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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行超:又浪漫又殘酷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行超  2021年11月30日15:47

閱讀李宏偉,是從他的小說《并蒂愛情》開始。在小說中,李宏偉讓他筆下的男女狠狠地“愛”了一次——如同所有深陷熱戀的情侶一樣,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幻想著時刻保持親密,須臾不愿分開。一覺醒來,他們竟然真的成了連體人。于是,新的生活開始了,兩個人的世界被合并為一個人的世界,但問題與矛盾也隨之而來,他們漸漸意識到,有些不確定的東西正在消失。最后,這對愛人不得不想盡辦法彼此掙脫。在這篇2014年發(fā)表的早期作品中,李宏偉已經顯示出明顯的個人風格。那時候我與他并不熟悉,只覺得這個看起來沉穩(wěn)可靠的黑臉漢子與他的小說之間有一種神秘的關聯(lián)——既浪漫又殘酷,如此耽于幻想?yún)s又極度清醒理智。

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李宏偉曾坦言,他希望“以寫作確認時代的圖景”。作為一個哲學專業(yè)背景的作家,寫作對于李宏偉而言,顯然不僅關乎審美與技藝的展示,也不僅限于個體情感的表達,更需要映射他所關注的現(xiàn)實及其所包含的問題。李宏偉是具有明顯“問題意識”的寫作者,而科幻文學的外殼便是承載這一創(chuàng)作觀念最為恰當?shù)妮d體之一。于是,我們看到,李宏偉的筆下,不斷建造著一個又一個虛擬的王國,《國王與抒情詩》中致力于建立“意識共同體”的帝國、《現(xiàn)實顧問》中的超現(xiàn)實公司、《暗經驗》中的暗經驗局、《引路人》中的豐裕社會與匱乏社會……在李宏偉筆下,這些想象的王國一一成為現(xiàn)實世界的隱喻,它們既是我們當下所處現(xiàn)實世界的表征,也預言著現(xiàn)實發(fā)展必然走向的極端與異化,甚至暗示著這一發(fā)展終將導致的消亡。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李宏偉的小說延續(xù)著科幻文學寫作中重要的惡托邦/反烏托邦文學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始自16世紀托馬斯·莫爾的小說《烏托邦》,在其中,莫爾為我們勾勒了一個人類意識中最美好的社會,它存在于航海家腳步的盡頭。此后,隨著現(xiàn)實的發(fā)展,人類關于烏托邦的想象逐漸從異鄉(xiāng)投向未來。在烏托邦文學中,作家通過構建一個完美的、理想的、與現(xiàn)實相反的世界,借以表達對現(xiàn)實的批判與不滿。然而烏托邦主義的完美設想,在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等一系列歷史的證偽之后,逐漸顯露出其問題與缺陷。20世紀上半葉,“反烏托邦三部曲”《我們》(葉夫根尼·伊萬諾維奇·扎米亞京,1924)、《美麗新世界》(阿道司·赫胥黎,1932)、《一九八四》(喬治·奧威爾,1949)的出現(xiàn),通過對烏托邦世界的批判,反思了烏托邦主義的潛在危險,尤其是其中的暴力傾向與意識形態(tài)屬性,也進一步激發(fā)了反烏托邦/惡托邦文學的涌現(xiàn)。烏托邦文學、惡托邦文學雖然明顯架構于想象與虛構,但其中所表達的思想?yún)s無疑根植于其所產生的時代背景。無論是16世紀烏托邦文學所傳達的空想社會主義,還是20世紀反烏托邦小說中的現(xiàn)代性反思,以及對冷戰(zhàn)思維、極權主義、戰(zhàn)爭等的集中批判,都與作者所處的現(xiàn)實密切相關,具有明顯的時代屬性。換言之,這種看似奇想的文學,其實恰恰是現(xiàn)實的產物?!兑啡恕匪沂镜模俏覀儺斚滤幍默F(xiàn)實。

《引路人》中,李宏偉并沒有簡單地套用烏托邦/惡托邦小說傳統(tǒng),在他筆下,烏托邦與惡托邦并不是絕對對立的存在,它們彼此糾纏,甚至互相指認。《引路人》由《月相沉積》《來自月球的粘稠雨液》《月球隱士》三個部分組成。小說中的趙一成為串聯(lián)這三個部分的關鍵人物:在《月相沉積》中,趙一是“新文明時期”最高管理機構——文明延續(xù)協(xié)會會長,也是“團契”成員司徒綠實施刺殺任務的目標;《來自月球的粘稠雨液》中,作為豐裕社會派遣到匱乏社會的實習生,趙一在負責監(jiān)視江教授的生活與工作時,逐漸發(fā)現(xiàn)了兩個社會的斷裂及其辯證關系,并最終成為了為江教授思想、意識的傳遞者;《月球隱士》則回溯了趙一的孩童時期,那時候他的名字叫趙勻。在趙勻的世界中,原本生活在豐裕社會的叔叔趙一平,選擇在35歲前夜進入輻射區(qū),成為第一個主動離開豐裕社會的男性。為了紀念叔叔,趙勻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趙一。通過這種方式,趙一延續(xù)著趙一平的人生,也傳遞著他的精神和信念。小說因此構建出一種環(huán)形的敘事結構,也似乎借由這種結構,暗示著動態(tài)的、循環(huán)往復的文明發(fā)展。

表面上看,小說中的“豐裕社會”與“匱乏社會”分別指向了烏托邦與惡托邦兩個世界:豐裕社會享有幾乎所有的資源,這里的人們潔凈、純粹,代表著最高的文明形態(tài);匱乏社會則資源枯竭,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整日放浪形骸,因為不知何時死亡就會降臨。小說中“新文明”的形成,對應著當下時空所代表的“舊文明”,在舊文明時期,人類崇尚征服自然,因而造成了資源消耗、環(huán)境污染等問題。面對有限的資源,不同國家、不同地域的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財富和地位差異。新文明的出現(xiàn)便是要消除這種差異,在延續(xù)“文明”的同時實現(xiàn)絕對的“平等”。然而,正如別爾嘉耶夫曾經指出的:“烏托邦似乎比我們過去所想象的更容易達到了。而事實上,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面臨著另一個痛苦的問題:如何去避免它的最終實現(xiàn)?……烏托邦是會實現(xiàn)的。生活直向著烏托邦邁步前進。或許會開始一個新的世紀,在那個世紀中,知識分子和受教育的階級將夢寐以求著逃避烏托邦,而回歸到一個非烏托邦的社會——較少的‘完美’,而較多的自由?!?《引路人》中,為了實現(xiàn)“文明延續(xù)”這一集體的烏托邦藍圖,那些對于“文明延續(xù)”不再具有價值的男人,將在他們35歲的時候前往匱乏社會,從此自生自滅。這種具有神圣性的犧牲顯然是違背人性的,因而必然難以持續(xù),最后,集體愿景的實現(xiàn)不得不訴諸于對具體個體的暴力驅逐。于是,如同所有的烏托邦幻想一樣,“平等”的美夢逐步走向了其反面,變成了最大的不平等,烏托邦成為了惡托邦。而另一面的匱乏社會,卻因其原始與自由,反而具有真實的、生機勃勃的樣貌。在這里,極度文明也意味著極度愚昧,豐裕社會與匱乏社會互為表里,烏托邦與惡托邦完成了辯證。

無論是烏托邦小說還是惡托邦小說,由于它們共同以批判現(xiàn)實為旨歸,此類寫作必然面臨“理念先行”的潛在危險。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小說《使女的故事》中,曾經虛構了一個高度發(fā)達卻又極其腐朽的基列王國。在基列,女性的地位至高無上,因為她們具有繁衍生命的能力;但她們又無比卑賤,她們不能擁有欲望與愛情,最終不過一具是生育器官。小說通過對女性處境的深刻書寫,寓言般地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的揭示?!兑啡恕分械呢S裕社會是一個類似基列國的存在,與阿特伍德筆下的使女奧芙弗雷德相似,《月相沉積》中的女性組織“團契”以刺殺文明延續(xù)協(xié)會會長,進而推翻男性統(tǒng)治為目標。小說中看似被決斷的是男性的命運,但背后卻有一個重要的隱含邏輯:在所謂的“新文明時期”,女性至關重要的地位來源于她們的生育能力,因而依舊不過是物種繁衍、文明延續(xù)的工具——這是一個明顯的性別議題,也是一個有力的批判現(xiàn)實的角度,但正是這種明顯、有力之中,隱藏著理念先行的陷阱。在《使女的故事》的續(xù)集《證言》中,阿特伍德似乎真的墜入了這個陷阱,人物的情感與內心,小說的對話性、開放性被擱置,文學被簡化為觀念的傳達,進而成了控訴宗教與政治問題的枯燥文本。在《引路人》中,通過他所擅長的辯證,李宏偉繞開了這個陷阱。小說中,團契成員司徒綠面對赤手空拳的趙一,本可以輕松完成自己的使命,但她卻選擇了放棄,通過這次放棄,司徒綠成為了自己的“使者”??梢钥闯?,李宏偉并不想將現(xiàn)實問題簡化為性別對立,或者簡單地用新政權推翻舊政權來化解矛盾,更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都去思考“文明何義,延續(xù)何為”,最終做出自己的選擇。

李宏偉并不是一個喜歡妄下斷言的作家,他的可貴正在于他的猶疑。雖然《引路人》書寫的是未來世界,但他顯然不愿扮演“先知”的角色,抑或,他對于自己所書寫的未來也是不確定的,因此更傾向于讓讀者去判斷、去決定。比如在小說的第二部分《來自月球的粘稠雨液》中,被趙一等豐裕社會的實習生所監(jiān)控的江教授,到底是不是小說最后那個做出最終批復的東方文明延續(xù)協(xié)會會長江振華?李宏偉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在這里,小說提供了雙重可能性:如果江教授并不是江振華,那么這兩者的視角,恰好代表著匱乏社會與豐裕社會的對立,小說所講述的故事到這里已經完成。而如果江振華就是江教授,那么,小說中的趙一更像是一個被預先設計的、被引導入局的使者,這既是一個有意味的敘事圈套,也是作家對于現(xiàn)實世界矛盾性與開放性的辯證思考。

也正是經由這種種辯證,小說《引路人》提供了關于現(xiàn)實與關于烏托邦主義的深入反思。小說中的世界面臨著資源枯竭、環(huán)境破壞、生態(tài)災難等難題,這些當然不是新鮮的話題,自工業(yè)革命以來,資源與環(huán)境問題已經成為整個世界共同經歷的越來越緊迫的生存困境,以此為代表的現(xiàn)代性批判,也是20世紀以來惡托邦文學的重要內容。不過,與大多數(shù)惡托邦小說不同,《引路人》并沒有陷入末世的虛無之中,李宏偉更想將未來交還給讀者——如果“行者計劃”必須穿過深重的、絕望的黑暗,但卻有大概率的光明前景,那么,人類該如何選擇?小說中的趙一雖然是最高權力者,但他并不僅僅是一個類似“老大哥”(《1984》)的虛化符號,《來自月球的粘稠雨液》《月球隱士》充分建構了趙一的前生今生,他是如何從一個孩童成長為領袖,他是怎樣受到趙一平、江教授、月球隱士等的精神感召,又是怎樣不斷思考著“文明何義,延續(xù)何為”的問題……與此同時,趙一更不是一個簡單的施暴者或極權主義者,面對文明的轉折,他沒有像所有的極權君主一樣,以個人的意志去決定所有人的命運,而是“放棄選擇,把它交出去,交給所有相關者”。在《引路人》中,趙一雖然是新文明時期的最高權力者,但他更是一個猶疑、矛盾的個體,是一具活生生的肉身,他是使者也是行者,是引路人也是被指引著的人,他是所有人的化身。

在小說《引路人》中,相比于消極接受命運安排的“使者”,李宏偉似乎更傾向于做一個“行者”,即便每一次行動的背后都隱藏著巨大的危險。小說中的月球隱士是“行者計劃”的代表,他守候在月球上,每一次地球危機爆發(fā)時,他就“從地球上救走一個小男孩,帶回月球,以便他將來回到地球,重啟人類文明”,通過一次次重復這個行動,“留下一小群人,享受著高度發(fā)達的文明成果,繼續(xù)進化、提升……直到他們離開地球,在新的空間繁衍生息,重新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直到有一天,污染過去或者被消除,他們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以始祖的面目,重新回到地球” 。在這個極富浪漫色彩的末世故事中,月球隱士扮演著救世主的形象,但他的能力實在有限,在數(shù)以億計的地球人中間,僅有一個被選中的男孩,終究不過是滄海一粟。然而,正是這微弱的力量,為地球、為人類留下了最后的希望,也留住了人類得以為自己做出選擇的可能性——這或許是小說家的仁慈,同時,也正是在這有限的樂觀與有限的悲觀中,李宏偉表明了自己對現(xiàn)實、對未來的基本態(tài)度。

(作者行超,1988年生于山西太原,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F(xiàn)為《文藝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