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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6期|李新勇:黑瓦寨的孩子(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6期 | 李新勇  2021年12月08日08:31

題記

愿每個勇敢的孩子,都被世界溫柔以待。

第一章 即將落單的事物

1

自嘲瘦肉型的王前程和唐錦繡挺有口福的,屬于再怎么吃都不長肉的那類人。兩人都在右邊腮幫上長了顆痣,別人都說這是他倆的夫妻痣。他們卻覺得,他倆面孔上每一個角落都顯現出夫妻相:比如王前程笑起來牙花肉在嘴巴里亂跑,唐錦繡一般不笑,一笑也是滿嘴牙花肉;王前程說話粗聲大氣,唐錦繡嗓門也不小;王前程遇到高興的事情,喜歡哈哈大笑,唐錦繡笑點極低,隨時都能聽到她噗嗤噗嗤的笑聲;王前程喜歡抽五塊錢一包的茶花香煙,唐錦繡喜歡聞五塊錢一包的茶花香煙燒出來的煙;王前程說話幽默風趣,唐錦繡說話也常常引人會心一笑。因此,他倆在工友中人緣極好。

不同的是,王前程結實,總有使不完的力氣,頭天再累,吃飽喝足,美美睡上一晚,第二天便精神飽滿。對王嘉峪也和氣。王嘉峪再頑皮,只要不干毀滅性的壞事,他不會責罵一句。唐錦繡虛弱得多,經常頭痛腦熱,吃藥跟打牙祭似的,搞不好就犯一回傷風,搞不好又犯一回腹瀉。對王嘉峪也嚴厲。在王嘉峪上小學以前,她每天出門前教王嘉峪認四五個漢字,晚上回來檢查;要是王嘉峪讀不出,她再教一遍;若再不會,輕則批評,重則會使出降龍十八掌。唐錦繡輕易不出招,出招一次,讓王嘉峪半年內不敢招惹第二次。

王前程護短:“娃娃才這么大,正該玩耍,你那么認真做啥?”

“莫非你還希望我們的娃將來跟我們一樣做油漆工?”唐錦繡說,“累死累活,勉強糊個口!”

王前程便沒詞兒了,他心想唐錦繡愛怎么折騰只管折騰,只要不打兒子,怎么使喚都好說。他對王嘉峪的期望是有底線的,太好的大學不一定考得上,出國更別想,兩口子賣不成錢,縱使賣得出去把自己賣了也供不起。一般大學畢業(yè)等于失業(yè),還不如讀個職業(yè)大學,與其像普通大學畢業(yè)生那樣到了畢業(yè),文不能捉筆、武不能操刀,倒不如讀職業(yè)大學,畢業(yè)時有一技在身,畢業(yè)就能就業(yè)。兩口子的目標清晰,什么職業(yè)大學都行,只要能學上技術。

“天干三年,餓不死手藝人!”這是王前程的口頭禪。

王前程和唐錦繡終年勞碌,除了過年那幾天和刮大臺風、落暴雨,總是早出晚歸。兩口子下工回出租屋的第一件事,是把油漆斑駁的工作服脫下來,搭在屋外的木架上,然后進門,換干凈衣服。盡管如此,王嘉峪還是能聞到爹娘身上的油漆味,勁道特別大。有時唐錦繡親一下王嘉峪,王嘉峪能從她呼出的氣息里聞到油漆味,惹得他鼻子底下一陣癢癢,連打七八個噴嚏才勉強剎住車。

半年前,唐錦繡偶然發(fā)現自己的腳踝變得肥胖不堪,耳鳴得厲害,眼睛發(fā)脹,眼神松散,笨拙不好使。

“前程,我怎么單單只是胖腿腳呢?”那一天,兩人正要上工,唐錦繡突然發(fā)現天天穿的鞋子怎么穿也穿不進去。前一段時間只是腳踝腫,現在整個下肢都是腫脹的。唐錦繡按了一下腳背,一按一個深坑兒,半天恢復不到原狀。她覺得要是屬于肥胖,應該全身都胖,單單某個部位胖大,必有蹊蹺。

王前程推著自行車正要出門,聽唐錦繡這么說,撐起了自行車,彎下腰湊到唐錦繡撈起的褲腳看了一會兒,說:“這不是胖,是水腫?!?/p>

說完,他跟唐錦繡一樣,搞不清楚為什么會水腫。

王前程認為唐錦繡這是累著了,讓她在家休息幾天?!皼]事兒的,休息幾天就會好的。”王前程左腳踩著踏板滑出去幾步,右腳一蹺,自行車跟著就遠了。

休息在家的唐錦繡哪里歇得下來呢,已連續(xù)半年沒有休息過了,待在家里,她像剛進門的媳婦,突然發(fā)現家里臟亂得超過狗窩。洗衣服、疊被褥、打掃屋子、縫補王嘉峪的衣服、做飯……整天腳不停手不住。兩間屋子經她打理,敞亮多了。飯菜更是可口,王嘉峪中午放學回家,吃得上回鍋肉了。

接下來幾天,工地上的活兒不多,王前程讓唐錦繡繼續(xù)待在家里休息。家里雖忙,都是手腳上的活兒,不像工地,一手提油漆桶,一手持滾刷,還得爬高就低。

王前程說,隨便哪一家,有家庭主婦跟沒有家庭主婦就是不一樣,有了家庭主婦才算個家;有了家庭主婦,嘴巴上吃得香,身上穿得體面,忙碌一天回來,里里外外清清爽爽,再累都不覺得累了,心里還踏實。

唐錦繡帶王嘉峪到批發(fā)市場買了件橫條子的海魂衫穿上,讓王嘉峪醒著睡著都覺得自己是船長。王嘉峪也覺得媽媽在家里他才算寶貝。從小到大,這幾天他才像個有娘的孩子,每天背起書包上學,回頭望望出租屋,有娘在,心里踏實;每天放學,只要想著娘在家等他,他就覺得回家的路充滿希望,走得蹦跳歡暢。

“等再干幾年,多攢下些錢,咱不僅要買房子,還要到鎮(zhèn)上開個服裝店或者雜貨鋪子——可以在這里開,也可以回老家開——那時候,我們的日子就好過啦!”誰都能從這句話里聽出王前程的自信和期待。王前程兩口子都是務實的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們絕對不會說出來。一旦說出,說明目前已能看出苗頭和趨勢,遲早是能實現的。

“我還是覺得上工踏實。兩個人多掙幾個錢,你雜貨鋪子老板的黃粱美夢才能早日實現,”唐錦繡憂慮地說,“轉眼我都在家休息三天了?!?/p>

“歇上十天半月又有啥關系?磨刀不誤砍柴工。”王前程仰頭,吐了個救生圈般的煙圈,那煙圈愜意地在空中旋轉著,一會兒就從鐲子變成了褲帶,又由褲帶變成一縷一縷的紗,在空氣中起伏飄散。

“你這就是給累出來的!這么多年你哪一天休息過?”王前程心疼自己的女人,別人說“把女人當男人用”,他的女人比男人還男人,在工地上當男人用,男工做啥她做啥,男工做多少她做多少,男工做多快她做多快;回到家里也不閑著,要做家務,要管王嘉峪的學習,偶爾心急上火,扯開嗓門吼上一兩嗓子。王前程掐滅了煙頭說:“你聽我的,在家休息,什么時候腿上的腫消了,你什么時候出工?!?/p>

一個上了年紀的工友聽說了,背著唐錦繡對王前程說:“當心你老婆的腰子?!惫び炎炖锏难樱褪茄系膬深w腎臟。

腰子跟腳踝和腿怎么扯得上關系呢?玩笑開大了,王前程這么認為。

在出租屋里休息了兩個星期,唐錦繡的兩條腿還是老樣子,像多出了兩層發(fā)泡的面,撳下去一個坑,半天恢復不過來,卻不痛不癢。倒是腰桿又酸又脹,像在腰上塞了兩個不軟不硬的石頭,摸上去,摸不出石頭在哪里,感覺上卻實實在在有。悶悶的,堵堵的,脹脹的,小便不利索,每隔十幾二十分鐘就想上廁所,尿量很少,有時候急得不得了,卻只尿得出幾滴。腰部隱隱疼痛,伴隨著疼痛,還全身一陣陣發(fā)冷,只要不出太陽,像這樣的夏天都冷得想烤火。

唐錦繡每天穿著王前程的拖鞋進出。王前程大了她六七號的拖鞋從前套上,像套了兩條船,現在套上長度還是長,但寬度竟有些不夠了。又過了幾天,唐錦繡在家閑不住了。腰上酸脹雖在,隱隱的疼痛明顯減輕,除此之外,沒別的不適。唐錦繡堅信,自己沒啥大毛病,在家里歇著等于見著鈔票不撿,白吃飯,糟蹋錢,又跟王前程上工去了。王前程對唐錦繡胖大得像加過發(fā)酵粉的腳感到迷惑,跟看魔術師變的魔術一樣:不琢磨吧,事情就擺在那兒;琢磨吧,敲破腦袋也搞不清楚其中的緣由。

這之后,唐錦繡每天散工就不時喊腰酸背痛,一次比一次喊得厲害。起初讓王嘉峪捶幾下背還緩得過勁來。到后來,單單捶一捶根本不頂用。兩口子比較一致的看法是,這是勞傷病犯了??墒琴I膏藥貼,沒效果;又認為是操勞過度,或者這就是書上說的腰肌勞損,買回止痛片來吃,剛開始幾天,似乎有效果,不久臉色發(fā)暗發(fā)黑,一天吃好幾回止痛片也不見一點點效果。小便越來越少,耳朵里像有幾架飛機在轟鳴,聽什么都不真切;腦子也像出了問題,人整天暈乎乎的;視力也不對了,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

這一天,王前程和唐錦繡跟十幾個油漆工在一個大倉庫里刷密封漆。吃中午飯的時候,一個工友對唐錦繡說:“嫂子是不是有喜了,胖成這樣!”說這話的,是個結婚不久的小伙子。

“要是有喜倒好呢,一把年紀還趕上個二胎!”唐錦繡笑著說,“你王哥總是瞎子點燈白忙活?!北鴣韺跛畞硗裂?,唐錦繡跟在一幫大老爺們兒后面,早就葷素不禁,一張嘴便不含糊。

一幫工友望著王前程起哄,笑得東倒西歪。

吃過飯一般要午休半小時,唐錦繡悄悄對王前程說:“真是奇了怪了,這么大熱的天,喝了那么多水,光見出汗,兩天沒見小便了?!?/p>

這話讓王前程也覺得奇怪了:這絕不是傷風感冒、腰肌勞損那樣的小事情。他把唐錦繡的褲腳撈起,只見小腿腫得跟吹脹的臘腸氣球一樣,再看唐錦繡這個人,不禁大吃一驚。王前程責怪自己,整天光顧著干活,竟抽不出一點時間好好看看自己的老婆。唐錦繡整個人都膨大了一圈。他試著用指頭在唐錦繡身上壓了幾下,全身浮腫,脖子以下任何部位,壓下去,盡是半天恢復不過來的肉窩窩兒。

唐錦繡還打算做完今天,從明天開始在家里繼續(xù)休息。王前程不答應,跟領班的老鄉(xiāng)打了個招呼請了假,拽著她往醫(yī)院趕。

唐錦繡心疼錢,說咱要醫(yī)保沒醫(yī)保,要養(yǎng)老保險沒養(yǎng)老保險,就那幾個錢,夠折騰啥呀?

王前程說,你要再不上醫(yī)院,真有個啥,咱們這十多年漂泊打拼攢下的那點錢,都會化成水!

他們趕到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見這情狀,就問多長時間了,最近一天幾次小便。

唐錦繡說,大概半年了,最近一個多月小便越來越少,這兩天一點小便都沒有。

醫(yī)生面露難色,想說什么,沒說出口。醫(yī)生又問他們是做什么的,有沒有醫(yī)保。唐錦繡又作了回答。醫(yī)生面露難色,對他們說:“這病我們這里看不了。你們得到市區(qū)大醫(yī)院去,那里設備齊全,醫(yī)療條件好,檢查結果更準確。希望能藥到病除哈!”

王前程問:“她是啥???”

醫(yī)生是個上了年紀的馬臉中年人,長相雖是馬臉,說話卻和藹貼心,他說:“你們到大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會告訴你的。我們基層醫(yī)院的檢查結果,沒資格作為上級醫(yī)院的參考?!贬t(yī)生把一根派不上用場的體溫計用酒精棉球擦拭了幾下,習慣性地甩了甩,重新放回辦公桌上的盒子里。

王前程想知道是啥病,問:“我只想問問她是啥?。 ?/p>

醫(yī)生用手招呼下一個病人上前就診,眼睛誠懇地看著王前程說:“不好說,反正不是小毛病,必須認認真真治療,還必須到大醫(yī)院治療?!?/p>

王前程和唐錦繡蒙了,原以為開點藥就完事的。如今醫(yī)生既不明說,又明確說是大醫(yī)院才能治療,那就不是什么小病了。他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2

兩口子惶惶然趕公交車到了市區(qū)車站,從車站出來,王前程破天荒打了一次出租車,路線不熟,打車既解決了方向感上的問題,同時還解決了目的地不明問題。駕駛員問王前程上哪兒。王前程說上本市最大的醫(yī)院,哪家大,上哪家。

醫(yī)院掛號室里一個美麗的白大褂問:“看哪里?”意思是哪兒不舒服。

王前程小心翼翼地說:“腳。”

玻璃后面那張漂亮的臉接過唐錦繡的身份證在讀卡器上抹了一下,低頭在鍵盤上敲了一下,隨手從臺面上拿出一張病歷,打開第一頁展平,喂進打印機,問:“腳怎么啦?”

王前程更加小心地說:“腫?!彼M灰约旱穆曇粜↑c,唐錦繡就不會是什么大毛病。

“哪里腫?”玻璃后面漂亮的臉認真地問,“不是腳踝腫吧?”

“正是腳踝腫。起初腳踝腫,現在……”王前程果斷地說,“現在全身都腫。”

“內科專家號,三十塊。”

王前程艱難地說:“能不能掛普通號?”王前程不知道普通號多少錢,但他估計,普通號一定比專家號便宜。

“你這病只有專家號?!?/p>

王前程從柜臺上的小方洞,遞過去三十塊錢,有點后悔:掛個號就三十塊,咱一天掙下的工錢掛不上幾個號。王前程沒吱聲,他怕坐在后面椅子上的唐錦繡聽見了,站起來把他直接拽回工地。

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玻璃后面那剛才給他們掛號的女子說:“你直接上四樓吧,409,腎病???,找王教授。”

王前程感激地回過頭去說了聲謝謝。說完他心想,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腎就是腰子,腰子和腳八竿子打不著,浮腫咋就跟腰子有關系呢?莫非前一陣那個工友的玩笑也是醫(yī)生跟他們一起編出來的?

王前程帶著唐錦繡找到門上印著“409”的醫(yī)生辦公室。

辦公室里王教授正端起茶杯,不知剛喝完,還是正要喝??匆娪胁∪藖?,放下茶杯。這是個五十多歲的男醫(yī)生,清瘦的臉上架著無邊眼鏡。說話的聲音和藹。可一聽唐錦繡說這樣浮腫的情況已經持續(xù)好幾個月,用手指頭在唐錦繡的小腿內側壓了幾下,對兩口子說話的口氣就帶了火藥味兒:“你們咋整的呀?這種情況一發(fā)現就該來!”

王前程一聽,緊張了,回話的聲音有些抖:“不礙事吧?”

王教授沒回答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短號:“化驗室小王是吧,趙主任在不在?請他接個電話?!甭犕策€舉在左邊耳朵上,右手已在寫化驗單子,“老趙啊,我這兒有個病人需要加個急,我現在開單,讓他們馬上下來找你,爭取一個小時拿到化驗結果。檢查完了再讓他們繳費。謝啦!”

電話打完,單子開好了。掛了電話,王教授遞給王前程兩張單子:“你們馬上去這座大樓西側那幢大樓的二樓,找化驗室的趙主任,電話我打好了,先化驗,再繳費?!?/p>

王前程連說謝謝,真是天下王姓出一家!在說“謝謝”的時候,王前程的心已懸到半空,他隱約感到,唐錦繡的浮腫,恐怕不是簡單的問題,一定不是。

抽了血,送完小便樣本,王前程讓唐錦繡在二樓等候椅上坐著,自己一個人下樓繳費,一百七十二塊錢。這數目遠遠低于王前程的預計。王前程就想,剛才醫(yī)生也許是在故意制造緊張空氣,沒什么大事情的?!扒f不要有什么大事情啊,我的老天爺!”上樓的時候,王前程暗暗禱告。

兩口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坐著,誰都不說話。兩人都在心頭禱求。打工仔,碰不得三病兩災。說穿了,家里的錢剛夠吃飯,拿不出閑錢吃藥。再說,就是一點藥不吃,一分錢不花在醫(yī)院,好好歇在家里,都是損失。出門在外,不掙錢,就等于折本。一個小時不到,化驗結果出來了。王前程對表格上尿素氮、肌酐、尿糖、總蛋白、尿酶之類的名詞,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點也搞不明白。只能從數字后面向上向下的箭頭,大致感覺相當不妙。另一張小便化驗單上,尿蛋白5個“+”號,還有一個手寫的數字:4.3mg。

再回到王教授的409,王教授辦公桌前面已經排起了五六個人。隊伍兩邊還有不少陪同的親屬,看上去,整個兒像碰上前來打劫的。王前程自覺排到隊伍后面,給王教授看見了,叫他上前把化驗單遞給他。王前程看見王教授在紙上掃了一眼,臉變得像一塊丟進水里的石頭。

王教授說:“人一天就生成那么4點幾毫克蛋白,你流失得一點不剩!肌酐高到957,尿糖680?!?/p>

醫(yī)生的口氣讓王前程的腦子有那么幾秒鐘不會運轉了。不是小病。王教授結論性的話雖未出口,但結論已明確擺在臉上了。

王前程好不容易穩(wěn)住了神兒。在黑水河有這么句諺語:該收谷子就收谷子,秋天不操冬天的心。意思是說,順其自然,直接面對,該咋整就咋整。王前程誠懇地說:“醫(yī)生,您開藥吧,該咋弄咋弄?!?/p>

“這不是吃藥就能解決的事,”王教授說,“得住院。”

一聽說要住院,兩口子的臉色立即變了。唐錦繡到這時候心疼的還是錢。多富貴的人才配住院??!怎么輪得到我唐錦繡這樣的打工仔住院呢?

王教授見王前程面露難色,立即對這兩口子的身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這時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長話短說,直截了當。他說:“有沒有帶現金?住院押金五千。得去買個尿壺和大可樂瓶子,從入院開始,攢二十四小時的尿液化驗,測算二十四小時蛋白定量。明早空腹再抽一次血,查一查腎功能,幾樣綜合起來,基本上就能確診了?!?/p>

王前程口袋里只有五百塊錢,他平時只裝五百塊錢,不賭博,不喝酒,只用于下工回家路上買買小菜。剛才出發(fā)前,工友們三拼兩湊,湊了兩千多元現金。他當時覺得大家小題大做,現在看來,他們都低估了唐錦繡的病。好在,唐錦繡的貼身衣服里有張銀行卡。打工租房的人,值錢的家當,一般都隨身帶。

王前程像個參加完高考卻被告知沒有資格參加考試的考生那樣,高校沒戲那是肯定的,但無論如何也想問問自己到底考了多少分才甘心。王前程問:“醫(yī)生,她,什么???”

王教授把寫好的病歷和住院通知單遞給他,說:“腎上的病。”這四個字,真正把腳踝跟腰子扯上了關系——豈止扯上關系,完全就是一回事情。

出了409,王前程先看一眼病歷,龍飛鳳舞的七八行字,辨認不出幾個。又看住院通知單,診斷欄潦草地寫著:尿毒癥待查。

尿毒癥,這詞兒王前程和唐錦繡聽說過。王前程感覺自己從踏進醫(yī)院大門,就走在一條非常危險陡峭的山路上,本來一直心驚膽戰(zhàn),看到這五個字,突然“轟”一聲,不但路沒了,山體整個兒垮塌下去。這些年,從南到北,一幫做油漆的工友當中,先后有兩個患上了尿毒癥,一個死在工地上,另外一個回到老家不久也死了。王前程和他的工友們都知道尿毒癥的厲害,從工友們的嘴里知道,患上了這種病,要么血透,要么換腎,哪樣都要花幾十萬上百萬的治療費。錢,在平時,它是生活的保障;在醫(yī)院,就是命。

唐錦繡哭了,說:“咱也沒做啥缺德事啊,咋就趟上這毛病!”

“‘5·12’,還記得嗎?汶川人得罪誰啦?地面晃了幾下,十萬人,說沒就沒了?!蓖跚俺贪参刻棋\繡,“你看那些排隊的,不都是有病才來的?難道個個都是做了缺徳事的?就說那患腰子病的,也不是你一個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治好了,咱歡天喜地,跟正常人一樣?!?/p>

唐錦繡還哭:“那要治不好呢?”

王前程打了個冷戰(zhàn),心里暗罵烏鴉嘴,怎么不說點好的呢?這會兒他不能罵唐錦繡,兩個人打從十多年前一起生活開始,王前程從來就舍不得罵唐錦繡。兩口子從來都商商量量,罵架的機會幾乎碰不到?!耙侵尾缓?,”王前程臉上裝出滿不在乎,“要是治不好,他們還收你住院干嗎呢?”王前程都佩服自己反應快,對啊,要是治不好,他們還收唐錦繡住院干嗎呢?他們收了唐錦繡,說明他們有能力治好。王前程故意咳了一下說:“他們收治你,說明他們有治好你的手段——今天航天飛機能到火星上去,一個手機就能搜羅天下,難道還拿兩個小小的腰子沒辦法?”

兩口子在一起多年,只要王前程拿了主意,唐錦繡就不折不扣地聽。唐錦繡說:“不要太花錢才好,還要培養(yǎng)兒子讀書呢!”

王前程說:“到了醫(yī)院就別想錢不錢的事。錢是啥,說穿了就是紙。只要活得健康,有力氣,能干活,想啥,啥都有——只當我們今年流年不利,該有這一劫?!?/p>

唐錦繡跟著王前程向住院部走去。外面的路燈已經亮了好幾個小時了,王前程發(fā)現自己的手機在衣兜里響,取出來看,電量還有百分之五,先后有彭老爺子打來的五個電話,接通了,是王嘉峪的聲音。王嘉峪問爹娘什么時候回來。王前程沒有告訴王嘉峪什么事情,只說今晚暫時回不來,讓他自己照顧好自己,把晚飯吃了,差不多了就上床睡覺。

“自己要學會照顧好自己,”王前程鼓勵王嘉峪,“我兒一向不用爹媽操心,對不對?”手機里剩余的電量,只夠他說這句話。

3

第二天早上天沒亮,王前程從醫(yī)院趕回租住地取生活用品。開門聲驚動了兒子王嘉峪。

這些年,王前程一家像吉普賽人,哪里有活兒,他們就把家挪到哪里。王嘉峪跟隨他的爹娘從南方一路朝北,跑遍了小半個中國。十三年前,王前程和唐錦繡在廈門做油漆工。王嘉峪問世三天,兩口子想不出弄哪幾個漢字來給小子命名。王前程急得一張嘴巴全是火泡。正巧他們的漆匠師父前來道賀,兩口子便把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過了年就七十歲的甘肅老漆匠,老漆匠略略思忖說:“叫王嘉峪吧,嘉峪關那個嘉峪,萬里長城最西頭,我老家的天下第一雄關,嘉峪嘉峪,好養(yǎng),大氣。”這名字就這么喊開了,很快從現實生活中喊到了戶口本上,喊著喊著,王嘉峪就上了六年級,再過兩個月便小學畢業(yè)了。

王嘉峪在缺少父母陪伴的歲月里,成長為一個獨立面對生活的小小男子漢。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完成家庭作業(yè),然后做晚飯,等待爹娘回家吃晚飯。要是爹娘回來得太晚,他還會把自己收拾干凈,上床睡覺。王嘉峪知道自己的父母來自遙遠的西部。多遠呢?他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卻從來不知道爹娘的故鄉(xiāng)長什么樣子。

大約三年前,王嘉峪正在屋前滾鐵環(huán)。一個焦急的本地老頭向王嘉峪問路,連說了三遍,王嘉峪一個字都聽不懂。這一天在王嘉峪的生命里具有特殊意義:從那天開始,王嘉峪知道自己是外地人,他的心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叫“故鄉(xiāng)”的東西,不同地方的人,操不同的方言。王嘉峪生在廈門,這沒有任何懸念。從那一刻開始他覺得尤其要緊的是,得知道爹娘從哪里來,這跟吃飯的錢從哪里來一樣重要,這跟每天要吃飯就得花錢一樣必要。

那天,王前程和唐錦繡散工回來,自行車剛剛在屋檐前面停穩(wěn),掛在龍頭的豆莢還沒取下來,王嘉峪便迫不及待地問:“你倆是打哪兒來的呢?我們的老家在什么地方?”那急切勁兒,活像個餓極的人急于把東西吃到嘴里。王前程愣了愣,有點尷尬。唐錦繡也愣了。兩口子像刻意隱瞞了什么,卻最終不得不說出真相的人那樣。王前程取下豆莢,從屋子里端出兩個舊馬扎,父子倆坐到屋檐底下剝豆。秋天柔和的光暈均勻地灑在他們身上,連豆莢上面也鋪滿了柔和的光。王前程告訴王嘉峪:“我們的老家在黑水河邊上一個叫黑瓦寨的村莊。”

王前程的介紹是簡單的、粗線條的,他無法用語言描述滿山遍野的楊梅、在山風中嘶吼的松林、潮水般從這道山梁涌向另一道山梁的蟬唱,更別說開滿溝壑和山坡的野花、潺潺流淌的清冽山泉。生活的神奇在于,想象力跟語言的豐富程度呈反比,介紹得越簡單,越能激發(fā)人的想象。黑水河,王嘉峪從來沒去過,屬于陌生而又親切的存在,況且又那么遙遠,遠得怎么想象都不過分??墒峭跫斡懈鼻械膯栴}:“那里有沒有輪船呢?”

落腳此地之前,他們住在長江邊。江上成天往來各種各樣的船只。王嘉峪喜歡那種又大又漂亮的輪船,潔白的船體在陽光下閃爍著陶瓷一般干凈、光滑而柔和的光芒。一看到那種輪船,王嘉峪忒興奮?!拔议L大了要開輪船!”這是王嘉峪的夢。他沒有上過船,哪怕小舢板也沒有,自然不知道輪船上還分船長、大副、二副和船員。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這件事,他還翹起嘴巴得意地笑笑: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只要撈得上拉汽笛,嗚嗚嗚的聲音傳到岸上,把兩岸的蘆葦震得窸窸窣窣抖動,便是一樁美妙的事情。

王嘉峪知道爹爹是孤兒,十四五歲就開始在外邊闖蕩。而唐錦繡早年失去了娘——王嘉峪的外公依然健在。王嘉峪原本以為他的爹娘就是單純的爹娘這兩個角色,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那么多曲折的過去,還有那么多未曾謀面和也許永遠不可能謀面的親人。關于老家的親人,王前程和唐錦繡隨身的行李中沒有一張照片,王嘉峪想象不出他們的面容。外公、大舅舅、小舅舅、大舅媽,他們的長相對王嘉峪來說,是陌生而遙遠的,王嘉峪能描述天上的星星,卻無法根據母親簡單的介紹,在腦海里勾畫那些親人的形象。因此,聽過了也就聽過了,就像看不見的風從身上吹過,能感覺到,卻無法看見風長相一樣。

當“故鄉(xiāng)”這個概念進入王嘉峪腦子的時候,一個叫“他鄉(xiāng)”的詞也進入王嘉峪的腦子。他覺得人世間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明明自己一點不熟悉,卻偏偏叫故鄉(xiāng);明明自己就生活在這里,喝著這里的水,呼吸著這里的空氣,在這里的藍天下生活,卻是異鄉(xiāng)。難怪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叫他“外地小孩”,以前他以為自己跟隨父母到處打工,在哪里打工就在哪里上學,所以到哪里都是“外地小孩”。王嘉峪成績不賴,又活潑善良,大家都夸他:“這外地小孩腦子靈光!”他跟隨父母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五年多,混在小伙伴中,如果沒有人點明,誰會知道他是外地娃呢?可是人家還是稱他“外地小孩”。每當聽到這四個字,他的心里便涌起一縷背井離鄉(xiāng)、浪跡天涯的感覺。

聽到開門聲,王嘉峪在被窩里含混地喊:“媽,媽回來啦?”

“嘉峪,是爹爹?!?/p>

聽見爹爹疲憊的聲音,王嘉峪清醒了些:“爹爹,媽呢?”

“你媽媽在市區(qū)醫(yī)院,昨天住院了?!?/p>

車禍?工傷?各種不好的事情一瞬間摧毀了王嘉峪單薄的睡意,他立即完全清醒了,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帶著哭腔:“媽——她怎樣了?”

王前程覺得現在還不能把真相告訴王嘉峪,畢竟結論還沒有出來。他說:“你媽媽傷風感冒,要住幾天院,掛幾天水。”又說,“兒子不用擔心,你媽媽很快會好的。到周末,我?guī)闳タ磱寢?。?/p>

傷風感冒?傷風感冒用得著住院嗎?王嘉峪有些疑惑,可從王前程的臉上讀不出更多的信息,他爹還沒顧上洗臉,臉上的疲憊像是敷上去的一層厚厚的黃土,面部表情顯得呆滯麻木。王嘉峪問:“爹爹,今天您還上醫(yī)院嗎?”

“收拾好生活用品,還得上醫(yī)院去?!?/p>

王嘉峪見收拾的生活用品不是一天兩天用的,估計媽媽住院多半不是一天兩天,應該不是傷風感冒,就說:“爹爹,我今天就得陪您去看我媽媽。”

王前程伸出右手食指摳了摳眼角的眼屎,用手掌按在兩只眼睛上橫著搓了幾下之后說:“后天是周末,我回來帶你去。爹媽再辛苦,都是為了讓你把書讀好。你將來有了出息,我們今天吃什么苦都不覺得苦。你要是今天去了,惹你媽媽不高興,你媽身體康復起來就慢了。”

收拾好洗漱用品和衣物,把王嘉峪昨夜剩下的飯菜熱來草草吃了,不待王嘉峪上學,王前程就出門了。王前程對兒子說,今天晚上多半回不來,老規(guī)矩,自己把好門,自己照顧好自己。

王嘉峪背著書包站在屋檐下應著。王前程和唐錦繡以前出門一兩天不回來是常有的事情,只要事先交代好,王嘉峪就能關照好自己吃飯、上學、睡覺??蛇@次不同,他發(fā)現,爹爹原本還算挺直的腰板兒,一夜之間塌下去許多,背影不再像從前那樣矯健,自行車騎得搖搖晃晃,就拿了那么一點行李,也像馱了幾百斤東西。

周五晚上,王前程從醫(yī)院回來,割回一刀豬肉,還買來蒜苗、杭椒,說給王嘉峪炒回鍋肉。上了桌,自己吃得倒比王嘉峪瘋狂。幾天不見,王前程的頭發(fā)打結,像一蓬荒草,胡子好多天沒剃,眼睛里布滿血絲,臉色灰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磥磲t(yī)院的生活條件不好。王嘉峪問爹爹:“我媽在哪里吃飯呢?”

“你媽媽的飯由醫(yī)院統(tǒng)一配,病人吃啥,醫(yī)生說了算?!?/p>

“您呢?醫(yī)院也負責配嗎?”

“哪能呢?要這樣,醫(yī)院就得改飯店了。爹爹在外面吃盒飯?!?/p>

吃過飯,王嘉峪收拾碗筷。王前程打了一盆熱水把胡子剃了。剃完,王前程摸了摸自己蚯蚓般爬滿青筋的臉,精神好了許多,便準備把頭也洗了。站起身來,發(fā)現兒子已經燒了一壺水,心窩里頓時暖暖的:兒子多么懂事?。?/p>

……

(全文見《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6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全本。)

李新勇,生于四川大涼山,現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出版長篇小說《風樂桃花》《鄉(xiāng)村少年》,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歸來仍少年》,散文集《馬蹄上的歌謠》《穿草鞋的風》。在《當代》《花城》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 400 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