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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11期|姚鄂梅:梅總,你好!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11期 | 姚鄂梅  2021年11月17日08:12

好久沒做這么令人愉快的夢了。在夢里,小波大踏步走在街邊的樹梢上,輕風拂面,鳥兒啁啾。想不起來是誰說過一句話,如果你感到彷徨無助,不妨去夢里找找命運的啟示。

他們有約在先,如果她外出,就把鑰匙塞在門口地墊下。她鎖好門,掂了掂鑰匙,猶豫著改變了主意。房子是他婚前付的首付,當然歸他,他答應(yīng)她再借住三個月,今天到期,但她還沒準備好搬家。為了結(jié)這個婚,她辭掉工作,離開家鄉(xiāng),現(xiàn)在,工作沒有了,婚姻也不在了,他卻說,還好沒孩子。她又憤怒又傷心,但找工作的緊迫感沖淡了一切。

今天出門不為面試,只是想去找找夢里御風而行的感覺。風中有股醇厚的香味,畢竟快要入秋了。她在樹下站了一會,轉(zhuǎn)身往地鐵站方向走。有樹的地方,地下必定是根的世界,據(jù)說有些樹根比樹干還要長。在樹根間穿行,算不算另一種御風而行呢?她知道這想法有點瘋狂,但總比坐在家里等他來收回房子然后吵一架要好。

上了地鐵,她在腦子里展開地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條線跟夢中的行道樹方向竟然正好是重合的。

一路出神,待反應(yīng)過來時,已到終點站火車站,這時她已處于徹底放空狀態(tài),渾渾噩噩被人流卷進了本埠出發(fā)層,除了買張票出發(fā),似乎已沒什么更好的出路。她在手機上點了那趟通往北京的G字頭火車,半小時后出發(fā)。這個季節(jié),北京的樹葉應(yīng)該正在變紅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先去看看那些只在視頻里見過的紅葉再說。

火車開動前一分鐘,鄰座才風風火火地沖過來,老遠就聞到了香水味,她故意不朝那人看,一想到要在這種味道中浸泡五個小時,就很有壓力,這人真不知道噴這么多香水對別人是一種騷擾嗎?她縮緊身體,往窗邊靠。窗外月臺上,另一列車剛剛進站,旅客被源源不斷地吐出,她喜歡看遠處的人,那些無人注意時的表情和動作,比近在身邊的人可愛得多。

鄰座窸窸窣窣的響聲終于結(jié)束,小波在余光里瞥見一只灰色筆記本電腦已經(jīng)擱在了伸縮小臺板上,真是個大忙人哪,但愿她不會在電話里高聲大嗓談生意。她遇到過很多分秒必爭的人,健步如飛,旁若無人,一邊敲鍵盤一邊接電話。小波又往窗戶那邊靠了靠,現(xiàn)在她幾乎是半個屁股對著那個人了,盡管如此,還是逃不脫香水的追擊,簡直就是用氣味宣示主權(quán)的動物。電腦開啟了,鍵盤聲如間歇性暴雨。和這人相比,小波的行程就像個過時的老人,沒電腦,沒書,只有手機和鑰匙,裝在一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包里。她懷疑整列火車上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沒有行李,沒有目的,興之所至爬上火車,似乎只是為了坐在窗邊托腮沉思。失業(yè)快三年了,想法很多,此消彼長,反反復(fù)復(fù),她急切地希望有一個想法能脫穎而出,聽說人在運動著的物體上思維更活躍,她期待這個了不起的想法能在每小時三百公里的火車上橫空出世。

餐車推過來了,鄰座在買水,那聲音讓她渾身一震,她偷偷掃了一眼,天哪!果然是她!真的是她!她還是老樣子,女干部式短卷發(fā),鼻孔很大的高鼻子,顏色發(fā)紫的厚嘴唇,黑色毛衣外面掛著一根金鏈子,再搭一條鮮艷的小絲巾,電腦上似乎是工作界面,反正不是在看電影。有三年沒見了吧?她下崗多久,就有多久沒見到她。她就是在她手里下崗的。冤家路窄啊。

小波第一個反應(yīng)是側(cè)過臉去,假裝沒認出她來。保持這個姿勢不到一分鐘,小波決定還是算了,整個行程有五個多小時,她不想太為難自己。

調(diào)整一番面部表情后,小波很有節(jié)制地釋放出一連串驚訝:梅——總!真的是你嗎?這么巧!

梅總也很吃驚,眉毛都快飛到發(fā)際線那里去了。咦?短短幾秒過后,眉毛落了下來,視線重新回到她的電腦上去:沒想到是你!

你還是這么忙?。咳昵?,她鞍前馬后跟著跑的時候,總是稱她您,現(xiàn)在她決定改口,直呼你。

是啊,忙死了!梅總似乎并沒覺察到她已偷偷改口。

想起來了,火車開動前,她挾著一股小風沖過來的聲音,明明就跟以前沖進辦公室一模一樣,結(jié)實的鞋跟越來越重地敲擊地面,還在門外就開始解圍巾,脫大衣,邊走邊吩咐她干這干那,一副忙得頭頂冒煙的架勢??稍谛〔磥?,她根本就不用忙成那個樣子的,都是她把事情做得太早了,專家還沒來,她就電話指示小波訂會議室、訂房間、訂餐館、訂標語、協(xié)調(diào)參會人員,等小波把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做好了,貴賓都要到了,才發(fā)現(xiàn)與預(yù)期不符,來的人不是三個而是四個,不是三男一女而是兩男兩女,所有的預(yù)訂都要立即改正,包括標語、站牌也要馬上重新來過,因為活動主題已有微調(diào)。小波在心里抱怨:既然現(xiàn)在改都來得及,又何必那么早就準備呢?當然,這話她并不敢說出口,梅總一出現(xiàn),就像十米浪頭的大洪水,什么陳述,什么分辯,想都別想,一切的一切,瞬間化為齏粉。真是奇怪,一個女人,身上不知哪來的那股說一不二的煞氣,起初小波以為自己是新來者,又地位低下,對她充滿天然的畏懼,后來發(fā)現(xiàn),平行部門的人也都有點忌憚她,才意識她的威風凜凜近乎與生俱來,守在這個小部門真是委屈她了。

第一次聽到梅總的聲音,完全沒想到她會是這種人。小波是以引進人才配偶的身份進入這所高校的,雖然進來的理由讓她有點不爽,但畢竟是高校,是大城市,比她那個小城的小職位更有吸引力,一咬牙,就決定了。整件事情是人力資源部在與她溝通,辦妥一切人事手續(xù),人力資源部一個溫柔的女士帶她去報到時,才知道她的部門負責人梅總正在出差。女士給了她梅總的電話,讓她自己聯(lián)系報到時間,同時委婉地提醒她,一般來說,梅總出完差,會挑紅眼航班回家,到家通常都挺晚,所以最好不要太早給她打電話。看來這個梅總很敬業(yè),也很受人尊重。

小波依照人事部的指點,在第二天下午撥打了梅總的電話,無人接,只響了三聲,她就掛了,也許出差還沒結(jié)束,也許正在開會。過了兩天,猜她應(yīng)該回來了,又在下午撥打了第二次,還是無人接,也許是出長差呢,趕緊掛掉。兩次都無人接聽,她有點不敢再打了,再打就成騷擾了。一個星期很快過去,還沒有正式報到的小波忐忑不安,膽戰(zhàn)心驚又打了第三次,這一次有人接了,一個柔和圓潤的女聲。她眼前立刻幻化出一個妝容精致、衣著典雅的女士,珍珠項鏈襯著白皙的脖頸,精心修剪的眉毛,淡雅潤澤的唇膏。她相信這聲音一個來自于這樣一位女士。

不好意思我出差了,剛剛回來,等我稍微休息一下,到了辦公室再打給你好嗎?

這一休息又是八九天,小波心里再怎么急,也不敢打電話了,人家說得很清楚,你不要再打我電話了。終于等來梅總的電話時,已是十多天以后的下午四點多,小波又度過了焦慮的一天,正打開冰箱,開始為晚飯做準備。梅總明亮而柔媚的嗓音仿佛為房間里帶來一束玫瑰色的光線。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可以過來我們談?wù)剢??小波立刻解下圍裙,攏攏頭發(fā),抓起粉餅在臉上拍了兩下,就沖了出去,本來想換身衣服的,一看時間,來不及了,馬上就要下班,估計梅總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有了點空檔,可不敢耽誤。

沒有聽上去的那么年輕,也沒那么雅致,燙過的短發(fā)未經(jīng)造型,有點老氣,短袖西裝套裙雖然筆挺,但寬松得像大了一號的工作服。她知道電話里那個動聽的聲音是怎么來的了,梅總是笑著說話的,只要她開口,臉上就掛著笑,那個笑似乎與她內(nèi)心無關(guān),僅僅只是嘴唇的動作,嘴唇裂開,帶動笑肌,笑肌壓迫咽喉,改變聲道,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蜂蜜里浸泡過一樣,甜甜的、黏黏的。

總的說來,小波的工作就是內(nèi)務(wù),接待、財務(wù)、文秘、跑腿,以及各種臨時性工作。她覺得完全沒有問題,何況梅總說過,忙的時候可以找?guī)讉€勤工儉學(xué)的學(xué)生來幫忙。交代完工作,梅總突然換了個頻道。你不只一百斤吧?小波臉上一熱,當初人力資源部給她寄過一張表,除了基本信息,還有身高體重,在填寫體重時,她稍微耍了點心機,將55寫成了50,覺得這樣好看一點,十斤而已,誰能一眼看出一個女人是一百斤還是一百一十斤呢?實在不行,她可以說自己是不小心臨時長胖了一點,不能算不誠實。

要注意哦,我不喜歡太胖的人。

小波渾身一震,差點奪回自己的信息表,大不了不要這份工作,大不了回到原來的地方去,那里從來沒人嫌她胖,從來沒人敢這樣當面侮辱她,一百一十斤而已,一名內(nèi)務(wù),又不是模特。當然,回去已不可能,她已經(jīng)正式調(diào)過來了,真要回去,原來的單位還不一定能重新接受她呢。

回家的路,小波走得很慢,她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她跟梅總的相處不會那么順利。有些人就是這樣,明明只是一陣風,當你仰著臉去迎接她時,卻發(fā)現(xiàn)風里挾帶著砂石。

梅總在旁邊飛沙走石一般敲起了鍵盤,小波咬著嘴唇給自己打氣,這回一定要抓住機會跟梅總“好好聊幾句”,她不是個口齒伶俐的人,每每遭遇沖突,無一例外都是含恨下場,事后才想起該這么說,該那么說,為什么不說那件事,為什么不說這件事。這兩三年來,她沒少在心里為“好好聊幾句”做準備,可惜她跟梅總幾乎沒有碰面的可能,沒想到機會就這樣不期而遇。但是,該從哪里說起呢?

你去北京干什么呢?梅總在鍵盤聲的間隙向她發(fā)來詢問。

不干什么。梅總問得漫不經(jīng)心,她也答得敷衍了事,她相信她的不敬已經(jīng)通過剛才的回答傳達過去了。還沒想好如何開聊之前,她必須從現(xiàn)在開始慢慢造勢。

有小孩了嗎?

當她說沒有時,她聽到梅總停下了敲鍵盤的手。不打算要了?丁克族到后來也有很多煩惱的。

怒火就在這時騰的一下升起來了,如果不是梅總打亂了她的計劃,她現(xiàn)在很可能已經(jīng)是個新手媽媽,她本來的計劃是結(jié)婚第二年就懷寶寶,但她后來敏銳地預(yù)感到,在梅總認可她之前,寶寶計劃風險太大。事實證明,她的預(yù)感是對的。但無論如何,孩子不宜作為此刻釋放怒氣的切口,她跳開話題,望著梅總不大禮貌地說:第一次看到你穿褲子呢,你以前總是穿裙子,大冬天也不例外,他們都說你是在模仿英國女王。其實沒有他們,只是她一個人的想法,即興的、有點刻薄的、帶點挖苦的想法,希望梅總?cè)珨?shù)收悉。

因為我退休了。退了有半年了。

小波調(diào)整一下坐姿,現(xiàn)在她面向梅總了。應(yīng)該馬上被原地返聘了吧?你們這些人,好像都是這么個套路。

干嗎要接受返聘?自由自在多好。

小波朝她的電腦掃了一眼。那你還這么忙?

退不退休,我都不會停止做事的。說說吧,為什么不想要小孩?她執(zhí)拗的語氣讓小波想到以前她催問工作進度的樣子。

復(fù)制我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倒是你們這樣的人應(yīng)該多生。她鼓起勇氣扔出了第一發(fā)炮彈。

梅總似乎根本不打算接招:怎么會是復(fù)制?肯定比你強,這是進化論決定的。

她大概以為每個人都可以像她的兒子一樣,高中畢業(yè)后進入媽媽所在的大學(xué),本碩博連讀呢。話說回來,小波一點都不喜歡那個男孩,因為不喜歡,她甚至懷疑他的高考分數(shù)并沒有達到錄取線,是沾了本校職工子女的光才進來的。她至今記得那個冬天,天下著雪,工會分了些水果,每人滿滿兩大紙箱,梅總照例不在家,在家她也不會自己往家里搬,那是小波的事,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分東西也是如此。那時還沒有這么多跑腿送外賣的,小波只好弄來一輛自行車,將水果箱馱到梅總家樓下,她知道梅總的兒子在家,就把東西放在樓梯口,上去敲門。梅總的兒子一米八幾的個頭,穿一身格紋全棉家居服,腳踏一雙毛絨絨卡通拖鞋,直挺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她只好像個女搬運工一樣,費力抱起紙箱,一步一頓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她以為小伙子會上來搭把手,幫她抬到屋里去,結(jié)果他只是把身子一側(cè),垂著眼皮對一米六的她說:右邊,廚房里。她按他的指示放好,突然心有不甘,問了他一句:你十幾了?他說:二十一。她長長地哦了一聲,喘著氣下樓,又搬起了第二趟。混蛋!她在心里罵:都二十幾了,成年男子了,我好歹也是個女人,你站出來搭把手會死?鑒于這個印象,就算梅總提到了孩子,她也堅決不提那個家伙。

但梅總自己提了起來。

每一代人的評判標準都不一樣,我父親是南下干部,七十多歲還在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我呢,五十五歲就退休了。再看我兒子,博士只讀了一年,就出去工作了,表面看似乎一代不如一代,但我不這么認為,比如我兒子,既然他發(fā)現(xiàn)了比讀博士更有興趣的事情,那就不讀了唄。

為什么?碩士跟博士還是不一樣的,要是我,就會讓他把博士讀完。她知道梅總聽了會不高興,但她根本就不想讓她高興。

看不出梅總高興與否,她繼續(xù)問小波:聽說他們安排你去校報了?不錯嘛。

校報那點工作是臨時性的,有事情才叫我過去。我還得感謝你呢,感謝你給我貼了那個標簽,有了那個標簽,誰會用我啊?她突然知道怎么開聊了:“缺乏解決問題的能力”!后來才知道你找的是這個理由,我一直都想找個機會問你,我到底是哪個問題沒有解決好呢?再說了,我只是一個小辦事員、小跑腿,我有權(quán)解決問題嗎?還不是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那我是不是可以說,因為你的指揮失當,才導(dǎo)致我沒把問題解決好呢?

她看到梅總驚訝的臉,格外快意,今天就算激怒這個女人也不怕,周圍這么多人,實在不行還有乘警,她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所以你今天想跟我算賬是吧?

談不上算賬,有些話我真的是不吐不快。那段時間我狀態(tài)特別不好,天天做惡夢,有一天我夢見我?guī)Я艘话沿笆祝J到你家里去了,你穿著睡衣給我開門,我一出手,就扎進了你的脖子。醒來以后我嚇壞了。

梅總嘎地大笑一聲,片刻,又笑了一聲:把你退回人力資源部又不是什么壞事,他們會重新給你分配工作的,說不定你到了別的部門,反而干得更好呢。還匕首!也不看看你的樣子,你用得了匕首嗎?說著又笑了起來。

一點都不好笑!退回人力資源部?說得輕松,你那不是退,你是否定了一個人,毀了這個人的名譽。后來我總算搞清楚了,并非我“缺乏解決問題的能力”,而是我必須走,必須把那張辦公桌空出來,以便你安排那個長江學(xué)者的老婆,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讓我來呢?誰的人生經(jīng)得起這種戲弄呢?

不是我讓你來的,是人事部門向我推薦了你。

你可以不接受啊,你可以說,這個位置我要給誰誰誰留著。

當時并不知道要來一個長江學(xué)者。梅總的眼睛不斷瞟向電腦,似乎急于結(jié)束對話,回到工作里去。

我倒想知道,那個長江學(xué)者的老婆,她后來干得怎樣?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嗎?我聽說她年紀比較大,只有高中學(xué)歷,??!我知道你為什么對勤工儉學(xué)的學(xué)生那么感興趣了,她不用做任何事,你完全可以找?guī)讉€學(xué)生來代她做事,我沒猜錯吧。

梅總突然詭異地一笑:我說出來你不要生氣哦,我發(fā)現(xiàn)解決問題的能力跟找老公的能力是一致的,老公找得好的人,解決問題的能力也很強。

小波從沒聽聞過這種邏輯,幾秒鐘后,她意識到梅總說的可能真有幾分道理,如果說藝術(shù)的感覺是相通的,那么,人的能力應(yīng)該也是相通的,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能力,解決問題的能力,甚至男女間相處的能力,而這一切,通過對比兩個男人肉眼可見的差距便一目了然,她很可能真的不如那個高中生,正如自己的老公明顯不如長江學(xué)者一樣,至少在從職稱上看不如人家。這么一想,頓時羞愧難當,從上車開始,她就在不停地說,絮絮叨叨,翻江倒海,試圖以娓娓道來的方式達到復(fù)仇的目的,她說了那么多,有兩次似乎還贏了,結(jié)果梅總只用一分鐘,就徹底掐住了她的喉嚨。她再一次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沼。

對了,你剛才提到匕首,讓我想起一個人,那個人叫劉曉威,他父親是個很優(yōu)秀的學(xué)者,在本校工作了一輩子,他跟他父親完全不一樣,高中沒畢業(yè),兩次被拘留,看他父親的面子,學(xué)校只好養(yǎng)著他,在我這里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但他根本就沒那個素質(zhì),人家都在忙自己的事,他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跑到墻角舉啞鈴,舉完啞鈴就到電腦上打游戲,一天到晚怪話連篇。這種人誰也幫不了,只能讓他下崗,結(jié)果他天天往我家打電話,辱罵,威脅,在放學(xué)路上截住我兒子,往我信箱里放動物尸體,但他還是沒你狠,他沒用過匕首。

小波急得喊了起來:不要把我和那種人混為一談,那些下三濫的行為能跟我的生死對決相提并論嗎?

廣播里宣布餐車開始營業(yè),梅總說:好了好了!吃飯去,一起去。

小波感到意外,她還以為她們剛才已經(jīng)翻了臉。

食物的氣味令她們放松下來,梅總說:今天我請你,之前我好像從沒請過你。

請過一次,在你家里,我們?nèi)齻€,還有一個學(xué)生助理,一共四個人,你在客廳坐著,我們?nèi)齻€擠在廚房。那天是我掌勺,等我們終于把菜都端出來時,你嘗了幾口,往椅子上一靠,說好難吃啊,每個菜都好難吃,從沒吃過這么難吃的菜。為什么我的記憶里永遠都是你在打擊我?

這個我有印象,真的很難吃,我以為你是結(jié)過婚的人,在家里燒過飯,總有幾個拿手菜,哪知你手藝那么爛,簡直是浪費食材。

小波無力反駁。就在結(jié)婚前一天,他們兩人還在吃食堂,在此之前,他們兩個單身多年的人誰都沒有做過飯,他一直生活在高校,一年四季都有食堂可吃;她呢,除了單位的免費午餐,早晚都在外面解決,所以她最熟悉的食物,除了各種早點,就是快餐面和蛋炒飯。婚后的第一次開伙,她是完全徹底地照著書本來的,她專門去買了幾本食譜,把準備實踐的那幾頁折起來,照章操作,如同做物理實驗。

梅總說:廚藝被人嫌棄,一點都不值得生氣。我也不會做飯,也沒打算學(xué),做得再好也不如外面的廚子做得好,這事是你太敏感了。

比起廚藝,為你買洗發(fā)水那次才真是讓人有點生氣。那天你給我打電話,說你馬上要出差,讓我去超市買點小包裝的洗發(fā)水給你送過去。我買了小瓶裝的,只有30毫升,從超市出來,一路跑著去你家,你看了一眼,說,不要這個,要小袋簡包裝的,一袋一袋連在一起的那種。我說這個也算小包裝了,而且比小簡包的好打開。你二話不說把它塞回我手上,我只好再跑一趟超市,太陽那么大,三十九度的高溫。其實那個超市就在路邊,你出發(fā)的時候順便拐進去,一分鐘就能解決問題。

可我不是有你嗎?有你不用也是不科學(xué)的。這一次我教會了你,下一次你就不會出錯了,我是在幫你成長,你不謝我還記恨我。算了,我不在乎。

小波動搖了一下,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不可能,如果自己真有錯,便不會有那么強烈的受傷的感覺,過去了這么久,只要想起那天在太陽下一趟又一趟的奔跑,她就羞恥得想要扇自己的臉。當她第二次舉著幾包洗發(fā)水跑進她家的時候,看到梅總的兒子正悠閑地從他的房間里踱出來,手里端著一只淡綠色的馬克杯。她忍不住把憋了幾年的話說了出來:為什么不讓你兒子跑一趟呢?那天他正好在家,他身高腿長,又最懂你。

梅總瞪大眼睛:這是什么話!我是在為出差做準備,怎么能讓兒子替我跑工作上的腿?當然得由你來做呀。

小波像被塞了個大湯圓一樣,好一會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是,我們,并不那么親密呀,我覺得只有比較親密的同事,才能彼此滲入對方的私生活。

梅總笑了:你是怎么想的?我們當然不算親密同事。有些事情看來你是真的不明白,今天我就教你一招,我,是你的頂頭上司,你,是我的屬員,放在部隊,你就是我的勤務(wù)兵,你知道勤務(wù)員是怎么服侍長官的嗎?長官起床前,連牙膏都要給長官擠好。

小波張開的嘴久久無法合攏:但是、但是、但是我們畢竟不是在部隊呀。

我也沒有叫你幫我擠牙膏呀。

她無話可說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她感到一種輕微的眩暈,像一只磨盤,懸在她頭頂,不停地嗡嗡轉(zhuǎn)。

你們還真是臭味相投呢,你那個老公,有一次居然給我打電話,說我隨意推遲你的下班時間,豈有此理!你是我的下屬,就算他是教授,在我那里,他也只是我的下屬的家屬,他有什么資格質(zhì)問我?所以我劈頭蓋臉毫不客氣地把他臭罵了一頓,他沒告訴你吧?我猜也是。

小波想起來了,他是抱怨過幾次她下班不準時,揚言要去問問那個“姓梅的女人”,她以為他只是說說,沒想到真的打電話去問了。

她有點難過,為他的電話,也為梅總劈頭蓋臉的臭罵。不管怎么說,那時他還是她的丈夫,就算現(xiàn)在不是了,她也不喜歡有人說他壞話,忍不住替他辯護起來。

其實,你那樣說他是不公平的,他只是個老師,你不能用他的短處去比你老公的長處。我聽說你老公是做投資的,很有錢,還聽說你們離多聚少,就連偶爾聚會,也是住在賓館里,因為你們都很忙,沒有時間享受居家生活。

你想說什么?我告訴你,這種境界就叫婚內(nèi)自由,沒聽說過吧?簡而言之就是取得話語權(quán),取得比單身時雄厚得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你是不是覺得你老公當年打電話質(zhì)問我是在護你?是他愛你的表現(xiàn)?見鬼去吧,他不過是覺得家里燒飯的人還沒回來,不高興而已。說到底,他就是在控制你,軟禁你,你連遲點下班的自由都沒有。這樣的婚姻生活,我一天都受不了。

她又無話可說了。他的確比較愿意看著她在灶臺前做飯,自從結(jié)了婚,他就告別了食堂,一張嗷嗷待哺的嘴總是指望她。周末睡個懶覺起來,十點多鐘,她提議出去逛逛,他明明答應(yīng)了,一看表,已近午餐時間,說還是吃了飯再出去吧。現(xiàn)在想來,她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她到底是如何被他說服的。說到底還是她太草率,她三十三歲那年才經(jīng)朋友介紹見到他,樸實而土氣,語言稚拙可笑。如果是個普通男青年,她肯定會不屑一顧,掉頭就走,但在他面前,她做不到。她那時迷信高學(xué)歷,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真正的教授,仿佛撿到了一塊被眾人遺漏的金子,不假思索地裝進兜里。雖然他的衣著和外表,談吐和交往,沒一樣達得到她的要求,但她統(tǒng)統(tǒng)都用書生兩個字給他忽略了,美化了,她對自己說,書生就是這樣,象牙塔里的赤子,不這樣就不配叫書生。何況他還有難得的誠懇。有一天,他給她打電話,你過來吧,除了身份證和畢業(yè)證,其他什么都不用帶。他聲音不高,語調(diào)也談不上深情,聽起來只是一句尋常的吩咐,可實際上,這是一個求婚電話。這時他們相識才不過四個月。她心頭滾過一陣哽咽,輕輕地說了個好字。她也提過一次她的遺憾,她工作了那么久,她的經(jīng)歷,她的成績,她的朋友,但他一句帶過:那些都沒什么價值。他的話像一根高壓水龍頭,瞬間給她暴力洗了腦。簡單而執(zhí)著,這是她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的美德,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簡單而執(zhí)著,也可以等同理解為粗暴而固執(zhí),甚至,它本來就是粗暴而固執(zhí),只是被她錯誤地當成了簡單而執(zhí)著。比如她剛剛知道的他給梅總打電話的事,類似的事情太多了,俯拾即是,多得她無法列舉。

電話響了,是他,她就知道他差不多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找她。

門口地墊下面沒有鑰匙啊?聽起來他剛剛把地墊的每個褶縫都找了一遍。

這樣吧,請你再給我?guī)滋鞎r間,好嗎?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而且我現(xiàn)在在外面,今天肯定趕不回來。

他大聲質(zhì)問她為什么說話不算話,問她是不是想賴在那里不走。我告訴你,離婚協(xié)議是有法律效力的,你不執(zhí)行我可以去起訴你!

她馬上失控了:隨便!你砸門也可以,起訴也可以,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要破壞我的私人物品。

掛了電話,梅總直直地瞪著她。看來她都聽見了,他講電話素來是個大嗓門。

小波只好解釋:從你那下崗以后,我們就一直互相埋怨,吵個不停,然后就離了,今天他來拿他的房門鑰匙,可我還沒找到可以搬的地方,好慚愧呀,弄得我好像要賴在那里一樣。

他的房門鑰匙?房子是他的?全都是他的?胡說!婚不是這么離的,有些付出是無形的,卻比有形的東西更有價值。梅總的眉毛豎了起來,一副想要替她出頭的表情:這樣不行!你不能這么軟弱!要我?guī)湍阏衣蓭焼幔?/p>

算了!我希望自己盡快忘了那些。小波扭過頭去,她實在厭煩了。離掉之前,他們一直在為這些事爭吵,她陳述自己的種種委屈,據(jù)理力爭,他搬出婚姻法,嗤之以鼻。那段時間,她險些墮落成殺人犯,最后關(guān)頭,她清醒過來,后退一步,遂了他的意。

離了也好,那個人,沒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當年到底欣賞他什么,我從來沒有看好過他。你相信我的眼光,你沒做錯,相反,你能及時醒悟過來,自我糾偏,這是了不起的能力。

小波的筷子在飯盒里劃來劃去,眼眶一陣酸脹,她想使勁咽回去,眼淚反而任性地淌了出來,沿著臉頰一路滑到嘴邊,落到飯盒里。

梅總趕緊放下筷子,拿起面前的餐巾紙,在她臉上沾了幾下。

別難過了,不破不立,否極泰來。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回老家?

你怎么敢說讓我回老家?我哪里有臉回老家?你害死我了,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敢闖敢干的人,我以為這邊有單位接收我,我以為這一步走得很穩(wěn)妥,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要來的。你真的把我害慘了你知道嗎?你徹底把我打倒了,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你是不會了解那種感覺的,你什么都有,全世界都是你的,你什么都不怕,你怎么會了解一個一無所有者的感覺呢?

梅總的眼底也有了些潮意:冷靜點,沒事的,你只是需要一份工作而已,大不了我?guī)湍阏乙环荨Hノ依瞎墓驹趺礃??投資公司待遇很不錯的,你去了以后,邊干邊學(xué),說不定幾年以后,都能獨立出來開自己的公司呢。他走的就是這條路。

我不知道,我連你那里的工作都不能勝任。

這是什么話!每種工作的要求都不一樣,每個人的要求也不一樣,別小看我那里的工作,陳星浩你知道嗎?他以前就在你那個崗位,他當時也是很不適應(yīng)。

陳星浩她知道,是機關(guān)一個部門的副總,難怪他每次看到她,眼里總是有股古怪的熱情,現(xiàn)在想來,她誤會了,那很可能是一種不加掩飾的同情。

你的意思是,我還得去北京?她擦干眼淚,也許不應(yīng)該放棄任何一種嘗試。

你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呢?難道是想離他近一點?

小波瞬間振作起來,她想起她的夢,想起她毫無道理的北京之行,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么?她忍不住說了真話:沒想到你還會幫我!請原諒我剛才說了那么多難聽的話。

我一點都不意外,這才是你呀!梅總說:本來是要去別的地方辦事的,今天就先帶你去他們公司吧,讓他先給你安排個面試,后面的事情你就按他們的程序走吧。

小波再三道謝,同時在心里琢磨,面試會面些什么呢?她之前是做過財務(wù)的,但財務(wù)跟投資公司的業(yè)務(wù)應(yīng)該相去甚遠吧。無論如何,還是在下車前做個準備比較好。

與此同時,梅總在手機上大力劃拉起來,小波直覺她可能是在為自己的事跟她老公聯(lián)系。

她起身收拾好餐盒,放進垃圾桶,又去買了兩聽紅牛飲料,梅總都開始幫她找工作了,獻這點殷勤理所應(yīng)當,可惜餐車上的儲備有限,不足以讓她表達謝意。

拿著飲料回來時,梅總的臉色不太好,她打開飲料遞過去,梅總只喝了一口,就放在小桌上。

你在這里好好準備面試,我回我們的車廂去打幾個電話。

小波找服務(wù)員要了紙和筆,幸好手機里面存著以前的信息表,她費了很大勁才把整個表格用自己認為還算滿意的文字組織起來。她越來越激動,一種奇異的熱情控制住了她,她腦袋發(fā)熱,身體發(fā)抖,簡直像在做夢一樣。糊里糊涂地爬上了高鐵,恍恍惚惚地碰上了梅總,前一秒鐘還在跟梅總繃著臉斗嘴,下一秒梅總變成了恩人、貴人。唉!看來自己在識人方面真是欠水平,以為可以白頭到老的老公,現(xiàn)在成了催她搬家的惡房東,而“仇人”梅總,卻成了她為難之時唯一愿意出手相助的人。

回到車廂時,她們的座位是空的,梅總大概上廁所去了。她往車廂兩頭看了看,兩處都有人排隊。她坐下來,看向窗外,天空藍盈盈的,格外高遠,胸口像有一只鳥,撲閃撲閃想要飛出去。沒錯,梅總的邏輯充滿了勢利的味道,但她敢于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勢利邏輯亮出來,不也是一種了不起的坦蕩嗎?難怪昨晚會做那么好的夢呢,原來夢真的是現(xiàn)實的預(yù)兆。

乘務(wù)員已經(jīng)開始整理車廂,還有十幾分鐘她們就要下車,跟那個傳說中的投資公司經(jīng)理見面。小波在手機里打量自己的臉,有點后悔出門時什么都沒帶,連只潤唇膏都沒有,粉餅更不用說。她開始盤算,火車站里也許有化妝品超市,也許可以去那里蹭一次試用品。

車廂兩頭已經(jīng)沒人排隊了,估計梅總是最后一個使用者。小波決定也去用一下。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那個小牌牌是綠的,里面沒人。又跑去車廂另一頭,也是無人。難道梅總?cè)チ藙e的車廂?

她心里升起一個荒唐的念頭,剛一露頭就被自己撲滅了,不可能!雖然梅總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她記得去餐廳的時候,梅總似乎把電腦收進了隨身攜帶的包里。她想看看架上的行李,但梅總進來的時候,她故意沒往這邊看,所以并不知道哪只行李箱是梅總的。

她再一次摁滅那個荒唐的念頭,回到座位上,靜等梅總從某處匆匆返回,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人,聊上了。她常年出差,在火車上遇見熟人一點都不稀奇。

她想打梅總的電話,點開通訊錄才發(fā)現(xiàn),當初因為滿腔憤恨,她已刪掉了梅總的電話。

終點站到了,梅總還是沒回來。所有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挨個挨個從架上拿下自己的行李,小波站在對面去,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們的座位上方。行李箱都被拿完了,每個人都拎著自己的行李,只有小波兩手空空,一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包包,被一根鞋帶粗細的鏈子掛著,銳利地斜穿她的身體,搭在她的胯部。

她知道這是徒勞,還是執(zhí)拗地站在出口處。二十分鐘后,出口處徹底安靜下來?,F(xiàn)在她對那個評價徹底服氣了,她“解決問題的能力”真的很有限。

她對自己說:來都來了,不妨照原計劃行事,去北京的街頭走一走,去有樹的地方走一走。

當她用手機一路拍著那些被秋風染紅的樹葉時,一個拖著行李箱、響亮而孤單地行走著的女人吸引了她,她看上去跟梅總差不多年齡,大概是走熱了,她把圍巾解下來,拿在手里,一甩一甩地往前走。

梅總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從北京回來后不久,小波反而順了,高鐵上的那份面試準備,似乎給了她靈感,她去試了幾家之前從未考慮過的投資公司,很快就有了回應(yīng)。工作問題解決了,人馬上有了精神,她做了頭發(fā),添了新衣,換了新的住處。去大學(xué)辦人事手續(xù)時,接待她的人,剛好就是那年帶她去找梅總的那個溫柔的女士。

女士笑瞇瞇地說:那么,祝你有一個新的美好的開始!比起冷淡,她現(xiàn)在更受不了的是善意,喉嚨不由得一陣梗塞,同時斗膽提出一個要求:請不要把梅總當年對我的評價放到檔案里去,好嗎?

不等她說完,女士就輕柔而果斷地打斷了她:不會不會!我們都知道這一點。

喉嚨梗塞得更厲害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女士一邊送她往外走,一邊安慰她:梅總的個人風格算是比較強烈的,能適應(yīng)她的人真的不多。

這話提醒了她,她忍不住講起了高鐵上的偶遇,講起梅總不計前嫌主動提出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打算,講起梅總的突然消失。我實在想不明白,難道她突然后悔了?還是她遇到了什么突發(fā)事件?

女士微微一笑:這正是典型的梅總的風格。

小波睜大眼睛:這算什么風格?

女士笑得更厲害了:你可以說她很真實,也可以說她很孩子氣,還可以說是……其實我也說不太清楚。

那么,她丈夫在北京這事是真的吧?

是的,信息表上是這樣的,但生活中一直只有她和兒子兩個人,后來跟兒子好像也處得不太好,兒子前兩年從家里搬出去了,也不上學(xué)了。

電梯來了,她下意識地跨了進去,竟忘了跟那么溫柔的女士揮手再見,也沒有伸手按電梯,電梯猶豫了一會兒,像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樣,穩(wěn)穩(wěn)地把她送到一樓,打開了門。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現(xiàn)居上海。中短篇小說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優(yōu)秀作品獎、湖北省屈原文學(xué)獎、汪曾棋文學(xué)獎。部分作品收入《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一辣解千愁》《紅顏》《老鷹》《兩棵花椒樹》《摘豆記》等小說集,著有《像天一樣高》等長篇小說九部,《傾斜的天空》等兒童文學(xué)作品兩部。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