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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子清:夜路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 | 子清  2021年11月10日07:54

寒冬午夜,一個女孩獨自行走,就是在道路兩旁,也還是危險的。若她穿得不夠保守很可能會被別人誤會,若她穿得過于保守又可能被別人欺負?;蛘咚┑貌皇呛鼙J匾膊⒉磺靶l(wèi),比如一件收腰夾克、一條拴了皮帶的牛仔褲,再有一雙突兀的紅皮鞋。那個人就在誤會與欺負我之間徘徊了很久。

天早就黑透了,我卻決定走出地下室。出門前,我習慣性帶上身份證、銀行卡、現金三大樣。她們在的時候我從不在午夜出門,不是怕寂寞,是怕理解。我從地下通道鉆出來,穿過幾幢攝影棚,繞過兩家掛著模特化妝、影視制作招牌的公司,遠遠就能看見制片廠大門拱頂上革命雕塑的背影。出大門向右轉遇見那座“有名”的天橋,但不用上去,往前走十分鐘右拐進一條小路,便直通電影學院后門。師哥師姐已經帶我們參觀過好多次,然而我記憶最深刻的只有食堂,可能是還在長身體的原因,其他諸如多媒體教室、圖書館、黑匣子,總覺得沒有直接刺激,興味索然,聽一半忘一半。

之所以來這條小路,并不是要從后門進入學院內部,只是一個習慣,當然還有一點盲目。就像寫一個字,時間久了,你突然發(fā)現不認識這個字了,可你還得這么寫,并且努力讓自己按照原來的意思認識它,因為你不知道還能怎么寫。我想不出還能往哪兒去,就在狹長的小路上來回踱步。紅皮鞋在寂寥的石板路上發(fā)出空曠的回響,路燈忽明忽暗,有點詭異,有點性感,如此往復,全身上下凍透了。但還是不想回去,只想完全掌握時間,最好能夠安排有些結果。他坐在車里,在我大腿后半米處滑行。開始我并非假裝沒在意他,而是想確定自己是否需要打個車,看見他之后,心底又開始盤算,之前天橋上開槍的那個男人有沒有可能到一條小路上,再次了結一個女孩的生命。

靠近我的車窗是開著的,他在打電話,演技拙劣,后來他大概也意識到自己是在電影學院的后門,于是他又假裝自己并不知道如何紳士地把我請上車。他一手接電話,一手扶方向盤,時不時騰出空來向我招呼一把,嘴里冒出來不及喘息而倉促含糊的邀請詞。他刻意說得很大聲,好像某城鄉(xiāng)結合部夜市還沒收攤兒。他親熱地沖電話叫奶奶,聲音穿過副駕駛飄到街上,凝固在我和車子之間的冷空氣中。很晚了,霜開始在石板上凝結,時間和空間都越來越小,我口中呼出的熱氣也越來越稀薄。理解他想說自己有孝心,講道理,還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所以不可能白嫖,更不可能殺人。我甚至還聽得出他奶奶八十多了,便在心里盤算老年人睡眠少是否意味著熬夜。見我不搭理,他又滑行了片刻,車身越過我大腿根后,突然加速開走了。

我看見車屁股下面掛著一塊軍牌,我本不想記下上面的號碼,可直到它拐出那條小路,我的眼睛仿佛還能看到那些數字,待我走到小路盡頭,折返,腦子里還有兩三個數字不斷閃現走到路中間的時候,那輛車又出現了。

車窗搖下來,我看清他的臉,像某個親戚。

他說:你去哪兒?順你一程?

我不知道要去哪兒,反問,你去哪兒?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我俯身鉆進副駕駛,順勢把戶外的冷空氣也牽進了車里。我剛關上車門,他立刻蓋上手機,把電臺歌曲的音量調小,然后啟動副駕加熱按摩的功能鍵。他問我暖和一點沒有的時候,迅速且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我的側臉、肩膀、胸、腰以及大腿這些所有借路燈能看到的部分。他又問我,去哪兒。我說回學校。

第一節(jié)課,解放天性。張老師讓我跟大家表演猩猩的面部表情及動態(tài)形體。當然,接下來還要模仿狗、魚、木頭等等,甚至有人能夠全情投入的同時還可以異想天開,甚至也能夠模仿微波爐或者煙花什么的。張老師是這么跟大家介紹我的,他說,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形容我的笑聲天真爽朗。

這話偏愛,專屬,輕易就能捕獲一個少女的信任,足夠她全身的血液涌上心臟狂歡。為了安全地疏散那些血液,我只能夾緊膝蓋,蹲住底盤,撅起屁股,盡可能地塌腰昂頭,更加賣力地想像自己是一只無法直立的猩猩,朝第四堵墻側身跑跳起來。從新同學們驚訝且惶恐的表情中,我知道自己成功了,起碼沒讓張老師失望。如果認可一個人的同時就希望被這個人認可,那么我的確是一個喜歡被引導支配的人。盡管看上去我頗有主見,但事實上我是個空殼子,更享受被動前進,所以一開始我就能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張老師,但這被他誤解成一種天賦。

寒假班再來培訓的多是新面孔,難得有我這么念舊的學生,但很快我就發(fā)現,對張老師的愛慕經過一季秋風,全隨落葉飄散了。有兩位新來的女孩和我同在上午報道,交完學費,行政老師帶我們仨去制片廠后面的小區(qū)找出租房。預算有限,我們直奔地下室。

我們的房間有一段與地表相接的密封窗戶,是地下室為數不多有陽光照射的邊套。所謂邊套就是分布在地下室四周盡頭的隔間,為了住上這種優(yōu)質戶型,我們每天都得從整片地下改造區(qū)穿過,包括設置在中間的淋浴室和公共衛(wèi)生間。我就在那里遇見了廣東姑娘。我是第一個跑進房間的,毫不謙讓地占據了最隱蔽且獲得陽光最多的安全角落,這樣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一覽眾山小。河北唐山的董小姐緊隨其后,在我對面床上放下一只土黃色的尼龍袋子。我倆之間隔著房間里唯一一張書桌,桌面上有一袋前輩住戶遺留的方便面調料包。江蘇鹽城的滴答在我斜對角停下來。她一進門就直面了自己的床位,自問自答,這上面多少人睡過?兩人。哪兩人?男人和女人。住我們隔壁的是兩個在劇組工作的叔叔,行政老師說他們已經在此蝸居很多年,還特地帶我們去打招呼。他們的房間只有我們的一半大,光是兩張防震床就占去大半間,床上床下堆滿了各種設備器材,更顯得擁擠。臺式電腦早已臟花了臉,笨重地堵在唯一能踱步的入戶轉角。我們仨站在門外與他們聊起來,看上去就像三只小母雞拜訪兩只大黑熊。我曾想過他們的年齡,三十多歲也或許是四十多。我對年齡還沒概念,我們誰也沒有問過這個問題,畢竟,沒幾個青春少年會認為這是一個問題。他們和善、隨意,一個沉默,一個話癆。沉默的像空氣,想不起來什么樣子。話癆是本地人,我喜歡跟他說話,這樣就可以多學本地腔調。話癆請我們仨吃過飯,還把我舉起來扛在肩膀上。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間給我看他隨身攜帶的背包,里面是成捆成捆的百元現鈔。他說,每部戲都需要大筆現金,他包里從不缺錢。我當下就在心里琢磨拍戲的種種好處。他又說,如果往后他成了導演,一定讓我們仨去拍戲。

每當張老師夸贊我,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把那當作一次暗示。他通過表揚暗示你孺子可教,有天賦,而我卻感到曖昧且激動人心。我也曾懷疑一切都是誤會,因為有時候我和張老師的默契也會錯位,更像一場戲里戲外的即興表演。比如有一次,張老師讓我們展示不同職業(yè),每人五分鐘換造型,三十秒表演。我想耍點小聰明,就地取材把教室當舞臺,表演一個漂亮嫵媚的時裝模特。我在道具間找出一條超短牛仔褲,還有一雙漁網黑絲襪。我果斷放棄了黑絲襪,憑我對角色的認識,搭配黑絲襪一定會顯得風塵。我用剩下的三分鐘畫了一臉粗糙的煙熏妝,排隊的時候才急匆匆補上一抹紅唇。同學們一個個走上臺。張老師說,嗯,工人,不錯;醫(yī)生,不錯;警察,可以的。終于輪到我了,我一個箭步向前,大甩著屁股走到舞臺中央,我昂首挺胸,拗了個造型,準備驚艷全場。我似乎是看到了一些羨慕的眼光,于是撅起嘴巴往舞臺左側拽了過去。

張老師說,嗯,不錯,妓女。我沒有反駁。這種時候,默認就是默契。張老師照例沒讓我下臺,叫來一名扮演工人的男同學上臺。張老師讓我倆用各自的身份即興演一出戲,時長由三十秒延長至一分鐘。

男同學慌里慌張地朝著我走過來。我先四下看了看,再笑盈盈地朝他走過去。他低著頭說,唉?我昂著頭說,嗨。他抬起頭望向遠方說,去哪?我說,去那兒。他說,那是哪兒?我說,派出所。不許動,警察!

坐進車里之后,我就看不清他的臉了。只有大概的輪廓,也或許已經看清楚了,只是現在沒有了記憶。意識里他很瘦小,好像可以用單薄形容。他一直在清理嗓子,還咳嗽,但他開著軍車,穿著軍裝,不應該是脆弱的形象。不對,他沒有穿軍裝,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夾克?;蛟S軍牌也搞錯了,他倒是說到做到,往我學校的方向開去了。

剛起油門,他就看著前方自言自語,說以為我是個雞。我說我還是處女。

一路上,他都在說一些與我無關的話題。那天晚上,我對他的面部其實有一段清晰記憶,伴隨著強烈的光感,大概是路燈穿進前擋風玻璃的時候,或者是在他喝茶的時候,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把煙吸進去,把故事吐出來。我覺得我很認真地在聽他的話,然而記憶里留下的全是他在昏黃燈光下的側臉。

到了大門口,車子開始減速,但是始終沒有停穩(wěn),車頭從大門右側滑行到左側,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來回摩擦,和車輪一樣在猶豫。片刻,他問我要不要去附近喝點兒東西。我的身體已經暖和過來,很舒適,也沒有下車的意思。

我們就近去了一家茶館,大廳是用暗紅色的窗簾隔出來的,緊貼著門口的位置有一張圓桌,圍坐著三個男人,他們蹺著高過圓桌的粗壯的二郎腿,用北方某地方言聊時下最有名望的人物。緊接著,一簾之隔靠窗的位置有兩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她們盤腿在沙發(fā)上斜臥,每人都夾著一根細長的萬寶路香煙。她們在聊某段情感,不時拿出鏡子擦擦眼角暈染的眼影,順便欣賞自己的嬌容。往茶館內部走進去,所有包間都用同一種暗紅色的窗簾分隔。

我跟他在最靠里的一間坐了下來,面對面。他要了一壺茶,給我點了各式各樣的果盤。我一點兒也吃不下,總覺得有必要抓緊時間聽他講話才對得起那滔滔不絕的自述。他拿出一盒新煙,撕掉包裝,食指輕佻地在煙盒底部敲打兩下,任由哪根出頭,然后抽出最趾高氣昂的一根夾在兩指間。他把香煙盒甩在桌子上,發(fā)出“啪”的一聲,好像今天它們必定全由他收拾了。他并不著急點煙,而是把香煙倒過來,讓濾嘴在茶水里迅速浸濕,然后對著煙屁股吹了一口氣,水汽便從過濾嘴里變成泡沫頂了出來。他這才含住煙頭,點上。我本想提醒他吸煙有害,這一波操作過后,理解他是明知故犯。他抽了幾口,開始重復在車上時說過的一些話,仿佛時間又倒了回去。他說他二十五歲,剛剛,就在幾個小時前,參加了一場聚會,人很多,是給他們即將轉業(yè)的軍人舉辦的。他一遍又一遍重復陳年舊事里的瑣碎細節(jié),還回憶了部隊里的生活,也涉及了許多個轉業(yè)計劃。但是這些都不能令他高興起來,也的確不是什么能讓人高興的事兒,因為都過去了,或者還沒有實現。他應該是難過的吧,在一個陌生的女孩面前也不知道如何表達,或者這已經是他最難過的表達了。他說這些時,表情和訴說他那段情感時一樣麻木,我甚至懷疑過他是否面癱,不過他的語言雖然總是重復,但很精煉,精準地表達了所有過去和現狀。過去叫不堪回首,現在叫不知所措。他曾與一個漂亮的女孩定了親,他說女孩漂亮之后,另外加了一句,和你很像。但他沒說到底是眼睛像,還是鼻子像,就接著說他們布置了新房,通知了各地親朋好友。他回到部隊后每天晚上都期待著占有她純潔的身體,可是等他再次趕回老家的時候,女孩卻跟別人戀愛了。他對故事場景的形容也很鮮活,說是興高采烈地推開房門,眼睜睜地看見了赤裸。然后他又說,從此往后,女孩子在他心里不再圣潔,他搞不懂女孩,恨她們,再也不愿相信她們。他說這話的時候面部依舊是平靜的,但我還是聽出了他的咬牙切齒。

他還說了些什么,我真不敢確定了,剩下的那些免不了帶上記憶的腦補和過分渲染。也或許有些確切的話其實他根本就沒有說過,但是記憶卻把它們說了出來。望著他消瘦的臉,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我的叔叔。

我猜想過我的叔叔,因為他經常不在家。那晚之前,我只見過他六面。第一面,他在奶奶家堂屋門口洗臉,臉盆架子上搭著條毛巾。我站在他斜后方,昂頭望著鏡中的他,不知是屋外早春的光亮,還是鏡子的反光,反正他顯得干凈清爽又神秘;第二面是他給堂姐過生日,他彎腰環(huán)起手臂讓她坐在里面蕩秋千,我就是從那個時候第一次明確感覺到了一種渴望;第三次是在監(jiān)獄里,奶奶帶著堂姐和我去看他,他穿著藍色囚服剃了光頭,給我們姐倆每人一只小兔子;第四面是他出獄后來我家,他換上一件體面的黑皮夾克,左手攬著堂姐;第五面還是在我家,他拿著一對啞鈴舉起來,說男人一定要有力量;第六面是在他家,大家都說他要回來了,我在堂姐臥室門口等著看他,他從外面進來,看見我。我不確定是不是我跟母親長得太像了還是我長大變了樣,若是前者他一定是嚇了一跳,因為我母親從來不會化妝,若是后者,他也一定嚇了一跳,因為時光太匆匆。

后來,那人終于把話題放在我身上了,但問題總是圍繞我家是哪里的,年齡、身高、體重多少這些讓人立刻否定他的問題上。他還假裝不經意地問我是否談過男朋友,喜歡什么樣的男人。每當他問我這個問題,我就覺得他的手正在解我的扣子。我不想讓他感覺被忽視,也沒準備好給他看我的裸體,于是我還是按照自己的設想回答了他的問題。其實他問問題的時候根本沒看我的眼睛,也或許是酒精讓他的眼神迷離,反正我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在看我,或者在看我五官中的某一官?;貞浀竭@里,我能確定他的兩片嘴唇都很薄,說話的時候幾乎看不見它們在動,但是聲音卻持久環(huán)繞在他的兩片唇周。

一部叫座且深得民心的戲半年前火遍了全國,制片廠門口蹲點的群眾演員更密集了。最冷的時候,有人凍死在地下過道的正中間,我走下去看,賣唱的小伙子正立那兒調琴弦。人來人往,各不相干。報紙上,帶著憐憫之心的學者否定他們的夢想;雜志上,社會學家認為這不是夢想,最多是生存法則。夜幕降臨,我和他們都散了。不怕冷的爬上天橋,不怕鬼的撤回過道。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應該會是天橋吧,畢竟那里望下去,馬路很寬,路燈很高。天越冷燈光越顯得溫暖,兩排并行往前方蔓延,越遠越跳躍,越跳越微弱,越美麗。

暑期班的時候,我并沒有住在制片廠里,我和發(fā)小在她爸爸的辦事處逗留了一整個暑假。住酒店,吃火鍋,和同學唱K。只是每周一到五都得五點半起床,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去上課,下課后,再坐一個半小時的公車。到底是年輕,只要眼睛睜開,不用吃早飯神經就能自燃。公車上,我們聽著各自的MP3,循環(huán)播放最喜愛的旋律,想像自己就是旋律中的主角,一遍又一遍。到了寒假班就不一樣了,還有兩個月藝考,我擺脫了擁擠的車廂,也告別了舒適圈。我勢在必行,眼睛一睜開,十分鐘就能爬出地面。吃兩只冒著熱氣兒的肉包子,左拐三百米右轉三百米就到了廠東側的一片白樺林。那地方灰白冷靜,特別適合冬天。我站在林中最硬的一小片土地上,想像著站在話劇舞臺上,開始半小時的聲音訓練。最遠處那排白樺林就是劇場三樓的觀眾,我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實,足夠他們聽見。事實上,我天生就是那種山里人的大嗓門,無論是聲音質量還是口腔技巧,都與話劇不對口,并且出了奇的難以改觀。我個子高,瘦弱,身體也僵硬,形體訓練課上,老師說我先天節(jié)奏紊亂。寒假班開始沒多久我就慌了,先是慌對張老師有過的愛慕,后來慌他所有的認可。

我連續(xù)五天起早貪黑,周末就顯得狼狽不堪。其實周末之前,從周一開始,我就和董小姐、滴答一起計劃周末了,董小姐去試鏡,滴答回老家,反正都是處理與課業(yè)無關但更重要的事情。我變成最清閑的那一個,沒想到,一上來,就迷上了走夜路。

我和那人離開茶館后又上了他的車,他幫我開車門的時候很做作。他穿著軍裝,他的確是穿著軍裝的。車再次開到制片廠大門口,他又沒停穩(wěn),車頭從大門左邊滑行到右邊。他問我,要不要去他家看看。我朝大門拱頂革命雕塑看去。他說:去看看吧,不會很久的,四點半我就得去接領導了。

他說話的同時,我的左耳還聽到他腳下離合器正在解放,右耳聽到引擎蓋下發(fā)動機企圖加速燃燒。

張老師想提醒我們,做一名演員最緊要的是觀察生活。他讓我們周末去車站、醫(yī)院、相親角消磨時間,還讓我們分組妝扮成懷了孕的小夫妻,坐上111路公交車,用信念打動善良的乘客讓座。我們都沒按要求做,但是我悄悄在地下室占了一個好位置。窺視就先從對面的董小姐開始了。

董小姐是個美人,她有個外號,叫大眼。她的眼睛大大的,說著謊,像費雯·麗,隨時隨地,只要這對眼睛一出現就能收服人心。董小姐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激動,聲調會變高,就像在話劇舞臺上演戲。她最喜歡模仿《鬼子來了》里面的片段,說家鄉(xiāng)話讓她看起來更加可愛,也更加俗氣。董小姐的鼻子和眉毛都是筆直的,鼻子恰到好處地占據了窄小臉頰的中心,連同眉毛一并完美分割了整張微黃的臉皮。謊言從她過分單薄的嘴唇輕飄飄流出,一張嘴就要突出的唇珠在斷句的時候又縮了回去。好多次,我都覺得她就是布蘭奇。躲閃的大眼睛,抖動的薄唇,她是布蘭奇,唐山布蘭奇。怪不得,她的長相是異域的,為此她總找不到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她慌張別扭,不經意就得扯點小謊,就算是滿足對生活的戲劇體驗吧。

董小姐比我們大個兩三歲,也許更多一點,她無意中差點說漏,但直到最后一課,除了老師,沒人知道她的實際年齡。董小姐還總是缺錢,月末我買了一塊制片廠里出了名的蔥油餅,分給她一半。她一邊吃一邊自嘲手里存不住錢。她說,月光族都抬舉我了,我這花錢速度,你不能給我下定義。我笑起來,她又說,你瞅咱倆這點兒出息,一塊大餅吃得跟烤羊腿似的,以后我出名了,回想咱們這會兒,你都得是我恩人。董小姐的美麗、謊言、尷尬本身就是一出滑稽戲,她的喜感就來自于她實實在在的俗氣,只要她一開口,我就得咧開嘴狂笑。

她的臉是那么美,語速那么快,話的內容又是那么空洞,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被這種平靜美貌和急切神情交織的矛盾深深吸引著。有個男人大概也跟我一樣迷戀上了董小姐。他很愛她,想娶她,還給她在老家最好的銀行安排了工作??啥〗闱撇簧香y行,我問為什么,董小姐說,如果那樣的話,我一輩子就只能穿一種制服了。當演員多好啊,想穿什么穿什么。

如果后來她能成為一名喜劇演員,如果她能真實得再深刻一些,可她的語速過快來不及思索,她一心考電影學院,其他專業(yè)院校統(tǒng)統(tǒng)不予考慮。雖然那年藝考,她哪個學校也沒落下。她說過,她已經考了兩年電影學院,每次面試都能過,成績靠后一些,但總進得了??频拿?。全國近萬人,她能排前兩百。可敗就敗在文化課,董小姐的成績只能在“成教”的邊緣掛著,全國統(tǒng)考,六門課加起來一百八十分以下。這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一種現象。

吃完大餅,董小姐軟下來,她說父母在她八歲的時候就離異了,他們本來打算搬進樓房的,但現在她和她媽還得住在她爸留下的平房里。董小姐在封閉式藝校學習了十年民族舞,小碎步走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蘭花指嘬上,含苞待放。畢業(yè)后董小姐又順理成章地在當地歌舞團跳了兩年,但是,一來她太漂亮了,人人都夸她應該去做一名演員;二來她的身材比例其實不太適合舞蹈,腰長腿短,盡管她的右腿可以繞著腰旋轉二百七十五度,可就是三百六十度也不如腿長的轉個一百八十度看著順眼。董小姐的腿短,還特喜歡盤起來坐在床沿上,如果我們嘲笑她土氣,她就立馬學老太太或者小媳婦。她說,如果她考上成教,她媽就把房子賣了供她念。將來她要是做了演員,這房子就賣值了。

第二個被我窺視的是躺在我斜對面的滴答。滴答雪白雪白的,有點類似當紅影視演員梅婷,特別是那對眉毛,在雪白的皮膚上,根根分明,修長安穩(wěn)。滴答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貴族小姐式會享受的慵懶。就是快考試了,她也沒什么危機意識。

滴答的心情總是很好,我不知道這和慵懶本身有沒有直接關系,反正她從不過多爭取,崇尚懶人有懶福。滴答近視眼,又懶得戴眼鏡,所以看人的時候總是昂起下巴,再加上她不慌不忙的作派,總給人一種大戶小姐不好惹的印象。她的口頭禪是——多大點事兒啊。董小姐哭的時候,滴答會嘆氣,但接著又會說,多大點事兒啊。然后點上一根煙,中南海或者愛喜。

從正面看滴答腰身的比例比黃金分割還要標準一些,特別是腰臀比列,簡直跟動漫里的繆斯一模一樣。她還特地在那兒掛上一條腰鏈,有時候是紅色,有時候是銀色。她有意無意扭動腰腹的時候,上面的小鈴鐺就跟著哆嗦。我覺得那樣很性感很讓人著迷,也買了一條,可我的胯很窄,和腰幾乎是一個尺寸,套上跟雞脖子拴了條狗鏈子似的。這種情況下,滴答邊斜著眼叫罵著,說,快點去破處就好看了。但我覺得那不科學。往后,她就總是拿這點破事兒嘲笑我。我不乖了,霸道了,她就會吵我。她說,再牛我就拿根黃瓜給丫破了!董小姐說,不,茄子,大黑茄子!我又咧開嘴和她倆一起笑。滴答喜歡稱男朋友叫老公。說的多了,我也跟她學。我們躺在形體教室,腳踝靠在把桿上,你一句老公我一句老公,越叫越帶勁兒。她伸出胳膊,露出一只銀色的手鐲。她說她老公來北京看她了,給她帶了那只Gucci手鐲,兩千多塊。那真是一個天價,當時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就五六百。讓滴答翻白眼的是,我根本不知道Gucci是什么,她說了好幾天我都沒能記住那個發(fā)音。其實也不是我沒記住,就是說錯了太丟臉。滴答罵我是傻帽,只知道背臺詞,實際上我跟記憶力一直相處得不好,它們比我有主見。滴答對藝考的態(tài)度始終是放任的,她坦然自己文化課不好才選擇藝考,沒什么特長專業(yè),所以學個能混的??际裁礃樱敲?。

她到我家吃過一頓晚飯,以后再也沒去過。我猜是因為她哭了,但那回還真不是我父母的錯。我爸媽臉小,但都比較長,刻板嚴肅緊排在臉上,嚇跑了我好多同學。從小學到高中,他倆就沒失誤過??瓷先?,他們也不是故意的,幸好我大學跑得遠,我是故意的。但滴答來的那天,我提前給父母做足了優(yōu)秀富二代的好友人設鋪墊,他們出了奇地熱情,多說了好幾句客套話,家庭溫馨的氛圍立刻就被渲染起來。四菜一湯,大米飯半碗,沒吃完滴答就沉默了,眼圈一紅,迷離的大眼睛瞬時悲傷起來。我趕緊把她帶回我的房間,我語無倫次地安慰起來,要強的姑娘都有把不幸解釋成幸運的能力。滴答說她爸媽是做客運生意的,目的地在上海,經常一出發(fā)就是半個月。出發(fā)前,滴答的爸媽會留下很多零花錢給她,就放在門口鞋柜上。我沒好意思說,想用在家吃飯換她鞋柜上的零花錢。滴答父母回家后總是勞累過度,他們通常先去洗腳房做個按摩,然后再帶上滴答下館子,照樣是四菜一湯。

初二滴答就開始談戀愛了,那個男孩比她大三歲,學習不靠譜,中學畢業(yè)后就不上了,給家里經營的一家招待所看門。他坐得住,他和滴答一樣喜歡打游戲。每天上午他先打兩個小時的游戲,午休的時候就讓滴答去找他。他還喜歡做飯,每次都給她準備四菜一湯。他們在正午偏西最慵懶的時刻做愛,烈日透過金黃窗簾的溫度就像洗腳房里的鼾聲。他很會討好她,總讓她首先達到高潮。她閉著眼睛,粉色的血飄上臉頰,她的眉毛更柔順地向著太陽穴的位置蔓延。紅色腰鏈仿佛一條動脈在她的小肚子上蕩漾起來,兩顆銀色的小鈴兒激動地折射出光芒。有時候,她突然就失聰了,記憶趁機又跟鼻子好上了,一會兒是白床單上淡淡的八四消毒水,一會兒是青椒土豆絲的余煙,還有他口腔里殘留著她羞澀的渴望。

一年后,某個炎熱的周五,滴答正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睡物理課,睡得前仰后合。電話來了,是男孩的媽媽。午休的時候,他死了。煤氣開著,不知是自殺,還是意外。

車緩慢向前開出去,直到高架才放開速度,周身的一切都變成灰色的幻影向記憶里退去。起初,他一直在中心環(huán)線繞圈子,一面重復問我去不去,一面又開始說自己的種種。時間再一次倒回,但有了許多分秒上的出入。

他說家人給二十五歲的他安排轉業(yè),可他不想回老家上班,他想做生意,掙錢爭面子。他當年不知道為什么要當兵,現在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轉業(yè)。他的戰(zhàn)友很多都留在了本地,如果他也留下來的話,但他還沒想好能做些什么。說著他又改口說自己三十歲了,服兵役的時候經人介紹回老家辦過一場婚禮,有個孩子。半年前他發(fā)現老婆出軌了,他想要離婚。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又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他郊區(qū)的房子看看。我沒有回答,一方面他說話太多,我來不及回答,二是他的問題太難,我回答不了。畢竟我跟他的確不熟,而他似乎也并不真的在意我的回答,他就是要帶我走的,從看見我那一刻?;蛟S他知道我有我的語言,和他一樣在訴說。

他穿著軍裝,然而到了他的住處卻沒有了,他脫掉了。我想之所以總是不能確定他到底穿了軍裝沒有,就是因為他脫掉了,而脫掉之后的記憶又很深刻。我忘了是怎么答應跟他去他住處的,記憶在他那張被黑夜籠罩的側臉上戛然而止,源源不斷的高速路迎面而來。一閃而過的路燈,狹長的隧道。一路上,他都沒有停止過說話,只在加油站里匆忙喝了一口水。還好他的聲音很有磁性,與他單薄的身體大有不同,像是某個深夜情感調頻里的男主播?;蛟S他根本就沒有再說話,那些好聽的聲音就來自某個男主播。但我又清楚地記得他說過一句話,他說,你看,這邊就是廣播學院的新校區(qū),很大的。那聲音仿佛是廣播中傳來的,我回答說,是的。其實我什么也沒看見,從車窗望出去,只有與墨藍天空相接的無邊無際的公路。

他說我們正在往外環(huán)以北開去,路面更加寬闊了,看不到的遠方,沒有盡頭。

從市區(qū)大道蔓延而出的燈光不知不覺消失在郊區(qū)的小路上,出了環(huán)線就沒有什么在跳躍了。天更黑,空氣更冰鮮。大概又過了二十分鐘,我們轉進一個小區(qū),他的住處在比郊區(qū)更遠的一片別墅群中。轉進小區(qū)的時候,他說這是他姑姑的房子。進了房間后,他說這是他和一個人合租的房子。

他開進地下室的時候很快,一個急停,迅速下車,麻利地從車后繞到副駕這邊幫我打開車門。他沒有帶我走升降機,而是從地下室的樓道里走上去。他說他的房間在三樓,不用坐電梯。我跟在他身后爬樓梯,他卻突然身輕如燕、步伐跳躍。到了三樓,他才想起來從褲兜兒里取出鑰匙。開門前,他再一次迅速且認真地打量了我,從頭到腳,一秒鐘。我終于意識到這是一種冒犯,或者說,我的心里開始忐忑,仿佛他的手已經解開了我胸前的扣子,可我還不知道怎么把他的手拿開。

屋里空空蕩蕩的,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更別提什么裝飾品??蛷d只有簡單的一張飯桌和兩把椅子,還有兩個放雜物的廢紙箱,窗簾是拉開的,外面漆黑一片,白色地磚顯得一切更加冷清。進門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直沖到里間,在門口向里掃視了一圈,然后關上那個房間的門。他說那是他朋友的房間,說完又帶出一些有關他朋友的混亂的語言,我不能確定那會兒確切的時間,應該是到了人們靈感突現創(chuàng)造力極佳的時刻。

他沒有讓我在家里休息的意思,重復說一早要趕回市區(qū)接領導之類的喪氣話。我站在空房間里不知該干什么,還真不是地方大就住得下人的。他說得越多,屋里就越空曠,好像連把椅子都沒有了,我實在不知該往哪里坐。

不對,有椅子,好像還有一張沙發(fā)。不,沒有沙發(fā),我去了他的房間,那是他的床。他問我要不要進臥室看看,然后他去了衛(wèi)生間,我就往他的臥室走去,在他臥室的門口停了下來,我忘記了他臥室的樣子,因為突然停電了。

廣東姑娘走的前一晚,我才發(fā)現自己早在窺視她了。那晚她單獨和我吃了一頓飯。我們在路邊一家十平方大小的河南面館坐下,白熾燈照得她的皮兒泛出了地下室洗浴室里的藍光。我才看清楚,原來她和電影里梁家輝的情人珍·馬奇如出一轍,僵硬的睫毛,翹鼻頭,突出的牙齒,就連雀斑都分布在同一區(qū)域。

我吃完最后一根面條,抹抹嘴,心想要是她也來和我們一起上學、考試,我這排名又得往后挪了。她不再往嘴里送飯,撥弄盤子邊緣的米粒。她看了我一眼,我覺得那眼神意味深長,大概是看穿了我,知道了我的潛意識。我只見過廣東姑娘吃炒飯,她從不吃辣,也不吃醋。每次和她吃飯的時候,她都會提起家鄉(xiāng)的粉。吃過家鄉(xiāng)的粉,她就吃不了異地的面。每當她想吃一碗熱粉的時候,又逃不過面館的招牌,倒胃又餓是她的常態(tài)。于是她只好太喜愛吃炒飯,僅次于喜愛她的男朋友。她擺弄著盤子里的米粒匯聚成最后一勺米飯,每次她都不會把這最后一勺飯吃完,因為她家鄉(xiāng)有一個習俗,吃飯的時候要留一點,這樣就能年年有余。她低下頭繼續(xù)撥弄那些米粒,她把它們趕到盤子中間,很快又堆積了一勺飯,但她并不吃那勺飯,看上去就像一個吃飽了的小孩閑耍。她開口說想跟我借點錢。

第一次見到廣東姑娘的那天,她正朝男朋友的胸膛貼過去。他們靠在一起,正面洗浴室里那塊陰森的墻鏡,鏡下一排五個自來水龍頭面對著他們。有一個水龍頭沒擰緊,哩哩啦啦地流著水。廣東姑娘的男朋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先整理領口,然后挑挑濃郁的眉毛,抖抖卡進長睫毛的劉海。他真的很帥氣,一米八五的身高配合一顆窄臉的小腦袋,深邃的眼窩、分明的唇線。第一眼,我們都以為他是班里的新同學。不知是洗浴室里的白熾燈太刺眼還是他的皮膚白膩過分,我總覺得鏡子里反射的空間連同他一起染上了一層跟死亡有關的火焰藍。往后,幾乎每晚都能在洗浴室的鏡子前見到他,他的愛好就是照鏡子。我想廣東姑娘一定不怕丟了自己的男朋友,如果找不到了,只要去鏡子面前,總能找到他。廣東姑娘身材窈窕,也是九頭身,但她只是模仿性照一下鏡子就側身摟抱她的男友去了。她雙臂環(huán)繞他單薄的胯胯軸,仰望他的完美側顏,他依然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那里才是他的生活。她只好轉過頭學著他的樣子看鏡子里的他,崇拜、欣賞、迷惑在她同樣空陷的眼窩里來回交替,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現自己與男友一樣小臉白皮,鼻頭微翹,我說起來,她就說這叫夫妻相。廣東姑娘每天都睡到下午,起床后就爬上地面到長椅上享受西曬,跟我們熟了以后,她便經常到教室門口等我們放學一起吃晚飯。飯后,她又隨我們一起到宿舍里聊聊,她很溫順,有一種黏人的本事。她的聲音細小溫柔,廣東方言特別中聽,她講起來,更有如膠似漆的味道。她跟我們說得最多還是她的男朋友,直說到我們洗漱完一個個爬上床,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等他。我們都知道,她很愛男友,不然她不會連個行李箱都沒準備就跟他走了。但愛得深,傷就在所難免,地下室里飄過他們的貼面舞,也傳過他們聲嘶力竭的爭吵。

見我沒回答,廣東小姐又說她想回家了,撐不下去了。可恰好月底,我也余量不足,再過兩天就到了跟董小姐吃大餅的日子?;蛟S她比董小姐還要拮據,雖然她有一個在夜店上班的男朋友。我曾介紹她去制片廠里的一間攝影工作室做兼職,里面的學生都很喜歡她,因為她的長相很立體,好用光。但過后聽說她沒拍幾次就不去了。

廣東姑娘的男友在夜店上班,但她絕不去那里工作。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她老家有很多夜店,前些年,一連十多個女孩都被殺了。殺人者常常把女孩們關起來折磨至死。那些人專挑小姐殺,說是為民除害。胡扯。滴答掐滅煙頭,嘴巴和鼻孔像是著了火,冒著憤憤的煙。為誰除害呢?小姐不是民啊,不是民當什么小姐啊?小姐是天使?怎么不殺身高馬大的鴨呢?話沒說完,滴答的口鼻就如泄了氣的破車抖起來。董小姐和我眉目相對,垂下眼皮說:鴨也是天使??!殺人也要立牌坊,真是道德敗壞,死變態(tài)!吃飯!

第二天晚上,我們都已經睡下了。意志最迷糊的時刻我聽到老地方又起爭執(zhí),嘈雜聲從門縫里躥進宿舍直刺向滴答,她郁悶得很,罵罵咧咧,幸得年輕,大家像小鴿子一般嘀咕兩句就都閉上了眼睛。后來,我聽到有人敲門,如果不是第二天滴答提起,真以為那是個夢。那會兒我已完全喪失了開門的意志,深信在夢中,就算有人把門踹開了,都不能阻止我安睡。后來,又出現些竊竊私語,然后全世界安靜了一瞬,天就亮了。我照例六點鐘爬起來登上地下室的樓梯,吃兩個包子又往小樹林走去。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地上的落葉消失了,想發(fā)氣泡音,嗓子一緊,才覺得天更冷了。白樺林里寂靜無聲,青灰的樹干和我只穿一條褲子的意志一樣直挺挺得做作。上午有形體課的時候,我就習慣穿那條黑色練功褲。那天形體課結束后,教室的窗戶和往常一樣凝結了厚厚一層霧氣。我們也和往常一樣,集體癱倒在地板上。不過那天好像尤其累,地板上很快浮起鼾聲,如汽笛。是與我搭過戲的那位扮演民工的男同學,他脊背接觸地面的一瞬就因體力透支與世隔絕了。滴答說:她走了。我轉過頭,順著一片汗?jié)n往她腋下瞟去,天花板上的燈光照在上面,一閃一閃,模模糊糊。她說:回了。我說,為什么?她說,男朋友在會所認識個女的,給錢的。我說,她好像提過這事。她說,你懂個屁!我早說那男的不靠譜。我說,昨天他們在吵架?她說,打架。我說,我聽見了。她說,你睡得跟豬一樣。我說,我真聽見了。她說,她借錢買火車票。我說,連夜走的?她說,眼哭腫了,手上還有血。我說,前天……她,借了多少?她說:壓根兒沒打算還。

房間里漆黑的程度比郊外還要嚴重。外面起碼有月光,屋里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是孤單的,冷冷清清的。我正懷疑燈是不是他故意關上的,還有這個地方是否真的是用來住人的,那個房間到底是不是他朋友住的……

他突然從身后抱住我。我沒有動,什么都沒想。

他自顧自地一下子跳了起來,好像我身上有電擊。他說,我現在就把你綁起來,直接把你的褲子脫下來!你喊都沒有用,誰知道?

他的聲調提高了,依然是自言自語地說著。自從進了這間房,我就沒有接過他的話,他說什么我都一言不發(fā)。面對他突然變化的暴躁,我并不感到恐慌,相反我卻覺得他是怕我的,從一開始,他就是怕我的。他又開始訴說他的計劃,說他應該設法讓我不能動彈,最好是設法讓四肢無用,這樣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黑暗里,他幾乎是在比畫著說出來,他要將我綁在窗臺上,然后脫掉我的衣服。重復了三遍,但他始終就站在原地比畫著。

無論他說什么,我都沒有接話,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是等待?;蛟S他會按照他說的做,我也不會反抗。無知是強大的,無知可以面對殺人犯,也可面對勇敢又愚蠢的渴望。

脫掉外套的他顯得更加瘦小,他突然一屁股坐到床上,躺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聲音微弱。他問我為什么不上床去睡覺。我問,你為什么不過來?他說,我怕你會踢我。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他伸出臂膀把我的頭攏在他胸前,貼近他的心臟,我和他都變成了小孩子。我開始思念我的叔叔,大家對叔叔的期望很高,有點于勒的意味,但也或許是他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因為他從未有過于勒的結局。所以他總是一個高大的謎,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謎。有那么一次,僅有的一次,我給他發(fā)短信,本來是奉父命打聽一件事,可手指一顫偏偏發(fā)出了一句問候。那也是一個冬夜,我說,一個人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

他說,我得睡一會兒,今天開了一天車,太累了。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又說,你還想待在這里嗎?

回程的時候天剛剛破曉,看得到的遠方更遙遠。沒開多久天空就泛白了,還是一樣無盡頭的高速公路,路燈在身后一盞一盞熄滅。到這里,我終于記起了他的樣子,他的額頭圓鼓鼓的,八字眉,鼻子細長挺直,眼睛不大,不大到看不見里面的紅血絲,過度消瘦使他兩腮凹陷,顴骨突出,五官也因此更加立體。我想疲憊不堪應該是他的常態(tài),他的生活與我是大不相同的,只是昨晚,我們時空交錯。電臺推送了一首情歌,我把聲音調大,那一路他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沒告訴過他我的姓名,也沒告訴他我特別喜歡坐在副駕駛里望著無盡頭的路。也許他和我一樣,還有董小姐、滴答、廣東姑娘、我的叔叔……他們,那時候,那些飄蕩的人,我們都看不見盡頭的路,孤獨地享受著被動的前行。

我睡了很久,明晃晃的光芒從藍色窗簾的縫隙里流進來。他發(fā)信息對我說,他在某個十字路口看見了我,他大聲喊我,我也不理他。

我再也無法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張老師,最后的一周,我像攤泥滯留在教室里。張老師說,就憑你那機靈勁兒,就這個?你就給我看這個?他的語氣里帶著不滿和失望,特別狠。我以為這話是要否定了攥在他手里的一切所謂天賦,我哭起來,像做負重練習時一樣精疲力竭地哭起來。那的確是一段很容易被他人喜好主導的時光,也因此誤會重重。我早就想過,董小姐是最漂亮的,滴答是最聰明的,姑且給自己戴個最刻苦的高帽子,畢竟只有努力了才知道天賦的重要性。

沒人知道我在哭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張老師說,你先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

他離開了教室,也或許是我離開了教室??傊覀兒孟窬痛藙e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