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1年第11期|李硯青:十字街一去不返
一
從街上巡完邏回到所里已是凌晨四點,車過東風大橋時下了一場雨,應龍和李杰渾身濕透,進了宿舍,二人任由身體打著寒戰(zhàn)也不換衣,先抽出煙點上了。真沒意思,應龍說。李杰有些不明就里,只好賠著笑附和道,是沒什么意思。應龍似乎沒聽見李杰的回應,仰頭狠狠抽著煙。雨已經停了,所里一片寂靜,空曠的球場上積滿了水,幾只流浪貓蹚水而過,飛快地消失在一排灌木中。不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陣嘈雜的人聲,那是與派出所一街相隔的零州水產市場即將開市的前奏。
整整一夜,應龍沒有合眼,腦海中翻來覆去閃現著陳東東那張油臉。一年前,陳東東辭去輔警工作,沒想到一年后再見,陳東東竟成了金煌娛樂城的銷售主管,開的寶馬七系,抽的和天下,西裝革履,前呼后擁,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若不是陳東東主動喊住他,應龍絕不敢相認,畢竟一年前他們還是在一個宿舍里穿著褲衩斗地主的兄弟。金煌娛樂城的規(guī)模在零州數一數二,正好歸應龍所在的泉灣派出所管轄,娛樂城向來都是治安、消防重點關注單位,每次巡邏至此,應龍和李杰至少要待上一刻鐘的時間。早些時候天氣預報說夜里有陣雨,這天晚上他們原本沒打算在金煌附近多待,剛打下摩托車腳撐準備抽根煙,一個黑衣男子喊著龍哥、龍哥就朝他們走了過來,男子身后跟著一眾小弟。
應龍很快回過神來,畢竟制服在身,不能失了底氣;李杰則貼在應龍身邊只顧點頭。
一番交談后,陳東東從邊上的一輛寶馬車后備箱取出兩條名煙,熟練地塞進巡邏警用摩托的邊箱。李杰見狀立馬緊張起來,說東哥,這個可不行??!
應龍知道這兩條煙是退不回去的,就示意李杰噤聲。
“你們隨時可以過來幫我。”陳東東一只腳踩在摩托車后座踏板上,一邊深情地摸了摸座椅,說:“當個輔警玩玩可以,認真就輸了,干得再好也出不了頭,你覺得自己了不起,人家只當你傻。”
眾小弟聽了紛紛咧嘴笑。
“是沒什么奔頭,哪天混不下去了我們就過來投靠你,你別到時候不認兄弟幾個?!痹捯怀隹?,應龍自己也迷惑了,入職兩年來,他第一次深感前途渺茫,當初陳東東離開時他還勸過他說凡事貴在堅持,如今看來,那時的自己就是個笑話。
陳東東湊過來拍了拍應龍的肩膀,說一定、一定,改日再請所里的兄弟們好好聚聚,這會兒還要趕去另一個場子看看,隨后進了寶馬車揚長而去。
“和天下到底是香?!崩罱苄嶂悥|東遞的煙感慨道。
離開金煌,從瀟水路拐上東風大橋,一場夜雨便傾盆而下。
第二天一早,應龍不等同宿舍的幾個兄弟起身就收拾好了行李。等所領導一上班,上交警械、警服、各種鑰匙,結算工資,騰退宿舍,最后再去局里花上半個小時解除勞動合同,一套流程走下來,兩年的輔警生涯即宣告結束。所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問應龍辭職的原因,輔警流動性大,人來人往,大家都已司空見慣。只要有人收拾行李離開,所里的氣氛都會變得低沉,無論干警輔警,臉上都是一片落寞。唯一讓應龍心生歉意的是李杰。李杰是他的十字街同鄉(xiāng),二人同年入職,此前互不熟悉,一經相識便親如兄弟,應龍長李杰一歲,他在所里時時處處都表現出對李杰的看顧。而這一次,他把李杰撂在了半路上。
“過兩天我也走了。”李杰說,他想明白了應龍為何突然辭職,但面對事實卻一時難以接受,上午趁應龍去局里辦手續(xù),他給遠在廣東虎門的二姐打了電話,決定近期就動身南下。
“你先別急著辭職?!睉堈f,“宋倩放暑假了,我先回十字街找她。”
“然后呢?”
應龍搖了搖頭。然后怎樣他心里也沒數,連見了宋倩是和是分,他都無從揣測。辭職事發(fā)突然,他還沒來得及跟宋倩說。宋倩零州師范中文系畢業(yè),十字街中學語文教師,工作體面不說,在小鎮(zhèn)上相貌、氣質也是數一數二,穿著制服時,應龍覺得自己尚有底氣和鎮(zhèn)政府、郵局、衛(wèi)生院、信用社等單位的男青年一較高下,如今脫下制服,應龍覺得自己簡直沒有勇氣站在宋倩面前。一想到這些,應龍心中閃過一絲悔意。
車站人流如織,不時有人將二人沖散,應龍把李杰拽到跟前,猶疑著說:
“你再堅持一陣子,我應該會再回零州?!?/p>
中巴抵達十字街正是黃昏時分,夕陽將街道兩側的琉璃瓦照得金光閃閃,灑水車剛剛駛過,空氣中彌漫著水霧和灰塵的混合味道。
應龍徑直走進十字街中學,校門口到教職工宿舍相距不過百十步,應龍走了很久。他在這里念完中學,畢業(yè)后才第一次離開十字街,到零州技工學校念大專。成年以后,他從未想過還會再踏進這片校園,是宋倩,讓他又一次成為了這片校園的??汀J虑榘l(fā)生在一年多以前,十字街派出所幾個輔警同時辭職,警力空虛,局里考慮到應龍和李杰都是本地人,便把二人臨時派下來。二人在十字街派出所報到的當天就接到局里傳來的出警指令:十字街中學發(fā)生了一樁暴力事件,兩名初三的男學生為一個女生動起手來,其中一人拿鐵撮箕打傷了另一人,受傷的學生頭皮破裂,血流如注。應龍和李杰及其他同事火速出警,那天校領導外出,站在校門口迎接他們的,是一個神色慌張、懷里護著受傷學生的女教師,這位女教師就是宋倩。
七月,學校業(yè)已放假,校園里空空蕩蕩,幾位退休教師在操場踱步,見應龍過來,都掉轉腦袋朝這位不速之客打望。應龍偏不去迎合那些衰弱卻又固執(zhí)的目光,低頭朝宿舍樓走去。
“你這是把家搬過來了?”門開了,因為逆光,應龍看不清宋倩的臉,只覺一股香氣撲鼻。
應龍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怯怯地說:
“也沒、沒多少東西?!?/p>
“不提前通知,也不喊我下來接你,龍sir這是來查崗的嗎?”宋倩笑道,她剛洗完澡,身上還裹著浴巾,一面?zhèn)攘松?,示意應龍進屋。
應龍沒心思跟宋倩逗趣,事已至此,他不打算對她有半點隱瞞,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大吵一架,分道揚鑣,他怎么來的十字街,怎么離開。幾乎是某一瞬間,夕陽便隱沒在遠處的山脊中,天際的彤云像燃燒的炭,室內卻一片昏暗,讓人燥熱難安。以往進這間屋子,應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抱住宋倩,宋倩也會在第一時間咬住他的嘴,二人會像兩塊磁鐵似的緊緊吸合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要享受身體的歡愉。應龍一個月僅有四天假期,二人每一次短暫分別后的重逢都驚心動魄。
應龍將行李一一堆在墻角,掩上門,在沙發(fā)上坐定了。宋倩見狀,臉色也冷峻起來,她知道應龍一定有事,雙手攏在胸前,在他對面坐下了。
解釋的過程并沒有應龍想的那么艱難。他說到了昨天晚上的夜巡,提到了陳東東,辭職的想法在他心中由來已久,辭職看似突然,其實卻是遲早的事,他總不能干一輩子輔警。
“辭了就辭了,沒什么稀罕的?!彼钨徽f。
宋倩認識應龍的時候就知道他的身份,她從不在意,她最初選擇和應龍在一起,領導、同事、朋友持反對意見的是多數,體制內的人對“編制”都有執(zhí)念,仿佛除了他們,其余所有人的生活都是朝不保夕,顛沛流離。他們給她介紹鎮(zhèn)政府的、信用社的、衛(wèi)生院的,如果這輩子不想離開十字街,鎮(zhèn)上這些單位的“編制”青年將是她的最佳選擇。她去接觸過其中一些,然后她發(fā)現他們都不過是在尋覓一個“合適的人”,而不是一個“愛的人”。再后來,她對類似的介紹,一律回絕。直到遇見應龍,應龍像一道光一樣進入了她的生活。
應龍聽完心里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沒找錯女人,嬉笑道:
“我反正是沒地方可去了,宋老師要是不收留,那我只能去睡操場了?!?/p>
“收留你沒問題,房租我們談一下。”
“可不可以用交作業(yè)來代替房租?”
宋倩湊上來在應龍胳膊上擰了一把,說:
“快去洗澡。”
二
應龍在十字街上逗留了半個月。
每天清晨,宋倩會早起去街上打包一份熱氣騰騰的殺豬粉帶給應龍,然后再騎電動車去采購二人一天的食材。十字街三日一集,即便不是逢集的日子,附近的一些農民也會將地里的新鮮菜蔬擔到街上售賣,價錢往往比平時便宜,大部分人連秤也不帶,讓你多少看著給。清晨的涼爽只持續(xù)很短的時間,從上午九點到傍晚六點,驕陽似火,像要將萬物融化,這期間極少有人上街,只有路過的車輛往來不息。整個白天,宋倩和應龍閉門不出,宿舍在頂樓,又沒有空調,就熱得像個蒸籠,盡管兩臺落地扇晝夜不停地運轉,二人身上仍時刻汗津津的。應龍只一條短褲在身,宋倩穿一件白色真絲睡裙,起初她還有些羞澀,睡裙里套了一件深色T恤,后來經不住應龍軟磨硬泡,脫了T恤、內褲,就只穿睡裙。后果可想而知,應龍時不時會像一頭餓狼似的朝她撲過來,偶爾她也會主動索求,應龍渾身肌肉緊實,胸肌壯碩,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散發(fā)著野性的氣息,這讓她無限迷戀。
夜幕將至,暑熱逐漸消散,二人方走出校園,沿街漫步,或選一條不起眼的小路走向田野,在田埂上追逐嬉鬧。玩累了,二人就在岸邊相擁著,看夜晚是怎樣一點點、一點點降臨到廣袤大地的。
從田野回到街上,他們會刻意避開一個地方——應龍的家。說是家,其實已多年不住人,應龍的父母在他小學時離了婚,父親跟十字街上一個開發(fā)廊的女人有私情,有人說這個開發(fā)廊的女人就是父親的初戀,此事無從證實,只知二人去了北方生活,一個天遠地遠的城市——吉林白城。應龍的母親則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夜,搭上一輛路過鎮(zhèn)子的長途貨車,從此杳無音信。時至今日,有關應龍父母的種種逸事仍在十字街上流傳。應龍十二歲時,堂叔做主將應龍家這間臨街的小平房租了出去,租金用于支付應龍的學費、生活費,他將自家小院一間柴房收拾出來給應龍當臥室,并向所有人宣稱他會對應龍負責到底,其實街上的人心知肚明,房租大部分是落入了這位堂叔的腰包。
應龍大專畢業(yè)后曾找堂叔一家談過一次,他感謝他們多年來的照顧,這份恩情他會永遠銘記于心,但如今他已成年,想收回家里的房子自己單住。
堂叔像是知道這件事遲早要發(fā)生,但不發(fā)一言,一個勁埋頭抽煙。堂嬸聽了先是點頭不已,然后突然就抹起眼淚來,說都怪她,多年的糖尿病早把家底掏空,她沒為這個家掙過一分錢,拖累了全家人不說,還拖累了應龍,如果不是牽掛一雙兒女,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
見應龍不松口,堂嬸捶胸頓足,一身肥肉開始翻滾,一會罵自己的男人沒用,一會罵老天瞎了眼,最后從電視柜里翻出大大小小的藥瓶撒了一地。不得已,應龍把后面的話全咽了下去。
“也只有你這么心軟了,換作我,我才不管什么糖尿病不糖尿病,哪有占了人家房子坐著收錢的道理。”宋倩氣憤地說,她在集市上遇見過應龍的堂嬸幾次,應龍?zhí)脣鹕辖謺r路人都會紛紛讓道,她在某個攤位面前停下來,這個攤位老板立馬沒了笑臉,她買一斤瓜子,還得往口袋里塞上一把葡萄干,買兩棵白菜,也順手往菜籃子撿一把蔥?!跋襁@種人,病有病的道理。”
“宋老師您就別替我打抱不平啦,我現在不也有地方住嗎?難道你想趕我走?”應龍笑著說。
“別嬉皮笑臉的,你就不考慮考慮以后?”宋倩說。
應龍知道宋倩是對的,家里的房子面積雖然不大,還靠近街尾,但好歹臨街,一年租金一萬左右,他當輔警月薪兩千出頭,一年房租抵得半年的收入了。宋倩從來沒在經濟上給過他壓力,可他總不能一直在宋倩的宿舍里住著,宋倩是教師,而他們也還沒結婚,十字街只有這么一丁點大,天知道這條街上背地里有多少關于他和宋倩的流言蜚語。
這天傍晚,應龍帶著宋倩故意往街尾走。宋倩滿臉驚詫,應龍也不解釋,只是緊緊攥了她的手。
不知什么時候起,這座臨街的房子成了一家鋼筋加工坊,墻壁、門頭、窗戶、地板都黑乎乎的,像染了一層墨。一對中年夫妻正在將一捆鋼筋放置在轉盤上,男人拖住鋼筋的一頭往空地上拉,女人手持液壓鉗守在轉盤一側,當鋼筋被拖出去三或五米,女人便當機立斷,將鋼筋一把絞斷。機器聲,鐵與鐵、鐵與地面的碰撞聲響亮刺耳,男人和女人都已汗流浹背。應龍注意到女人沒穿內衣,濕透的汗衫將她胸前一對飽滿的乳房顯露無余,他又看了看男人,男人光著膀子,一身的黑色鐵粉,牙關緊咬,對路人、對沒穿內衣的妻子全不在意。宋倩乜了應龍一眼,湊在他耳邊說:
“看我回去收拾你?!?/p>
堂叔家在鋼筋作坊后不遠,一幢兩層小樓,帶一個小小的院子。應龍一進院子就看見了自己當年住的那間柴房,柴房門敞開著,床鋪和書桌都已不見了蹤影,地上堆滿雜物,窗戶和墻角遍結蛛網。應龍欣喜地看到房間北墻上還留著一幅他曾經最喜歡的明星海報——李小龍,時隔多年,海報上的李小龍依然怒目圓瞪,肌肉炸裂,仿佛隨時會從海報里走出來打殺一番。無數個夜晚,應龍在這間不到十平米的柴房里練倒立,練拳擊,汗水浸透了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堂叔堂嬸對應龍和宋倩的突然到訪感到不可思議,他們既不知道應龍已經辭去輔警的工作,更不明白二人此行的目的,站在走廊上你望我,我望你,臉上充滿了警惕,像是家里來了兩個陌生人。自上次應龍默許他們繼續(xù)占有房屋,他們就沒想過應龍會再次找上門來。
應龍簡單地介紹了宋倩,然后不等叔嬸回應,立即表明來意,他不是來商談的,他是來通知他們的,三天后,他將收回自家的房產。
“我也老大不小了,該有個自己的窩了。房子現在不像個樣子,這都不用你們操心,我和宋倩會看著辦。”
堂叔咳出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用鞋底畫著圈,說:
“你是不小了,你父母離開十字街多少年,房子我們代管了多少年,房租供你上學,供你衣食住行,別人說我和你嬸不厚道,我們對你怎樣,你心里最清楚,這么多年我們也沒得著什么好。”
“我心里當然有數。”應龍笑了笑。
宋倩見應龍嘴角顯露出笑容,就有些急了,又不便立即插嘴,一個勁朝應龍使眼色,提醒他別忘了此行的目的。
堂嬸不知是因為宋倩在場,還是出于別的原因,并沒有像上回一樣哭鬧耍潑,反而安靜得出奇,這會兒才突然冷不丁補了一句:
“和老蔣的合同簽了三年,他一次性交了三年的租金,房子還有一年才到期?!?/p>
老蔣自然就是鋼筋作坊里那個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了。應龍和宋倩沒料到堂嬸居然來這么一手,難怪她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照她的邏輯,不是他們不把房子讓出來,而是合同尚未到期,難不成還能硬把人家攆走?
“那是你們和租戶的事,我們可不管,鎖已經買好了,三天后大門一鎖,別說我們沒提前通知。”宋倩氣呼呼地說,拽了拽應龍的衣服,站起身就往外走。
“那租金你去退?”堂嬸聽完宋倩的狠話,原本有些蒼白的臉登時變得通紅。
“你們收的錢,憑什么讓我們去退?”宋倩毫不示弱,提著嗓子喊道。
“不可能,錢早用完了?!碧脣痤I教了宋倩的厲害,知道自己理虧,既然說理說不過,只能拿出胡攪蠻纏的看家本領,“要錢沒有,爛命一條?!?/p>
“怎么會有你這樣的人?太不講理了!”宋倩已經走到了院子里,此刻她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一秒鐘也不能多待。
商談再次破裂,應龍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他來時信心滿滿,以為叔嬸沒有理由不退回房子,要占便宜,這么多年也夠了。他本來還想將辭職一事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知道他已不是輔警,豈不是更不把他放在眼里?聽街上人說,他當輔警這兩年,他們買地下六合彩時膽子都比以前大了不少,凡是與人爭執(zhí),便把他搬出來,鄉(xiāng)里人有許多不知道什么輔警干警,覺得穿了制服的都是公安。由此,叔嬸二人在街上也愈加跋扈,幾乎到了人人不敢惹的地步。
“你們好自為之?!睉堈f完拉著宋倩離開了院子。
回中學的路上,應龍見宋倩情緒低落,勸慰道,這回我們可愛的宋老師長見識了吧,這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虧你還樂得出來?!彼钨徽f,“接下來怎么辦?”
路過鋼筋作坊時天已完全黑透,二人看到老蔣和他的女人還沒收工,轉盤上的鋼筋變少了,地上長短不一的鋼筋條越壘越厚。
“能怎么辦?還真把人家趕走?”應龍聳了聳肩說。路燈突然亮起,應龍看見老蔣和他的女人在路燈下閃閃發(fā)光。
宋倩嘆了口氣,她知道應龍做不出那種事,她當時說買好了鎖,也是靈機一動,想嚇唬嚇唬應龍?zhí)脣?,誰知人家根本不吃這一套。進了學校大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腳步,問:
“那會兒你堂叔說他們兩口子對你很好,你聽了為什么笑?”
應龍頓了頓,說:
“我笑是因為我想起來,那些年,我從來沒在他們家客廳里吃過飯?!?/p>
應龍沒干“公安”的消息還是在十字街上慢慢傳開了,有人說他是犯錯誤被單位開除了,不然怎么拎著大包小包灰不溜秋地回到了街上?也有人說他是要回來和宋老師結婚,很多人目睹了應龍和宋倩在夕陽下漫步的身影,二人親密無間,有說有笑,眾人以此推斷他們好事將近。那場“爭房大戰(zhàn)”不到第二天就傳遍了街頭巷尾,盡管大家一致認為房子應該物歸原主,但沒有人站出來主持公道。人人都怕惹火燒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嘴皮子上繼續(xù)討伐。
只有兩個人心里十分不安——鋼筋作坊的老蔣和他的女人。二人知道情況后決定提前搬出來,然而等他們去了中學,問過門衛(wèi),方知應龍和宋倩已離開十字街去了零州。
三
應龍帶著宋倩在零州技工學校附近的水晶巷暫住下來,這是他重返零州計劃中的第一步。水晶巷始建于明末清初,和總督巷、將軍巷、鼓樓巷合稱零州四大古巷,四條古巷都在舊城區(qū),交通擁擠,人口稠密,當零州新城區(qū)和工業(yè)園日新月異時,這四條巷子卻像是被遺忘了似的,破敗日甚一日。應龍之所以選擇水晶巷落腳,一是因為熟悉,二是因為這里房價低廉,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一個月的租金不到五百。此外,應龍還看重這里離瀟水河很近,步行只需十分鐘,而對岸就是宋倩的母校,零州師范。
宋倩已沒有剛離開十字街時那么憤怒,應龍工作尚無著落,那間房子對他們而言并非不可或缺,再則,即便房子收回來,重新裝修、添置家具,也需要一大筆的錢,就應龍目前的經濟狀況來說,肯定吃不消。
“人家都占了這么多年,不在乎多這一年半年的?!痹诔鲎夥坷?,宋倩像是對應龍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我就不信等合同到期,他們還能找出什么借口來,生而為人,總是要講點道理的?!?/p>
“不用等那么久,最快十一,最慢到年底,一切就會有個了結?!睉埿攀牡┑┑卣f。
“其實我真正擔心的倒不是房子什么時候收回來?!彼钨徽f。此番跟應龍來到零州,租房,淘一些或新或舊的生活用品,這個過程一開始充滿了欣喜,床怎么擺放,墻紙貼什么顏色,窗簾選什么花紋,一切都照她的意圖布置。然而等收拾妥當,她心里卻突然空落落的,暑期即將結束,很快她就要回到十字街。此刻,她雖然坐在自己親手布置的房間里,但這個房間絲毫不能帶給她親切感。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再給我一點時間?!?/p>
窗外蟬聲聒噪,陽光從窗簾縫隙中照進屋內,幾束金黃色的光柱中浮塵游動。應龍走過來抱起宋倩,放在餐桌上,一邊吻她,一邊把手塞進了她的衣服里。宋倩一下子被點著了,仰著頭,水蛇似的扭動身體以迎合應龍的熱吻,雙手撫摸著他結實的胸肌。幾乎每一次,應龍火熱厚實的胸膛都令她感到安心,而當他的頭埋在她的雙乳間時,她總能看見他的臉上呈現出嬰兒般的微笑,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無限接近生命的意義。
事后,應龍和宋倩躺在床上,像兩條干魚似的一動不動,二人都沉默著,房間里只有那臺老式空調嗡嗡作響。應龍望著天花板出神,腦海中卻不自覺地再次浮現出陳東東的身影,想到過去種種,他意識到他和宋倩不能繼續(xù)貪圖這一時的歡愉,快活日子該告一段落了。
“明天你就回去吧?!睉堈f。
“才一起待了幾天,就煩我啦?”宋倩噘嘴道,她不明白應龍為什么這么急著讓她回去,一個勁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怎么會,我恨不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我身上?!睉堈f著,起身打開電腦,給宋倩看了一封電子郵件,內容是一份面試通知單。
面試通知來自零州一家名為天都實業(yè)的公司,從附在通知單下方的簡介上看,天都實業(yè)涉足酒店、餐飲、娛樂城、建筑等多個領域,規(guī)模龐大,實力雄厚。
“說出來你都不敢信,這家企業(yè)的老總還是我們十字街出來的,叫陸志權,陸家村的,這個村子離鎮(zhèn)上足有四十多里山路,我和李杰去出過一次警,進村莊最小的一個崖口,窄到只能容一個人側著身子過,全村沒有一塊地是平的,所有的房屋都建在山崖上,真是鳥不拉屎的地方,村里只有不到二十戶人家,通電還是香港回歸之后的事。”
宋倩聽得一愣一愣,仿佛在聽天書。
“這個陸總,出道得早,街上知道他的人,大多上了四十歲,年輕的一輩基本上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但是這個人與我們的生活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睉堫D了頓,得意地說:“你別看我前段時間在街上一無所獲,你備課的時候,龍sir可沒閑著?!?/p>
“快別賣關子了?!彼钨患鼻械卣f。
“從十字街到零州有專線客車,按理說,路過十字街到零州的客車也能在街上攬客,可我們從來沒坐過專線以外的客車,你知道為什么?”
“快說!”宋倩在應龍大腿上掐了一把。
“專線被陸總承包了,那時他還不叫現在這個名字,叫陸又生,當年他還不到三十歲,是他把其他線路的司機打得不敢在十字街上攬客?!?/p>
“難怪我說其他客車任你怎么招手,都不停車,我之前一直覺得那些司機真傻,放著現錢還不掙,現在總算明白了?!?/p>
“陸總靠這條專線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代價是斷了一根手指、兩條肋骨?!?/p>
“真夠嚇人的?!彼钨煌鶓垜牙锟s了縮,“也就是說,直到今天,我們街上這條線路還在源源不斷給他送錢?”
“現在不好說,這些都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公司做得這么大,估計早看不上這點小錢了。”
宋倩用睫毛蹭著應龍的脖子,說:
“看不出你還背著我做了不少功課嘛!”
“從決定辭掉輔警的工作開始,我就選中天都實業(yè)了,不過當時我跟你一樣,對這家公司及它的背景一無所知?!睉堈f。在零州,金煌和天都幾乎壟斷了這座城市的休閑娛樂市場,他辭職后,立即拜托工商局的朋友查了天都娛樂城的背景,得知天都娛樂城實際由天都實業(yè)控制,而天都實業(yè)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長都是陸志權。緊接著應龍又拜托所里管戶籍的民警查了陸志權的有關信息,這才得知此人是十字街同鄉(xiāng)?!斑@種人千萬別去惹?!惫軕艏男值軐埲缡钦f,他甚至連陸志權的犯罪記錄也一并通報給了應龍: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陸就是拘留所和監(jiān)獄的??停锩写蚣芏窔?、尋釁滋事、非法持有管制刀具等等,最長的一次被判刑三年。應龍知道朋友所言非虛,再結合他在街上走訪得到的信息,基本可以斷定這個同鄉(xiāng)絕非善類,發(fā)跡史就是罪惡史,但奇怪的是,應龍并不覺得這個同鄉(xiāng)有多么駭人聽聞,一想到陸志權曾經在十字街上喊打喊殺,他反而感到一種莫名的親近。另一方面,應龍想,既然陳東東這樣的貨色都能在金煌混得風生水起,那他應龍沒有理由不能在天都大干一場,拋開同鄉(xiāng)情誼不說,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憑實力得到陸總的賞識。
應龍不敢將他了解到的情況全盤托出,只挑客運專線一事告訴宋倩,即使這樣,宋倩仍難免憂慮,說:
“要不換家公司?這個陸總一聽就不是好人,現在企業(yè)是做得大,但誰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我只要你有個班上,平平安安的就行?!?/p>
“誰都有不光彩的過去嘛,再說,法制社會,如果他違法亂紀,肯定早被抓進去了,公司也早垮臺了,可人家不經營得好好的?一年光納稅都上百萬,宋老師你就放手讓我去試試?!睉堄闷蚯蟮目谖钦f道。
“說得好像人家已經錄用你了似的?!彼钨挥X得應龍的解釋也在理,情緒便松弛下來。
應龍去天都實業(yè)面試的事情就這么決定了。第二天,宋倩特意買了最晚的一趟車次,分別即將到來,再見不知何日,她想盡可能多地陪在應龍身邊。一大早,二人便漫步到瀟水河岸,搭乘輪渡去對岸的零州師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輪渡是溝通零州東西兩岸的唯一通行方式,沿江大大小小的渡口十幾處,渡船則多是采購自鄰近的衡州船廠,載客量十至三十人不等,船體里里外外刷著鉛紅色油漆,船身后半段有一個用塑料雨篷搭起來的簡易船艙,遇著大風大雨的天氣,雨篷形同虛設,無論船夫還是乘客,都免不了淋成落湯雞。隨著東風大橋、南津大橋先后通車,瀟水兩岸的渡口也就銳減至三五處,有人將廢棄下來的渡船一只只橫亙在江面上,再用竹排相連,這就成了浮橋,過路費一次一元。浮橋在宋倩念零州師范時就已通行,但她只走過一次,便再也不肯走了。
“好好的一條江,被這浮橋弄得丑死了,就像美女臉上多了一道疤,真是倒胃口?!痹诙纱?,宋倩氣呼呼地說。
“宋老師管得寬啊,人家可是手續(xù)齊全,又不是違章建設?!痹谌獮撑沙鏊ぷ鲿r,應龍走過幾次浮橋,因為穿著制服的緣故,得以免費通行。守橋人沒收到通行費,腮幫子氣得鼓鼓的,眼里冒著火。應龍說:
“看上游吧,眼不見為凈?!?/p>
清晨,河風沁涼,河面波光粼粼,偶有幾只魚鷹掠過水面。船上除了應龍和宋倩,還有兩位擔著青菜的老嫗,一對大學生模樣的情侶,一個睡眼惺忪的女孩。也許是乘客過少,出于保本考慮,行至河中央時,船夫便關閉了發(fā)動機,想借助慣性和水流漂向對岸。船夫關閉機器后看了看眾人,見無人反對,便在船尾坐定,悠閑地抽起水煙來。
“這個速度漂到對岸估計得中午了?!睉垖λ钨欢Z道。
“那才好呢!”宋倩說。
四
入職天都娛樂城剛滿一周,應龍便讓李杰辭了職,跟他一起在娛樂城當泊車員。應龍離開派出所后,李杰像丟了魂似的坐臥不安,搭檔兩年,他已經習慣了什么都由應龍拿主意,如巡邏走哪條路線,重點查哪幾家單位,夜宵是吃火鍋還是吃燒烤,休假是回十字街還是在宿舍睡覺等等。應龍一走,他立馬慌了神,所里給他安排了新的搭檔,可新搭檔比他還不如,連摩托車起步還能熄火幾次,簡單的巡邏線路要比以往多花上一倍時間。當他接到應龍電話時,三兩下收拾好行李,直奔天都而來。
“泊車員其實就是服務員,談不上半點風光,還可能被客人罵,被罵也不能回嘴,你要是后悔,隨時可以去你二姐那兒?!焙屠罱茉趭蕵烦枪彩碌牡谝惶欤瑧埍闳缡钦f。讓李杰像他一樣脫掉制服穿工服,任人呼來喝去,他心里有些歉意。
“這里工資可高多了,還能開各種豪車,在這之前,我開過最好的車也不過是所長那臺雪佛蘭景程?!崩罱苄χf。
“你不怪我就好?!睉堈f。
“怎么會?”李杰說,他反過來勸慰道:“什么事都要從基礎做起,總不能你一來,人家就讓你當經理、當主管,那現在的經理、主管還活不活?娛樂城又不是自己家開的。”
“幾天不見,有長進嘛?!睉堈f。他告訴李杰,其實他一開始應聘的娛樂城安保部主管,他想著自己有輔警工作經歷,當個安保主管應該是綽綽有余,但得到的答復是他必須從泊車員干起?!斑@是陸總定的規(guī)矩。新進員工一律從最基層干起,哪怕大學生也不例外?!比速Y經理楊燕群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盡管有些失望,但應龍沒有打退堂鼓,陸總定的規(guī)矩,必有他的道理。泊車員的工作簡單易學,兩人一組,一個負責接車,將車輛開進內部停車場,一個負責檢查車輛,將車身已有的劃痕、剮蹭一一記錄,以免產生糾紛。李杰沒來時,應龍和一個叫黃明輝的零州本地人搭檔了幾天,黃明輝仗著自己資歷老,又是本地人,對應龍就不很客氣,檢車接車的活兒都派給應龍,他則躲在一旁玩手游。應龍忍下了。等李杰一來,他立即申請和李杰一組,李杰喜歡豪車,應龍就讓他接車,自己拿著手電和本子跑前跑后做記錄,不敢有半點馬虎。
“有錢人真多,看,又來一輛S,今天第六輛?!币惠v黑色奔馳在過道上緩緩停下,一個大腹便便、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李杰不禁感慨道:
“怕是全零州的S都來天都了?!?/p>
時間剛過八點,路燈亮起,客人潮水般涌來。
天都娛樂城位于零州新城區(qū),與經開區(qū)交界。跟金煌不一樣,天都的客人以外地客商為主,在客源上難以與地處舊城區(qū)的金煌相抗衡,金煌建于新世紀初,是零州第一家綜合性娛樂城,涵蓋酒吧、影院、茶室、KTV、保健中心、健身館等文娛項目,零州人都以能去金煌休閑娛樂為傲。天都是后起之秀,一棟興建不到三年的米黃色歐式建筑,上下七層,外觀高端大氣,內部陳設新穎,項目齊全,價格比金煌略高,兩大娛樂城的營收也因此勉強持平。沒花多少工夫,應龍便將娛樂城方方面面摸了個透。對娛樂城他并不感到陌生,但作為輔警到娛樂城巡邏和作為員工在娛樂城工作,這兩種身份天差地別,前者走馬觀花,后者深入肌理。他忽然就明白了陳東東為什么會說出“當輔警玩玩可以,認真就輸了”那樣的話,如今想來,陳東東的話一句沒錯。當輔警一個月兩千,娛樂城的客人,每晚消費動輒上萬,一夜的花銷抵得他半年的收入,出入娛樂城的豪華車,少則三五十萬,多則上百萬,哪一輛都得他不吃不喝幾十年才能買得起,守著一份自以為光榮,其實窮酸的輔警工作,不是傻是什么?
“也不知道陳東東是怎么爬得那么快的,他在金煌一年就干到了主管?!苯榆嚨目障?,應龍閑扯道。當初陳東東一語驚醒夢中人,現在他對陳東東的升職軌跡充滿好奇,陳東東為人有膽識,卻并不機智聰慧,斗地主十有八九是輸,輸了不是耍賴就是責怪他人,在所里口碑極差。然而正是這樣一個人,卻能在金煌大展拳腳,風光無限。
“聽說他有個表哥在里面做事,他離開所里后,不是立馬去的金煌,在衡州進了幾天電子廠,又在韶關學了一陣子開挖掘機,后來才去的金煌?!崩罱苷f。這些信息都是他在所里打聽到的,聊起陳東東,所里的兄弟們心里也都有點酸。
“這么說,是他表哥給他引的路,金煌是家族企業(yè),他這個表哥頂多是個中層,沒那么大本事,我倒覺得,陳東東能爬那么快,多半還是靠他自己?!睉埛治龅?。
“他鬼精鬼精的,嘴巴又會說,遇見欣賞他的人,不提拔才怪。”李杰說。
應龍深深嘆了口氣,臉上顯露出幾分掩藏不住的失望,迄今為止,他仍未見到陸總。在宿舍,在員工餐廳,在崗位上,甚至在客人的交談中,他不斷聽到陸總的名字,有人談他的發(fā)跡與手段,有人談他的兇狠與殘酷。在他人的敘述中,應龍時而覺得陸總和藹可親,時而覺得陸總讓人望而生畏,當他把陸總和十字街放在一起聯想時,他總覺得二者之間格格不入。十字街是那么平庸無趣,所有人都滿足現狀,為一些蠅頭小利爭得頭破血流,而陸總不僅從十字街走了出來,還在偌大的零州打下了一片天地。
“星爺,陸總一般什么時候來我們這邊?”有一天,應龍忍不住向領班徐星打探道。徐星是江西萍鄉(xiāng)人,入職天都一年多,工作時一臉嚴肅,私下里極好相處,同事們送其外號“星爺”。
“他上半個月來一次,每次都得等客人散場了,他來了也不驚動大家,就在勤姐的辦公室待著?!毙煨钦f。
“陸總沒在這兒設辦公室?”應龍感到驚訝不已。勤姐全名唐玉勤,娛樂城的總經理,重慶江北人,三十七八的年紀,她不喜歡人家稱呼她為“唐總”,娛樂城上上下下就都叫她勤姐了。
“對,整個娛樂城都是他的,有沒有辦公室無所謂啦?!毙煨钦f。
“那倒也是?!睉堄行┗倚?。他把自己和陸總是老鄉(xiāng)一事早早便告知了徐星,希望徐星在關鍵時刻替他說上幾句,可就目前的形勢來看,徐星完全幫不上忙。
“你的事只有勤姐能幫得上?!毙煨钦f。
在天都,唐玉勤和陸總的關系一直是個謎。有人說唐玉勤是陸總的情婦,很早就跟了陸總,因為無名無分,陸總心里歉疚,便把娛樂城交給了她打理;也有人說陸總壓根沒結婚,既然沒結婚,情婦之說也就站不住腳,但如此一來,把娛樂城交給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這又怎么解釋?娛樂城的員工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唐玉勤的身影,她的辦公室在七樓,連接著一個起居室、一個瑜伽房,每一個新入職的員工都會去七樓向她報到。這個女人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非常平易近人,她不僅沒有總經理該有的威嚴,反而會像個鄰家大姐一樣,問你的年紀,有無對象,家里幾個兄弟姐妹等等,這是她對員工的態(tài)度。娛樂城的客人來自各行各業(yè),有商人有官員,有花錢如流水“富二代”,也有游手好閑的小年輕,有癮君子,也有扒手,對待形形色色的客人,唐玉勤可謂八面玲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只念過大專,誰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處事能力。如果說陸總是天都的締造者,神秘,不可捉摸,唐玉勤就是一個十分具體的存在,親切,伸手可及。
九月的一天,應龍終于有了一次在唐玉勤面前嶄露頭角的機會。
唐玉勤的座駕是一輛藍色保時捷轎跑,她讓領班徐星派人去幫她給車輛做保養(yǎng),徐星便把活兒派給了應龍,從4S店回到天都,應龍直接拿著車鑰匙上了七樓,進了唐玉勤辦公室。
“應龍是吧,辛苦辛苦,坐下喝杯水?!币姂堖M來,唐玉勤起身倒了水。
“不用不用。”應龍站在原地,呼吸有些急促。這是他第二次進這間辦公室,上一次是由人資經理楊燕群領著來此報到,那時他有些緊張,整個腦子都是木的。趁著勤姐倒水的間隙,應龍便大膽地環(huán)顧四周,他的眼神最后落在勤姐身上。從背面看上去,勤姐完全不像她真實的年紀,一頭棕色的長發(fā)及腰,藍色長裙將腰身盡顯,也許沒有生過孩子的緣故,腰腹上竟無一分贅肉,手臂修長白皙,連長裙下擺露出來的一截小腿也十分白凈。
“聽燕群說,你之前當過警察?”唐玉勤問道。楊燕群最初跟她說應龍的工作經歷時,她便感到新奇,在天都,有類似工作經歷的員工,應龍還是第一個。
“不是正兒八經的警察,是輔警?!睉垖擂蔚亟忉尩?。他不敢抬頭直視。勤姐的長裙前面是V字領,將一對渾圓的乳房緊裹,深邃的乳溝在頭發(fā)的遮蔽中若隱若現?!爸霸谌獮撑沙鏊闪藘赡辏鸹驼迷谳爡^(qū)里。”
“明白了,區(qū)別就是一個有證,一個沒證,干的活兒差不多。這就跟開車一樣,有證就合法上路,沒證就是無證駕駛,有證沒證,車還是照開撒?!碧朴袂谛χf。
“可以這么理解。”應龍感到佩服不已,勤姐的分析簡單粗暴,但一下就抓住了要害。
“你這個經歷很重要,公司要應付方方面面的關系,公安、消防、工商、稅務,哪個都是老爺,哪個都得罪不起,你有在派出所的工作經歷,以后肯定能大展身手?!碧朴袂邳c上一支女士香煙,接著說道:
“看完你的簡歷,我也想讓你去安保部,至少任個副主管,但公司有規(guī)定,新進人員一律從基礎做起,你就再堅持一段時間哈。”
“這個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干?!睉堄昧c了點頭。
“天都不會辜負你們的?!碧朴袂谡f。
應龍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正不知如何開口,唐玉勤點燃了第二支煙,緩緩地說:
“陸總知道你。”
“嗯?”
“我給他看過你的簡歷,他跟我說,你們是十字街老鄉(xiāng),十字街在哪里?”
五
從勤姐辦公室回到宿舍,應龍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勤姐不僅告訴他陸總知道他這個老鄉(xiāng)的到來,原本還安排了會面,但一周前陸總去了越南,會面才因此耽擱。應龍迫不及待地撥通了宋倩的電話,宋倩已經開學,他也不管她是否正在上課,他太想和宋倩分享此刻的喜悅了。
“這是好事啊,你可要好好表現,說不定哪天就當上個小領導了。”宋倩說。正是課間休息,辦公室里不便說話,走廊上又被學生們吵翻了天,她只得走到一樓堆放體育器材的雜物間跟應龍說話。
“等陸總從國外回來,我覺得他很快就會見我?!睉堈f,語氣中難掩激動。
“你凡事都多個心眼,壞事千萬不能做。”對陸總這個人物,宋倩心里始終有些抗拒。她話音一轉,冷冷地說:
“我可不想哪天去給你送牢飯。”
“宋老師您就放一百個心好了,派出所兩年難道是白干的?再說了,放著這么可愛的對象不管,去牢里吃豆腐白菜,我怕是腦子進水了?!?/p>
“少跟我耍嘴皮子。要上課了?!彼钨徽f。上課鈴響起,學生們奔向教室的腳步將整棟樓踩得隆隆作響。
跟宋倩通完電話,應龍長吁一口氣,他不怪宋倩給他潑冷水,這恰恰是她和其他人的不同之處。這讓應龍想起宋倩大學畢業(yè)后離開城市回到十字街的原因——照顧爺爺奶奶。他記得宋倩曾對他說:“他們養(yǎng)大了我,如今他們老了,我不回來照顧,良心會安嗎?”宋倩的父母在她斷奶后就南下廣東打工,她的父母在那邊又給她生了兩個弟弟,他們除了定期匯錢以外,從此再沒有回過十字街。應龍知道宋倩想要的再簡單不過——一個溫馨的家,很多時候應龍都想給出承諾,但比起承諾,他更想讓她看到他的行動。
一直在宿舍待著的李杰這會兒開了腔:
“宋老師對你是真上心,你一個成年人,她還左一個不放心,右一個不放心?!?/p>
應龍撓頭笑了笑,說:
“女人嘛,都這樣。等你找了對象,你就知道了?!?/p>
李杰聽完也不吭聲,低了頭抽煙。李杰沒談過戀愛,無論是在派出所還是娛樂城,這都是公開的秘密。李杰生性靦腆,跟女孩子說句話,耳朵都要紅上半天。當輔警的時候,所里沒什么女孩子,有的也是女干警,看不上他;到了天都,女孩子成堆,來自天南海北,她們照樣看不上他,不僅看不上,私下里還說些陰陽怪氣的話,這讓李杰在公司里備受孤立,男同事、女同事,都對他敬而遠之。應龍意識到自己戳中了李杰的痛處,忙轉移話題道:
“難怪沒看見陸總,原來他是去了國外啊?!?/p>
李杰嗯了一聲,煞有介事地說:
“龍哥,我覺得等陸總一回國,你的機會就來了,陸總肯定會器重你?!?/p>
“既然他知道我,也就知道你咯,估計他會把我們一塊找去,聽街上的人說,陸總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他見到同鄉(xiāng)一定很開心?!?/p>
“我就算了。”李杰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也不看應龍,支支吾吾地說:
“晚上我想開個小差,陪燕群去水晶巷吃醬板鴨?!?/p>
應龍“啊”了一聲,說:“人資經理楊燕群?”
“嗯?!崩罱苷f。
“你可以啊,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應龍笑著說,“楊經理是我們天都唯一的本科生,你小子不簡單,把本科生搞定了,說說看,什么時候的事?”
在應龍的追問下,李杰承認了自己正在和人資經理楊燕群處對象,那天他在宿舍區(qū)的洗衣房里洗衣服,楊燕群正好在洗床單,晾曬時她也不見外,喊他搭把手,二人因此就熟悉了,事后,她還給他送了一些小零食?!澳銊e看她平時板著個臉,其實人挺好的?!?/p>
“好不好,你說了算?!睉埿Φ?,“你們幾點出去?”
“約好的七點?!崩罱苷f。
第二天, 應龍和李杰照常在娛樂城前坪接車。這是一個周末的傍晚,夕陽斜斜地照過來,將整個門廳映照得金碧輝煌。應龍感覺李杰從水晶巷回來后像換了個人似的,連走路的姿勢都變了,以前李杰走路輕飄飄的,沒有聲音,現在每一個步子都踩得敦實有力,一步是一步。
“昨天怎么樣?”應龍問。
“哈,牽手了?!崩罱懿[笑著回應道。
接待處的幾位同事都感受到了李杰的異樣——話比平時多幾倍,見面就把煙遞過來,一包硬白沙散出了和天下的氣勢。領班徐星好奇地問:
“李杰,你是撿錢了還是中彩票了?”
“沒有沒有,跟兄弟們在一起,開心!”李杰說。
黃明輝和人說話向來不客氣,他瞟了一眼李杰,陰陽怪氣地對徐星說:
“他昨天晚上凌晨一兩點才進宿舍,依我看,八成是找樂子去了。”
李杰一聽,有些不悅,正準備說我找不找樂子關你屁事,一樓大廳卻傳來了吵鬧聲,眾人紛紛滅掉手中的煙涌進了大廳。
大廳里圍了許多人,時候尚早,客人不多,大部分是內部員工。人群中央,有兩個女孩子扭打在了一起,一個是影院的張溪,一個是健身中心的趙明月,兩個女孩互相拉拽著對方的頭發(fā),她們腳上的鞋子甩落各處,衣服也都在打斗中被拉扯得不像樣子,張溪的襯衣甚至崩掉了一粒扣子,露出了蕾絲邊的藍色文胸。來自健身中心的趙明月體格比張溪略壯,明顯占著上風,她嘶吼道:
“你個不要臉的騷貨,難道全世界的男人都不要你了嗎?非來跟我搶男人?!?/p>
張溪也不甘示弱,回應道:
“我跟秦天在一起多久了,你問問同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還沒來天都,你可笑不可笑!”
聽到這里,圍觀的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秦天。秦天,零州人,娛樂城安保部主管,身高一米八,長相英俊,兩道劍眉襯著高高的鼻梁,不少女孩為之傾心。秦天從小習武,大大小小的獎拿過幾個,他是娛樂城營業(yè)后第一批員工,入職的第三年,被提為安保主管。秦天當了主管,工作上倒也認真負責,處理了許多棘手的事情,但在男女關系上,他卻是公認的花花公子,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秦天卻是偏吃窩邊草。娛樂城的窩邊草不僅鮮嫩,好吃,而且一茬接一茬。眾人四處尋找花花公子秦天,秦天此刻卻不見了蹤影。
應龍撥開人群,上前對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女孩說:“客人都看著,有什么事,私下解決,我數一、二、三,你們一起松手,一……”
“我不松,我今天就是要讓大家看看這個騷貨是多不要臉!搶我男人,你還沒這個本事!”趙明月不依不饒地說。
“不松就不松,我怕你?你們健身中心的都說你是‘公交車’,掏錢就可以上,你自己是什么貨色,還怕別人不知道?”張溪不留情面地諷刺道。
張溪話音一落,趙明月瘋了似的抬起腿,一腳踢在張溪的小腹上,張溪哎喲一聲,往后一倒,重重摔在了地上。事后,大家才知道張溪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趙明月這一腳踢得她流了產,而對于張溪來說,她這是第三次流掉秦天的孩子了。
眼看場面即將失控,唐玉勤風風火火地走出了電梯,只見她迅速走向人群,右手一揮,擲地有聲地說:
“都給我散開!”
六
女職工“武斗”事件發(fā)生一個多個月后,應龍離開接待處,調至安保部任副主管,原來的副主管林通由副轉正。應龍的火速晉升在娛樂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連應龍自己也感覺到不可思議。當勤姐找他去談話時,他還以為是勤姐又要派他去辦什么私事,進了勤姐辦公室,才看見楊燕群也在,二人便相視一笑。楊燕群的臉就倏地紅了,她猜應龍肯定是第一個知道她和李杰處對象的人,便不停地轉動手中的簽字筆,以免讓自己顯得過于拘謹。唐玉勤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后面,一邊抽著煙,一邊說了公司最新的人事安排。
“勤姐,你再考慮考慮?我怕我勝任不了這個工作,我來天都還沒多久,好多地方還不熟悉。”應龍婉拒道。
秦天被開除后,許多同事都推測副主管林通會接替這個位置,林通是陸總的表侄,這在公司里不是什么秘密。林通一轉正,他副主管的位置就會空出來,很多人便盯上了這個職位。應龍不是沒動過心思,他對泊車員的工作也有些厭倦,但他知道自己資歷尚淺,這次升職的機會斷不會落到他頭上。
“現場勸架的只有你,其他人都在看熱鬧。”唐玉勤說。見應龍仍有些猶豫,她又補充道:
“你本來也在派出所干過,工作經歷算是有的,你在派出所,管的是轄區(qū)安全,在天都,你管的是公司安全,一個大,一個小,其實是一碼事,都是處理問題,解決矛盾。我記得你之前好像應聘的就是安保部?”
說完,唐玉勤看了看楊燕群,楊燕群立馬回應道:
“龍哥之前應聘的是安保部?!?/p>
“那還有什么好講的!你放開手腳干?!碧朴袂跀蒯斀罔F地說。
“那我一定不辜負您的信任?!痹偻妻o顯得虛偽,應龍索性點了點頭。經勤姐一番解說,他忽然又對自己有了信心,他在派出所兩年,擒拿格斗沒少學,而秦天不過是武校出身,其他方面也不見得強到哪兒去。
見勤姐沒什么別的事情交代,應龍和楊燕群對視了一眼,二人同時起身,正準備往外走,唐玉勤抬手喊住應龍,說:
“你今天晚上放個假,陸總回來了,晚上帶你見見?!?/p>
應龍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他沒想到勤姐還記得這事,連說要得要得,我先回去換身衣服,直到進了電梯,他才暗暗平復激動的情緒。楊燕群一臉瞇笑,她用胳膊杵了杵應龍,說:
“龍哥,祝賀你啊,你是我見過在天都升職最快的人,才幾個月就做到副主管了,前途無量呢!”
應龍咧嘴笑了笑,說:“我哪有什么前途無量,都是勤姐看得起,不像你,名牌大學學生,年紀輕輕就管了一百多號人,一般人哪有這本事!”
“都是打工的咯?!睏钛嗳盒邼負u搖頭,忙岔開話題道:
“聽李杰說你女朋友很漂亮,什么時候也帶我見見?”
“你別聽他瞎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嘛?!睉堈f。他腦海中閃過宋倩那張溫柔可親的臉龐,一想到宋倩,應龍的身體就涌起了一陣躁動——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出了電梯,應龍?zhí)统鍪謾C準備給宋倩打電話分享他升職的消息,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決定等休假回到街上再當面告訴她。
回到宿舍,應龍當安保部副主管的消息已經傳開了,臨近幾個宿舍的同事紛紛擁過來向應龍表示祝賀。應龍想著晚上要見陸總的事,無心與眾人周旋,一一散過煙后,吩咐李杰去買來了瓜子、飲料以及幾副撲克牌,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牌局上。好不容易脫身,應龍迅速換上一套黑色西裝,謊稱出去見朋友,逃也似的溜出了宿舍。
見面的地點安排在聽濤閣。聽濤閣是一間茶樓,建在零州城南的香零山上,茶樓的前身是一座道觀,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最后一位道士的死去,道觀徹底荒廢下來。前些年,零州大力開展招商引資,從港澳臺邀請到了十幾位大老板,其中一位臺商對產業(yè)、對旅游都不感興趣,偏偏看中了香零山上這座廢棄的道觀。盡管臺商給出了十分可觀的價格,但招商局這邊仍不為所動。大費周折請了過來,就賣掉一座廢棄的道觀,這怎么交得了差?最后雙方達成了一個折中的方案:臺商出資將香零山周邊的幾千畝農田打造成現代農業(yè)示范區(qū),山上的道觀則無償使用。兩年后,現代農業(yè)示范區(qū)建成,廢棄的道觀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聽濤閣。
晚上八點左右,應龍開著唐玉勤的藍色保時捷到達聽濤閣,車剛熄火,兩名服務員就迎上來為他們拉開了車門。
“來過這兒沒有?”唐玉勤笑著問道。
應龍還沉浸在駕駛保時捷跑山路的亢奮中,他愣了愣,略顯尷尬地回道:
“聽說過,來還是頭一次?!?/p>
這時,一個經理模樣,年紀在三十出頭的女人朝他們走了過來。
“啊呀,勤姐,你可有好一陣子沒來玩了!”女人說。
“董經理你好,這是應龍,我們公司新上任的安保部副主管。”唐玉勤戳了戳董經理的肚子,看著應龍,介紹道,“怎么樣,人夠帥吧?你可要看緊你們聽濤閣的小妹子嘞?!?/p>
“董經理好?!睉埖哪樕嫌行?,好在天已黑透,沒人看到他的窘態(tài)。
“厲害厲害,人才都到你們天都去了。”董經理伸出手來跟應龍握了握。
“就你會說?!碧朴袂谡f,“難怪大老板們都喜歡來你這里。”
“陸總在‘泰山’廳,他來好一會兒了。”董經理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二人往里走。
聽濤閣依山而建,它幾乎完全抹去了原有建筑的痕跡,只留存了部分青石黑瓦,這些青石黑瓦不再被當成建材,而是以舊物的身份被擺在各處供人觀賞。在聽濤閣主樓的左右兩側是十幾棟相互獨立的小屋,“泰山廳”便是其中之一。
“泰山廳”里只有一位穿皮夾克的中年男人,男人夾煙的右手明顯少了一指,應龍想,這就是陸總了。
“應龍吧?”坐著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一邊很自然地張開臂膀攬過了唐玉勤。
“陸總好。”應龍生澀地回應道。陸總個子不高,寸頭,黑且瘦,顴骨突起,若不是勤姐此刻被他攬在懷中,他很難相信這個文弱的中年男人就是陸總,是那個曾在十字街上獨霸一方的狠角色。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更像一位積勞成疾的礦工,然而,他的斷指和眼神卻又時刻在提醒著應龍,此人就是陸志權。
“應龍很不錯,我剛把他提到安保部當副主管。”唐玉勤說。她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陸總,還特意說到了應龍在那次事件中的表現。
陸總不停地點頭,臉上沒有表情,像是對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他安靜地抽著煙,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應龍身上,又迅速抽離。
應龍猶豫著要不要主動說點什么,經過短時間相處,他幾乎斷定陸總是個言語極少的人,煙癮大的人不善言辭,他不知道從哪看到過這樣一句話。陸總的煙癮大得嚇人,從他和勤姐一落座,手上的煙就一根接一根燃著,整個房間很快變得煙霧繚繞。房間里除了他們三位,還有一位在茶臺一側默默沏茶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形單薄,看上去似乎剛滿十八歲,嘴唇上還長著青春期獨有的黃色絨毛。剛進門時,應龍和她對視了一眼,看到了她極為澄澈明亮的雙眸,而此刻,她的眼睛卻被煙霧刺得瞇成了一條縫。這時,陸總也注意到了小姑娘的艱難處境,說:
“你出去休息,茶我來泡。”
唐玉勤跟著抬了抬手,示意小姑娘可以放心出去。
小姑娘出門后,陸總挪到了她的位置上,開始熟練地泡起茶來。過了一小會兒,他將一杯新茶遞給應龍,問:
“你父親勇國還好嗎?”
應龍像被一塊石頭砸中似的,半天沒回過神。那個名字已經十幾年沒被人提及,只有在填寫各種表格時,應龍才會想起他的父親是一個叫應勇國的男人,母親是一個叫周蓉的女人。
“你們認、認識?”應龍含混道。
陸總一改臉上的淡漠,掐滅香煙,往寬大的雕花木椅背上一靠,略顯激動地說:
“不僅認識,我們還曾是過命的兄弟?!?/p>
七
八七年,我和你父親是街上第一批南下廣東的打工仔。
我們一行十人,扛著鋪蓋,拎著大包小袋,在零州搭火車,坐了一天一夜,才到東莞。下火車時,十個人就剩八個了。一個在火車上偷東西,當場被人打斷了腿,剛到清遠就被抬了下去;一個在韶關下車給大家買煙,誰知道人下去就沒再上來。那個時候太亂了,社會上到處都是人,走丟了也沒法找。
就這樣,八個人,到了東莞,出了站,誰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在這之前,零州火車站已經是我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了。我們在車站廣場的一塊草坪上睡了一宿,大家?guī)У母杉Z都吃完了,八個人身上的錢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塊,幾個女的就開始哭,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跑出來受罪。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看見很多人都在往一個地方擠,幾個工頭模樣的人站在車頂上喊話,被挑中的人都中了獎似的,歡欣鼓舞地上了一輛大客車。我趕緊招呼大家起來,不管挑中沒挑中,反正往車上擠,后面秩序全亂了,行李倉、車頂上全扎滿了人。
在客車上一坐就是一個通宵。早上一抬眼,車上的人都喊完了完了,四周竟然是成片的水田,雇我們的工頭說下車吧,你們去幫村民收稻子,十塊錢一天,中午管飯。聽說十塊一天還管飯,有人立馬撩起褲腿下了田。我們這八個人沒一個愿意去干活,我們是來進廠的,不是來下田收稻子的,要干農活,家門口就有得干,何必千里迢迢來廣東?大家都站著不動,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對方下一秒就會突然成為自己的救世主。正當眾人感到無望時,你父親眼尖,他大喊一聲,那邊有個煙囪!大家順著你父親手指的方向一看,幾里開外的一處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冒著黑煙的紅色煙囪。我們八人以及其他幾十個不愿下地干活的人,就浩浩蕩蕩地往煙囪所在地開進。隊伍里有湖南的、江西的、貴州的、四川的,這幾個省的話音相近,一路上就有說有笑,好像只要走到那根煙囪下,一切困難都不復存在。現在想想,我們那時真是樂觀,不知疲倦,每個人身上都充滿了朝氣。半個鐘頭后,我們來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一個當地的老頭對我們說這個地方叫“八薩真”——白沙鎮(zhèn)。
在白沙鎮(zhèn)的第一晚,大家橫七豎八,天當被,地作床,就在一座小山包上熬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來,每個人都腫了一圈。幾十號人,把整座山上的蚊子都喂飽了,廣東那地方又濕又熱,過了九月,蚊子還一抓一把。這天晚上,我們學了巧,大家分工協作,一部分人去鎮(zhèn)子上偷油布,搭起帳篷,解決了蚊蟲的問題,一部分人去菜地里偷紅薯和芋頭,生火煨熟,這是我們所有人離家后吃上的第一頓飽飯。
吃飽以后,大家又開始犯愁,靠偷來的食物充饑到底不是長久之計,我們跟附近的村民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因為我們不僅從他們的地里偷吃的,有些人還進了村民家里翻箱倒柜,將值錢的物件搜羅一空。我和你父親就溜進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里條件一般,你父親說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去,于是我們就搬走了灶上一口鐵鍋,我清楚地記得那口鐵鍋里還放著剩菜——鵪鶉蛋燉火腿,我們用手抓著把菜吃了個精光。直到現在,我都能想起那鍋菜的味道,它們是我迄今為止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白沙鎮(zhèn)上有很多廠,玩具廠、電子廠、食品廠、雞毛廠、鴨毛廠,每個工廠都在招工,但每個工廠都人滿為患,慢慢地,大部分與我們同行的女孩子都進了廠。工廠喜歡招女工,女工安靜本分,便于管理,長相出眾的,有些甚至能直接當組長,或者被老板安排在身邊,白天陪客戶聊天,晚上陪老板睡覺。當時有個貴州的女孩子,我們只知道她叫飛飛,長得比鄧麗君還好看,她進廠的第三天就跟老板去了臺灣。那個年代真的很神奇,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人的命運往往在某一瞬間就得以改寫。
在山上住到第五天,我們從街上出來的八個人,五男三女,三個女的都進了廠,其中就有你母親周蓉,剩下我們一幫男的無事可做。這都怪比我們更早一批抵達廣東的湖南人,他們當中出了一小撮殺人劫財、偷摸拐騙的壞分子,真是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搞得后來別人一聽你是湖南人就搖頭。其實那時犯罪率高跟是哪兒的人沒太大關系,什么都亂糟糟的,大家都不過是出來混口飯吃,運氣好的,也就找了份工作安生,運氣不好的,也就鋌而走險,把腦袋別在腰上,一門心思撈快錢。沒辦法,偏見已經形成,我們去了幾家工廠都被趕了出來。你父親性子急,嘴角起了兩個水泡,說話細聲細氣的,生怕把泡扯破了。我也急得幾天沒睡著覺,眼睛通紅通紅的,像得了紅眼病。
最糟糕的事情在第五天發(fā)生了。當時我們一伙人剛用鐵鍋燒開了水,準備給一只偷來的鵝褪毛,紅薯、香芋實在吃膩了,聞著那味兒就想吐,我們就開始偷雞、偷鴨,后來發(fā)現鵝的個頭大,一只鵝頂得兩只鴨,所以這天就偷了一只鵝。我們這伙人中沒誰吃過鵝,正在激烈地討論做法,你父親建議跟吃鴨子一樣直接一鍋燉了,有肉吃、有湯喝,另一個同鄉(xiāng)說要烤著吃,更香,還有一個江西老表對上述兩種做法都表示反對,說要做地鍋鵝,用荷葉將鵝包了,再裹一層泥土,用火燜熟。爭論之際,村民們帶著治安隊出現了,憤怒的村民手里舉著柴刀,治安隊員手里拿著電棍,我們先是被命令抱頭蹲在地上,接受了一頓暴打,我們自知理虧,也就沒有反抗,只希望這頓打能抵消之前的種種罪行。作為外來人口,我們對當地居民其實多少還是有些敬畏,對治安隊更是懼怕,他們穿著制服,一個個兇神惡煞,一看就是當地的一些狠人。不狠嚇不住別人。
挨打之后,一位隊長模樣的黑臉漢子,從我們之中把江西老表揪了出來。江西老表身高一米八,體形壯碩,看起來比隊長大了整整一圈。黑臉隊長單手捏住江西老表的脖子,讓他雙手抱頭蹲在地上,然后從一位村民手里拿過一把柴刀,將刀架在了江西老表頸上。大家當時都嚇壞了,以為江西老表性命不保,一面又自我安慰,偷只雞偷只鴨,不至于就丟了性命吧?你父親幾次要站起來,被我拉住了,我說再看看,還沒到最后一步。果然,那個黑臉隊長只是嚇唬嚇唬大家,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嗚哩哇啦說了一通,大意是你們這群人今后不準再出現在白沙鎮(zhèn)上,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本來事情到此也就結束了,沒想到黑臉隊長突然夸張地舉起刀,用刀背剁在江西老表的脖子上,江西老表當場嚇得尿了褲子。見江西老表尿了褲子,村民和治安隊員轟然大笑,嘴里說著“撲蓋啊撲蓋”,黑臉隊長似乎受到了鼓舞,摁住江西老表的頭,行刑似的用刀背在江西老表的脖子上來來回回割,這時,五大三粗的江西老表已徹底癱軟在地,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而村民和治安隊員卻笑得更歡了,仿佛正在觀看一場馬戲表演。
沒等你父親起身,我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一腳踢掉了架在江西老表頸上的柴刀。當時我的本意是把人搶回來,不讓江西老表繼續(xù)受辱,可治安隊員們卻以為我要反擊,距離黑臉隊長最近的一名隊員第一個反應了過來,只見一截一米來長的電棍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立馬癱倒在地,然后感覺拳頭和腳紛紛落在我身上,但感受不到疼,我只覺得我的身體像一床吸滿了水的棉絮,一個勁兒地往下墜。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我以為我死掉了,心想這輩子真他媽不值,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就客死他鄉(xiāng),在這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地方做了孤魂野鬼,早知道就不出來了,娶了李梅,天天睡熱被窩。李梅是你母親周蓉從小到大的玩伴兒,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你母親的閨蜜,我和你父親,我們四個當時關系很要好。當年她不愿意跟我們一塊南下,和她姐姐去了零州,我們出來的第二年,她就嫁人了。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又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嘴里涼涼的,視覺、聽力都漸漸恢復了,這時,你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又生、又生,你醒啦,你他媽可算醒啦!”
我確認自己還活著,登時就哭了,你父親也哭了,我哭時,眼淚往耳朵里淌,你父親因為用大腿墊著我的腦袋,他哭時,眼淚就都落在了我的臉上。
后來你父親告訴我,我們這伙人在我倒下后,跟村民和治安隊員干了一仗,結局顯而易見,我們被對方打得落花流水。這之后,治安隊先把我們的行李燒了,然后用中巴將我們送出了白沙地界。街上的五個同鄉(xiāng),其他兩個以為我死了,扒一輛運煤的卡車,不見了蹤影,另一個認為我沒死,但不愿守在我身邊,去了一個建筑工地上幫工,只有你父親沒有放棄我。
“勇國,你怎么沒走?”清醒后,我問你父親。
你父親笑了笑,說:
“你他媽的要是再不醒,我也走啦。”
八
會面結束時已是深夜,山里氣溫下降快,沁涼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黑色的竹林如波浪般涌動,發(fā)出唰唰的聲音。一走出聽濤閣的大門,唐玉勤連打幾個噴嚏,頭發(fā)也凌亂了。董經理見狀,也不避陸總和應龍,玩笑道:
“喲,這是哪位帥哥在想你,相思病害得不輕啊!”
“哈哈,誰會看上我這個丑八怪咯,你說的那位帥哥只怕是眼神有問題?!?/p>
“你要是算丑,我看天底下的女人都別活了,喜歡你的,說從巴黎排到零州可能有點假,從香零山頂排到山腳,那可是沒有半點夸張成分?!倍浝碚f。她看了看應龍:“應主管,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睉埜胶偷?。
唐玉勤擔心董經理的話會惹陸總不高興,悄悄使了個眼色。她和董經理私交不錯,她和陸總的關系董經理也心知肚明,董經理幾次勸她趁早跟陸總討一個結果,要么領證結婚,要么占公司股份,二者必得其一,否則等到人老色衰,最后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唐玉勤每次都打馬虎眼,說維持現狀也挺好的啊,學別的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那種事她做不來。董經理見唐玉勤不聽勸,便說她傻,下回見了面,一有機會,還是勸唐玉勤及早做打算。唐玉勤注意到陸總臉上并沒有不悅,畢竟是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了,剛才那場漫長的敘述消耗了他不少體力,他說起的那些陳年往事,她也是第一回聽。她從三十歲開始跟陸總,她忽然發(fā)現她對他的了解其實并不深刻,她遇見他時,他已經是天都實業(yè)的董事長了。盡管她對陸總的那些過往無法感同身受,但她仍感到心疼,便過去挽了陸總的手,笑著對董經理說:“你放肆夸噻,反正沒有小費給。”
又轉身吩咐道:
“小龍,你把車開回天都,我今天不過去了?!?/p>
應龍說好的,快步走到陸總的奧迪A8車旁,先打開主駕駛位車門,再繞過車頭,打開副駕車門。這時,陸總走了過來,在應龍肩上捏了幾下,然后鉆進車里,奧迪的矩陣大燈被點亮的那一剎那,整個停車坪被照得如同白晝。
回到天都,室友們尚未收工,地板上全是瓶瓶罐罐、燒烤串、瓜子殼,應龍無心收拾,他只想早早入睡,可躺上床,身體卻又像吃了興奮劑似的異??簥^,保時捷跑車激昂的聲浪仍在耳邊回響。在回城的路上,應龍一次次深踩油門,讓車輛像一匹脫韁之馬一樣奔馳在凌晨空曠的街道上,速度帶來的刺激和做愛一樣令他著迷。等候紅綠燈時,應龍看見了夜巡的警用摩托,車上的兩名輔警他并不認識,但可以看出他們很年輕,知足,對職業(yè)懷揣著無限激情,那一刻,應龍想笑,幾個月前的自己不正如他們一樣活在自我編織的謊言里?直到閃爍的警燈徹底消失,應龍也沒能笑出來,反倒是眼角有幾分濕潤。
應龍感覺到這是他從派出所辭職后度過的最為艱難的一個夜晚,陸總的敘述像一張大網,讓他迷失其中。在以往的認知中,那個叫應勇國的男人,無疑是一個懦夫,應龍從不愿主動想起他,只當自己是個孤兒。然而,在陸總的敘述中,應龍仿佛看見了另一個父親,這個男人有主見,有血性,對同伴不離不棄,這令應龍感到困惑——自己記憶中的父親和陸總敘述中的父親,究竟哪一位更為真實?陸總對他們家后來發(fā)生的變故一無所知,當應龍說他的父母早在多年前離婚,父親去了北方生活,母親不知所終時,陸總驚得足有幾分鐘沒說出話來,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對應龍說:“在十字街上,沒有哪對夫妻能有你父母那么相愛?!睉埪犕昕扌Σ坏?,他想說既然相愛為什么要離婚,為什么一個要跟另一個女人去北方生活,一個至今毫無音訊,生死未卜,讓整條街的人,看他們一家笑話。話到嘴邊,應龍硬生生給咽了回去,點點頭,說,也許吧。
翻來覆去睡不著,應龍準備下床抽根煙,剛掏出火機,走廊里傳來一陣喧嘩聲——同事們下工了。應龍不想跟任何人說話,迅速爬回了被窩。在當天的夢境中,那座叫白城的北方城市又出現了,應龍夢見自己駕著車,翻山越嶺一路向北,快抵達白城時,天氣驟變,雪下起來,車輛開始打滑,他將轉速踩進紅區(qū),車子仍紋絲不動,下了車,應龍才發(fā)現四個車輪已陷入冰層,車門上結滿了冰花,他張開嗓子喊,聲音消融在雪花中,他來回奔跑,絕望地發(fā)現滿世界空無一人。第二天早上起來,應龍感覺雙目脹痛不已,腫得像長了針眼。
“你昨天晚上說了一夜的夢話。”李杰說。
“是嗎?昨天太累了,回來挨著枕頭就睡著了?!睉堈f。他用涼水反復沖著眼瞼,上午要去安保部報到,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聽說你昨晚去見陸總了?”李杰問道。
看來消息傳得很快,應龍想,難怪其他幾位室友早上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異樣。這時他才想起,當了副主管可以搬去住單間,心中泛起一陣喜悅。他低聲對李杰說:
“對,陸總從越南回來了。”
“怎么樣,陸總這個人惡不惡?”李杰又問。他臉上的激動掩藏不住,也不顧邊上還有其他人,問題一個接一個。
應龍用胳膊捅了一下李杰,讓他閉嘴,將他拉到陽臺上,煞有介事地說:
“你在接待這邊再做一陣子,等我在安保部站穩(wěn)了腳,到時再想辦法調你過去,記住,不要跟任何人說。”
“龍哥,我知道你是不會忘了兄弟的?!崩罱苷f,然后馬上話鋒一轉,“聽說安保部的林通不好打交道,他是陸總的表侄,但多年來一直給秦天當副手,心里肯定憋了一口氣,安保部其他人一個個也都梆硬的,多數都進過少管所,說話沖,下手狠,你‘空降’過去當副主管,怕一時半會很難把這些人擺平?!?/p>
“過去就知道了?!睉堈f。他對李杰的話有些不以為然,他在公司大會上見過林通,林通體形微胖,小眼睛,厚嘴唇,臉上旋著一對小酒窩,看起來并不像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
當天上午,在安保部辦公室,應龍印證了自己的想法。林通對他的到來像是期待已久,一見他進門,立即起身迎了過來,激動地說:
“早聽說過你的大名了,很高興能與你共事,歡迎歡迎!”
此時,偌大的辦公室里響起了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
應龍忙說:“林主管,各位同事,能來安保部工作是我的榮幸,今后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林通介紹說,安保部由十四人組成,正副主管加十二名普通職工,負責整個娛樂城的安全保障工作,職責涵蓋人員、財產、物品、消防、水電、飲食等一切與安全有關的領域,是娛樂城保持正常運轉的重要部門。
“你之前干過公安,這些工作在你眼里肯定都是小菜一碟?!绷滞ㄕf。
“輔警輔警?!睉埥忉尩?,同時他也有些驚訝,“沒想到安保部還管了這么多,公司的方方面面,幾乎都涵蓋了?!?/p>
“反正不出亂子,萬事大吉,出了事,安保部第一個挨罵?!绷滞嘈χf。
“這到哪都一樣,穩(wěn)定壓倒一切嘛!”應龍說。他注意到房間最遠的角落里坐著三五個年輕人,從他進來開始,他們臉上始終掛著一副不屑的表情,應龍拽了拽林通的衣袖,走到一旁,悄聲問:
“后邊那幾個兄弟是什么職位?”
“他們五個是內場保安,平時沒什么事,有事就沖在最前面,說白了就是打手,都是在里面待過的?!?/p>
應龍忽然明白李杰說的那幾個“梆硬”的同事,指的應該就是這五個內場保安了。從林通的語氣中他似乎聽出,這五個人,是連安保主管也很難駕馭的,應龍想也是,這五人怎么會服一個見人三分笑的主管呢?盡管這位主管還是陸總的表侄。
林通把應龍領進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大倒苦水:
“實話跟你說,他們五個對秦天忠心耿耿,也不知道秦天做了什么,讓他們服服帖帖,我上了主管的位置,他們幾個處處與我作對,其他同事對他們意見也很大,不是看在他們對公司還是做過一些貢獻的分上,我早想跟勤姐建議,讓他們卷鋪蓋走人了?!?/p>
“過段時間再看看,秦天走了,他們有點情緒正常,如果長此以往,那肯定不行,到時跟勤姐反映反映,她會有辦法治他們的?!睉堈f,與此同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等這五個人一走,為什么不把李杰、徐星,還有泉灣派出所的幾個正欲辭職的同事一起整合到安保部來?這里的待遇比其他部門都要高,他們肯定樂意,如此一來,他應龍在天都也就有自己的一幫兄弟了。
林通點了點頭,覺得應龍的話在理,說那就再等等看。過了一會兒,他問道:“聽說秦天去了金煌?”
“是的,聽說他在金煌也干安保,目前還是副職?!睉堈f。
“這小子真他媽艷福不淺,禍害完天都的妹子,又去禍害金煌的妹子了,偏偏這兩個地方的妹子都沒長什么腦子?!绷滞畤@道。
應龍聽完就樂了,笑著說:
“沒準妹子們還以為自己占了便宜呢?!?/p>
九
十二月底的一天,正好是節(jié)氣中的冬至,雪已經下過兩輪,這一天,應龍開著陸總的奧迪車,帶著李杰、徐星、王凱回到了十字街。
不久前,林通和安保部那五個內場保安發(fā)生沖突,五個保安絲毫不忌憚林通的主管和他是陸總表侄的身份,指名道姓說林通沒資格坐上主管位置,“一顆軟柿子,拳頭都沒開過張”。林通氣急敗壞地找應龍商議,應龍就拉著他去了勤姐的辦公室。唐玉勤知道林通和這五個保安不睦已久,但又顧慮安保部一下子缺五個人會不會影響正常運轉,猶豫之際,應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李杰和他一樣,干過輔警,徐星為人仗義,遇事也不怯場,王凱,他在泉灣派出所的好兄弟,多次向應龍表示自己愿意來天都工作。有了應龍這番話,唐玉勤果斷地辭退了五個內場保安,李杰、徐星、王凱都依應龍所愿,調進了安保部。這三個人自然知道應龍在背后為他們做的努力,也就凡事都聽應龍招呼,應龍在安保部一時風光無二。
跟陸總借車前,應龍猶豫了許久,當他說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時,沒想到陸總竟開懷一笑,說,隨你回去幾天,但要把事辦得干凈利索,記住,人不狠,什么事也成不了。自聽濤閣那次會面之后,陸總對應龍信賴有加,常把他帶在身邊,有時是司機,有時是秘書,安保部的很多具體工作,應龍都交給了林通。
路過中學時,應龍想要不要給宋倩打電話,當副主管的事,他至今沒有告訴她,宋倩這個學期帶的初三畢業(yè)班,比以往忙碌了不少,他們已有兩個月沒見過面了。等會兒直接把鑰匙交到她手上,這么想著,應龍也就沒有停車,把車直接開到了堂叔家門口。車剛停穩(wěn),附近的鄰居便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有眼尖的人認出了坐在駕駛位上的人,驚呼道,是應龍、是勇國的兒子。
人群立即炸開了鍋,一個個眉飛色舞,交談著,比畫著,仿佛一場好戲即將上演。
四人下車,在應龍的帶領下進了院子。
見幾個黑衣人進了院子,應龍的堂叔警惕地走出客廳,頓了頓,才發(fā)現領頭的是應龍,身后跟著三個年輕人,詫異地說:“小龍,你、你回來了。”
“嗯,回來看看你和嬸,嬸在家不?”應龍說。
“在、在,進屋坐。”堂叔說。
“小龍回來啦?!碧脣鹇犅晱奶梢紊献似饋恚鹕聿虐l(fā)現來的不止應龍,還有三個生人,個個面無表情,她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即白了臉,又坐回了躺椅中。
應龍招呼李杰三人坐下,點上煙,開門見山道:
“我今天要把房子收回,辛苦你們去把租房合同拿出來,后面的事你們不用管,我去和老蔣談?!?/p>
“合同還沒到期!”堂嬸一聽,氣急敗壞地說,“小龍,你帶這些人來家里是什么意思,要打人?你干脆喊他們打死我好了,我活著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p>
應龍早料到堂嬸會來這一套,笑著說:
“法制社會,我和我的兄弟不會動你一根汗毛,你哪里傷了碰了我們也賠不起,但無論怎樣,今天房子是一定要收回來的,你不去拿合同,只能我們自己動手找了?!?/p>
李杰幾個把煙往地上一扔,唰地站了起來。盡管應龍此前已經交代過,一不能把派出所的人招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不能把人傷著,省得后續(xù)扯皮,千萬保持克制。盡管應龍交代再三,但此刻他們都異常憤怒。王凱性子最急,徑直要往里屋走,被應龍伸手攔下了,應龍轉身對堂叔說:
“叔,你去找?!?/p>
應龍的堂叔進退兩難,但還是后退幾步,用身體擋在了門框上。
“這就怪不得……”應龍話沒說完,堂嬸便喊了起來,搶劫啊,救命啊,殺人啦!院子外的鄰居一下子就潮水似的涌進了院子里,臉上的期待變成了驚恐。
“他媽的,李杰你去后備箱把繩子拿過來。”應龍吩咐道,他料到可能會出現這個局面,提前買好了繩子。
李杰聞聲而動,撥開人群,很快把繩子取了過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應龍和李杰把堂嬸捆在了躺椅上,嘴里給塞了毛巾,徐星和王凱則捆住了應龍的堂叔,并把他拖到了他的女人身邊,做完這些,應龍吩咐三人去里屋找合同,他自己則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掏出煙,點上了。圍觀的人群從繩子出現在院子里的那一刻開始噤聲,默默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里屋不斷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然而合同卻一直沒找到,應龍腦子中幾次閃過就此打住的念頭,但陸總那句“人不狠什么事也成不了”反復在他耳畔響起。上一次,他帶著宋倩,受盡委屈,這一次,他不能接受自己再次無功而返,哪怕付出一定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應龍的堂叔堂嬸已由最初的反抗掙扎轉變?yōu)榘底源箿I,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望向屋外站著的人群,人群則回他們以靜默。
手上的煙眼看著快抽完了,應龍正猶豫是去里屋當幫手還是留原地看住叔嬸二人,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兩個身影艱難地冒了出來,是鋼筋作坊的老蔣和他的女人。只見老蔣急切地沖進屋子里,說:
“小龍,我們馬上把房子騰出來?!?/p>
老蔣的女人也湊到應龍跟前,說:
“這是鑰匙,先給你。”
應龍見老蔣夫婦主動把鑰匙送來,頓時備受感動,把里屋的三個人喊了出來,說:
“謝謝你們,房租還要退多少?”
“算了算了?!崩鲜Y擺手道。
“那不行,不能讓你們吃虧。”讓堂叔堂嬸退還租金絕無可能,應龍想了想,說,“這樣吧,房子你們繼續(xù)用,用到年底,現在讓你們搬出來,也難得一下子找到合適的地方。”
“這樣再好不過了?!崩鲜Y的女人激動地說,“這片鑰匙你先拿著,打今天起,我們就算是從你手上租的房子?!?/p>
“對對對。”老蔣附和道。
應龍接過鑰匙,讓李杰給叔嬸二人松了綁,說:
“今天我是看在老蔣兩口子的面子上,放了你們,從今往后,我們也不再是什么親人了?!?/p>
應龍本以為一切到此為止,暗自松了口氣,剛走出客廳沒幾步,他的堂嬸竟在他背后破口大罵道:
“不知道周蓉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混賬東西,帶著外人欺負自家人!不過也是咯,你們家本來也沒一個好東西,你媽以前在廣東被人包養(yǎng)過,早就是一個爛貨了,她還以為瞞得住,你爸跟發(fā)廊的女人偷情,被人當場捉奸打斷了一條腿,街上所有人都知道,你們全家都是爛貨……”
所有人都驚呆了,李杰最先反應過來,飛起一腳,踢在了應龍?zhí)脣鸬亩亲由?,應龍?zhí)脣鹩捎隗w形碩大,并沒有直接倒地,往后踉蹌了幾步,才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杰的一腳只是暫時讓應龍?zhí)脣鹗樟寺?,這個女人兩只手揉著肚子,似乎只要緩過這口氣,她就要繼續(xù)開罵。
從母親的名字被提及那一刻,應龍的臉就黑了下來,他感覺到身上所有血液都涌進了心臟,又快速奔涌而出,他控制著心跳,讓心臟在胸腔里緩慢地、一下是一下地跳動,他慢步走向坐在地上的女人,手向后腰摸索著,掏出了一把蘭博軍刀,這是陸總送給他的禮物,陸總送他刀時,說這把刀雖然跟了他很多年,但沒見過血,是一把新刀,此刻,他想要讓這把刀見血,讓這把刀開張。
應龍?zhí)岬蹲哌M客廳,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有不少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出了院子,也有人竊竊私語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勇國的兒子要殺人了。李杰、徐星、王凱三人愣在原地,應龍?zhí)脣鸬奈垩苑x語聲聲在耳,他們似乎沒有理由去阻止應龍。
這時,應龍?zhí)檬鍝渫ㄒ宦暪蛟诹藨埜?,他擰過身子狠狠地給了自己的女人一巴掌,呵斥道:
“你他媽再說,老子先宰了你!”
李杰幾人見狀,方才回過神來拖住應龍,李杰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應龍的手從軍刀上剝開。應龍的手像一塊鐵,冰冷,僵硬,呈紫紅色。王凱一面拽著應龍的胳膊,一面指著應龍?zhí)脣鹫f:
“今天留你一條命,不是我們不敢,碰你這樣的人,簡直臟了我們的手?!?/p>
三人隨即連拖帶架,把應龍勸出了院子。李杰不放心應龍在這個情緒下開車,示意徐星和王凱把應龍扶到副駕駛位上,自己上了主駕位置,啟動車輛,壓著路邊街角臟污不堪的積雪,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出了巷子。
即將路過十字街中學時,李杰不確定應龍是否還要去見宋倩,便問道:
“龍哥,要不要在中學停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應龍說:
“就不下車了。”
渴望渾身是鐵的人
——《十字街一去不返》
李硯青
最近幾年,我一直想寫一個關鍵詞為“十字街、軍刀、少年”的小說。因為六年前,在新一輪鄉(xiāng)鎮(zhèn)區(qū)劃調整中,我的家鄉(xiāng)十字街并入了隔壁枧頭鎮(zhèn),從此,十字街——這個沿用了數百年的地名在新版地圖上再也無處尋覓。其實我明白,在當下語境中,以一條街道為文學地標的書寫恐早已過時,但除了這種方式,我似乎找不到其他路徑走近或回到那座曾經熙熙攘攘,既平淡無奇又別具一格的南方小鎮(zhèn)。
帶著這樣一種念頭,我先后寫下了一系列故事發(fā)生地為十字街的中短篇小說,小說中的男男女女都生活在十字街,或從十字街走向異域,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演繹人生,無論“留守”還是“出走”,毫無疑問,十字街都是這群人的“精神原鄉(xiāng)”。在一次次書寫中,我的企圖或野心愈加蓬勃,已經在地圖上被抹去的街道、學校、銀行、醫(yī)院、商鋪在一個個故事中重現,我不可自拔地沉浸在久遠的回憶里,如兒童時在街上看過的一場太陽雨,如小學三年級同桌女生遞來的那張小紙條,亦如和伙伴們在盛夏時跳入的那條河流。
《十字街一去不返》是我新近從記憶中打撈出來的一個故事。時間回到三年前,一個周末,我在長沙人流如潮的太平街口偶遇了一位少年玩伴阿信,盡管多年未曾謀面,我們還是一眼就從人海中發(fā)現了對方。我,阿信,阿龍,我們三人當年學桃園三結義結拜過兄弟。一番交談之后,話題終于落到阿龍身上。阿龍前年就進去了,販賣槍支,暴力傷人,被判了十七年,阿信說。如驚雷在耳,我登時腦海一片空白。我十二歲離開十字街去城里念書,一直念到大學,阿信和阿龍都只念完初中便進入了社會,我深知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會讓我們越走越遠,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昔日的伙伴會身陷囹圄。記憶中,阿龍為人敦厚善良,那么,這十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為了找到答案,第二天,我回到了十字街,不對,是枧頭鎮(zhèn),在枧頭鎮(zhèn)街口,我停下車,往一條僻靜的小路深處走。經過一片茂密的竹林后,一棟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老糧站出現在眼前。我忽然想起小學時,我、阿信、阿龍三人常受學校指派在這里做義務勞動,有一回,阿信拋出一個問題,如果讓你們任意挑選一種最厲害的武器,你們選什么?我選原子彈,轟,把地球炸個稀巴爛。
那你把自己也炸沒了,不好,我選航空母艦,我說。
我選坦克,阿龍說。
哈哈,坦克?一點都不厲害!阿信嘲諷道。
坦克讓我感覺自己渾身是鐵,阿龍說。
【李硯青,湖南永州人,1992年生。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大家》《芙蓉》《青年作家》《湖南文學》《百花洲》《四川文學》《雨花》《紅豆》等刊。兼任雨花區(qū)作協副主席、長沙市作協理事、湖南省小說學會理事。曾獲永州市文藝獎、長沙市文藝新人獎。湖南省作協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文學創(chuàng)作中級職稱。中短篇小說集《小的?!啡脒x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現供職于湖南省作家協會?!?/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