機響就抱頭撞墻,大喊大叫;有的人沒被戰(zhàn)爭奪去生命,回家一槍干掉自己……跟你們說吧,打起仗來你死我活,沒有什么女人,也沒有什么孩子,就是這樣,在越南,你要是認為女人就是女人,孩子就是孩子,那就大錯特錯——他們都是戰(zhàn)士,開槍殺人,個個頂呱呱的,防不勝防。

“你們知道,女人是危險的動物,越南女人尤其可怕啊,咱們好多士兵就是被越南女人干掉的……要說在越南咱們最怕什么,就是女人,士兵嚇出毛病了,夜里睡著了都會驚醒。想必你們也聽說咱們屠殺平民的事了……哪里分得清女兵和普通婦女呢,村民不論男女老少,個個都會殺人,個個都像士兵……咱們是吃了大虧的,誰不想活著回家,怎么辦?說出來不好聽,但那是真的,在美萊村,我們見活的就殺,不管是人還是牲畜——誰能擔保哪一頭牲口不是個身體里藏著炸彈的越南戰(zhàn)士——我們一把火將他們的茅草房燒得干干凈凈,挖個坑埋掉尸體——”

此時周圍突然一片安靜。小皮艇的馬達聲響起來,緊接著開足馬力駛離,劃出兩撇白浪。亞洲孕婦看著水浪沖蕩長滿綠苔的石崖。一只螃蟹鉆進石縫中。普通人一到戰(zhàn)場就變得嗜血,砍頭像削蘿卜一樣。死亡只是新聞通稿中的一串數(shù)字。這就是所有戰(zhàn)爭相似的地方。她心里默默參與了黑人的談話,對她來說,見識過死亡之易如反掌,而制造生命又如此艱難,她的手不由放在沉甸甸的腹部。

黑人再次說話時,已經(jīng)是躡手躡腳的語調(diào)。

“……一個小男孩從尸體中爬出來,大約兩三歲,混身是血,他沒有哭,像沒睡醒一樣迷迷瞪瞪地往前走……有人向他補了一槍……子彈是從我手里發(fā)射出去的,扣動扳機的是我的手指……湯姆,我發(fā)誓我一點開槍的意識都沒有,我的神經(jīng)處在崩潰的邊緣,手指長時間搭在扳機上,一刻也沒松離,完全被恐懼與緊張控制,對除美軍外的一切活物產(chǎn)生機械反射……”

她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又是一陣停頓。

“……那之后我就有點懵了,跟喝醉了差不多。班長曾一路安慰我,或者拍打我要打起精神,注意危險??晌彝蝗灰稽c都不怕死了。第三天,我們到一個新地方,我打頭陣摸進村子里偵察。我落滿泥灰的鞋子踏過一片菜地,蔬菜綠油油的,我忽然想大吃一盆加足羅克福奶酪的科布沙拉——我好像一百年沒吃過這東西了——正想得流口水呢,耳邊就聽到爆炸聲,沒什么太大的感覺,只覺得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破了,一團黑東西淹沒過來,接下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我清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某個干凈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發(fā)生了什么——我的上帝,湯姆,當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兩條腿,那感覺可真不是說得出來的啊——就像——啊,算了,你們這種四條腿的家伙是不會明白的……來,開始吃早餐吧?!?/p>

黑人的語氣重新活泛起來,他拿出面包,開始叫喚松鼠的名字。

他們幾乎就要并肩而行,亞洲孕婦在前,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在后,相距不過兩三米??雌饋硗瓶諎雰很嚨哪腥耸窃谔崆熬毩暜敻赣H,用不了多久,亞洲孕婦將會把孩子放在那輛空嬰兒車中。那一天是少見的霧景,霧像水蒸氣,貼著水面升騰,時而濃密時而稀薄,霧紗纏繞自由女神像,抹掉了新世貿(mào)大廈的上半截。晨跑的人從霧里出來,再消隱霧中。消防車尖銳的叫聲刺破霧的蒙蔽。若隱若現(xiàn)的建筑和聲音使現(xiàn)實充滿奇幻。

這景象使輪椅上的黑人仿佛回到叢林,突兀的聲響令人膽戰(zhàn),而寂靜的覆蓋更令人心驚肉跳。叢林訓練出他野獸般敏銳的聽力與警覺。他聽到亞洲孕婦腹中胎兒的心臟跳動,嬰兒弄得羊水嘩嘩響,孕婦的喘氣聲像雨滴從葉尖滾落,尖銳的呼嘯擊中他的耳膜。嬰兒車滾動的車輪與他們的腳步聲像大部隊的行軍一樣轟烈。

他覺得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打過仗的,一種是沒打過仗的,這兩類人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彼此的隔閡比以前的種族隔離墻還要堅實,一類人對另一類人的所謂理解不會比松鼠更多,因此他從未產(chǎn)生和人交談的想法。他根本不知道談什么。戰(zhàn)爭經(jīng)歷使他與普通生活脫節(jié)。他多次有與推空嬰兒車的男人交談的機會,但是一個專注于父親角色的人,他的心正如嬰兒一樣嬌嫩,不會喜歡聽叢林里的子彈、地雷、蚊子、螞蟻、黑螞蟥,他的耳朵需要童話,像奶嘴在嬰兒車里一樣安詳。他判斷金發(fā)男人沒弄過槍炮沒扣過扳機的手指柔軟,可以放心觸摸嬰兒的臉蛋,夜里給他的女人提供貼心的撫慰,這樣的手絕不會捏壞一塊三明治,更不會沾上人類的鮮血,這樣的手甚至可以憤怒地指著那些參戰(zhàn)的士兵,大罵他們劊子手、野蠻人——士兵們從暗無天日的戰(zhàn)爭叢林中出來,尚未來得及喘口氣,就被一把推進險惡的道德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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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到亞洲孕婦的刻意避讓,保持她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他曾對著鏡子觀察過自己是否像某類危險人物,他看到一張營養(yǎng)不良的臉和睡眠不好的眼睛,沒有哪一處顯示一點軍人的蛛絲馬跡,除了靈魂深處的那一片幽暗,那里長滿了孤獨的水草。這種距離倒是幫了他的忙,不用擔心應付別人。他對亞洲人的了解僅限于越南,那些讓美國兵吃盡苦頭的小個子像猴子般靈活,他們的女人充滿烈性與柔情——烈在戰(zhàn)場,柔在床上——他對亞洲人心有余悸。

沒有人能夠走進他的內(nèi)心——即便是他的妻子。

他不是那種擁有浪漫故事的幸運男人,參戰(zhàn)前有個姑娘死心塌地愛著。他是回來幾年后遇到的她,她是個善良的服務員,一輩子在不同的飯館與超市間變換工作,人們看不出來她比他大五歲,她臉上總掛著樂天派的笑容。她并不看重他丟掉的那兩腿,相反增加了對他的欽佩,她驕傲于他的勇敢,他肩膀壯實腰椎挺拔,坐在輪椅中并不能削弱他的風采。

他應該是戰(zhàn)后情緒調(diào)整得比較好的一個,不會無緣無故地朝家人發(fā)火,不會半夜醒來逮著身邊人當越南兵狠揍,更沒有古怪變態(tài)得令人害怕或厭惡。他心里的那間小房子不必敞開,讓它幽閉在生活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他自信他處理得很好,也漸漸適應——除了那個死去的孩子。

人們聽說士兵屠殺平民的事情后開始反戰(zhàn)游行,但沒人具體知道他曾經(jīng)擊斃一個兩歲的孩子,每一個士兵的行為受到嚴格的保密。誰也不知道子彈擊中小孩的情景深藏他的腦海,每一天都看見那孩子像被撕碎的布娃娃心窩里露出紅棉絮,他那么小,躺在黃土上,遠處山脈青翠,云霧纏繞,仿佛仙境,潔凈得毫無殺戮與死亡的血腥,而那些令人作嘔的場面在回憶中刺激感官,總讓他胃部翻騰。

女兒出生,過了很久他都不敢去抱她。他用香皂、沐浴露、洗潔劑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的雙手,當他把嬰兒抱在懷里,心靈深感震撼,柔軟的嬰兒“嘭”地撞開了他心中幽閉的小房子,激活了他對孩子的溫情,也使腦子里那個小男孩的形象越來越清晰。

那時候,很多美國大兵胡亂留在越南女人體內(nèi)的液體變成了具體的孩子,這些混血兒成了越南人痛恨的目標,他們因美國面孔遭到報復。面對為什么要養(yǎng)一個美國人的質(zhì)問,母親們被迫紛紛燒毀與美國有關(guān)的證據(jù),更多的母親根本沒有聯(lián)絡對象,孩子就被遺棄,有的被送到勞改營,有的流浪,替他們的父親的罪孽遭受懲罰。美國軍方秘密發(fā)起收養(yǎng)行動,少數(shù)美國人找回了自己的私生子,更多的人不愿現(xiàn)有的家庭生活遭受沖擊和破壞,不愿面對自己釀造的后果。

度過很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之后,他去了一趟西貢。當他將一個七八歲的深膚色男孩領(lǐng)回家,妻子如他預料中的那樣震驚——她曾從報紙上了解到美國兵在越南制造了孩子,但從沒想到丈夫也會卷入其中,他們的房子那么小,常常在為買兩美金三文魚與更便宜的羅非魚之間猶豫不決,生活訓練出妻子挑選廉價商品和特價貨的生活智慧,但從沒警示過她某一天天上會掉下一個混血兒子來。

在過去的不眠之夜,他曾經(jīng)將在戰(zhàn)爭中槍殺一個小男孩與越南女人胡亂制造出孩子這兩件事并在一起,試圖掂量出哪一種對婚姻更具破壞力,哪一種結(jié)果更能獲得妻子的諒解,或者說哪一種情形對她來說更加糟糕,要找到清晰答案遠比槍口瞄準移動的射擊目標更難。無論如何,他明確知道他不會說出內(nèi)心纏繞不去的噩夢,不想描述那個胸前露出紅棉絮的布娃娃——他說不出口。如果說有機會和亞洲孕婦交談,他最想知道她對于這件事的態(tài)度——在人類普遍的情感上,這應該不存在文化和種族的差異——她心中的那桿秤是否能將二者秤出輕重來。

然而,他始終知道他沒法對任何人坦陳殺童經(jīng)歷。他羨慕這些從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他們的人性沒有機會送到極端環(huán)境中擠壓出另一種形狀,他們也不用體會他這種遠勝于戰(zhàn)爭叢林中的恐怖苦熬。

他愿意擔下背叛婚姻的烏有之罪。妻子心懷痛苦接納并善待這個來歷不明的無辜生命,將這頭憂郁孱弱的小羊喂養(yǎng)得結(jié)實活潑。小男孩快樂的身影像一束光照亮他內(nèi)心的那片幽暗,妻子對他的諒解也漸漸明顯,有那么一陣好時光,他幾乎摸到了幸福。然而上帝很快剝奪了這一切,一場麻疹之后小男孩離開了他們,而女兒受到傳染,也險些丟命。沒多久,國會通過美亞混血兒回國法案,向孩子們發(fā)放移民簽證,他們可以帶家庭成員一起移民美國,這些備受歧視的孩子瞬間成了寵兒,向往美國天堂的越南人收起了虛假的民族仇恨,利用他們作跳板逃離貧窮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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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老夫妻和他們患有關(guān)節(jié)炎的惠比特老犬在椴樹下蹣跚走動,狗的耳朵一只直立一只坍塌,更顯狼狽和衰敗。風拂動它主人雪白稀少的頭發(fā),撩起他們顏色晦暗的衣角,三個身影相依為命。老犬一寸一寸挪到樹根下,極為吃力地屙尿排便,老人手套塑料袋彎腰撿狗屎的樣子同樣艱難,讓人擔心他直不起腰來。

時間走到他們那兒完全變了樣,緩慢澄凈有序,不帶一點渣滓。他們一心一意照顧這條失去健康的老狗。老夫妻之間本身沒有交談,好像這輩子所有的話都已經(jīng)說盡,但行動默契,幾句零星的話都是鼓勵老狗的,“好樣的”“真聰明”“寶貝,想來塊餅干嗎”……老頭將水倒在杯蓋里,狗一舌頭一舌頭地舔喝,眼神含著內(nèi)疚與無奈,似乎知道自己給主人添了太多麻煩。老太太用紙巾擦拭狗眼里的分泌物,撫摸狗的脊背,不斷安慰與稱贊它。“寶貝,你現(xiàn)在想坐上車來嗎?”老太太對狗說道。嬰兒車改裝的推車仿佛已使用多年,防曬蓬陳舊褪色,輪子銹跡斑斑,到處粘著狗毛。

老夫妻推著狗,腳步小口小口地啃噬著灰色的道路,狗趴下來,咧開嘴喘氣,從黑人身上跳下來的松鼠停在狗面前搔首弄姿,狗淡漠地瞟了一眼。這眼神讓黑人想到妻子。當女兒脫離生命危險,妻子對他積壓的不滿突然爆發(fā),不知怎么她相信那套邪乎的東西,她說小男孩是他母親的亡魂指派來進行報復的,就像他們當年用人肉炸彈殺敵一樣,戰(zhàn)爭并沒有結(jié)束,她保護女兒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離開丈夫。

他對此竟無從反駁。

如果他說出真相也許能獲得妻子的再度諒解,但那種諒解無疑包含更多的憐憫與人道,他們的關(guān)系不可能回到從前,甚至不可能回到有小男孩的那段日子。即便她不在乎他就是人們所說的那類劊子手,他也絕不會在女兒面前呈現(xiàn)這樣的形象。有時他覺得人們的眼神里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即便到了今天,他也懷疑亞洲孕婦因聞到他手上的血腥味而有意避讓,于是長久地盯著亞洲孕婦笨拙的背影,直到一只松鼠的爪子伸進他的手心。

水面像深藍色絲綢波浪起伏,一些皮劃艇滑向淡綠色的自由女神像,她剛披上第一縷稀薄的晨光。

“別人收藏古董啊,畫啊,黃金玉器啊,那算不了什么……”黑人捉住松鼠,松鼠直蹬后腿想要掙脫,“要知道,用自己的身體收藏彈片,這可不是人人能干的……猜一猜我身上有多少碎彈片?哈哈,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就勸醫(yī)生不要費心統(tǒng)計了,多少片都無所謂,反正取不出來嘛。話又說回來,我這肉身沒塌下去,說不定還是靠它們撐著的呢。”

兒子不在,兒媳婦的身份自動從家族關(guān)系中剝離,這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人倫邏輯與民間風氣到處彌漫,還有搶子大戰(zhàn)的丑態(tài),企圖從母親身邊奪走孩子,延續(xù)自家的香火。有的父母認為女兒是別人家的,有的公婆認為兒媳婦是別人家的,聰明的女人最好自己安身立命。

亞洲孕婦慶幸公婆不關(guān)心她和胎兒,同時也覺得虛無,過去那種一家親的場面,就像一場戲,緊隨著丈夫的謝世而落幕,非血親關(guān)系無論付出多少愛與真誠,建立的情感不過是海市蜃樓。他們也從沒試圖來理解她,悲傷蒙蔽了他們的善意。然而她理解他們,因而并無怨恨。她常散步去華爾街三一教堂,在那里得到某種印證與默契。

她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就不在人間,想不出該與誰分享孩子的誕生與成長。但她不深究這個問題,這容易落入自艾自憐的陷阱。她遇事總先嘗試理解別人,并且能夠真正理解,也正是這種理解造就了她的個性,她對人理解的程度與個人內(nèi)心強大的程度漸成正比,生活中已經(jīng)沒有她真正懼怕的東西。

多年前她看完了希區(qū)柯克的所有電影,夜晚偶爾選一場不那么血腥的重溫,國內(nèi)網(wǎng)站因地域限制無法播放,她付費成為亞馬遜會員免費看電影,同時享受全食超市的會員價。生活沒有問題。她把自己照顧得不錯。超市有做好的冷熱食品,快餐店有著名的龍蝦卷,各種口味的披薩餅,不想出門就上網(wǎng)訂餐。偶爾去鋪著潔白餐布的西餐廳享受服務員的殷勤與恭敬,為他們的每一縷笑紋付費。

早先她曾與丈夫去唐人街的華人超市,華人的小智慧漂洋過海,龍利魚造假,蔬菜里摻沙,放冰箱兩天就發(fā)爛——為懷上孩子已經(jīng)花費巨大,飲食開銷小巫見大巫,過于算計有可能危害前期的努力成果,于是就不再圖便宜,轉(zhuǎn)而去美國本土的全食超市。那里的食品質(zhì)量有保證,魚肉色澤誘人,蔬菜鮮活碧綠,不帶一片黃葉,不存一絲憔悴,幾乎沒有隔夜貨。各式各樣的糕點、現(xiàn)成的料理、海鮮、燒烤、品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芝士……她很快適應價格,不像初來時那樣心驚肉跳,她使勁吃那些原本不愛吃對胎兒卻極有營養(yǎng)的食品,只要對孩子有利,什么都往嘴里塞。

懷孕使她更勇敢,沒有人伺候也不需要人伺候。每次去醫(yī)院,怦怦急跳的心臟在醫(yī)生那句“一切都很好”的安撫下恢復平靜與甜蜜,醫(yī)生的話是世界上最好的良方,真正的靈丹妙藥,治百病。回想起打促排針、取卵、移植的精細浩大的工程,肚皮上扎下的幾百個針眼,那些腹痛、臉浮眼腫的日子,漫長憂心的等待,匯聚成一枚沉甸甸的果實,這枚碩果將獲得她全部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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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正飽受伊斯蘭恐怖襲擊之苦,美國社會的槍擊戰(zhàn)火也從未熄滅。新發(fā)生的兩宗槍擊案影響了亞洲孕婦的睡眠。白人男子仇視德州大量的拉美移民,用半自動步槍在沃爾瑪商場瘋狂掃射;另一起同樣殘忍的暴行發(fā)生在酒吧。幾十個無辜者死于仇恨的槍口,其中有個兩歲的女孩。這一年全美已發(fā)生幾百宗槍擊案,死亡人數(shù)近萬,在紐約專門針對亞裔的犯罪也有上百起,亞洲孕婦的丈夫為這個數(shù)字做出了一份貢獻。她無疑懊悔讓他投身于深夜的紐約街頭。他們起先并不知道東哈姆萊是案件高發(fā)區(qū)。她從沒去過這片著名的黑人居住地,此后更是哪里也不敢去,好像只有這片看得見自由女神像的炮臺公園是安全的,盡管夜里躺在長椅和草地上,當太陽出來便像露珠般消失的流浪漢會故意敞開褲子拉鏈。

潛藏在自由秩序中的混亂危險,像糕點中的沙粒一樣隱蔽。她下了這個結(jié)論之后便起床熱牛奶、烤吐司,在草莓醬與芝麻醬之間選擇了后者,因為紅色讓她想到槍擊中的血。吃完早餐,她仍然感到疲勞,肺部需要新鮮空氣。她換上健身行頭。兩個穿熒光服開電瓶車的清潔工大聲地說話,談論昨天發(fā)生的槍擊案,他們語氣客觀,不帶憤怒也無悲傷,動作不疾不緩,他們倒空垃圾桶,放回原處,套上塑料袋,蓋上蓋,再開車去下一個垃圾點。

岸邊不知什么時候停著一艘巨大的貨船,工人吵吵嚷嚷,船嘭嘭地響,冒著一股帶汽油味的青煙,使這個不安的早晨更添煩心,就像一大早打碎了杯子,彌漫著某種不祥之兆。她沒有像烏龜那樣跑步,她感到身體沉重,只是沿海岸慢慢走動。一瞬即逝的浪尖像短吻鋪滿海面,此起彼伏地啄吻天空,并發(fā)出黏稠的啵啵聲,讓她覺得海水像蜂蜜一樣。這時的行人明顯增多,渡輪正將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從新澤西運送過來,他們一下船就各自分散,流向華爾街。到此一游的人在海岸拍照,然后登上三桅桿帆船“五月花”號去瀏覽自由女神像——當然這并不是四百年前的那艘船,真正的“五月花”號早就是一縷云煙。

她聞到狗尿味。一旦意識到狗尿味是這條步行道的特征,騷味就時刻沖進鼻子里。金色高稈菊短暫地分散注意力,紅玫瑰、郁金香、紫色蘭花開始讓人賞心悅目。如足球場一樣遼闊的草坪涂上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支持同性戀。她多次看到手牽手的男人舉止親昵。有人面無表情地遛著四條狗,這種遛狗專業(yè)戶一年能掙幾萬美金。

她發(fā)現(xiàn)像葡萄串似的花球從白色變成了紫紅。這個小型植物園里,有些花她沒見過。一只狗對著籬笆撒尿。她在這里掉頭,因為前面的海岸線緊挨著西大道,疾速行駛的車輛粉碎了寧靜。沿海有籃球場、沙灘排球場、滑板練習地、兒童樂園、水上酒吧、一個停著直升機的軍事基地,一道堤壩筑在水中,上面架著免費望遠鏡供人眺望自由女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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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見到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她已經(jīng)徹底打消了接近他的念頭,也決定不再偷聽輪椅上的黑人與松鼠間的談話。她有一個星期不曾遇到那對老夫妻和他們的狗,她相信打破生活規(guī)律是非常態(tài)的,就像她不在早上六點而是八點出現(xiàn),因為遙遠的德州發(fā)生了槍擊案,因為一個兩歲的女孩像一片吐司渾身涂滿了草莓醬。

抹掉生命就像擦掉粉筆字跡一樣簡單。丈夫遇難后被她強壓下去的悲傷隨之一并浮了起來。她堅強的意志在黑夜中受到侵蝕,宛如一只好蘋果,從遭受碰撞的部分開始出現(xiàn)潰爛的醬色。

她第一次感覺到把孩子帶到人世間的心理壓力,盡管還沒有明確具體的威脅來自哪里。她總是雙手護著肚子。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過去蠢動的交談欲望自動消失。如果早上打碎了杯子,她就整天不出家門,從窗縫里呼吸新鮮空氣。平時上街目不斜視,進超市只盯著眼前的食品,臉上固定一個偽裝的笑容,就像商鋪掛出“正在營業(yè)”的牌子。

她制訂各種保護措施,不再步行去醫(yī)院,街上人多人少一樣令她不安,她總是坐的士出行。但又擔心有人襲擊醫(yī)院,看到拎袋子的人就感到緊張。她像只鼴鼠一樣敏感、警惕、小心翼翼,避開迎面走來的人,并不時回頭觀察,以防被罪犯劫作人質(zhì),也總覺得背后有人舉著刀跟蹤她。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過馬路,充分享受步行者的權(quán)利與尊嚴,慢慢悠悠地走過停下來的汽車,而是近乎藏縮在路邊讓車先行,以免遇到某個失常的家伙會突然踩一腳油門將她撞倒。紐約的交通規(guī)則是車讓行人,司機通常有著固執(zhí)的禮貌,即便她揮揮手示意車子先過,她和車子之間仍免不了一陣僵持,等車終于開走,便覺躲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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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周去一次全食超市,他們會免費送貨到家,雖說她的購物車輪可以像殘疾人輪椅那樣毫無障礙地滾遍整個曼哈頓,但她需要付出全力對付路面的狀況,那些顏色各異的嚴肅面孔無不帶著密謀已久伺機下手的意味,坐在車里的人正利用玻璃膜的保護大膽地窺察窗外的一切——她越來越相信這一點。

全食超市寬敞整潔,地面刷著墨綠色油漆,門邊的購物車像列隊的士兵帶給她安全感。她一進門就放松下來,像往常一樣進入時尚購物的愉悅。這也是她散心的好去處,近乎放風的美好時光。咖啡柜臺飄出摩卡的香味;經(jīng)過鮮花銷售區(qū),就是糕點柜,各種烘焙點心和手工餅干她至今未能全部嘗遍;干果自由選裝,旁邊有機器可以直接磨成粉;冷凍區(qū)的手工披薩被保鮮膜包裝成唱片的樣子;奶酪有幾百種之多……她就這樣推著購物車走走停停,挑挑揀揀,不去打量工作人員的深膚色——在快遞公司和郵局辦事時,柜臺后的人也是這樣的膚色——她沒去思考形成這一階層的主流膚色的原因,是不是存在招聘中的偏見——這些地方幾乎見不到一個白皮膚的工作人員,白人似乎總是坐在燈光曖昧的高級餐館里喝紅酒,或者昂著頭顱在街頭步履匆匆。

折扣是一場審判。原價被畫上紅斜杠,處以極刑,新價格像行刑者般氣宇軒昂。人們默默地將東西放進推車,各類食品發(fā)出寧靜又活潑的光澤。衣擺摩擦的窸窣聲,推輪暗沉的滾動聲,冰凍柜的嗡嗡聲,牛肉裹進包裝紙的嘩嘩聲,水霧噴上蔬菜的滋滋聲,啤酒瓶里的氣體的相互踩踏聲;青香蕉成熟變黃的掙扎,葡萄還沒意識到已經(jīng)離開了生長的藤蔓,蘋果像少女的臉緋紅光潔……她的目光慢慢爬過它們,像個閱兵的女王。她選了十個牛油果,挑了一袋紅辣椒,準備去收銀臺結(jié)賬時,她看到推空嬰兒車的男人,他在研究一盆月影。

她本可以走過去,跟他說這種多肉植物原產(chǎn)墨西哥半沙漠地帶,耐旱易養(yǎng),她家也有一盆,是她和丈夫一起買的,至今無比鮮活。它們根本不在乎環(huán)境——對于植物來說,還有什么比沙漠更惡劣的呢?如果氣氛不錯,有機會多說幾句的話,她就會由植物的生存談到人的境遇——如果通過鼓勵別人可以達到自我鼓勵的效果,她會這么做。但她甚至都沒有一絲停頓,她推著車經(jīng)過他,衣服蹭衣服,她說了一聲“對不起”,就像平時肩膀碰到貨架的反應,但他說“對不起”的聲音蓋過了她的——這是他們唯一的交談,誰也沒有看對方一眼。

結(jié)賬時她放棄了幾樣不必要的東西,忽然不想要那盆造型愚蠢的君子蘭,蘑菇讓她反胃,雞翅有股雞毛味。她用現(xiàn)金支付,將車推到送貨處。一個下巴長黑豆痦子的工作人員為她服務,她確信就是那位戴墨鏡跑步的深膚色男子。他幾乎不說話,但沒讓人產(chǎn)生不禮貌的印象。不說話就迅速完成了分內(nèi)的工作,她可以散手回家,這是令人驚奇的,她甚至贊許他這種辦事態(tài)度,她也不喜歡廢話。即便這樣,她還是差點問了出來:最近怎么沒見你跑步了?

出超市門就是西大道。街上盡是歡呼聲,兩邊人夾道歡迎,像是在進行馬拉松比賽。一個小孩子正在吃薯條,她忽然想起忘了買蔬菜片和酪梨醬,晚上看電影的時候少不了這些。于是她返回超市,不料這一走便走進了噩夢,事情就這么陰差陽錯地發(fā)生了。

羅布林家族的后人不可能知道亞洲孕婦使用了復雜的輔助技術(shù),也無法想象這個清瘦的東方女人為生孩子幾乎拼了命。他在全食超市遇到過她幾次,她總是專注于眼前的物品,要么在看生產(chǎn)日期,要么在對比價格,要么在品嘗免費的糕點,或者正嗅著紫雛菊。有一次與她擦身而過,同時閃過的有她無名指上的鉆戒銳光,鬢角銀華,還有孕育時期濃烈的母性氣味。

他依舊沒猜測關(guān)于亞洲孕婦的故事,腦子里閃回的是妻子的形象,他想著妻子過去懷孕的樣子,以及她再度如此的可能性。他很驚訝自己再次冒出這樣的念頭,除了這樣,他想不出有效拯救彼此的辦法。他們在淤泥中跋涉太久,身心俱疲,卻不相互支撐。他無法將愧疚與愛遞到她的懷里。她不關(guān)房門但心門緊閉。他有幾次夜里摸到她的床上,然而他始終沒有捂熱她的身體,她像一塊石頭般無動于衷。她的冷淡無情甚至帶著鄙視的意味。哀傷如黑夜般籠罩著他。他不知道這種狀態(tài)要持續(xù)多久,一天天過去,妻子的態(tài)度沒有產(chǎn)生任何變化,她不說分居,也不說離婚,她照舊回到家里,照舊提供她的應酬、夜歸、出差,以及其他非常規(guī)動態(tài)。

他一直沒有創(chuàng)作——不,他腦海里一刻沒停,創(chuàng)作了一個個嬰兒失蹤的故事版本,甚至套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新聞事件,但按自己的意愿修改,比如一個善良的好人偷走了嬰兒,最后良心發(fā)現(xiàn)將孩子偷偷送了回來;比如陷入緊急債務的親戚鬼迷心竅,偷了孩子賣到了一個好人家,不料親戚發(fā)生意外,臨終前坦白了孩子的下落……即便是最傷感的版本也都會帶著喜感,比如孩子其實是妻子外遇的產(chǎn)物,她安排情人偷走了自己的孩子以便“物歸原主”——他從不給這些故事安排一個壞的結(jié)局,他做不出來,也承受不了,他一反過去血淋淋的殘酷風格,取而代之的是溫情脈脈。他就是靠這些活著,靠這一點虛構(gòu)的希望支撐,他始終不相信羅布林家族的孩子,會被冠以陌生的姓氏,他的女兒將永不知自己的身世,甚至若干年后他們還會相逢不相識——那個老去的父親依舊在無止境的幽暗隧道中前行,一次次巴望前方出現(xiàn)天空的光亮。

他總是陷入戲劇化的角色中,自身一分為二:一個創(chuàng)作,一個表演;一個理性思考,一個感性隨情。他看著自己的痛苦,觸摸它,描述它,形容它,仿佛它是一頭帶毛的小動物。有人將有自殺傾向的人聚集在一起,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抑郁以獲得心理治療,如果有同樣的機構(gòu)幫助失去孩子的父母康復心理,他會帶妻子去。然而他明白,這與其說是尋求心理醫(yī)生的援助,不如說是與妻子的另一種對話方式,暗示妻子他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和糾正錯誤,他們的感情和婚姻正在遭受侵蝕與破壞。他不想失去更多。

在布魯克林大橋聽到人們對大橋的驚嘆與贊美,過去他總是為之心有愉悅,現(xiàn)在卻令他倍感沮喪——羅布林家族有才華造出這么偉大復雜的橋梁,而他卻不能搭建一塊通往妻子內(nèi)心的浮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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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妻失蹤了十天左右,再度出現(xiàn)在海邊時,老惠比特犬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nèi)匀煌浦桥_遛狗車——這車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助行器。沒有了狗,老夫妻也失去了生機,先前還忙著喂狗喝水吃零食撿狗屎,跟它說話給它愛護,責任心和價值感使他們感到快活,現(xiàn)在閑下來就顯得手足無措,四只手緊緊地攥著推車把手,腳步一寸一寸地啃咬地面。

如果有人問起那條狗,他們很樂意談論它十八年的陪伴,它的溫馴,它臨終前的樣子,當年抱它回家時的記憶,它的聰明,既調(diào)皮又聽話……他們會一面為失去它而憂傷,一面因它從飽受關(guān)節(jié)炎的痛苦中解脫而感到慰藉。他們會掏出口袋里橫跨十幾年的照片,有狗的生日慶祝、萬圣節(jié)的著裝、山林奔跑、海里游泳、叼飛盤、捉蝴蝶等等,從這些照片中,可以看到他們更年輕時候的樣子。他們總是和狗在一起。他們將毫不掩飾惠比特犬離去帶來的悲傷,他們也會懷念自己過去豐富多彩的生活,感嘆一切隨著老惠比特犬的死亡徹底變了樣——他們的行動顯得更為遲緩滯重,仿佛這樣可以拽住時間的腿。

沒有人問起他們的狗。

海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像天上的浮云無聲變幻。天空和大地的距離隔著一個宇宙——推空嬰兒車的羅布林家族的后人不得不這么想——誰也不能分擔彼此的承載。

西大道在實行交通管制,紀念反恐軍事行動中犧牲的英雄。軍樂隊正在演奏“星條旗永不落”。穿制服的年輕人每人手持印刷清晰的英雄肖像排列道路兩側(cè),兩道人墻綿延不絕,一直抵達雙子塔遺址——歸零地,那里有一方巨大的黑色瀑布深池,石壁上刻滿受難者的名字,黑石上擺著白玫瑰,水流的傾瀉聲增加了肅穆氣氛——人們揮舞星條旗,給大汗淋漓的跑步紀念者鼓掌歡呼,像迎接戰(zhàn)爭歸來的士兵一樣熱烈。

新世貿(mào)大廈矗立在西大道邊,緊挨歸零地,像根倒豎的冰凌子,莊嚴凜冽,宣告國家已經(jīng)從“911”恐怖襲擊的重挫中恢復了元氣。這是推嬰兒車的男人家里的固定風景,他每天從窗口看見這棟建筑,熟悉它在不同光線中呈現(xiàn)的表情。他喜歡建筑藝術(shù),他曾在建筑結(jié)構(gòu)中獲得邏輯推理的靈感與形式,惋惜伊拉克裔英國女建筑師扎哈·哈迪德的離世,日裔美籍山崎實設計的雙子塔被毀,他也替這位已故多年的設計師感到痛心。

旗幟飄拂,喧囂有序。

他看見坐輪椅的黑人經(jīng)過,不知道是在參加游行還是趕去某個地方。他對其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曾經(jīng)是個軍人。

軍樂聲讓黑人既振奮又傷感,隨他一起滑過路面的,有他叢林中的殘酷日子,他失去的戰(zhàn)友,以及越南戰(zhàn)爭在人們記憶中淡去而帶來的輕松與失落。

一群穿著統(tǒng)一面部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年輕人如潮水般淹沒了輪椅上的黑人。

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對街頭紀念活動習以為常,他不打算在這種場合下拍照,搖旗吶喊。如果在此多作逗留,他將幸運地避免一場可怕的災難,同時錯過因禍得福。但此時這位羅布林家族的后人對命運的隱秘安排毫無預感,只惦記著手上要辦的事。他享受在全食超市購物的時刻,那里從來不會熙熙攘攘,它仿佛具有一種克制的修養(yǎng)。貨物擺設呈現(xiàn)某種美學理念。他經(jīng)常慢慢循著貨架一格格看下去,甚至不少故事情節(jié)就是這樣邊購物邊想出來的。這一天是全食超市的優(yōu)惠折扣日,他列了一個購物清單,為妻子的生日籌備晚餐——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和他一起吃飯過生日——他想方設法融化妻子內(nèi)心的冰凍,生日準備只是其中一種。在這個事情上,他已經(jīng)淪為賭徒,像一個持續(xù)購買彩票的窮人,始終懷著中獎發(fā)財?shù)南M\所至,金石為開,更何況妻子并非石頭。

他瞅準空隙橫穿西大道。他想首先要挑一大把淡粉玫瑰和妻子最愛吃的鱷梨醬。

人群灌滿西大道從南端滾滾而來。他身后響起一輪更強勁的吶喊。

事發(fā)時,他并不恐慌——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在病床上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事后也非驚魂未定。他在推理小說中多次描寫過這樣的時刻。這類事件通常發(fā)生在火車站、廣場、地鐵、劇院,以及著名的公共場所。一切毫無預兆,人們還沒回過神來,兇手便在尖叫與哭喊中逃離現(xiàn)場。然后警察趕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新聞媒體也來了,警察四處搜索,醫(yī)護人員搶救傷者,記者的話筒伸到幸存者嘴邊,電視里出現(xiàn)他們顫抖的聲音和悲傷的面孔。

或許作者在作品中貢獻的智慧被罪犯利用,他們的手法就跟小說中描寫的一樣,包括個人裝備、謀殺動作、姿勢。作者經(jīng)常替兇手謀劃整場行動,經(jīng)過周密的準備,時機成熟,便開始行動。向讀者交代完這些,篇幅已過三分之一。然后是案發(fā)現(xiàn)場,周圍的動靜,光線,通過各種蛛絲馬跡暗示殺手的體形,是不是左撇子,抽什么煙,穿什么鞋,槍的型號,什么口徑的子彈——最難寫的是闡釋槍手為什么大開殺戒,這里頭的邏輯與說服力是核心問題。

他看過一個老太太的演講,她十七歲的兒子在課堂上槍殺了十幾個同學,而此前她從未發(fā)現(xiàn)兒子有任何異常表現(xiàn)。作為兇手的母親,她遭受的譴責與壓力導致她患上抑郁癥,她因此轉(zhuǎn)向心理學研究,三十年后才敢面向公眾談論這件事情。她帶著平靜的痛苦分析兒子的犯罪動機,坦承自己教育失敗,她告訴人們在子女教育中不該忽略的東西。但也許這跟她的兒子為何殺人毫無關(guān)系,僅僅是一個文本探討,一種理論上的推測。

人們對兇手的認知始終有限,即便羅布林家族的后人編過各種精彩的犯罪故事,他也不知道那個人為什么向全食超市的顧客開槍。他沒有喊叫“真主萬歲”,表現(xiàn)相當平靜,就像工人拿著水管噴洗墻面。他甚至沒戴面具。子彈從肩頭取出來以后,他想起槍手的樣子,那個人以前經(jīng)常去海邊跑步。他判斷他曾隔著墨鏡看他嬰兒車里的女兒,似乎很想逗孩子。但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fā)生,他們彼此都沒表現(xiàn)出友好態(tài)度。按照時間推測,那時候槍手就應該在構(gòu)建行動,就像作者醞釀一部作品,也許有過猶豫,想過放棄,幾度掙扎,但最終還是完成了。

他想象假如那時在海邊與槍手聊天認識,也許會談點什么觸及心靈的話題,也許彼此愉快,也許成為朋友,也許因此全食超市的七位顧客會幸免于難,其中失去惠比特犬的老年夫婦也許還能多活幾年,坐在輪椅上的黑人還能繼續(xù)喂他的松鼠——如果不是他死箍住槍手的手臂,傷亡數(shù)字會更大——他簡直像自殺式地撲向槍手,并且如愿以償。黑人成了整個事件中的英雄,身世背景被挖掘出來——哦,原來是個越戰(zhàn)老兵,怪不得那么勇敢——他的女兒在鏡頭前哭泣,后悔沒經(jīng)常去看望父親,對他不夠關(guān)心。他的前妻回顧了他們不長的婚姻,描述了他的普通與善良,也紅了紅眼圈。母女倆的言論并不能解釋黑人何以成為舍命救陌生人的英雄,僅僅用正義感描述他的行為,就像定義槍手殘暴一樣過于簡單。這對母女悲傷之余,也有些心滿意足的況味,畢竟他給她們留下了光彩,如果他們在生活中曾有過什么罅隙,他的犧牲便彌補了一切——他甚至阻止了剩余的子彈沖出槍膛。

羅布林家族的后人覺得這時候的采訪是另一種殘忍,尤其是在黑人獨自生活三十年與這對母女聯(lián)絡甚稀的關(guān)系中,她們能說些什么,又知道些什么呢?他確信那些海邊的松鼠比任何人更了解黑人,他們應該去采訪那些松鼠,帶上香噴噴的烤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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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羅布林家族的后人因禍得福。他的妻子——那個兩肩雀斑的美國姑娘跨進病房第一步,他就知道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嬰兒失蹤幾個月以來,他這艘努力破冰卻凝固原地寸步未移的船忽然就開動了。他看到她陰霾散盡的眼里是雨后初晴的明亮,忽閃憂傷的光影——也可能是眼睛眨動的原因,她的眼睫毛密集細長,自然卷翹,從來不刷睫毛膏——她徑直奔向他,俯下身擁抱他,親吻他,將他的手攥在手心久久不放,淚涌出來卻偏要展露笑容,難掩失而復得的喜悅。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裂縫,就像摩西穿過紅海般自動彌合,他幾乎要感謝那個槍手,感謝他打中幸福的子彈——但此念一出,這位羅布林家族的后人立刻意識到自己的矯情,這種不合時宜的羅曼蒂克的想法與血腥的現(xiàn)實明顯沖突,很多破碎的家庭處在悲傷之中,他怎么能因為妻子的變化而沾沾自喜?

他通過與妻子的貼面耳語表達了自己的慶幸,他們沒有談論過去,沒有提及那些備受折磨的日子,主要說的是如何養(yǎng)傷,她壓下了嬰兒的問題,明顯置他于重要位置。她在醫(yī)生的處方外添加了自己的甜蜜良藥,細心起來比棉花還柔軟,然后談到她未來的計劃——她說她想去他的老家再度蜜月。于是這位羅布林家族的后人再也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甚至忘了膝蓋也中了一槍的事實,從幾個月的蒼老中迅速恢復青春——他原本也不到三十歲。

醫(yī)生原本憑借羅布林家族的后人用肩頭擋住了射向胎兒的子彈,判斷他與亞洲孕婦是夫妻關(guān)系,在關(guān)鍵時刻竟然來征求他的意見。因為另一顆子彈擊中了亞洲孕婦的頭部,她入院后一直昏迷,現(xiàn)在情況危險:如果先剖腹取出胎兒,可能導致孕婦先行死亡;如果先給孕婦動手術(shù),死亡風險同樣很大,胎兒也就活不成,“我們充分尊重家屬的意見?!?/p>

“我認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羅布林家族的后人并不急于澄清誤會,幾乎是生氣地回應,“讓胎兒提前出生,至少能挽救一條生命?!?/p>

他跟妻子講了這件事,他當時在給她買鱷梨醬,身邊有人中槍倒地,本能地施以援助,于是子彈咬中了他,那不過是一種巧合罷了,他當時甚至不知道那是個孕婦。人的念頭快于子彈,那是文學性的夸張,現(xiàn)實的子彈比文學描寫的迅疾得多,也更疼。他對此深有體會。而手拿鱷梨醬和蔬菜片的亞洲孕婦,來不及知道發(fā)生的事情便失去了意識,與推空嬰兒車的男人就這樣發(fā)生了生命關(guān)聯(lián)。她不知道那個海邊的傲慢白人會對一個陌生人施以援手,他保護了她和她的孩子,保護了她和丈夫不遠萬里來到紐約完成的那項巨大工程。她對后面的騷亂一無所知。

亞洲孕婦獲得一種純粹得只剩呼吸的寧靜,像海邊的微風輕輕拂過水面,像夜色暈染最后的亮光——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是呼吸,認真地呼吸,專注地呼吸,她似乎有意識地為胎兒留住那口氣。生活的缺口一點點崩裂,一步步失去,她是否會最終后悔為生孩子付出的沉重代價,她是否想倒撥時間,回到兩人世界的生活,人們不得而知——因為她蘇醒的概率很低,在她天空徘徊的只有死神和昏迷的幽靈,它們像禿鷲隨時準備俯沖而下——她就這樣給人們增加了新的難題,身份得不到明確,醫(yī)院不知道拿她和嬰兒怎么辦。

羅布林家族的后人和妻子去看了那個躺在保溫箱里的嬰兒,他們同時想到了將這個小東西放在他們的空嬰兒車里的情景——不久后他們的身影將重現(xiàn)炮臺公園,在晨鳥嘰喳的海邊與那些跑步者擦肩而過,只是那些熟悉的陌生人永遠也遇不到了——他甚至有了隱秘的創(chuàng)作沖動,在新作中挖掘深膚色槍手的犯罪心理,讓他說出失蹤女兒的下落線索。

【盛可以,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陽。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著有《北妹》《死亡賦格》《野蠻生長》《錦灰》《息壤》《福地》《懷鄉(xiāng)書》等十部長篇小說以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作品翻譯成英、法、德、瑞典語等十余種語言在海外出版發(fā)行,受《紐約時報》《紐約書評》《華爾街日報》《華盛頓郵報》《衛(wèi)報》等國際媒體報道評論。曾獲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未來文學大家TOP20,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