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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11期|方格子:紫斑風(fēng)鈴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11期 | 方格子  2021年11月12日08:20

換穿衣服時,褲襠處有些勒,他試圖把褲子往下拉,但勒著的感覺依然像一只大手截住他。斑駁的鏡子里,他看到妹妹穿著他寬大的沙灘褲,捏著剪刀在剪頭發(fā),麻花辮子剪去一半。他回過神,跳起來,捏住妹妹手腕,妹妹“哎喲”一聲手指張開,剪刀掉落時,她另一只手敏捷地接住——像一個游戲,在父母分手的兩年里,他們常做。有時欣喜,有時憂傷。

很多個夜晚,他們對交換后的裝扮不甚滿意。妹妹說,“你的T恤汗臭?!?/p>

他說,“你的裙子下擺太短”——的確,三角短褲露出來,樣子有些怪。他勉強(qiáng)穿上妹妹稍大一點(diǎn)的褲子,依舊勒著。

這兩天,兄妹倆被打發(fā)到外婆家。外婆跟老姐妹到隔壁村看戲文,草臺班子。外婆剛嫁到小鎮(zhèn)時看的第一場戲,《孔雀東南飛》,眼睛哭腫。外婆艷羨她們自由自在的生活。后來再看,才意識到是戲。如今草臺班子又來鎮(zhèn)上,外婆看那些被稱作演員的戲子,跟她一樣沒有被歲月輕饒。燈光照出她們臉上疊加起來的皺紋,凄苦?!靶睦锇参苛艘恍??!蓖馄诺诙爝@樣絮叨給他們聽。

他們交換身份的事,外婆要是知道了,定會暈過去。

在父母忙著分割財(cái)產(chǎn)的日子里,兄妹倆也去鰥居的祖父處住。祖父在遠(yuǎn)離城區(qū)三十里一個村子最南面,祖父的屋子兀自在山灣矗立,鄰居家遠(yuǎn)在半里路外的溪岸。

上百年歷史的石頭外墻,被偶爾路過的戶外探險(xiǎn)者作為背景拍攝,發(fā)到微信朋友圈。石頭房子早年屬于管山佬的屋子,祖母過世那年,祖父成為獵手。霰彈槍,彈弓,捕獸夾,還有一張鐵絲絞起來的網(wǎng),堆放在樓梯下方那個小隔間。

祖父不讓他們進(jìn),門上的斯別林鎖上了銹,鑰匙轉(zhuǎn)不動。祖父惱怒地拍門鎖。妹妹從作業(yè)堆里抬起頭,拿著鉛筆過去,她抓起鎖,把鉛筆的尖尖往鑰匙的凹槽里劃動,“鉛粉會讓鎖孔順滑?!彼齽傉f完筆芯斷在鎖孔里。她已習(xí)慣祖父的語氣:走開去!你想干什么!快吃!快睡!

哥哥剛做完一道艱澀的奧數(shù)題,五年級的題型據(jù)說從初一年級課本找來,作為單元小測試。他對妹妹做個鬼臉,妹妹坐下重新寫三年級上冊那道關(guān)于國際主義精神的閱讀題,一滴淚落在握筆的食指上,她用左手食指抹去。他遞了一張面巾紙給妹妹。

有一次,哥哥在作業(yè)本上畫外婆。他正在學(xué)素描,外婆眉心的一顆痣,他畫成了含著一滴淚的眼睛。第二天,媽媽問畫室老師剩下的課程畫什么,暗示下一期不再續(xù)費(fèi),她孩子不該出奇出格,丑化外婆。媽媽給他另外找了一家畫室,這已經(jīng)是他換的第七家。

幼兒園中班時,哥哥第一次被送進(jìn)畫室,哭了一上午,他不喜歡暗灰色的鉛筆畫頭像、蘋果和圓柱。媽媽希望他能接受傳統(tǒng)的繪畫技法,不糟蹋藝術(shù)。

那張眉心一只吊梢眼的外婆像,她喜歡,藏起來——這個家里,妹妹出其不意地懂他。夜晚,他們互換衣服后,妹妹讓他在她眉心畫眼睛。

“跟外婆一樣的眼睛?!泵妹谜f。

這是他們的另一個游戲,哥哥變成女孩,是媽媽,或姐姐。妹妹變成男孩,是哥哥,或弟弟。什么時候開始的?記不清了,如果非要追究,應(yīng)該是住山灣祖父的石頭房子里起。祖父出門時從外面反鎖,寂靜的夜里,他們聽見山上各種聲音,他們辨認(rèn)出雜亂聲音里的啼哭、幽怨、絕望、孤寂。他下床,只穿一條短褲,赤腳走在泥漿夯實(shí)的地坪,拉不開門,他搬了凳子,從窗洞爬出去。

妹妹醒來時已是午夜,見不到他,抽噎著睡過去。天明時他從窗戶進(jìn)來,全身凍僵了似的,進(jìn)被窩貼住妹妹。妹妹被寒意驚醒,他瑟瑟發(fā)抖喊媽媽。出于某種她自己也辨不清的情緒,她抱住他,用熱騰騰的胸捂著他的臉。她瘦小,胸前沒有肉,他卻在陌生的感覺里睡去。

前一天,“禁止捕獵通告”貼在村里雜貨店門口。夜深時祖父扛著霰彈槍出門,他計(jì)劃當(dāng)夜解決野豬——祖母送上山那天,一只野豬被棺材夫打死,當(dāng)場讓廚師燒了端上,吃祭奠飯的每個人贊嘆野豬肉比家豬肉的香。祖母過世第七天,祖父在夜色里上山送魂靈,祖母新鮮的棺木裸露在外,算算腳印,足有六只——都說野豬擅長報(bào)復(fù)。他決意殺死掘墓的野豬,不管多少只。

事與愿違,當(dāng)晚,祖父被一條蛇打亂計(jì)劃,“自找死路”,該冬眠了它卻還在吞一只青蛙。祖父憤恨花斑蛇破壞了他的計(jì)劃。祖父本不想打死蛇,他再三避讓,可花斑蛇卻一次次盤纏在他腳邊。

祖父很快破解:兩個孩子從窗洞溜出去了。深山,夜半,孩子們出去做什么?他無暇顧及,重要的復(fù)仇計(jì)劃未曾實(shí)施。出門前,祖父用木條把窗戶釘死,斯別林鎖啪嗒落鎖,拔出鑰匙,腳步聲遠(yuǎn)去。哥哥和妹妹互換衣服入睡,妹妹鉆進(jìn)他懷里時,他心里某個地方酸了,又覺刺痛。他在腦子里搜尋到媽媽哄他睡覺時,怎樣的手勢,怎么說話。他親親她的臉頰,像媽媽親他時那樣。

她喊哥哥。他嚴(yán)肅指出:錯了,現(xiàn)在,我是你媽媽,你是我兒子。

幼兒園時就有癥狀。

心理醫(yī)生順著路徑一點(diǎn)點(diǎn)探求幽暗處,催眠使他進(jìn)入半夢半醒,開始流淚——他早已忘記怎么流淚。尿床讓幼兒園老師傷透腦筋,同伴大聲喊:老師,蔡小宇小朋友尿床。每個節(jié)假日,媽媽都送禮給老師。新上市的荔枝,超市買一送一的面膜,“少不了她們照顧?!眿寢屨f。

午休,他掐臉不讓瞌睡近身,不睡就不會尿床。大腿內(nèi)側(cè)更疼,有時抓破一層皮,痛得咬牙。老師當(dāng)著小朋友的面替他換褲子,他用手捂住私處,老師笑拍他屁股,說:“別把屁股對著女生?!彼谱齑饺套『﹄?。

之前,他喜歡老師,她們微笑,她們聲音輕柔。一個午間,他抑制不住睡過去,猛聽老師提起他的名字。他喜歡人們用“蔡小宇”稱呼他,好久都沒人喊他蔡小宇了。在家里,他偶爾是“小畜生”。在外婆家,他時常被稱為“討債鬼”?!澳悖 弊娓钢钢?。

老師壓低聲音,“蔡小宇……他故意的,尿床,咬破嘴唇,壞小子……荔枝不新鮮……面膜過期了?!?/p>

素心院是周一念木匠生涯最后一座木頭房子,他早年做過諸多活計(jì),篾匠、瓦匠、道士、賭場里賣散裝香煙。二十五歲時自學(xué)木匠,造起第一幢木頭房子給他父母住。他自稱對匠作這門行當(dāng)天賦異稟,前世修的是匠作——一說到前世,忽然關(guān)心死后肉體與靈魂的歸處。有一日去山上砍樹,路過一座廢棄的寺廟,進(jìn)去,佛像莊嚴(yán),他放下斧子,雙手合十,“菩薩,我怕死??!”“阿彌陀佛”,佛像后走出的僧人合掌,周一念嚇得退出大門狂奔半里山路。浩蕩山風(fēng)迎面刮過,頓覺心門大開,反身回去,見大門口一本書,《悟前悟后》。他連夜讀完,第二天問妻子,世間事我們能了否?

三十五歲那年,他在離寺廟七里山路處建造一座木頭房子,終結(jié)他的木匠生涯?!八匦脑骸比齻€字,他用樹木枝條拼起來,笨拙得像孩童手跡。

不知哪天起,素心院里多了一些生面孔,他們悄悄來,坐在素心院大門口亭子里,跟周一念說人間。周一念跟他們不談今生,他只講前世、來世。

更多陌生人住進(jìn)來,他們在素心院四面是木板的房間住下。他們做飯,打掃庭院。

妻子范黎從菜地打回來一條蛇,周一念給它超度。范黎再不去田地,田地被村鄰熱情接納。他們一日三餐簡單到偶爾喝一碗熱茶作為中餐,“皮囊顯然需要清理。”周一念認(rèn)為。

四十五歲生日那天,月亮掛在木頭房頂,范黎端一碗雞蛋給周一念。周一念抱拳道:范師兄,我已搬到西面房間獨(dú)住……手一抖,蛋花溢出碗沿。范黎一愣,上唇往上一翹,吸住清水鼻涕。次日,范黎做好早餐,端到亭子,周一念捧書靠在木柱上默讀,范黎問:“周師兄,炒粉絲要不要放點(diǎn)鹽?”

之后,素心院每天有人入住,大部分自帶糧食,米,面,油鹽醬醋。素食是默認(rèn)的,談吃食顯得幼稚。

首次入住素心院,蔡小宇七歲,妹妹蔡樂樂五歲。一家四口,幸福家庭模板。他們被安排在“三昧”房。兩張大床,一摞大開本書,一座菩薩像。佛法,生死,這些詞在房間竄來竄去,后半夜,他被吵醒,爸爸要回家。

“羅剎纏著我。”爸爸臉色陰沉。

“佛祖加持我們?!眿寢尩吐暤馈?/p>

此后五年,父母一直在為一個詞爭執(zhí),爸爸睡到夜半出門,徹夜不歸。媽媽報(bào)警,失蹤后二十四小時才出警。到第二十三個小時,爸爸回來。蔡小宇聽父母說的那些詞,藏著隱秘而可怖的氣息,天堂,地獄,輪回。

隨后不久,每餐吃飯前,爸爸無聲息念叨,“感謝上帝賜予食物”。

媽媽在素心院皈依,兄妹倆見證這一刻。

“你們有大福報(bào)?!眿寢屨f。

隨后,他們?nèi)顺运亍?/p>

爸爸燒豬蹄,牛門肚,酸辣大鍋魚。油煙機(jī)吹半個鐘頭,媽媽進(jìn)去燒番茄燉土豆片,青菜香菇湯。

“咽不下去?!泵妹谜f。

“媽媽,為什么要這么苦?”蔡小宇問媽媽。

“修行都是苦的?!眿寢尳忉?。

“周師兄說,修行是喜樂的?!敝苄∮钐嵝褘寢?。

爸爸順利成為唱詩班成員,他重學(xué)薩克斯,這是爸爸早年喜愛的樂器?!盀榱松?,丟棄夢想。”爸爸曾經(jīng)抱怨生活接管了他的愛好。

蔡小宇和妹妹有一次談?wù)摪职值某允?,他們吞咽口水,希望媽媽恢?fù)廚房活色生香的氣氛。媽媽說,“樂樂,你跟爸爸過吧,吃香喝辣?!?/p>

蔡樂樂說,“那我死掉。”

第二天,媽媽在蔡樂樂房間看到一個全身裹著白布的人,只露出兩個鼻孔。媽媽吃驚地看著這個瘦小的身子?!皨寢?,我要死掉?!?/p>

她從電視上看到死的形式。媽媽剪開白布,打了她十二個巴掌,又把她摟進(jìn)懷里疼她。

蔡小宇問蔡樂樂,“為什么你要死掉?”

蔡樂樂嚴(yán)肅地告訴哥哥,“外婆說死的路上很黑,白布是燈,照亮?!?/p>

這次到素心院,兄妹倆特別興奮,媽媽答應(yīng)陪他們。前三天,媽媽不停接電話,空時媽媽也在淘寶買東西。有一天,媽媽告訴他們她要回城處理“很重要的事”。

臨走前,媽媽帶他們?nèi)ズ舆?。這條被稱為文河的寬闊水域,是下游一個闊大水庫的源頭,傍著素心院右側(cè)山坡。文河對岸是水田,四季更替,不同莊稼生長,成熟,收割。循環(huán)往復(fù)。

“那些被割掉頭的稻子,他們的靈魂去哪里?”蔡樂樂問。她比同齡人問題多,常讓媽媽瞠目結(jié)舌。

“他們沒有靈魂,植物沒有六道輪回?!辈绦∮钫f。

“可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我今年看到的稻子,是不是去年的?”蔡樂樂皺眉。蔡樂樂九歲,早早有了“川”字紋。

“腦袋里裝了什么?語文成績,從一年級到現(xiàn)在,得過八十分沒?”媽媽折斷一根草,草上的幾朵花猛烈搖曳,隨著她一揮手掉進(jìn)文河。

她認(rèn)得那草那花,紫斑風(fēng)鈴。一年級第一堂課,語文老師沒有領(lǐng)讀“啊哦額”,四十分鐘教了十來種植物。鵝掌楸,七葉一枝花,野百合,仙鶴草。蔡樂樂只記住紫斑風(fēng)鈴。蔡樂樂喜歡這株草,早先一家人去郊外,野地里都是紫斑風(fēng)鈴。她摘下花朵,做成項(xiàng)鏈給媽媽掛上,做成花環(huán)戴在爸爸頭上。

一家人都不認(rèn)識這草,但都喜歡。短暫的夏季!

紫斑風(fēng)鈴帶著全家人的氣息,在她初學(xué)作文時用上,語文老師在她作文本上畫了一朵,還有一個笑臉。蔡樂樂看著本子上的笑臉,不由自主走到講臺邊。

“蔡樂樂同學(xué),還沒下課嘞,請回到座位上?!崩蠋熜χf。

“我想抱抱。”她癡癡看著老師,老師的眉宇間都在笑,她笑起來多么像一株紫斑風(fēng)鈴。

同學(xué)哄笑。課堂瞬間炸鍋。老師彎腰,把她抱在懷里,下巴抵在她頭上摩挲一會兒。

寒假后回到教室,新來的語文老師把她的作文本當(dāng)作樣本,“蔡樂樂同學(xué),注意作業(yè)整潔,不要把花瓣放進(jìn)本子,散散落落的?!?/p>

她在資料室找到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又抱了抱她,她抓住語文老師胳膊,把自己掛起來。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的做派沒有被校方認(rèn)同,期末考核時,她的排名最后,調(diào)整崗位調(diào)離講臺。

“他們的媽媽是被氣走的?!彼匦脑鹤×耸嗵斓牧_師兄跟新來的入住者解釋。

“他們搶手機(jī),打游戲?!边m當(dāng)補(bǔ)充。

吃飯時,兄妹倆羞于見人,總是在一撥又一撥人吃完后才去廚房,偶爾會有一兩盤殘羹留著。他們狼吞虎咽吃光,哥哥洗碗筷,妹妹抹桌子拖地板。

素心院講究緣分,來了,坐下吃。吃完了,自己動手燒。

有一次,兩兄妹燒了一大鍋蛋炒飯,靜坐修學(xué)的師兄師姐放下佛經(jīng),匆匆進(jìn)廚房,盯著兩個孩子大口吃完整鍋炒飯。

“香不香?”羅師兄問。

他們滿嘴是飯,滿頭大汗點(diǎn)頭。

第二天早餐時凈素的師兄師姐抗議道:“誰放了葷腥,腥氣爛烘?!?/p>

媽媽走后第七天,他們的衣服臟兮兮的不換。羅師兄責(zé)備他們不該惹媽媽生氣,“不聽話是因,媽媽走了是果。知道嗎?”羅師兄胸前掛著一長串菩提子,已在素心院住了三個多月,他從黃河古道邊一座小城來到素心院拜師學(xué)藝,每天興沖沖料理院內(nèi)各事項(xiàng)。心理咨詢,潛學(xué)《圣經(jīng)》《金剛經(jīng)》,會打一套耗時四十分鐘的禪學(xué)養(yǎng)生拳。

又過幾天,素心院來了兩位貴客,“做音樂的,藝術(shù)家,還有一個畫油畫的”。

師兄師姐一早收拾房間。樓上三個房間,分別是:一心、二法、三昧。一心靠東面。春天香泡樹開花,房間里被香氣擠得緊。寒露后,香泡漸露橙黃。這個房間大部分時間空著,貴客才被迎進(jìn)門。藝術(shù)家將在午夜入住“一心”。

兄妹倆住“一心”樓下,隔了一層厚木板,不隔音。

夢境混雜,蔡小宇拿著手機(jī)追媽媽,希望媽媽擁抱。他的悔意媽媽不接受。路過一條溝壑,他踩空跌落深淵,只聽一聲炸響,深淵竄起一條蛇,祖父打死的那條,范師姐打死的那條,兩個蛇頭糾纏著升上來。驚恐中他喊出聲。

“一心”的貴客到了,拉桿箱倒在樓板一聲炸響。兩個女人的聲音,機(jī)場安檢要脫鞋,微整效果不理想,眼角往上吊,蘋果肌下垂沒有改善。又一聲響,手機(jī)掉落在樓板。蔡小宇從深淵蘇醒,心里升騰起舒坦,她們的聲音像媽媽。

凌晨兩點(diǎn),樓上沒再發(fā)出海浪樣的聲響,但她們在哼曲子,兄妹倆在被窩時不時被陌生的詞匯勾起好奇心。干凈的女聲哼出幾個音符,另一個女子認(rèn)為低音區(qū)過于顫抖。聲音低下去,兄妹倆也睡去。忽然,藝術(shù)家的聲音又升高,這次在講油畫是否需要深刻,植物有沒有思想。蔡樂樂踮起腳尖,耳朵湊近樓板。聽不清,藝術(shù)家也入睡了。

兄妹倆再也無法入睡,他們興奮,歡喜。蔡樂樂跟哥哥討論割掉頭的稻子有沒有靈魂,蔡小宇提醒妹妹,“你的理想是舞蹈家,不要做思想家?!?/p>

次日,兄妹倆一早進(jìn)廚房,燜熟小米粥,白煮蛋,湯粉絲。他們激動,慌亂,希望做出一頓令藝術(shù)家滿意的早餐。妹妹不慎打破一只玻璃湯盤,煤氣燒著洗碗布,哥哥一勺冷水澆滅。廚房一片狼藉。

羅師兄進(jìn)廚房,兄妹倆剛救完火,臉上黑乎乎的煤灰,羅師兄舀一碗湯粉絲吃,味道過得去,想再添一碗,被蔡樂樂擋住:“留給她們吃?!?/p>

中午十二點(diǎn)過十分,“一心“臥房傳出音樂,手機(jī)音量放到最大。兄妹倆熟悉這曲子,前年他們?nèi)胱∷匦脑?,媽媽從范黎處拷貝一份。這首名為《靈氣》的曲子,在媽媽盤腿打坐時播放,媽媽要求兄妹倆一起聽。樂曲太長,沒聽完,他們寫作業(yè)去了。

亭子里,兄妹倆第一次跟大家一起坐著等藝術(shù)家一起午餐。吃飯有餐廳,但羅師兄認(rèn)為,“藝術(shù)家大都比較浪漫,亭子里午餐更能激發(fā)靈感。”

藝術(shù)家面容姣好,膚色白凈,尤其她們的手——蔡樂樂看到其中一個的手,像早晨煮熟的雞蛋蛋白,泛著光澤。想到語文老師的手。她不由自主站起來,走過去,盯著女藝術(shù)家的手看。藝術(shù)家招呼她,她辨認(rèn)出是昨晚哼音符的聲音。

他們熬的小米粥涼了,煮雞蛋被放在桌面,餐桌略微一動,冷雞蛋就在桌面滾動。湯粉絲被湯浸泡到腫脹,像慘白的細(xì)繩子——他們用心準(zhǔn)備的早餐被冷落。

十一碗新燒的蔬菜,色澤明麗,辣椒綠,胡蘿卜橙紅,南瓜餅焦黃中透著深綠,三色藜麥粥被贊美。音樂家對中餐贊不絕口。

沒有人知道兄妹倆為了這頓早餐,夜半醒來過幾次。第一聲雞叫時,蔡樂樂跳起,蔡小宇不在床上,洗手間不在。她赤腳出門,夏日清晨的木地板依舊還有熱度。蔡小宇坐在樓梯上看微明的天,昨晚他穿著妹妹的裙子入睡,此刻,她的裙子被他坐在屁股底下。她坐在一邊,耐心等他——夢游的哥哥眼里到底能看到什么?片刻,他站起回轉(zhuǎn)進(jìn)臥室躺進(jìn)被窩,翻身后醒來,見妹妹站在床前,他跳將著脫下裙子,她也飛快脫下T恤,他們換回自己的衣衫。

“你該叫醒我!”蔡小宇拖鞋出門。

“不!”蔡樂樂輕聲說。心理醫(yī)生叮囑:“切勿叫醒夢游者?!彼龁枺骸盀槭裁矗俊贬t(yī)生語氣冷峻:“醒來即死亡?!?/p>

他們被要求吃下“剩余的早飯”。煮雞蛋,小米粥,湯粉絲。他們撐脹肚皮。他們羞愧,面紅耳赤。

他們又被問及,“就兄妹倆住這里?”

“他們媽媽被氣走了?!?/p>

亭子是大人的世界,他們不好意思賴著不走。兄妹倆昨晚想好的要聽音樂家說話的計(jì)劃不能實(shí)現(xiàn)。音樂家被周師兄邀請光腳去文河淌水。兄妹倆想像夏日的天空映在文河有多美。

“水存在不存在?”

“杯子里的茶葉不存在?”

“懂事前的你對你來說存在不存在?”

周師兄跟藝術(shù)家探究,太深奧,兄妹倆頓感隧道套在隧道里,無窮盡的幽深。

的確,媽媽離開時要收繳手機(jī)。三個人推搡拉扯,兄妹倆左沖右突,媽媽狼狽繳械,“前世欠你們的。冤孽!”

“整天玩游戲,眼睛要瞎了?!眿寢尭嬲],妹妹幫腔道:“全班哥哥的視力最好?!?/p>

“小東西閉嘴!”媽媽瞪她,“語文閱讀理解部分扣十五分……”媽媽還要往下說,她躲到哥哥身后,蔡小宇像大人一樣摸摸妹妹的頭。

他們的房間里,四面木板。木板上許多奇形怪狀的圖案,是樹的紋理。起初,他們做的游戲里,有關(guān)于“像”的一項(xiàng)。他們躺著,抬頭看樓板。

“那個像外婆的眼睛。”妹妹說。

“她哭起來有點(diǎn)丑。”他補(bǔ)充道。

妹妹辯解:“外婆沒辦法才哭的,外公死了?!?/p>

他聳聳肩:“我不想再去那個屋子了,全都是香灰?!?/p>

“像不像我們家咪咪?”妹妹歡快地指著一處樹結(jié)——在他們離家兩分鐘后,爸爸將貓砂連同貓窩送到分類垃圾邊。有人要了貓窩,給家里的狗睡?!柏??不要!”咪咪從垃圾桶的夾縫里逃走。他們回去時,再也見不到咪咪了。

“回去我畫咪咪?!彼f。

“趙麗麗說我撒謊?!弊詮乃恍⌒陌淹磊w麗麗的課本帶回家后,一直不被信任。班級里橡皮丟了,趙麗麗在她筆袋翻找。有一次把她書包里的東西傾倒在桌上,一袋牛奶落地破了。上課時,她還在抹地,老師讓大家“以此為戒,不能帶吃的到教室,不做偷食老鼠”。

趙麗麗對她做鬼臉,“嗨,偷食老鼠!”她沒有辯解。

音樂家穿著白色長袍,胸前別一枚深藍(lán)色盤扣。油畫家牛仔闊腿褲,煙灰色翻領(lǐng)襯衫。藝術(shù)家的身影漸漸小了,她們的說話聲撞到河岸跌撞著回到素心院。

妹妹說:“她們小時候會不會惹爸媽生氣?”

哥哥嘴角牽動:“裙子上的油漬洗掉?!?/p>

妹妹自言自語道:“我們……不交換衣服了,我是女孩子,我想穿裙子睡覺?!辈绦∮罘磽簦骸安幌『?!”

他們早早躺進(jìn)被窩,在藝術(shù)家進(jìn)“一心”之前,樓上靜悄悄的,他們可以安靜入睡。蔡小宇掰手指算:“八點(diǎn)半到十二點(diǎn)半,四個鐘頭,加上凌晨三個鐘頭,哥,我們能睡七個鐘頭?!?/p>

“長身體時要睡十個鐘頭。”哥哥提醒。

有時期待,有時厭憎。藝術(shù)家不停地哼曲子,音符反復(fù)修改,爭論聲透過樓板滲透到他們房間,進(jìn)入他們夢境。

第四天午間吃飯時,音樂家喝下一碗藜麥粥,眼神掃到蔡小宇臉上,她笑笑說,“變聲期的孩子,嗓子眼像被風(fēng)割破了。”

油畫家忍俊不禁,說:“你在寫歌詞?”

音樂家嘀咕道:“眼袋出來了,沒睡好。樓下倆孩子一直在說話?!?/p>

羅師兄看看藝術(shù)家,隨后把眼神送到蔡小宇臉上,盯著蔡小宇,蔡小宇抬頭時,怔了怔,咕嘟吞下一團(tuán)飯。

“媽媽把他們?nèi)舆@里,不管了?”音樂家責(zé)備道,“監(jiān)護(hù)人嘛,撒手不管說不過去?!?/p>

他們被要求在中飯前搬到西面窄小的居室以示懲罰。像積木搭起來的簡易房間,電扇固定在板壁,床頭柜上一雙襪子,是前一個入住的人遺落的。沒有洗過。

“你們半夜三更不睡覺打攪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绷_師兄利落地判斷,“那天起早燒早飯……通宵打游戲了吧。”

不,沒有。蔡小宇在心里說。

媽媽走的當(dāng)晚,蔡小宇刪除手機(jī)里的游戲,下載一個程序,做編程。這個秘密他連妹妹也不說。

風(fēng)扇吃力轉(zhuǎn)動,木板間像蒸籠,沉悶,燥熱?!耙灾!绷_師兄說。

夜晚八點(diǎn)半,暑氣像藏在木條紋里,這會兒全都竄出來圍住他們,他們努力讓自己入睡,不能如愿。天光透進(jìn)木板間,他們對視一會兒。

“如果你的T恤汗味淡一點(diǎn)……”

話音剛落,他迅速脫下T恤,同時,她的裙子也丟給他,幽暗里,他發(fā)覺她的奶頭凸起。

“你發(fā)育了?!彼穆曇舫劣?。

“趙麗麗去年就在打針了,那些蝦都有激素……早熟是心理暗示,你記得這句話嗎?”蔡樂樂背對著哥哥,蔡小宇煩躁地訓(xùn)斥:“昨晚我睡沉沉的,你吵醒了我?!?/p>

蔡樂樂委屈:“樓上有人哭,我怕?!?/p>

他們在熱氣里熬過三個多鐘頭,午夜時分木板間風(fēng)涼起來,他們睡得踏實(shí)。窗外傳來談話聲,藝術(shù)家上樓,樓梯就在他們居室外。藝術(shù)家這幾天討論的問題似乎沒有結(jié)論,她們還在說著生前身后事。

月亮掛到中天,一切歸于沉寂。蔡小宇起身時,樂樂沒有察覺,熬了幾個夜晚,她疲憊至極。蔡小宇赤腳,開門,過走廊,來到“一心”樓下房間,媽媽在素心院時就住在這里,他能感覺到媽媽的氣息。他躺下,沒一會就睡去。天亮他醒來,發(fā)現(xiàn)妹妹抱著他脖子睡著,他掰開她的手。

他決定離開素心院。路線已想好,步行到村口,中巴乘到鎮(zhèn)上公交站,換乘326路公交到城區(qū)——他家在另一個城區(qū)。但沒關(guān)系,他能找到家。

第二天,兄妹倆沒吃早餐,他們睜大眼睛躺著,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一切與他們無關(guān)系。等他們過去吃午餐已是下午一點(diǎn),廚房沒吃的。他們回到居室吃方便面,嚼著吃,房間彌漫添加劑氣味。門被推開——兩個女子站在門口。

“藝術(shù)家?”蔡樂樂迷惑地看著她們。

“吃飯了嗎?”

“熱不熱?風(fēng)扇太舊了。”

“床上連個毯子也沒有?!?/p>

“幾天沒洗澡了?”

“怎么在吃方便面?”

問了很多問題,有時蔡小宇搭腔,有時樂樂接嘴——他們不忍心拒絕藝術(shù)家,十五分鐘游說后,他們跟隨藝術(shù)家走出素心院。

文河里,另一撥新來的教友跟周師兄體驗(yàn)文河水,修學(xué)照舊:“水存在不存在?我們的記憶最早是幾歲?我們記得自己前有沒有活著?離開世間后還有沒有我們……”陌生人在河水里嬉鬧,潑水,扔石片,摸到螺螄重新放回河里。

兄妹倆熟悉這彎曲的小徑。臺階下來,稻田分在路邊。前方一百米左右左拐,文河在此有個大落差,形成帷幔一樣的薄瀑布。

爸爸媽媽和好沒?媽媽這幾天會在哪里?他們更關(guān)心這個。

“暑假之后到學(xué)校會不會跟同學(xué)談素心院生活?”藝術(shù)家問。

“吃素有沒有被同學(xué)恥笑或排斥?”再問。

“羅師兄給你們催眠了沒?”戲謔地又問。

他們沒有回應(yīng)藝術(shù)家的詢問。這些問題每年都被問起,令人厭煩。一條狗遠(yuǎn)遠(yuǎn)跑來,偶爾停下嗅嗅路邊植物,偶爾快速跑開,還停下來撓癢。藝術(shù)家互相對視,她們艷羨地看著遠(yuǎn)方的畜生,“不如狗來得自在。”

河對岸,花在風(fēng)里搖擺。

“唱首歌吧?!币魳芳彝W∧_步,她問樂樂會唱什么,“讓我們蕩起雙漿?泥娃娃?閃閃的紅星?”

蔡樂樂搖頭,“都不會唱?!?/p>

音樂家顧自在前面哼,“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忽然,蔡樂樂蹦跳著,“啦啦啦……”她用“啦”哼出一個曲子。藝術(shù)家停下腳步,凝神屏息,側(cè)耳傾聽。那是音樂家在機(jī)場即興創(chuàng)作的一個曲子,只是一些簡單的音符。連日來,她跟油畫家反復(fù)提起這個未完成的只在心里流淌的曲子。她們在樓上哼唱,否定,重組,再否定。

蔡樂樂哼了幾個音符后隨即顧自啦啦啦的唱著,這一刻是來素心院最開心的時刻,她要緊緊抓住。她哼唱著蹦跳著往前,看到開在對岸的紫斑風(fēng)鈴,也不覺得那么想念爸爸媽媽了。兩位藝術(shù)家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哦!我的天!”

她們從未意識到,連日來,被打攪的是這兩個孩子。

晚間,兄妹倆不再互換衣服,這是他們在素心院睡得最安穩(wěn)的夜晚。他們不再裝成熟,不再假裝被安撫,回歸到男孩,女孩,哥哥和妹妹。

第二天,兄妹倆早早起床,藝術(shù)家跟他們約好今日一早去文河淌水,抓魚,打水片。藝術(shù)家承諾教給蔡樂樂另幾個音符。兄妹倆換上干凈衣衫沖出房門跑上樓。

藝術(shù)家不告而別。

蔡樂樂鼻翼翕動落下淚。蔡小宇拉著妹妹,過走廊。才發(fā)覺他們的房門上貼著一幅畫,白色柵欄,尖頂木頭房子,紫斑風(fēng)鈴花開在河岸,狗尾巴草在朝霞中搖曳。

哥哥揭下畫紙,背面畫著的五線譜上,音符蝌蚪一樣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