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陳沖:一錯過就是十年(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 | 陳沖  2021年11月17日08:20

父親在電話那頭問我,你是在嘉陵江和長江的交界口嗎?那里的水一邊是綠色,一邊是泥土色。他的口氣里有點眼巴巴的渴望,讓我隱隱心痛。去年年底去重慶拍片的時候,我是想好了要帶父母一起重溫一下他們的少兒時代,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去了解他們。可惜兩個月后他們都住進了醫(yī)院,也許九十歲的父親沒有機會再看到故鄉(xiāng)。父親接著說,小時候我媽媽不讓我去江里游泳,我不聽,偷偷去,有時候還在石頭底下摸到螃蟹。我們住在曾家?guī)r,蔣介石也住在曾家?guī)r,他在山頂上,我們在他下面一點。從山上走石梯一路下去就到嘉陵江了。

父親曾多次提起去嘉陵江游泳的事,那一定是日軍轟炸下的童年時代里,最快樂的記憶吧。據(jù)父親說,他讀的求精中學在抗戰(zhàn)時期一度成了寬仁醫(yī)院曾家?guī)r分院,去嘉陵江的石梯就在學校后面。

奶奶爺爺家的相片都在“文革”中燒掉了,好在我二孃孃那時在北京航空學院讀書,她帶去宿舍的照片被保存下來了。我從我堂弟那里得到兩張父親小時候在重慶的照片,都是在青石板階梯上拍的。

趁沒有拍攝通告的一天,我和幾個來重慶探班的朋友一起去尋找照片里的石階。雖然原求精中學校舍早就不在了,但重建的學校還是同樣的名字,讓我感到親切??上д麄€曾家?guī)r到處都在施工,我們四處碰壁,迂回了半天才找到了兩段當年的階梯。走在上面,我想像父親在這里連蹦帶跳地跑上跑下,一天好幾回,他的童年仿佛印在這些石頭上。江邊有一塊兩三層樓高的巖石,它不知在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落到此地。巖石的一邊平直得像一堵墻壁,上面留下了不同年代的人在上面刻的字,有些只是到此一游或者戀人寄語,還有一些精雕細琢工整漂亮,出自工匠之手。巖石的另一邊有不少橢圓的自然洞,它們的下面被攀巖的人鑿了幾個擱腳的淺窩。石邊有幾個人正在脫衣服下水,還有幾個人剛游完水上岸,遠處江里也有幾個游水的人。

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瞞著他媽媽到江里游泳的樣子。也許夏天還沒有到,他本來沒打算下水,只是在卵石灘上跟小伙伴們玩耍。但是每次來這里,男孩都感到江水的誘惑,似乎下面隱藏著什么秘密,在等待著他去發(fā)現(xiàn)。也許這一次他終于無法抵擋這神秘的召喚,便脫下鞋子走火入魔地踏了進去。冰涼的江水激他一身雞皮疙瘩,他停了一停后接著往深處走,突然,一股暗流把他拽到老遠,沖向下游,岸上的孩子們驚叫起來。等他終于掙扎回岸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離伙伴們好幾十米遠了,他爬出水面,凱旋地跑向驚呆了的伙伴們,男孩的一身好水性就是從那天開始的。有朝一日他長大成人生兒育女,也會這樣把女兒往水里一放,由她自己在那里摸爬滾打。八十多年過去了,那當年的男孩如今步履蹣跚,神智恍惚。然而江水依舊,它永不迷失地朝著遙遠的東海流淌,幾萬年如一日,將過去、此刻和未來連成一片。

據(jù)陳氏家譜和永川縣志記載,我的祖先是在明朝湖廣填川期間,從湖南移民到重慶地區(qū)的。他們按政府規(guī)定圈地為家,開墾起因為常年戰(zhàn)亂而荒蕪的土地。19世紀中葉的洋務(wù)運動興起后,一批新型的民用工業(yè)開始發(fā)展。重慶—漢口—蘇州的長江航線,是米、布、鹽、棉和洋廣雜貨的交流主干,形成了以重慶為紐帶的商業(yè)貿(mào)易格局。父親的曾祖父陳朝鈺(1852年-1906年)決定改變世代務(wù)農(nóng)的命運,十六歲時毅然離家到重慶一家花紗商號學做生意,學徒期滿后選擇了永川松溉經(jīng)營起“源順慶”商號。2013年我隨央視《客從何處來》的拍攝,回到了重慶松溉老家。這個明清年代十分興旺的江邊古鎮(zhèn),隨著公路、鐵路的發(fā)達而衰落了。但也正因為衰落,那些古樸的青石板街和木結(jié)構(gòu)建筑仍然保存著,“源順慶”商號的大石匾也還在原來的位置。

到了父親的祖父陳海門(1880年-1950年)那一代,“源順慶”已經(jīng)是松溉的最大商號之一。我在永川檔案館堆積如山的線裝本縣志里讀到,陳海門先后任鎮(zhèn)商會會長、慈善會會長、精誠中學主任董事、東皇廟會會首等職務(wù),活躍于家鄉(xiāng)社會舞臺,做了大量好事善舉。陳海門在積累了雄厚的資本后,認識到品行和人格的高貴來源于知識和教養(yǎng),而中國社會更需要的是一代知識分子。曾祖父陳海門把我爺爺和他的兄弟姐妹都送到最好的學校,爺爺十八歲從重慶求精中學畢業(yè)后,考進了湖南湘雅醫(yī)學院。

我在戲里的角色需要講重慶話,那是父親的母語,也是陳家祖祖輩輩的母語。學習臺詞的時候,我耳邊會出現(xiàn)小時候在奶奶爺爺家聽到的常用詞,讓我想到他們。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爺爺?shù)纳硎篮翢o了解,只知道他是一名外科醫(yī)生,非常重視食物,最愛吃的東西是烤鴨屁股。小時候,每個禮拜天是“去奶奶爺爺家”的日子。在那些物資匱乏的日子里,那里豐盛的午餐總是令我無比期待。他們廚房隔壁的小廁所是不許用的, 那是爺爺熏肉的地方。記憶中的他沉默寡言、溫文爾雅,偶爾開口說話時,講的是重慶話。有一次爺爺走丟了,全家人出去找,后來在離菜場不遠的街上看到他抱著一只活鴨,坐在人行道邊。我們意識到,爺爺開始老糊涂了,就不再讓他一個人上街了。但是在知道我要出國留學以后,他馬上偷著到銀行取了錢,為我買了一只精致的鏤花金戒指,上面鑲了一塊八角形的紅寶石,可惜它被我在屢次三番的搬家過程中丟失了。爺爺去世的時候, 我正在全世界各地宣傳電影《末代皇帝》, 沒能回家追悼。事后回到上海,我小孃孃跟我說,“我爸爸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說著她眼眶一紅就說不下去了。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再也不能“去奶奶爺爺家”了,爺爺溫厚善良的臉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突然非常想念他。

我想到“緣分”這個詞。1939年我爺爺所在的寬仁醫(yī)院在日軍的狂轟濫炸下,發(fā)生了一場毀滅性的火災,之后被遷移到了歌樂山。不久,上海國立醫(yī)學院也遷到了歌樂山,隨后我母親也跟她的父母搬到歌樂山生活,并學會了一口流利的重慶話。也許這是上蒼為這對異地的少年安排的第一次機遇?我想像一個晨霧飄逸的早上,父母都背著書包在兩條交叉的山路上先后走過。

這一錯過就是十年。仔細想想,人的存在真是十分偶然的奇跡,你的父母如果沒有遇見,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了。也許對每個人,這都是一件差點兒就可能發(fā)生的事吧。

……

(未完,全文見《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