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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11期|李鳳群:伙伴(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11期 | 李鳳群  2021年11月22日07:30

李鳳群,女,安徽無為人。著有長篇小說《大望》《大野》《大風(fēng)》《大江邊》《顫抖》《活著的理由》《背道而馳》《良霞》等多部。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安徽省第二屆小說新星獎,2003年年度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獎,《人民文學(xué)》2018年年度長篇小說獎,南方文學(xué)盛典2020年度小說家提名獎等。

編者說

小說題目《伙伴》一語多關(guān),明處指“我”與周圍朋友和親人之間的伙伴關(guān)系,暗處則是身邊無處不在、國內(nèi)外都無法擺脫的多重壓力,這種壓力有世俗的、人際的、生存的、教育的、競爭攀比的,等等。小說以一個中年母親的視角,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暗流洶涌,以刻骨銘心的真切痛感寫出了中國式教育和中國式人生中難以承受之重,有種五味雜陳、無法言說的壓抑感,讀來令人動容,掩卷長思。

伙伴(節(jié)選)

文 / 李鳳群

1

耀祖關(guān)在蘇南一個看守所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十二月的南方已經(jīng)很冷了。尤其是昨天突如其來的那一場雪。雪花柔軟細小、無聲無息,但很快鋪天蓋地,把整個世界全部包裹進去。樹梢、屋頂、馬路、草地,工人們的清潔桶和睫毛上全都掛著冷冰冰的雪??词厮鶓?yīng)該比家里更冷。南方?jīng)]有暖氣,雖然許多人家也不舍得整日開著空調(diào),人們還是有各種辦法抵御嚴寒,然而,看守所就不一樣了。我想到看守所的時候就想到冰冷的石墻和鐵柵欄。我想到關(guān)在那里的人一定在瑟瑟發(fā)抖。許多電影里都有這樣的鏡頭。我曾經(jīng)參觀過一所女子監(jiān)獄。從表面上看,高墻大院,跟普通的工廠沒什么區(qū)別,可是進門的時候,沒有指令,那些門根本打不開;而且最外層的門又高又重,拉開的時候故意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進了大門,從逼仄的走道拐幾道彎,之后,要站在兩扇厚重的鐵門跟前等很久。陪同人員為了緩解客人的壓抑,會向你解釋這個程序為什么這么復(fù)雜。傻瓜也是心知肚明。進去之后,供參觀的犯人宿舍都非常整潔,沒有一樣尖銳的東西;車間也跟普通服裝廠沒有區(qū)別。普通服裝廠有男有女,但這里,只有清一色的女人。我注意過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縫紉機前。在我們參觀的十來分鐘里,她的眼皮一次都沒有抬。她讓我想起上學(xué)時最漂亮的女同學(xué),公司里最受歡迎的女同事以及電影里的女主角。她的冷漠而年輕的臉讓我十分好奇,我盯了很久,但沒有機會跟她說話。

如果沒有這個消息,耀祖將從我的日常中被忽略,到了逢年過節(jié)思鄉(xiāng)心切的時候,他會屹立不倒。但現(xiàn)在,耀祖令我回想起見過的那座監(jiān)獄,想起縫紉車間里高高的玻璃窗口閃爍著冷酷無情的光芒,想起記憶存貯的各種真真假假的監(jiān)獄畫面,當初的好奇心蕩然無存,留下來的是深重的苦澀的滋味。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感到苦澀,每晚入睡前,我仍然被苦澀的感覺包裹著。然而,我一點兒僥幸心都沒有,沒有像正常人那樣問一句,是真的嗎?會不會是一場誤會?我的內(nèi)心絲毫沒有替耀祖辯解的意思。盜竊、搶劫、打人都是有罪的。耀祖有罪這件事漸漸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頑固,無可挪動。后來,我明白了,耀祖的人生,無論經(jīng)過多少流轉(zhuǎn),不過是從前那個世界的延伸,跟想象的一樣糟。從很小的時候起,他的臉上就明明白白地寫著那些信息——我因為年紀小,因而無從表達,但我隱隱有預(yù)感,關(guān)于耀祖,關(guān)于耀祖的命運,早有定局。

我無法稱耀祖為朋友——如果一個人你二十年里只見過三次面,說話沒超過十句,也許不能將之稱為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前男友、不是親戚,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他是我的童年伙伴。他的父親也是我父親的童年伙伴。我們兩家比鄰而居差不多七十年了。我們同一年出生,一同在那個小孤島上長大。十五歲起,我們?nèi)ゲ煌牡胤缴细咧?,之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見面。又過了幾年,我們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討生活,見面的次數(shù)變成三五年一次。算是兄妹也是可以的,但我們到底不是兄妹,如果是兄妹,我得到他進監(jiān)獄的消息,這個時候應(yīng)該站出來想辦法,而不是僅僅縮在這里掉眼淚。但是真切的眼淚提醒我,耀祖,比我以為的對我還要重要,以至于我束手無策,如困獸在屋中團團打轉(zhuǎn)。

2

耀祖被抓進去的當天晚上,我試著聯(lián)系兒子。就今天而言,我的腦子里只有兩個人:耀祖和兒子。我兒子對我的家鄉(xiāng)非常生疏,不像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會去外婆家一住就是整個夏天,現(xiàn)在的孩子生命金貴,時間也金貴,適應(yīng)不了農(nóng)村的酷暑和苦寒。他一歲那年春節(jié),我?guī)剜l(xiāng)下過年,正月格外寒冷,冰錐子掛在屋檐上,到娘家頭一天,怕他凍著,我們把他裹得像粽子,他很不自在,嗷嗷直叫喚,誰哄都不行,直到耀祖抱著的時候才停止哭鬧。這是他和耀祖的第一次見面,他整整糾纏了耀祖一個下午。我們圍坐在桌邊打麻將,耀祖帶著兒子?xùn)|跑西蕩。這就應(yīng)該是耀祖,沉默無言,值得信賴,吃得了虧。到了晚上,孩子適應(yīng)了江邊的氣候,也適應(yīng)了耀祖,發(fā)出咯咯咯的歡笑聲。之后我數(shù)次帶他回鄉(xiāng),他仍然誰也不親近,唯有見到耀祖,卻能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喊他“舅舅”,甚至他長大之后,只要提到外婆家,童年和媽媽的好朋友,我兒子總是說,媽,那個耀祖舅舅……

如今,耀祖身陷囹圄,我的兒子遠在異國,我已年過四十,我以為一切翻天覆地,可是令我牽掛、折磨我的還是這僅有的幾個人,我的內(nèi)心無比苦澀。冷戰(zhàn)了五天之后,我在微信上留言問兒子A-level的考試成績出來沒有。其實這只是個借口,我并不期望他的成績突然好到天上去,我只是希望這種冷戰(zhàn)有理由結(jié)束,并且不是以我的道歉——要是道歉的話,冷戰(zhàn)結(jié)束就容易得多。但道歉是個壞的開始,即使道歉,也應(yīng)該由他向我道歉。無論如何,我要堅持自己的立場。我在養(yǎng)育他,我在掙錢供他讀書,奮斗了半輩子,現(xiàn)在還租住著別人的一居室呢。我甚至也沒有繼續(xù)溝通的欲望,因為我不管說什么,他都會頂回來。有時候搞得我灰頭土腦,都不知道手往哪里擺。我一片忙亂,腦子就不轉(zhuǎn)了。等我理順了,又想爭執(zhí)點什么的時候,人家發(fā)來語音說,我們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改變不了你,你也改變不了我,不如暫時什么也不要說了。

總之,我已經(jīng)五天沒有跟他聯(lián)系了。但我知道他的動態(tài)。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兩塊可頌面包,喝了一杯牛奶;我還知道他昨晚凌晨一點還在跟別人語音電話。他的笑聲通過他在英國監(jiān)護人的手機傳送給我,使我的心里既酸楚又欣喜。

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見到他了。上一個暑假因為疫情他沒有回來,我去英國的簽證也過期了。回想他的模樣,我的兒子最讓我傾心的地方,就是他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質(zhì)。這種淡定和穩(wěn)重,我以為是一種教養(yǎng),也像是一種基因突變。我跟他父親,我們這代人,這個家族里都沒有這東西。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如此與眾不同是在倫敦的街頭。那是我第一次去英國,我們在街頭走了很久。經(jīng)過一條小巷時,天已經(jīng)黑了,行人稀少,路燈昏暗,我很緊張,擔(dān)心迷路、擔(dān)心遇到電影里的黑幫火拼、擔(dān)心招停的出租車司機會搶劫我們。

不會的,媽媽。他說,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說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也沒有那么篤定,對這個地區(qū)也很陌生,四周沒有參照物,但是,他沒讓我看出他一籌莫展。他的腳步不緊不慢,一直到燈火通明的地鐵站,臉上才露出喜色,呼出一口氣。

但這只是他在人前的樣子,進了屋,安頓好,他一聲不吭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門很快鎖起來。說我們母子零交流,完全不是夸張;說他恨我,更不是空穴來風(fēng)。現(xiàn)在,我多想跟他說說耀祖的遭遇,可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3

在耀祖被抓進去的前一個月,我才見過他。在我小時候長大的村子,正月初三,到處都有疫情的壞消息,我們已經(jīng)準備馬上動身回城里去,以免道路被封。突然,我看到一輛紅色的舊奔馳停在我們兩家房子的過道上。我聽到耀祖的屋子里有孩子的聲音。還能是誰?直覺告訴我是耀祖帶老婆孩子回來了。我朝著他的大門口喊了起來,像我小時候經(jīng)常做的那樣。長大了之后我們不會大喊大叫,但是回到村子里我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說話。耀祖從門里走了出來。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七八年了。但是他認出了我,我從來沒有懷疑他認出我。他叫了一聲我的小名,然后就那樣看著我。他老得有點狠,頭頂已經(jīng)禿了。一個小男孩站在身邊,我知道是他的兒子,但是外人肯定會說這像他的孫子。我相信我在他眼里同樣老了,但我們都覺得那不是個事。他問我說,你一個人回來的嗎,你的孩子呢?

他在國外上學(xué)呢,這是你兒子吧?我假裝才剛剛發(fā)現(xiàn)這一點。

是啊是啊,五歲。小瑞都出國了吧?他的口氣里有著掩飾不住的羨慕,以及更加復(fù)雜的情緒。他說話的時候就那么直愣愣地看著我。我裝著沒聽出異樣,輕描淡寫地說,小瑞成績不好,在國內(nèi)上不了好高中。

可是那要好多錢。他還是直愣愣地看著我。他小時候就喜歡那樣直愣愣地看人。我假裝看不見那輛奔馳舊得跟什么似的,反而提高嗓音很驚喜似的說,你買車了呀?

是啊,耀祖買車了。耀祖媽媽正等著我提起車的事呢。她喜滋滋地責(zé)備說,人家十年前就買車了,耀祖到現(xiàn)在才買車,還這么舊。

什么時候都不晚,我說,反正都有車了。

以后回來方便了。他媽媽說,他媽媽真的歡喜,去年她還在責(zé)備他沒有開車回來,如今,因為車,似乎和城市、和兒子的距離更近了,她的面色很舒展。耀祖沒有說話。

耀祖的兒子在叫爸爸,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家,畢竟門外太冷了,我們都只穿著件毛衣。

但是,等我吃過飯站到門口,門口那輛破舊的奔馳車不見了,耀祖也不見了。

臨時有事,老板讓他馬上回去。他媽媽告訴鄰居們,一并也告訴我。他過幾天還回來,他的老婆兒子還在這兒呢。

耀祖母親臉上的光還在。光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昨天她臉上還沒有這種光,前天,以及之前的許多天,我們大家過年相見打招呼的時候,都沒有,但是,在耀祖回來的這半個鐘頭,光來到她臉上。她已經(jīng)很老了,大約七十七八歲,但她臉上的光讓她神采奕奕,看上去精力旺盛。

直到我離開的時候耀祖也沒有回來。他的五歲的兒子獨自看著江面,他的臉上隱隱約約有一種耀祖小時候的模樣,如果不算冒犯的話,就是那種傻呵呵、直愣愣的神情。這個東西被原封不動地繼承下來了。

4

關(guān)于耀祖媽媽臉上的光,我一路都在回味。我本人,并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時刻,作為家里的長女,我的成長是無波無瀾的,沒有創(chuàng)造過什么奇跡,也沒有遭遇過重大挫折。我不記得媽媽因為我而充滿了光,并且,我也沒有從兒子身上感受到什么光榮的時刻。承認這一點很難為情,但并不妨礙我相信,即使一百歲的人,也渴望看到媽媽臉上的光以及為兒女而感到光榮。

我兒子長到十八歲,我只有在他出生后前七年享受了一個做母親的快樂,后來十多年,基本上就是不愉快和煩心事居多了。不,這里面還有許多快樂的東西,但那些東西藏得很深,被其他東西覆蓋了。

在他七歲之前,我相信我們都是真正快樂的。那時,我的想法開放,不拘泥于那些粗糙的成功學(xué)經(jīng)驗,信奉快樂高于一切,希望兒子在自然中錘煉出堅強的性格,我還希望他有愛的能力,懂得給予、分享,總之,我有自己的一套。我把房子買在近郊,雖然上班有點不方便,但近郊有更多的綠化、科技館和露天公園。別的孩子小小年紀去學(xué)鋼琴、跆拳道,我則教我兒子快樂和玩耍。他每天騎腳踏車在公園里快樂游戲,并且結(jié)識了一個叫陳逸的童年玩伴。陳逸的父母在教育方面與我們不謀而合,大人小孩都非常投緣。我們兩家都沒有刻意選擇重點小學(xué),兩個孩子同一年上了小區(qū)附近的一所普通學(xué)校。

一進小學(xué),王嘉瑞就顯示出跟別人的差距。他成績不佳,顯然不屬于那種有著驚人記憶力和學(xué)習(xí)興趣的孩子,但這沒有引起我特別大的警惕。有一次,我看到兒子考了83分的試卷右上角畫了一個圓,里面是一個“40”。這是什么?我問兒子。

這是我的學(xué)號。兒子聲音響亮地回答我。

但是,下一張考了79分的試卷上赫然畫了一個44。你的學(xué)號會變嗎?

不會呀。兒子歪著頭打量著試卷。我意識到這不是學(xué)號,可能是排名。班上總共45個學(xué)生,這意味著我兒子的成績是全班墊底。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我試著走到教室門口接孩子,主動和他的語文老師聊了幾句。她證實了我的猜測:那的確是排名而不是學(xué)號。她很高興我終于來找她談話了。她告訴我,別的孩子都在上小學(xué)之前完成了拼音和百位數(shù)之內(nèi)的加減,王嘉瑞這方面基礎(chǔ)的確很差。但是,她接著說,可以通過周末上補習(xí)班的形式讓他追趕上學(xué)校的進度。

他不是笨,他只是基礎(chǔ)差,只要家長用點心就可以了。

見我一副不是特別在意的樣子,老師面露不悅:高考制度擺在這里,成功或者失敗,一目了然。上重點中學(xué),成為一個有用的、體面的、成功的人,表面上成年才能決定,事實上決定因素在起步線上,在小學(xué)、在每一天、在家長的觀念里。她說得很有哲學(xué)意味。這是一位三十五六歲的年輕老師,她的臉上寫滿了世故和閱歷。她的神情里有一種“非此不可”“別無選擇”的意思。她臉上還有另一層意思:你,和你的孩子已經(jīng)滑在了某種危險的邊緣。我一陣心慌。

直到第一次參加家長會,我更真切意識到一個成績不好的孩子在學(xué)校里的處境。我兒子應(yīng)該還是懵懂無知的,看到媽媽坐在他的位置上,興奮地咧嘴一笑,把書包往我身邊一丟就逃開了。他在操場上做游戲,等我開完家長會帶他一起回家。

數(shù)年之后想起那個家長會,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

似乎上一秒還有和我一樣的家長們,他們輕松愉快地交流,像我一樣堅定地沉浸在給孩子一個“快樂自然健康”成長的理想中,決心當與眾不同的家長。但是,班主任開口的一瞬間,就給亂糟糟興奮著的家長們一個下馬威。她簡潔地問了聲好,就步入正題。她列舉了這個班同學(xué)的毛病和問題,說到自己承受的壓力和勞累,她特別說到有些孩子,給班級帶來了很大的挑戰(zhàn)。家長們停止交頭接耳,端正坐姿。班主任說話的時候不與我們的目光對視,無法斷定她在說誰的孩子。氣氛很快變得相當沉悶,甚至令人心慌。緊接著,她開始表揚起幾個孩子。她指著在一旁幫忙的孩子,列數(shù)他們的優(yōu)點。她一再提到這幾個孩子的名字,說他們有很高的學(xué)習(xí)自覺性,不讓人操心,起到了帶頭作用。這些孩子被挑選出來在黑板上寫歡迎致辭,他們穿梭在坐滿了家長的學(xué)生位置上,把老師提到的注意事項發(fā)到每位家長手上。他們表現(xiàn)得相當自信,有點兒像社會上的成功人士。很明顯的,這幾個孩子家長的表情松弛了??傊?,令她稍感安慰的是,在這個糟糕的班級,仍然被打撈出五六個近乎完美的孩子,多少讓她輕松了一些。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是有天賦異稟的孩子,他們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用突出的表現(xiàn)征服了老師,贏得了關(guān)注。

我漸漸發(fā)現(xiàn),老師所有的批評和擔(dān)憂里,都有針對我兒子的部分。但王嘉瑞根本感覺不到他就是老師嘴里那一類“粗枝大葉,上課容易分心,態(tài)度不端正,喜歡交頭接耳”的亟待家長重視和修理的差生。家長會剛結(jié)束,他就竄過來喜滋滋地牽起我的手。他的手熱乎乎的,額頭上有殘留的汗珠。他不知道我的心情已經(jīng)跌到了谷底。老師說了,孩子的問題就是家長的問題,學(xué)習(xí)的問題就是命運的問題。上升到這個高度,讓我覺得胸悶。我的兒子是個笨蛋,這個念頭開始蹦出來,我的快樂教育的理論這會兒也不那么篤定了。我妥協(xié)地想,我也不想做一個天才的媽媽,我只想做個普通孩子的媽媽,至少不會讓老師覺得我的孩子是個麻煩,在其他的媽媽聽到我的自我介紹時,不會“嗯嗯”地打著哈哈,而那些明星學(xué)生的媽媽周圍全是贊嘆的聲音,這個場面太傷人了。

這算是我們?nèi)松男缕?。我隱約感到王嘉瑞不是我希望成為的那種人:活潑、機靈、樂觀,有主見、有好勝心。他不是。他調(diào)皮、愛玩,特別愛熱鬧的場合,可是見到大人卻不會主動禮貌地打招呼,也似乎對成為一個堅強的人不感興趣,不敢看恐怖片,也沒有拆卸電視機的好奇心。四歲之前他只有兩個創(chuàng)舉:一次是把他爸爸的新手機放到裝滿水的茶杯里;另一次是剪碎了一床被子。關(guān)于被子,我逼問過他。他用有限的語言,表達了他的想法:他很想知道剪刀能不能把被子剪碎。他一解釋我就原諒他了,不,甚至更愛他了。

但他是個笨蛋。這很讓人沮喪,這似乎是個事實,有各種試卷上的排名為證。

這樣的情緒隨著學(xué)期的深入越來越深。我對這個小學(xué)產(chǎn)生了一種惡感。我和陳逸的母親做了一個簡短的交流。她兒子的問題跟王嘉瑞一樣,她本人壓抑和受辱的感覺也和我一樣,即使她面對的是另外一個班級、另一個班主任和另一群優(yōu)秀的學(xué)生。

我和他爸都是名牌大學(xué)的學(xué)生會主席,年年拿獎學(xué)金,對我們來說,學(xué)習(xí)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想到我兒子從一年級就被認為是差生,在班上連個小組長都當不上。她的聲音明顯不夠淡定了。

你本來就不稀罕什么組長……

我不稀罕是一回事,當不上是另一回事。

看得出,她的教育理念已經(jīng)在轉(zhuǎn)變。她的話讓我對學(xué)校的惡感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

快樂童年帶來的后果沒有因為我的重視而消逝,仿佛我不止讓我的兒子享受了學(xué)齡前快樂無拘的時光,而是透支了人生的信用卡,要連本帶息地加倍償還一樣。老師把班上的家長組成一個QQ群,每天從這里布置作業(yè)。一開始還只是布置作業(yè)。到后來,除了布置作業(yè),就是班主任老師的訓(xùn)誡。班主任老師說,家長們想一想,我們這個學(xué)校本來排名就不靠前,升好中學(xué)的幾率就不大,如果再成不了尖子生,這樣一路下去,連個普通的三本都上不了。這些都是用數(shù)據(jù)說話的,不是我們憑空捏造。這些話隔三岔五就重復(fù)一回。許多家長點頭稱是,也有些無動于衷,我則被說得心灰意冷。數(shù)學(xué)老師好像長了千里眼,看到我不是滋味的樣子,她在群里補充說,其實并不難,教育,任何時候行動起來都不晚。她們就這樣前后矛盾又配合默契地夾攻我?;谧约菏侨绱说娜菀资苋烁蓴_,我決定打起精神,試著準備按照老師的意愿來教導(dǎo)孩子。負責(zé)任地說,這也是違背我自己的意愿的。每天晚上我逼迫他彈琴——既然他的同學(xué)都各有特長,這一點他似乎也應(yīng)該跟上去。其余時間,我督促他寫作業(yè)。我坐在他對面,算是寸步不離,直挺挺地看著他的手,間或用些空洞的話來鼓勵他。一旦他的筆尖在紙上繞來繞去,不落下去,我就意識到他在開小差。那時我們尚可稱為朋友。我常用感情來誘導(dǎo)他。我告訴他,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他,我也不會。但是,越來越多的沖突則無可避免,一旦他拿回來一張排名倒數(shù)的試卷,一旦他的老師在我跟前講他又犯了什么錯誤,一旦我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如此多的一旦,對我的耐心和愛心是致命的摧毀。

而且,毫無懸念的,情況沒有改善,他沒有變成我和老師期待的那樣的小孩,僅有的幾次好的表現(xiàn),數(shù)學(xué)考了滿分。體育測試得了“優(yōu)”,我們?nèi)揖统鲩T慶祝,就是為了強化他對此事的記憶和愉悅感和追求成就的決心。遺憾的是,這樣的時候非常少,少得可憐。無論我用了多少心思,他回報我的是更差的成績。試卷上出現(xiàn)他沒有學(xué)過的東西,但別人同樣能得到高分。毫無疑問,他的同學(xué)們不僅在學(xué)齡前就開始學(xué)習(xí),現(xiàn)在仍在加速度進步。這使我無法去跟老師理論、辯解。我知道她們有一大套現(xiàn)成的理論在等著修正我,她們期待的是我狼狽不堪地點頭稱是。就算我如喪家之犬,她們也不會滿足、不會原諒,最后還是放棄不管。兒子的成績變成了我的弱點,我有時像他的同謀,是學(xué)校的破壞者和后腿,我開始躲躲藏藏。遇到他們班長的媽媽,我也裝著沒有看見。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家長讓我自慚形穢。到后來,我每天像賊一樣貓在學(xué)校圍墻后面,等他出來,帶他回家。最折磨人的是每天傍晚,孩子們在校門口和老師們告別,但在那些歡聲笑語背后,藏著很難體會的殘忍。另外就是陪伴做作業(yè)的時刻,我明顯能感覺到孩子的疲倦。他不勤于思考,對明明白白的答案也不知情,有時明顯是想裝糊涂逃過去。仿佛他覺得,只要他做得夠快,媽媽會布置更多的作業(yè)。別的家長的確是這么做的:如果孩子在學(xué)校把作業(yè)做完,他們晚上會拿出來更多的練習(xí)題。但我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再三向王嘉瑞保證,早做完早休息。他不抵抗,只是消極地擺弄著作業(yè)本,這樣磨蹭到夜色已深,我們彼此都疲倦不堪為止。這個交涉過程給我?guī)砹藰O大的痛苦。我心里明白,比起一個快樂的童年,我更希望他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有出息的人。而他正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有可能朝相反的地方去。我常常忍著忍著,很想一躍而起,一巴掌糊過去,打到他目瞪口呆為止。

……

試讀結(jié)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