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11期|禹風:羯玲(節(jié)選)
禹風,男,小說家,上海人 ,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潛》《夜巡》等,作品發(fā)表于《當代》《花城》《十月》《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北京的城市人生。
編者說
羯玲是個人名,新來的女副總,一上任就想扳倒對手,沒想到自己不斷被扳倒,人格不斷下降,直至顏面盡失。禹風式職場斗爭小說從頭斗到尾,最終孰勝孰負?
羯 玲
文 / 禹 風
她已走投無路我們暫且有所倚恃……
一
是日春風拂面,我來見羯玲。
我沒聽過她這姓,有點好奇。莉莉告訴我,羯玲是臺南人。
沒來由地幻思可能成為我上司的女士不太得體,但“匈奴”這兩個字還是浮現(xiàn)出來,充滿矛盾的意趣。
我們?nèi)思s在徐家匯無極廣場底樓咖啡街,莉莉居間介紹。我眼前這位羯玲比我年紀大些,短發(fā),單眼皮,塌鼻子,肩很寬,有種不時尚的強勁身材,實在說,就是農(nóng)婦那種強勁,那種田野塑造的身體比例。羯玲皮膚挺白的,是城市里普遍的膚色。她不高,應該才一米六十幾。
她對我伸出手:“我是羯玲,你就叫我羯玲?!?/p>
我小心翼翼握她手,她手冰涼,不過不潮濕:“麥克,中文名劉崗?!?/p>
這是一次正經(jīng)就業(yè)面試,說不清是不是我期待的,但一旦成功,我就滿血復活,把前一個雇主留給我的困局打破。
莉莉先告辭,羯玲帶我走進她選的非主流咖啡館。揀了靠窗座位,而我面對她坐下。
小圓咖啡桌不大,所以我倆之間物理距離變得很小,我減弱了我的呼吸。還好,羯玲身上沒什么強烈氣味。
我對周圍人的體味非常敏感。我不能和體味難聞的人相處,無論男女。這歸罪于我的強嗅覺。
“你喝什么?”羯玲拿起她那份酒水單,我立馬回復:“依云水?!?/p>
她仿佛作不了自己決定,遲疑地反復看單;我趁機進一步打量打量她。
羯玲并非純粹圓臉,她兩頰后側(cè)呈現(xiàn)隱約的骨形,我疑她性格柔中帶剛。她眉毛沒文過,卻給人文過的感覺。無論臉容身材還是膚質(zhì)膚色,看不出她年近半百;她的面相,一看就沒家庭生活的痕跡(莉莉告訴我羯玲未婚),沒那種所謂無限忍耐落下的淡淡印痕。
羯玲抬起臉,困惑地看了我一下,想必她發(fā)現(xiàn)我始終在打量她。我出于禮貌報以微笑;她的眼色,是她此刻最露棱角的東西。
她最后選擇一杯普通紅酒。我的依云水是冰鎮(zhèn)的,倒在玻璃杯里,與她的酒一起送來。
“那么,你是能幫上我忙的人啰?”羯玲抿一口,薄薄嘴唇被酒液襯得發(fā)灰,疑問似乎發(fā)自她內(nèi)心,“除了你履歷,莉莉還給我講過你從前做她同事的一些故事。”
“是啊,”我笑了笑,我察覺羯玲這人有一個破綻,這破綻讓我登時往深里尋思,“如果您決定聘用我,我倒是第二次踏進這公司呢。當然,上一回和莉莉共事的時間并不長?!?/p>
“所以你應該比我更了解這公司?我才到不久,光莉莉一個人幫襯我,不夠?!濒闪嵊珠_始喝她那杯酒,這就是她的破綻。
誰會在面試一個下屬候選人時喝酒呢?尤其她算公司高層,一位女副總裁。
我點點頭,羞恥感掠過心頭:這面試豈不從一開始就偏離了常規(guī)?羯玲和我并沒交換任何職業(yè)化信息,我們(包括走開的莉莉)仿佛在締結(jié)一種聯(lián)盟。
我五六年前短暫在這公司干過,也在羯玲這部門,沒多久我跳龍門了,到更大、更有名的公司干更高職位。不過我那次短短的閱歷已足以了解暗地里的聯(lián)盟在這家公司象征什么。
羯玲有點臉紅,可能喝了酒的緣故,不過我覺得她臉上紅暈帶紫氣。她盯著我眼睛問:“你會和莉莉一起幫我?”
“當然,毫無疑問?!蔽伊ⅠR回答。
以下屬身份論,難道有其他回答?
此時此刻,我需要這份工作。這職位符合我目前幾乎所有需求。
羯玲迷信我的背景,她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動了動,像脫下大衣那樣擺脫了陌生人之間自衛(wèi)且不安的心理,她一口喝干杯中酒,對我吐出一股輕微酒氣:“莉莉把你說得很能干。我們現(xiàn)在捉襟見肘的地方,有了你,應該就沒問題了?!?/p>
我往后微仰,看著我未來的女上司,她讓我莫名其妙想起在奧地利某山地動物園見過的河貍。河貍擁有華貴閃亮的毛皮,在水塘里忙來忙去,嘴里叼著鮮魚。
羯玲身上罩層嵐氣,令她與眾不同。
我琢磨她那嵐氣究竟是什么物質(zhì),她微嘆一聲,回臉看我:“我才來上海一個月,盡待在辦公室里了;公寓也租寫字樓附近的。除了徐家匯,我哪里還都沒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層嵐氣是她的迷茫:“你從前來過大陸幾次?”
“我從臺灣去美國游學,后來在新加坡、韓國和日本工作,還第一次來大陸?!濒闪岜砬楹鱿駛€小女生,投降式地報告我:她包包里除了口紅其實空空如也。
我即刻有了種衛(wèi)護同事(而非上司)的豪情,我對她莊重地笑笑:“明白了,我會逢山開路,保駕護航?!?/p>
二
我歷來的職分,在跨國公司中國總部里不算高也不算低,大致叫總監(jiān),總裁的總,太監(jiān)的監(jiān)。從字面看,這位子接近核心,處宮墻之內(nèi)。不過,擔任這職分要時刻意識到自己未經(jīng)去勢手術(shù),不可能得到核心人物充分信任,必須謹言慎行,不能騷。
羯玲作為副總裁,她又如何呢?
等羯玲提出想聘用我之后,還會有兩輪面試。一輪見公司人事副總裁;最后一輪,要么見總裁本人,要么見行政副總裁。
好在我上回離開這公司時公司曾挽留我。想起那位人事副總裁女士,我心里泛起友好漣漪,她的香港口音很親切。總裁大人蒙哥馬利田是這公司的王,他當時對我跳槽表示遺憾并試圖安排我連升三級以作挽留。我記得自己表白說想出去自我錘煉,等有所長進,再回來效力。行政副總裁則是個溫和的矮子,是從底層一級級做上來的,他也給我柔和印象。
人事副總裁女士隨即通知我面試,也約在無極廣場某咖啡館。
想必她心里對我也有友好漣漪?她從一張桌子后滿面笑容站起來,張開雙臂擁抱了我。我倆從前其實并沒太多接觸,這恐怕就歸功于外企常說的人和人之間的“化學”:有人天生厭你,就有人天生喜你。
她的面試竟也不像面試,像大姐對久別重逢、近鄉(xiāng)情怯的年輕老弟報以熱情歡迎并贈之忠言。她給我的特別贈言是:人不可能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時間是一個騙局。
“你回來,OK。但仔細睜大你眼睛,看清時間與時間之間的溝渠?!?/p>
總裁大人,如我意料中那般驕傲,他不安排他自己面試我。我也從未相信他會紆尊降貴。
坐在大辦公桌后像個侏儒的行政副總裁抬頭看我,笑笑,一臉疲憊,滿額頭抖動深皺紋:“喲,比從前顯得成熟些了么!”
我很快拿到了聘任協(xié)議。
怎么說呢?看數(shù)字,這是我憑朝九晚五掙到最多錢的一次。
看來,公司愿意承認我去而復返的價值;而羯玲必定強調(diào)過了我對于她的重要性。
我明白面前所有舞蹈著的線索都系在同一個釘子上:羯玲到底要我做什么?
一旦我成為公司一員,她必將對我和盤托出。
我懂得如此之快的入職步驟表明羯玲急著要我就位。我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的老派氣質(zhì),等最靠近的周末一過,我背上空電腦包,就去寫字樓報到了。
羯玲在,她見我進門,圓臉生花,好陣喜色:“你來了?中午我請你吃飯?!?/p>
部門辦公區(qū)起一陣小小騷動,那些還沒挪窩的老相識們對我擠眉弄眼,有人歡喜有人憂。
我目光找到莉莉,像從前那樣走去坐在她邊上。這公司喜歡搞水土不服的“扁平化”管理,唯總裁副總裁才配給獨立辦公室,其他級別全大雜燴地坐大敞間。總監(jiān)級別可坐背對窗戶的那排,沒眼睛從后方監(jiān)視我們;而各級經(jīng)理坐總監(jiān)前方,以此類推,最前排者菜鳥。
莉莉高興得像手里股票探底反彈拉長紅,親熱地瞅我,笑不動。如果羯玲不請我吃午飯,我午飯自有著落。
我沒干別的啥,僅通知IT部門給我送新電腦來。我挨個去和老相識們打招呼。曾經(jīng)關(guān)系好的,拍一拍肩,來日方長;過去彼此看不慣的,親切地多聊會兒。倒不是虛偽,有時候事易時遷,利益鏈條隨時間變了,你得盡量給人好臉,讓人家立地成佛,對自己也就是大好事。
沒幾個回合就到了午餐時間,羯玲興沖沖提著手袋出來,還特意圍條裝飾性的三角圍巾,對我招手:“麥克,走?!?/p>
我站起身,聽見莉莉調(diào)戲我:“嘿,應召呢?那咱倆明天吧。”
羯玲和我在新元素餐廳搶到一個兩人位,靠墻角,說話倒私密,方便談論公司內(nèi)情,不擔心人多耳雜。
羯玲今天點菜爽快利索。她先問我要什么,我看出她自掏腰包,就只要一份廚師色拉和一杯橙汁。她點點頭,告訴服務生她要同樣東西。
我們端著橙汁互相打量。上次算打量陌生人,今天我打量新上司,她打量新下屬。
我琢磨她到底在魔都地盤上碰到啥難處要我?guī)兔?;她琢磨我什么呢?也許她正觀察我是否機靈能干。我一進餐館就眼明手快搶到空座,是不是足證寶刀未老?
“我們部門現(xiàn)有幾個總監(jiān)和高級經(jīng)理你搞明白了沒?”羯玲問我。
我算了算:“六個吧?”
“嗯?!濒闪釘Q緊眉毛,“你是第一個我招聘的總監(jiān),其他都不是我招的,莉莉么,她還算實在?!?/p>
我有點明白了,這邏輯和我對局面的理解相符。
“羯玲,中國人老話里有‘嫡系部隊’四個字。我是你聘的,當然算你嫡系。”我明確效忠,“莉莉你已經(jīng)信任了,我覺得湯姆鄧也沒問題的。過去,我、莉莉和湯姆合作愉快,觀念一致?!?/p>
羯玲無笑容地點點頭:“這我明白,不用說了。我想告訴你的,是關(guān)于崔西張和克萊爾潘?!?/p>
崔西張?
克萊爾潘?
羯玲,你想搞哪樣?
我心里一驚,等她把話往下講。
三
“你是我招聘的第一人。你要知道,我單槍匹馬,到這個大得叫我頭暈的城市來。你不曉得我感受,像只小螞蟻跌在旋轉(zhuǎn)奶酪桶里?!濒闪岵幌耖_玩笑,她嗓音沙啞深厚,顯明的疲倦慢了她語速,“說實在的,莉莉并沒幫上我什么,也許倒是我有幫到她。我不了解大陸人,真的,她們都很奇怪吶?!?/p>
我眼前的女上司倏然消失。
一個到異鄉(xiāng)討生活的臺灣女士忘了我也是“大陸人”,開始對我傾吐積累太久無處釋放的內(nèi)熱。
羯玲轉(zhuǎn)動玻璃杯,看橙汁在杯里波動:“你從前的上司,那個老太太,還記得?是啊,她賴在辦公室里,用盡她策略和力氣想趕我走,雖說她已正式接到解雇通知書。
“這在美國、日本、新加坡或韓國都不可能發(fā)生的呀。麥克,她占據(jù)本該移交給我的辦公室整整兩個月,把解雇通知書鎖在抽屜里兩個月,阻止下屬向我匯報工作也長達兩個月……”
羯玲兩只單眼皮眼睛慢慢在舉起的橙色玻璃杯邊變圓,她瞳孔放大,茫然看著我,眼里濕潤晶瑩,臉色紫出悶紅。
她猛從我臉上移開視線,望向窗外:“沒人阻止她。我向人事部求助,人事部打開一個發(fā)霉的空房間讓我進去坐,對發(fā)瘋的老太太卻放任不管。”
“她到底不是走了么!”我試圖安慰羯玲。
我回想前上司模樣,想象那老太太最終把辦公桌里的東西捧出來分發(fā)給大伙作紀念。她離開寫字樓,這年紀,不會再有人雇她,她將直接步入所謂“晚年”,我確信那才是她真正恐懼的東西。
“也許她抵抗的不是你,羯玲?!蔽颐摽诙觥?/p>
羯玲沒聽我說,她沉浸在某種深度思慮里。她快速翻動手機里郵箱,尋找無數(shù)郵件中的一些,像個力氣薄弱的人試圖翻遍垃圾山,發(fā)掘出被害者尸身。
“我想讓你看看她發(fā)給我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勸告?!濒闪峤K于放棄了努力,倦意涌上眉梢,她頹然擱開手機,呆看著我。
“那么,崔西張和克萊爾潘?”我提醒她,我感知那便是她請我吃午飯的正題。我必須向羯玲顯示:我有能力猜到她的焦點。
“嗯?!濒闪崦屯崎_剛送上的色拉,“你可以先吃飯,吃完飯我們細談。不過,我告訴你,得想辦法盡快讓崔西和克萊爾從我的部門滾蛋!”
我喜歡新元素餐廳色拉里的芝麻菜,我喜歡這股苦中帶澀的植物氣息。我并沒接羯玲的話,盡管我對崔西和克萊爾將遭羯玲清除這可能性感到振奮。
這兩位是這部門學歷最低的管理人員。崔西身為總監(jiān),目前我和她層級相同,在羯玲手下級別最高;克萊爾是高級經(jīng)理。
崔西勉強在四線城市本科畢業(yè),克萊爾簡直沒讀過大學。
不過,她倆都是所謂“人精”,搞人水平與學歷高低成反比,我們這些學院派全不是她們對手。我上次辭職雖和這兩位沒直接關(guān)系,但我聞到崔西和克萊爾的氣味就反胃。
羯玲不像在試探我,她露出了太強烈的厭惡表情??磥恚崞鸫尬骱涂巳R爾甚至令她忘記了吃的是什么食物。此刻,她看了一眼刀叉下的綠葉,顯得特別沮喪。
“你見多識廣,你圈里有沒有能取代崔西或克萊爾的候選人?我知道公司能給高薪,所以我有實力雇能人的?!濒闪岱畔碌恫?,那色拉才吃一半就不要了,她聲調(diào)變得稍稍平和,像同我解析一個方案的科學性。
我大口大口把新鮮菜葉塞進口腔,搶著在和上司作嚴肅討論前吃完我的份額,芝麻菜尤其浪費不得,苦得我喉頭清爽。我噎了幾噎,喝掉橙汁,喉結(jié)上下滾動,終于回答羯玲:“圈子里能人當然有,但能人都在位子上,也都很謹慎,輕易不跳槽。”
羯玲不容分說:“你可以先介紹我認識他們。等崔西和克萊爾一走,我就向人事部提議新人選?!?/p>
“羯玲,我想聲明:這不是我職分內(nèi)的事,我只想干好自己分內(nèi);對部門人事,請允許我保持距離。”我知道這聲明晚了些,但再不聲明,就不像樣了。
新上司臉上剛有些消退的紅暈立馬又濃重,她始終處在上火的狀態(tài)呀,這真讓我感到抱歉。
我補充說:“有一點我可以說明。從前我和崔西克萊爾共事時間不長,克萊爾我尤其不了解,但我知道崔西和老太太關(guān)系非同一般,老太太處處護著她。我對崔西的學歷和能力都很懷疑?!?/p>
羯玲點點頭,笑了一聲:“她有什么學歷?能力嘛,更一般。”
“但是,我不想一進部門就卷入人事沖突,”我苦笑,“尤其我認為你對崔西的判斷準確無誤。”
羯玲無言地聽著我說,臉部沒表情。
“如果崔西她們離開這團隊,我樂觀其成。我不會為她們感到遺憾的,我可以在她們離開后向您推薦替代人選?!?/p>
羯玲輕微點頭,她不太理解大陸人,也許她也并不確知我的態(tài)度。說實在的,我還不太體悟她對我的期望,我還沒找到同她相處的分寸感。
她終于一甩頭發(fā),丟開了崔西和克萊爾話題。她想起了我是干什么專業(yè)的:“麥克,準備好隨我去北京,去拜訪司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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