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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6期|章緣:娃娃屋(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1年第6期 | 章緣  2021年12月06日08:01

編者說

神秘的女孩小陸敲開了一棟房子的大門。住在這棟小樓里的,正是一群心靈破碎如同玩偶的人。因為意外失去父母的“我”,年輕的臉龐已充滿了各種偽劣的人造假體的瞳瞳,流連網(wǎng)吧和夜店的豆哥……他們同居一室,抱團取暖。然而這個小世界也面臨破碎,開發(fā)商準(zhǔn)備征收房子,“我”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小陸房間里的秘密——無數(shù)詭異的娃娃,訴說著這個女孩深藏的一面……

娃娃屋(節(jié)選)

章緣

“小房間窗戶卡住了?!?/p>

“嗯……”

“晚上要下暴雨。”

“嗯……”

“瞳瞳姐?”

瞳瞳在照鏡子,她一照起鏡子,就像進(jìn)了另一個次元。

“瞳瞳姐,瞳瞳?”

“什么事?哦,知道了?!?/p>

瞳瞳說她知道了,那就沒我什么事了。那個房間的窗戶卡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五月天氣暖和后,窗戶打開來就再也關(guān)不上。房間朝北,只有一個單人床,一個塑料衣櫥,一個小桌,一直空著。有時瞳瞳的朋友來玩,喝醉了,玩得太晚了,他們寧可在一樓沙發(fā)上湊合,也不想睡那小房間。那個房間一進(jìn)去就感到說不出的壓抑。瞳瞳說,那房里死過人。

瞳瞳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總說她有陰陽眼,可以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如果這是真的,豈不是很可怕?瞳瞳說,有什么好怕,就那么回事。

我問她,你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好壞嗎?瞳瞳只是翻翻白眼反問,怎么樣是好,怎么樣又是壞?

今天是周六,周六向來由我負(fù)責(zé)買晚飯,正正經(jīng)經(jīng)有菜有飯有湯的晚飯。這算是我跟瞳瞳和豆哥的每周聚會。平日我們各有各的作息,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大家各懷心事,遇到了,也把對方當(dāng)作空氣一樣。但到了周六,大家都放松下來了,我們就會像家人室友一樣,好好一起吃頓飯。

今天我想搞點新花樣。從市場里買了雞腿肉、紅蘿卜和土豆,在超市買了咖喱醬,辛辣味的和不辣的各買一盒,因為豆哥吃辣,瞳瞳有時吃有時不吃,要看她皮膚狀況。她的皮膚狀況特別多,可能是保養(yǎng)品、水光針、玻尿酸、埋線、按摩各種整,皮膚也就時好時壞。至于我,我是無所謂的,只要是加了土豆、紅蘿卜的日式咖喱雞,醬汁濃稠,淋在白米飯上。

食材都堆在廚房臺子上,我打算五點半動工,七點開飯。這個時間是固定的,即使有人沒到,七點也會開飯。豆哥一早出去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帶人回來吃飯。一鍋咖喱雞,一鍋米飯,應(yīng)該夠的,瞳瞳吃正餐時都在減肥。我還準(zhǔn)備了一打啤酒,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我從來沒喝醉過,因為我一喝酒就會哭

剛有點酒意,剛覺得一股哀傷從腹部涌起,心開始又綿又酸時,酒罐就被拿走了。但是今天,我無論如何不哭,我十八了。我要跟他們一樣,喝多了就嘰嘰發(fā)笑,瞳瞳笑到捏她最寶貝的臉,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豆哥笑到掀桌子,酒醒后咒罵著去收拾,把碎掉的碗盤賠給瞳瞳。

咖喱雞怎么做?我回想媽媽操作的程序。我曾經(jīng)幫過忙的,不是嗎?媽媽讓我削紅蘿卜皮,要我當(dāng)心削到手指頭。刨刀和菜刀,平時不讓我碰的,但媽媽說女孩家總要學(xué)做菜,有她在旁邊盯著,就不會出意外。土豆皮更難削了,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刨刀??ㄔ谘垦坌u,本來很順地往下刨,突然間動不了。我使勁,削落一塊厚厚的皮。我再用刀尖挖那一個個深褐色的眼,然后切塊。一刀剖開兩半,再切兩半,再兩半……是不是切得太小了?

把切好的丁塊全掃到一個洗干凈的外賣盒。砧板沖凈了,接下來切洋蔥。唰唰唰,刀起刀落,圓滾滾的洋蔥倒下了,散落了,四肢分離在砧板上,比血更沖的氣味竄進(jìn)鼻腔。我不喜歡這味道,可是媽媽說過,放點洋蔥可以去掉肉的腥味,讓湯頭更甜。好吧,這是媽媽的食譜。

雞腿買了六根,我想豆哥和他的朋友會喜歡多吃點肉,爸爸就是這樣,北人食麥,“男人食肉”。老板已經(jīng)幫我把骨頭剔出來,我摸摸黏滑的肉,肉上的黃皮,皮下的黃脂,我又戳戳骨頭,上頭殘留著肉屑和筋條。我想到這根骨頭帶著血肉時,長在一只雞身上,它用它向前踱步、啄食、追逐別的雞,又或者只是用它長時間定定地立在籠子里。飼養(yǎng)的肉雞從蛋里孵出后,就在籠子里長大,一年,兩年?兩年就老了,肉不嫩了。

奶奶有一回來家里住,從市場買了一只老母雞,說要給爸爸燉湯。老母雞拴在陽臺上,隔天要殺時,發(fā)現(xiàn)它下了個蛋。

妹妹為什么哭?

母雞,可憐。

天冷了,奶奶燉老母雞湯給大家進(jìn)補。

一定要殺它嗎?

不能養(yǎng)在陽臺的。

十歲的我的淚珠一直滾下來,說不清為什么覺得母雞可憐。是因為,它臨死都還在下蛋吧?在雞場每天都準(zhǔn)時下蛋,這兩天沒吃沒喝也乖乖下蛋。它知不知道死到臨頭了呢?

我打了個哆嗦,手里的菜刀沉了沉。

起油鍋,洋蔥炒到有點焦,現(xiàn)在這味道就好聞了,下鍋前那么生猛刺鼻,下鍋后服軟放出香味。爸爸曾帶我去看一個表演,在紐約。紐約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劇場,爸爸帶我去的那個靠近河邊,以前是屠宰場,改成了小劇場。演員在舞臺上說話、泡澡、吃飯,有只平底鍋里放了奶油和洋蔥,小火加熱。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只記得男演員的光屁股,還有這香味。

妹妹才幾歲,都出國好幾趟了,爸爸媽媽以前留學(xué)的地方,也去過了。

但是我沒去過天堂。

所有東西都放進(jìn)煲鍋里煮。小火。是現(xiàn)在加醬還是煮好了再加?我準(zhǔn)備手機上查一下食譜,有人按門鈴。瞳瞳的朋友都是推門而入,來的一定是陌生人。

白天大門不鎖的,我總是在房子里,這里也沒什么貴重物品。比起我過去住的地方,這里簡直就是破爛堆。

這個房子是兩層紅磚房,跟隔壁共一堵墻,馬蹄形的一圈空地,堆著雜物,角落有塊地,瞳瞳說有蔥有蒜有小辣椒,還有薄荷葉,夏天可以采來泡茶去暑。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雜草。

我走過院子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看到我時,眼睛里流露出一種恐懼的神情,似乎想轉(zhuǎn)身就跑。她很瘦,穿著一件圓領(lǐng)洋裝,一格格洗衣板的前胸,牙簽似的手和腳,細(xì)得能一把折斷。

“你找誰?”

“我,我可以進(jìn)去看看嗎?”

看看?這又不是歷史建筑,不過是瞳瞳的朋友借給她的房子,過兩年要拆掉的。

“可以嗎?”

“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不能放她進(jìn)去,來意不明,而且,瞳瞳不會喜歡這么瘦的人。

“我只是想進(jìn)去看看……”女人可憐兮兮的。

“你要看什么?”瞳瞳出現(xiàn)了,擺出大姐的模樣。

“這位姐,我在這個房子里長大的,最近才回來,很想看看?!?/p>

瞳瞳盯著這個人。她是不是看穿這女人的底細(xì)了?

她招手:“進(jìn)來吧,想看就看。”

這女人一進(jìn)來就熟門熟路,看看院子,搖頭,走進(jìn)房子里,東張西望,像在找尋過去的痕跡。

“變了,變了很多?!?/p>

既然進(jìn)了門,瞳瞳就拿出招待客人的神氣?!昂赛c什么?”

這個女人說可以喝點涼水,走了一段路過來的,這里的路還是那么坑坑洼洼。

“公交車已經(jīng)到了路口,去城里方便的?!?/p>

“是啊,我在路口下車,走進(jìn)來,不敢按門鈴,又走回去,這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是不是特別傻?”

瞳瞳看著她,不說是或不是。

“我常夢見這個房子,我是在這里長大的?!迸酥v話有點喘,好像很激動,“謝謝你們讓我進(jìn)來,我知道這樣很冒失,但是,很多東西都不在了,變得太快,既然它還在,我就想來看看。”

“你就看吧?!蓖f。

“你們,是姐妹?我姓陸,叫我小陸好了,真是謝謝你們?!?/p>

小陸把水喝光了,我又給她倒了一杯。

“要下雨了。”我說,“氣象說今晚有暴雨?!?/p>

“啊,我可以去二樓看一眼嗎?看看我的房間?看完我就走?!?/p>

瞳瞳聳聳肩。

我?guī)£懮蠘?,她一上樓就直奔那個小房間。房間就是那么小,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想到自己以前的房間。媽媽給我布置得那么舒適那么美,水藍(lán)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單蕾絲床罩,小豬抱枕,我的座椅有粉紅色的軟墊,桌上都是爸爸從各地給我?guī)Щ貋淼男⊥嬉猓易類勰莻€奧地利的八音盒,把銅金色的發(fā)條旋緊了,它就唱起月光曲,芭蕾舞女踮著腳尖,一腳懸空轉(zhuǎn)圈子……

小陸手搭在骯臟的窗臺上,往外看。這里的房子疏疏落落,平房或是像我們這樣兩三層樓高的紅磚房,家家都有小庭院。從這個朝北的窗子,可以一直看到遠(yuǎn)處那條河,河上有時會走著貨船。河水渾濁,連魚都沒有。如果風(fēng)向不對,會飄來一股惡臭。

天色更暗了,已經(jīng)在飄雨。

“雨會潑進(jìn)來的?!彼箘抨皯簦瑔问?,雙手,發(fā)出哼哼的使勁聲。

“卡住了?!蔽艺f。

她放棄了,又看著窗外。

“你在看什么?”

“那里,”她用手指著,“那里,曾經(jīng)有一間小平房?!?/p>

“是嗎?”我看一眼,半人高的野草間依稀有半片房舍,一堵斷墻。

“以前那里住了個女孩,黃昏的時候她總是爬到屋頂上坐,我在窗邊看著她,互相招手。我們每天都在窗邊打招呼,可是在外頭遇見了,卻從不說話。她的爸媽都在外地打工,家里有個奶奶……”

……

【全文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6期】

章緣,出生于中國臺灣,旅美多年,現(xiàn)居上海,曾獲臺灣多項重要文學(xué)獎,已出版七部短篇合集、兩部長篇及隨筆,簡體版則有長篇《蚊疫:紐約華人的中年情事》,短篇集《浮城紀(jì)》《春日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