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12期|東君:秋鹿家的燈
一
秋鹿家在我們這條巷子的盡頭,三間兩層,但因?yàn)榈貏莞?,樓房就顯得比別人家高敞一些。樓頂有一棟鋅皮小屋,還有一座可以曬衣裳被單的露天陽臺。到了黃昏邊,我們就可以看到秋鹿家的女人出來收衣物。然后我們就知道天要黑下來了。如果是在夏天,月亮從東山出來,秋鹿家的男人就會坐到陽臺上,納涼,閑話。陽臺上有花有月,花有香氣,月光里漂浮著人影。一年四季,這條巷子里最有煙火氣的就數(shù)秋鹿家。秋鹿的父親時常招呼一群朋友,在家聚飲,有喧鬧聲、猜拳聲,也有酒后的高歌。時隔多年,我們還會常常想起秋鹿家的燈火。如果說鄰舍家的燈光只有水缸那么大一片,那么秋鹿家的燈光就像一片池塘。這座池塘里有許多魚在歡快地游動,發(fā)出喋唼的聲響。
秋鹿家四個姐妹,一個弟弟。大姐桂芬,二姐蕙芳,秋鹿的妹妹和弟弟分別叫秀蕓、冬寶(小名)。秋鹿居中。天晴的時候,我們會看到許秋鹿家的陽臺上曬滿了花花綠綠的衣裳。那些衣裳像是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看電影的人。遠(yuǎn)處有云,變幻著各種影姿,可以讓人想起許多物事來。
秋鹿,該收衣服啦。傍晚時分,這條巷子里的人總能聽到秋鹿的媽媽這樣催喊。
為什么只喊秋鹿的名字?
莫非是秋鹿的名字念起來更順一些?或者是秋鹿做事更勤快、麻利一些?總之,這條巷子里,我們聽到最多的名字就是秋鹿。
有一次,秋鹿的同學(xué)對秋鹿說,你的名字真好聽,我們的名字能不能換一下。秋鹿挺起胸脯說,名字是我媽媽取的,我媽媽說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名字叫許秋鹿,那人就是我。
我們說到這一家子,不是說許國章家、蘇曉丹家,而是說秋鹿家。秋鹿家的自行車。秋鹿家的客人。秋鹿家的衣裳。秋鹿家的燈。我們都是這樣稱呼的。
事實(shí)上,秋鹿原本不叫秋鹿,跟桂芬、蕙芳、秀蕓一樣,她也有一個入學(xué)之前的曾用名叫玉芹。這些名字都是爺爺給取的,略有點(diǎn)尋常庭院里那種小花小草的韻致,但實(shí)在談不上有什么特色。秋鹿的爺爺說,女孩子嘛,名字還是普通一點(diǎn)好。他平常還是管秋鹿叫玉芹。
可以再說說秋鹿的爺爺。秋鹿的爺爺當(dāng)然姓許。他叫許祥樸,但許祥樸給人留字條,寫的都是天樸。通常情況下,只有許秋鹿的奶奶和郵遞員送稿費(fèi)單或投遞書報時會喊他一聲“祥樸”。這條巷子里的大人小孩一律叫他許爺爺。許爺爺曾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字,祥樸是他的譜名,也是身份證上的名字;天樸是他的字,也是他后來在報紙上發(fā)表豆腐塊文章時常用的筆名,這就像物理學(xué)課本上的矢量,在數(shù)學(xué)課本里就叫向量。許爺爺當(dāng)過中學(xué)物理老師,但退休后就在家里畫點(diǎn)畫、寫點(diǎn)詩文,偶爾向外面的報刊投幾篇詩文。對他來說,寫字、畫畫跟打牌、搓麻將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為了消磨時間。他由此斷定,女媧當(dāng)初摶土造人,也不過是為了圖個消遣。閑來無事,他就捉住一個孫女,讓她們背唐詩,以致孩子們見了他,都會縮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去,或是繞道而行。因此,許爺爺很寂寞,唐詩也很寂寞。
有必要再介紹一下許秋鹿的奶奶。秋鹿的奶奶有一個全家最俗氣的名字:朱彩霞。五十年代末,朱彩霞駕著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DT14女式拖拉機(jī),穿過一片田野時,幾乎可以說是傲視群雄。她是貧下中農(nóng)的女兒,家風(fēng)清白,卻看上了成份不好的地主家的兒子。到底圖的是什么?幾十年來,朱彩霞說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時候,她在地里勞動的時候,地主家的兒子就在田頭吟詩。朱彩霞說,地主家的兒子一輩了都沒被成功改造,還是地主老爺那副德性,而她像長工那樣,一輩子都給他燒飯、洗衣裳。許家四代都是一脈單傳,傳到秋鹿的父親這里,地主的德性是沒有了,但匪氣倒是出來了。
秋鹿的父親許國章,是電廠的電工。他在街頭混過一陣子,也動過刀子,但從未失手。兩個人站在街頭說話的時候,你旁若無人地從中間走過去,原本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可許國章年輕時就喜歡這么干。在那個年代,因?yàn)槭ФY而動口、動手,乃至動刀子,是常有的事。許國章這輩子打過幾場架已記不清了,但戀愛只談過兩回,拎得清。他喝了酒,就喜歡跟人聊起自己那一段轟轟烈烈的初戀。十九歲那年,他看上了城南一名畜牧站老會計的女兒。她長著一張大嘴,卻偏偏喜歡咧開嘴沖他笑。不許笑,他把臉湊到她鼻子前面。但她還是笑。他把舌頭放進(jìn)她嘴里,堵住了她的笑聲。打那以后,她就成了他的女人。二人相處了半年光景,女孩忽然移情別戀,喜歡上了一個只有一條手臂的退伍軍人。那人怕許國章糾纏不清,就帶著女孩遠(yuǎn)走高飛。許國章拔刀追趕時,他們已像武俠小說中的一對俠侶那樣偕隱異地。許國章不死心,時常帶著一把刀,穿州越府,尋找那對“該死的狗男女”。時隔三年,許國章打聽到他們在鄰省一個小縣城開了一家小店。雖然不知道確切的地址,但他還是貿(mào)然去尋。結(jié)果就在一座山城的荒僻小街上遇見了自己的初戀女友,她邊上站著一個拖著鼻涕的小男孩,懷里還抱著一個正在吃奶的嬰兒,穿著睡衣,頭發(fā)蓬亂,面目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鮮。許國章只是瞥上一眼,就收起了藏在袖中的短刀,默然離開。此行他原本是要砍一個人的,后來竟在回家的路上談了一場戀愛。這件事,也是許國章酒后必談的。那天,他連夜坐車返家,車在盤山公路的中途被三個劫匪攔住。劫匪一上來就擺開陣勢,讓乘客把包里的錢悉數(shù)掏出。有個坐在前排的女孩稱自己身上沒錢,劫匪就把她手中的包一把搶過去,女孩發(fā)了瘋似的撲上去搶奪。劫匪使勁一拽,把她連人帶包拖到車門外面。乘客不敢動手,女孩依舊抱住劫匪的后腿,不肯松手。坐在后排的許國章掏出刀子,打開車窗,跳了下去。他先是一腳踢飛了劫匪手中的刀,隨即揮動著手中的刀,在空氣里做了幾個劈砍的動作。那一刻,乘客似被刀風(fēng)吹歪,一律偏著頭觀望,還不時發(fā)出幾聲喝彩。等其他兩名劫匪對他形成半包圍圈時,許國章虛張聲勢,做了一個后空翻的動作,退到車邊,以防有人背后偷襲。三劫匪見他身手了得,不敢貿(mào)然出手。許國章喝道,老子是特種兵,殺過敵,立過功,這手中的刀不喝同胞的血,你們走吧。三劫匪見這勢頭,就扔下財物,抱頭逃竄了。那個女孩撿起地上的背包,走到許國章跟前,行了一個軍禮。那個女孩,就是后來為許國章一口氣生下五個孩子的蘇曉丹。
十八歲那年,蘇曉丹就發(fā)誓自己這輩子跟定許國章。那年八月,正值臺風(fēng)季,蘇曉丹背著一個帆布包只身來到電廠,找到了那個穿著藍(lán)背心噌噌噌躥上電線桿手拏白云的青年電工許國章。兩天后,在東海生成的熱帶氣旋幫助下她順理成章地征服了她心目中的英雄。當(dāng)晚全城停電,我跟她早早上床,順便弄出了一個孩子,若干年后,許國章在酒后這樣描述道,弄出了孩子也就弄出了一堆麻煩,弄出了一大堆孩子也就弄出了一大堆麻煩。許國章不明白蘇曉丹為什么這么能生。許國章說,蘇曉丹的業(yè)余愛好就是拉手風(fēng)琴、生小孩。
家里有那么多女孩子,左鄰右舍時常能聽到嘰嘰喳喳的聲音。每逢夜幕降臨,秋鹿家總是燈火通明。蘇曉丹會拉手風(fēng)琴,許秋鹿會唱歌,她唱歌的聲音很動聽,歡笑的聲音也很動聽。蘇曉丹說,上天給了她一副清亮的嗓子是為了讓她的笑聲傳得更遠(yuǎn)。
一家人圍坐在屋子里,歌聲飄至屋外。這種歡愉景象曾令這條巷子的人為之動容。
唱完一首歌,秋鹿來到爺爺跟前問,爺爺,我的歌唱得好聽嗎?
好聽。
既然說好聽,你為什么不鼓掌?
爺爺從灰白的山羊胡間擠出了一絲笑容。笑得有些嚴(yán)肅。玉芹,你背兩首詩吧。
秋鹿背了一首唐詩,又背了一首唐代詩人張志和的詞: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多美啊,多美啊,爺爺搖晃著腦袋,微閉著眼,說細(xì)雨被風(fēng)吹斜的樣子不知道有多美。
爺爺還沉浸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的時刻,蘇曉丹已拉著秋鹿回到二樓的房間。她對秋鹿說,你要記住,你是秋鹿,不是玉芹,女孩子整天背那種酸溜溜的東西管什么用。
蘇曉丹還是少女時,心底里一直藏著一個夢想。她長到十三歲的時候,一名藝校的音樂老師就摸著她的細(xì)長腳桿說,你應(yīng)該去學(xué)跳舞。于是,她就真的開始跳起舞蹈來。十八歲那年她被省藝校錄取,不巧的是,她在之前跟許國章談了一場不該談的戀愛,還懷上了身孕。夢想就此破滅,蘇曉丹一直對自己的男人心懷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她的肚子弄大,她早就可以進(jìn)入省藝校,登上大舞臺了。之后的歲月里,她每每跑到火車站,對著悠長的鐵軌悵望,恨恨地說上幾句。
但她很快又重燃了另一個夢想,那就是生一個長相跟自己相似的女兒,以后送她去唱歌跳舞,去更遠(yuǎn)的地方,更大的舞臺。無奈,大女兒桂芬和二女兒蕙芳長得像爸爸,雙腿粗短且不說,五官也乏善可陳。只有秋鹿,跟自己像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于是,就在秋鹿入學(xué)那年,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她對秋鹿說,媽媽當(dāng)年考省藝校之前,給自己取了一個藝名,叫秋鹿。后來去不成,這個藝名也就一直埋在心底?,F(xiàn)在,媽媽把這個名字送給你,就是指望有一天,你能圓了媽媽的舊夢。蘇曉丹說這話時眼中泛著淚光。
從那以后,秋鹿的名字就在學(xué)校里叫開了。
蘇曉丹有一張?zhí)爬俚恼掌?,一直掛在縣前路的照相館里。她帶著秋鹿從照相館門前經(jīng)過時,就會指著那張照片說,你看,那就是媽媽十六歲時拍的照片。
秋鹿跟同學(xué)一起放學(xué)回家,也會帶她們拐到縣前路的照相館,隔著玻璃,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看,這就是我媽媽。
蘇曉丹是我們這條巷子里第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鳳凰牌69型。鋼圈锃亮,鈴聲清脆。當(dāng)她跨上車,平地撩起一陣風(fēng),就會有男人的目光追過去:她習(xí)慣于把裙子的后擺壓在屁股底下,身體扳得直直的,目視前方,保持著那個由三角形皮座墊確立起來的平衡。那年夏天,她那隨風(fēng)搖曳的身姿讓沉寂多年的巷子頓時變得明快起來。
那天下班之后,她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一座石拱橋時,一群坐在橋頭的年輕人叫住了她。蘇曉丹頭也不抬地過了橋。自行車剛從斜坡下來,有人帶著一身酒氣,突然跨到后座,兩只手像蛇一樣摟了過來。在一陣尖叫聲中,那人松開了手,跳下車。自行車在不遠(yuǎn)處滑倒,后輪壓在蘇曉丹的一條腿上,車輪兀自滾動。一陣粗野的笑聲也像車輪一樣在雨水洗得發(fā)白的水泥路上滾動。蘇曉丹扶車站了起來,回過頭,狠狠地罵了一句。那人作勢追上來的時候,她已揚(yáng)長而去。蘇曉丹回家后,把這事告訴許國章。她說自己認(rèn)得那個摸她的年輕人,他就在新華電器廠東廠工作,有一回,東廠和西廠聯(lián)辦文藝匯演,那人曾登臺彈了一首吉他曲。在她印象里,那人略帶一些靦腆。沒想到外表斯文,骨子里卻是流里流氣的。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當(dāng)天晚上,秋鹿的父親騎著摩托車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身后掛著一把獵槍。
有必要說說許國章的兩件裝備:摩托車和獵槍。八十年代初,許國章是本城少數(shù)幾個騎上摩托車的人。他騎著摩托車,在風(fēng)中狂奔,風(fēng)把他的衣裳和頭發(fā)吹成向后飄舉的火焰。因此,當(dāng)他下車的時候,額前的一頭長發(fā)都是朝后立著的,像是上了發(fā)膠。這種發(fā)型一度在本城的大街上流行開來。但沒出幾年,他就開始掉頭發(fā)了。有人說,他騎著摩托車,日日吹風(fēng),年年吹風(fēng),頭發(fā)都被風(fēng)吹掉了。在他最威風(fēng)那一年,額前的頭發(fā)差不多都掉光了,腦門上凸現(xiàn)的是一道光,被太陽一照,狠勁就出來了。
至于獵槍,就是槍膛里面裝著火藥和霰彈、形同步槍的那種,在本城俗稱火藥槍。許國章小時候就跟隨舅舅上山打獵,能在百步開外擊中獵物。嚴(yán)打時期,許國章就把火藥槍寄放在鄉(xiāng)下的舅舅家。這一放,就是許多年?,F(xiàn)在,他覺得,是該用槍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第二天,許國章帶著蘇曉丹來到東廠。蘇曉丹隔著一扇大窗說,就是坐在校驗(yàn)臺上的那個。許國章居然沒動手。他把蘇曉丹送回西廠,說,你等著,我會讓他給個說法。當(dāng)天下午,那把火藥槍就在東廠打響。那只摸過蘇曉丹的手竟打進(jìn)了二十顆小鋼珠,腦袋還被槍托扎出了一道口子。但事后有人證實(shí),許國章打中的不是那個在橋頭猥褻過蘇曉丹的年輕人,而是他的哥哥。他叫王文治,是東廠的電器產(chǎn)品校驗(yàn)員,而他的弟弟叫王武統(tǒng),是個街頭混混。哥哥和弟弟面貌、聲音都很相似。唯一的區(qū)別是:一個臉上有疤,一個臉上沒疤,但如果是在光線昏暗的地方,你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此事的結(jié)果是:王文治進(jìn)了醫(yī)院,許國章進(jìn)了派出所。雖然不是嚴(yán)打時期,但蘇曉丹還是怕許國章吃官司,因此就提著一盒補(bǔ)品去了醫(yī)院,向王文治賠理道歉。右手和腦袋都綁了繃帶的王文治躺在床上,蘇曉丹坐在對面,用微笑掩飾著自己的不安。蘇曉丹說,她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上面還有二老,如果許國章判刑坐牢,她將在勞累和困苦中度過此生。她讓王文治看看自己的眼睛,她說,她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睡好覺了,她的眼睛里都爬滿了血絲。她像是怕對方看不清,就把一雙哭成桃紅的眼睛湊過去,王文治不敢直視,略帶羞澀地把目光偏向一邊。此間,她又套起近乎來,請他念在同事的份上,放過許國章一馬。王文治是個明事理的人,因?yàn)榈艿苄惺虏欢嗽谙龋矝]有打算把事情鬧大。許國章持槍傷人,性質(zhì)嚴(yán)重,好在王文治本人沒有上訴,他只是被關(guān)押了三個多月。
事情就這樣了結(jié)了?沒有。一件更大的事還在后頭。
王文治住院那陣子,蘇曉丹總是隔三差五去看望。醫(yī)院就在新華電器廠西廠與她家之間。她每每下班經(jīng)過,就提著梨子或蘋果去看望他。他比她小五歲,還是單身,那張進(jìn)入而立之年略顯寡苦的臉尚存俊美少年的形象,難怪他當(dāng)年抱著一個吉他登臺時,底下的女工都發(fā)出了令眾多男人嫉恨的尖叫。王文治回到工廠上班,蘇曉丹也照樣騎著自行車橫穿半座城去東廠看望他。東廠是老廠,建在田野中央。每逢下班之際,夕陽把那座紅磚廠房映照得鮮紅欲燃,而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的蘇曉丹就仿佛一朵白月甌,靜靜地插在墻角,描出纖長的影子來。王文治騎車出來后,他們不發(fā)一言,各騎各的,沿著機(jī)耕路,穿過那片起伏的稻浪和偃臥在涼風(fēng)中的石橋。
那天傍晚,蘇曉丹背負(fù)一抹斜陽,騎著自行車從少年宮返家。她騎得飛快,裙子鼓蕩起來,身體里仿佛有一股蓬勃的春風(fēng)。秋鹿,秋鹿,進(jìn)門之前,她先嚷開了。桂芬撇了撇嘴說,收衣裳去了。蘇曉丹又噔噔噔地跑到那個曬滿了衣裳和被單的露天陽臺,拉著秋鹿的手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秋鹿呆呆地站著。蘇曉丹說,你先閉上眼睛,猜猜我給你買了什么禮物?許秋鹿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聽得媽媽從布包里掏出什么東西。是吃的?不是。是文具盒?不是。是一件新裙子?有點(diǎn)說對了。是舞衣?完全正確。許秋鹿睜開眼睛,看到了一件白色的舞衣。蘇曉丹說,上次面試之后,少年宮芭蕾舞興趣小組的老師決定破格錄取你。這不,今天媽媽去那里填了表格,還交了服裝費(fèi),周六下午你就可以去那里學(xué)習(xí)芭蕾舞了。秋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現(xiàn)在可以穿上這件舞衣?蘇曉丹點(diǎn)了點(diǎn)頭。
秋鹿換上了白色舞衣之后,在蘇曉丹面前擺出了一個小天鵝展翅的姿勢。舞衣很貼身,被她的膚色映照得如同一片灑在雪地的淡白的月色。
媽媽,我不是在做夢吧?
當(dāng)然不是,你看,這雪白的舞衣,就好像是為你量身定制的。秋鹿,來,跟媽媽一起,跳一支舞蹈吧。
媽媽,為什么你不讓桂芬、蕙芳她們學(xué)跳舞?
因?yàn)槟憬星锫埂?/p>
母女倆并肩站著。影子投在晾曬的床單上。床單被夕陽映照著,看起來仿佛一朵落在屋頂?shù)南樵?。蘇曉丹踮起了腳尖,做了一個旋轉(zhuǎn)的動作。秋鹿也跟著旋轉(zhuǎn)起來。那一天的快樂若是可以描摹出形狀來,定然也是圓形的。蘇曉丹累得氣喘吁吁,停下來收衣裳和床單。秋鹿依舊圍繞著她轉(zhuǎn)圈子,被汗水打濕的臉上泛著微光。
那陣子,秋鹿放學(xué)回家,也是踮著腳尖穿過這條巷子的。她嘴里即便哼著歌,也不忘跟人打聲招呼。這條巷子里,沒有人不認(rèn)識秋鹿。那個黑發(fā)紅唇、腳步輕盈、笑聲灑了一路的許秋鹿。
二
秋鹿進(jìn)入少年宮學(xué)芭蕾之后,總是喜歡踮著腳尖看世界。原來,踮起腳尖看到的世界是那么的不一樣。在家里,她也常常踮著腳尖走路,從一樓走到三樓的陽臺,從陽臺的這一角走到那一角,腳尖含著一縷春風(fēng)。一件衣裳被風(fēng)吹動,她仿佛也能看到曼妙的舞姿,隨即跳起了輕快的舞蹈。
有一件合身的舞衣,有一個舞臺般的陽臺,美好的事物總是恰到好處??墒牵畈]有像舞步那樣,總是歡快的。有一天傍晚,她踮著腳尖從三樓轉(zhuǎn)到一樓時,聽到了媽媽尖叫的聲音。你個死佬,你個死佬。沒錯,是媽媽從浴室里出來后,突然罵開了。沒有人知道秋鹿家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奶奶也跟著嚷開了。你跟著瞎起哄什么?爺爺氣得腦袋直晃蕩,仿佛要脫離身體飛出去。秋鹿看到奶奶舉起掃帚,向爺爺撲打過去。爺爺拂袖出門,站在院子里。蘇曉丹扔出一句話:臭不要臉。
不曉得是誰不要臉。哼,總有一天你們會真相大白。爺爺站在那里,抖落一臉的不屑。
發(fā)生了什么事?發(fā)生了什么事?鄰舍們都出來了。人影從窗外走過,頭臉莫辨,但可以看出高低胖瘦來。腳步是輕盈的。他們想知道屋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秋鹿聽到他們在嘀咕著什么。
你聽聽,外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成什么樣了,秋鹿的奶奶對兒媳婦抱怨說,出了這事,你是不該大聲嚷嚷的,家丑不可外揚(yáng)這老古話你也聽說過的。蘇曉丹抹著眼淚搶白,你不是也跟著嚷開了?爺爺在門外像是聽到了什么,氣沖沖地走進(jìn)來,指著奶奶說,你說什么家丑來著?我要是看過一眼,就讓老天爺剜去我的雙眼。奶奶說,鬧出這種敗門風(fēng)的事你又該怎么解釋?爺爺說,“林沖私闖白虎堂”這出京戲你是看過的吧,我原以為,戲就是戲,不承想,這女人卻給我安排了這樣一出戲?;奶?,荒唐,荒唐。爺爺連說三個“荒唐”,瞪大的眼珠子仿佛擴(kuò)散了滿腔的憤怒。奶奶軟下聲氣問,你敢說自己沒偷看過?爺爺走到灶王爺前面,拜了一拜,說,天地良心,我可以對著鑊灶佛發(fā)個毒誓。秋鹿朝灶龕瞥了一眼。鑊灶佛兀自笑瞇瞇地看著爺爺,不說話。蘇曉丹背過身說,現(xiàn)在我不想解釋,等國章回來,讓他做主。爺爺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背后偷偷摸摸干了什么勾當(dāng)。什么勾當(dāng)?蘇曉丹說,你就在這里點(diǎn)破了說。爺爺說,國章進(jìn)牢之后,你跟那個叫王文治什么的成雙成對去看電影,別以為我沒瞧在眼里。蘇曉丹干笑一聲說,別以為你鬼鬼崇崇跟在我后面我就不曉得,那晚是廠里包場,我跟那個男的只不過是碰巧坐到一起罷了。你倒好,替兒子急上了。蘇曉丹一扭身,回到臥室,趴在床上,發(fā)出壓抑的哭聲。秋鹿問,媽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蘇曉丹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秋鹿又去問爺爺,爺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爺爺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吐氣,好像肺里有個塞子拔掉了,開始漏氣。那些天,秋鹿最擔(dān)心的,不是家人的哭鬧,而是外人的笑。墻外的人的確在笑。不是沖著她笑,而是隔著一堵墻,輕輕地笑,冷颼颼地笑。
深夜時分,秋鹿踮著腳尖下樓上廁所,忽然看到餐廳里坐著一團(tuán)黑影,細(xì)看,是爺爺。秋鹿點(diǎn)亮燈,問,爺爺,為什么不開燈?爺爺只是咳嗽了一聲。秋鹿上了廁所出來,爺爺依舊枯坐著,面色淡漠,不發(fā)一言,似乎要一直坐下去,等待天色與真相漸明。
這一天,秋鹿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家門反鎖著。她敲了一下門,奶奶應(yīng)聲,趿著拖鞋過來開門。一進(jìn)門,她就看到爸爸陰沉著臉,坐在飯桌一角。媽媽還沒回家。爸爸的行李堆放在桌邊地上,像是剛剛回來的。爸爸沒響,爺爺奶奶也沒響。寂靜和陰影籠罩著整個兼作餐廳的鑊灶間。爸爸連頭都沒抬,就對秋鹿說,沒事上樓寫作業(yè)去。秋鹿踮著腳尖,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上了樓梯,在轉(zhuǎn)角處停下,從那兒的木板縫里可以窺見鑊灶間。爺爺奶奶爸爸三人相對坐著。許國章說,我出獄后沒有直接回家,一直躲在一個工友家里。爺爺說,你也發(fā)現(xiàn)曉丹近來不對勁?許國章說,是的,那晚阿爹跟蹤曉丹,我是看到了,曉丹跟那個男人一起去看電影我也看到了。說到這里,一陣風(fēng)從后院敞開的那扇門吹進(jìn)來,地上瓶瓶罐罐哐啷作響。他們突然壓低了聲音,在風(fēng)里小聲地說著話,好像是生怕一陣風(fēng)會把話帶到下風(fēng)處某個人的耳朵里。秋鹿豎起了耳朵。爺爺說,她也發(fā)現(xiàn)我跟蹤他們,因此,就故意給我下了個套,這女人的居心真叫陰損啊,說不定,是那個男的教她這么做的。許國章說,看來我上一回打得沒錯,那顆霰彈不應(yīng)該打在他手心,而是褲襠里的兩個蛋。他這樣說著,伸出雙臂,做了一個槍擊的動作。爺爺?shù)瓜癖蛔訌棑糁兴频模艘幌?。他大約是從許國章的話里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說話的語氣頓然變得柔和起來,像一雙手很有耐心地?fù)崞揭律验g的皺褶。
天快黑了,媽媽還沒回來。秋鹿來到樓頂?shù)年柵_收衣裳。過了一陣子,爺爺就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陽臺上。爺爺像是在一天之內(nèi)老去的,現(xiàn)在連拐杖也用上了。爺爺站在晾衣繩下,一直扯著自己那件皺巴巴的陰丹士藍(lán)對襟衣裳,好像要把它扯平。秋鹿和秋鹿的影子站在那里,不動。爺爺說,秋鹿,這兩天家里可能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事,你們姐弟五人可要照顧好自己。從爺爺?shù)目跉鈦砼袛?,他好像要去干一件危險的事。爺爺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太陽已在不遠(yuǎn)處的一座樓房后面消失了,接著消失的是晚霞,然后是玻璃上的一塊白光?,F(xiàn)在只剩下秋鹿一個人站在那兒,沒有影子。
秋鹿再也不想踮起腳看那個大人的世界了。大人的世界有她看不懂的東西,聽不懂的話??墒牵且磺信靼琢擞衷鯓??那個周末下午,她沒有一點(diǎn)跳舞的心思,幼嫩的柳條般的身姿在風(fēng)中很散漫地飄擺著。有好幾回,舞蹈老師當(dāng)著大伙的面罵道,魂呢?魂呢?秋鹿愕然地望著老師,眼中蓄滿了淚水。傍晚時分,媽媽照例來少年宮接她。她脫下緊繃著的舞鞋,搓著脫皮的腳板。媽媽說,你看,人長高了,腳也變大了。秋鹿說,我不想長大。為什么不想長大?蘇曉丹給她系上涼鞋的襻扣,說,媽媽希望你有一天跳出這個小地方,跳到北京去,跳到巴黎去。
秋鹿坐在媽媽那輛自行車的后座,一路無語,只是聽任晚風(fēng)從耳畔拂過。送到巷口,蘇曉丹緩緩剎住車,讓她下來。兩人對望了一眼,目光有些悵然。為什么不進(jìn)來?秋鹿問。蘇曉丹猛然掉轉(zhuǎn)車頭,回了一句,我要趕著上夜班去。
媽媽,你會離開我?
為什么要這樣問?
我昨晚夢見你拋棄了我們,獨(dú)自一人走了。
不會的,不會的,這樣的事是不會發(fā)生的。
蘇曉丹的車顛簸了一下,險些摔倒,但她很快就用腳尖點(diǎn)地,穩(wěn)住重心,確保身體平衡之后,又飛快地離開了。秋鹿在原地默立片刻。斜陽照過來,眼前是一抹微紅的白墻。
這一晚,家里的燈熄得比往常要早。秋鹿躺在床上,偶爾能聽到爺爺跟奶奶絮絮叨叨的聲音,但很快就被黑暗吸走了。媽媽沒回來,爸爸也沒回來。迷迷糊糊間,她被外邊大門推開的吱嘎聲驚醒,但很快又沉沉睡去。
天剛亮,四五名警察來到秋鹿家,給許國章戴上了手銬,推上摩托警車。秋鹿追到門外的巷子里,眼前的影子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警笛的聲音也很快在圍觀人群的嘈雜聲中小下去。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全城的人都在傳這樣一個消息:許國章又持槍打人了,他打爆了王武統(tǒng)的腦袋。經(jīng)過搶救,王武統(tǒng)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后半生可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事后,許國章還是深表遺憾:這一回,他又打錯人了。他本想干掉王文治,不承想,弟弟王武統(tǒng)上前擋了一槍。
下了幾天雨,陽光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了。照往常,秋鹿家的陽臺上應(yīng)該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裳和白色被單,但這一天傍晚,秋鹿上陽臺時,只看到幾根晾衣繩在風(fēng)中輕輕搖蕩著。吃了晚飯,她一直沒看到媽媽。半夜醒來,她還是沒等到媽媽回來。
秋鹿,你媽?左鄰右舍問。
出差了。
過了一個月,左鄰右舍又問,秋鹿,你媽?
不知道。
秋天過去了,媽媽也沒有一封來信。秋鹿常常來到三樓的陽臺,用失神的眼睛看著遠(yuǎn)方,仿佛在樓頭眺望無邊無際的憂傷。陽臺上的衣裳少了些。有一件連衣裙,是媽媽穿過的,云一樣白,被風(fēng)吹動時,仿佛伸了個懶腰。她看見這件連衣裙的時候,媽媽的影子就浮現(xiàn)出來;可是,當(dāng)大姐穿上它之后,媽媽的影子就在大姐略顯肥胖的身影中消失了。初冬的陽光淡淡的,秋鹿對著一塊白色床單跳起了芭蕾。床單上的影子就是媽媽的影子。秋鹿就跟影子共舞。
冬天過去了,秋鹿的媽媽還是沒有回來。平日里,秋鹿家的門總是緊閉著的,窗戶也是。蒙塵的玻璃如同憂郁的目光。天黑之后,我們總會看一眼秋鹿家的窗口,也看看別人家的窗口。每一扇窗戶透出的亮光都是不一樣的,每一座房屋鎖住的黑暗也是不一樣的。有時候,黑暗中會同時傳來笑聲與哭聲。
照顧秋鹿姐弟五人的,是秋鹿的爺爺奶奶。爺爺買菜,奶奶燒飯做菜,家務(wù)活大家輪流做。有一陣子,爺爺總是在外面散步、聊天,以至于忘了飯點(diǎn)。
秋鹿,去喊爺爺吃飯。
到了飯點(diǎn),奶奶總是這樣喊道。
秋鹿來到河邊,就會看到爺爺靠在一棵樹旁就仿佛貼著枕頭一樣,睡得十分酣實(shí)。河水在一旁靜靜地流淌,晚風(fēng)那么柔和,沒有人會忍心叫醒一個酣睡中的老人。但有人說,嗜睡有可能是老年癡呆癥的預(yù)兆。秋鹿不曉得老年癡呆癥是怎樣的。爺爺被叫醒后,總會抹抹惺忪睡眼,問她,現(xiàn)在是清晨還是黃昏?
清明節(jié)那天,許家的孩子們對爺爺奶奶說,人家都去上墳了,我們?yōu)槭裁床蝗ィ繝敔斦f,我們還健在,上什么墳?奶奶說,你爺爺?shù)陌职之?dāng)年是被當(dāng)作惡霸地主鎮(zhèn)壓的,后來也不曉葬在哪個亂葬崗里;你爺爺?shù)膵寢岆S后投江自盡,也找不到影子了。即便如此,爺爺奶奶每逢清明照例要在家里點(diǎn)兩根蠟燭、三炷香。
這一天上午還是太陽高照,到了午后天色就暗了下來,有烏云從窗外默默地飄過,秋鹿放下手中的作業(yè),走到三樓的陽臺。那里晾曬著家人的衣裳,其間還夾著一件媽媽的衣裳(現(xiàn)在已經(jīng)留給二姐穿了),她隨手拿起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衣裳被陽光照過之后,似乎還有媽媽的味道。那一刻,寂靜的巷子里忽然響起一輛摩托車減速穿過青石板路的聲響,她大約是想起了爸爸,就透過薔薇花環(huán)繞的淺藍(lán)色欄桿朝巷子那頭溜一眼。從高處往下看,那輛摩托車就像一只八爪蟲,兩個人伸展出四條腿四只手,后面拖著微小的煙塵。坐在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襯衫的陌生男人,從后座下來的,是一個女人。秋鹿揉了揉眼睛,確定她就是媽媽。那個陌生男人在斜對面的小賣部門口停好車,跟她說了句什么,就朝她家這邊走來。像路人的影子一樣陌生的媽媽,就躲在小賣部的屋檐下,伸著脖子、怯怯地朝自家那個方向張望幾眼。她那樣子像是怕驚動什么,又像是怕被什么驚動。秋鹿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媽媽”這個詞沖口而出。她把收好的衣物胡亂堆放在房間里之后,就飛快地從三樓跑下來。他看見那個陌生男人正站在爺爺面前,手中提著兩瓶白酒和一條香煙。見到爺爺,他做了自我介紹,許老師,還記得我嗎?我叫王文治,您教過我初中物理。那人像一根細(xì)長的竹竿那樣戳在那里,頭發(fā)向后倒伏著,有些凌亂。爺爺上下打量了一眼后說,我不記得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但我知道你跟那個女人現(xiàn)在生活在一起。王文治說,她現(xiàn)在知道自己錯了,很內(nèi)疚,不敢登門來見您,因此就讓我捎句話,向您表示道歉。爺爺輕輕地哼了一聲。王文治說,我今天過來,主要有兩件事,一是看望老師您,二是完成曉丹交待的任務(wù)。爺爺說,今天本該是上墳的日子,你卻來看望我,我很意外。明年今天,你要看我,也許我就住在山上了。王文治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你看你,身子骨這么健朗,怎么能說這話?說著就把煙酒遞上。爺爺說,我不吃煙,酒也戒了。
五個孩子,讓你受累了。
白天她們都去上學(xué),我也樂得清閑。
蘇曉丹想把冬寶和秋鹿帶在身邊,減輕你們的負(fù)擔(dān),不曉得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秋鹿從門外探進(jìn)半個腦袋,要帶就把秀蕓和冬寶帶走吧。王文治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你就是秋鹿吧?你媽就在巷子外面,你們幾個姐妹要不要出來跟她見一面?不見,秋鹿說,你可以把冬寶和秀蕓帶過去。王文治面露尷尬,轉(zhuǎn)身去尋秀蕓和冬寶。
過了一會兒,王文治帶著秀蕓和冬寶來到爺爺面前。爺爺坐在一張竹椅上,背靠著墻,仰面打鼾。王文治不敢驚醒他。爺爺又睡著了,秀蕓和冬寶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扮了個鬼臉。桂芬和蕙芳提著一個裝滿衣物的網(wǎng)袋,把弟弟妹妹送到大門外。秋鹿沒有跟隨她們出去。
爺爺依舊跟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爺爺,秋鹿喊了一聲。爺爺沒應(yīng)。再叫一聲,還是沒應(yīng)。秋鹿嚇了一跳,把手伸到他鼻子下。她的手觸到了爺爺?shù)暮?。爺爺忽然打了個激靈,坐正。秋鹿說,爺爺,看來你是累了,還是回到床上休息吧。
爺爺說,我老了,一坐下來,就想睡。咦,現(xiàn)在是清晨還是黃昏?
都不是,是下午呢。
啊,我已經(jīng)越睡越睡糊涂了。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長著一個海豚那樣的腦袋,一個腦半球處于睡眠狀態(tài),另一個腦半球處于清醒狀態(tài)。
爺爺咧嘴笑著,好像一覺之后,之前發(fā)生過什么事,他都全然不記得了。臨近傍晚,一家人圍坐燈下,很漠然地吃著飯。爺爺只字未提秀蕓和冬寶。
之后許多個日子里,秋鹿發(fā)現(xiàn)爺爺?shù)钠庾兊檬直┰辍K稍诖采?,罵自己身上的病就像罵一條不聽話的狗。一個清晨,爺爺突然起了個早,燒了一壺水,清洗了一個杯子,然后把桌子擦了一遍。奶奶問,今天有客人來?爺爺說,兒子要回來過年了。奶奶突然沉默了。
秋鹿已覺出爺爺越發(fā)不對勁了。他時常坐在屋檐下,倒拿著一本書,有時看書,有時看后院草地上走動的小雞。雞沒有看他。醫(yī)生確診:許爺爺?shù)昧死夏臧V呆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一年深冬,秋鹿的祖母竟得了心肌梗塞,先走一步。秋鹿看到一輛靈車停在自家的門口,帶走了奶奶。爺爺站在階前,望著車子緩緩遠(yuǎn)去的背影,說,這輛靈車沒過多久也會帶走我的。
到了吃飯的時辰,爺爺去每一層樓、每一個房間都轉(zhuǎn)了一圈。秋鹿問,爺爺你在找什么?爺爺好像忽然忘了自己要找什么。過了半晌,他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問秋鹿,你奶奶?
奶奶出去買菜了。
唔,天都黑了,她怎么還沒回來?
爺爺坐在那里,等著等著,又睡了過去。
現(xiàn)在輪到二姐買菜,大姐做飯了。一家四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前,顯得有些索落。吃完一碗飯后,爺爺又去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說,這碗飯給你奶奶留著。
爺爺?shù)哪X子是越發(fā)糊涂了。但有時候,他也會略微清醒一些,說奶奶竟然先他一步走了,一點(diǎn)兒也不顧念他。于是,這個地主家的兒子就坐在餐桌邊上,流露出傷感的樣子。
秋鹿洗完了碗,看到爺爺依舊坐在餐桌旁,垂著頭。
爺爺,我給你背一首唐詩吧。
爺爺那兩片枯葉般的雙唇一張一翕。他好像已經(jīng)不知道唐詩是什么了。
秋鹿把手上的水漬抹干,字正腔圓地念了一首唐詩。秋鹿的嗓音很甜美,念詩的時候,連那件圍裙在她身上也仿佛呈現(xiàn)出了一種韻律之美。爺爺?shù)淖旖峭蝗宦冻隽艘唤z微笑。他從餐桌邊站起來,走出鑊灶間那扇小木門。后院除了幾聲蟲鳴,就是樹葉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的平靜的聲音。
不過半年,爺爺也走了。正是早春二月,冷寂的空氣中已暗暗摻和了一絲暖意。門前那副經(jīng)年的春聯(lián)被風(fēng)吹雨打,猶如一片殘紅。家中只剩下三個女孩,難免給人一種火冷燈稀的感覺。每逢天黑之后,秋鹿家有幾個窗口總是黑洞洞的。三姐妹沒有投靠親友,而是依仗爺爺留下的一筆積蓄,勉強(qiáng)度日:幾個月后,桂芬高中畢業(yè),沒考大學(xué)就進(jìn)了新華電器廠接替媽媽原來的工作;蕙芳考進(jìn)了一所重點(diǎn)高中,第一學(xué)期就拿到了獎學(xué)金;而秋鹿除了跳芭蕾舞,還常常受邀到外地參加朗誦比賽。家中最背運(yùn)的那個人當(dāng)然是她們的爸爸許國章,不過,他還是挺樂觀的,雖然判了無期徒刑,但在獄中有立功表現(xiàn),因此減了十年的刑期,他給女兒們寫信說,他每天勞教之余,一有空就會抄寫《新華詞典》中的生字,他要認(rèn)識很多字,給每個孩子寫很多信。
三
秋鹿長成大姑娘后,長相越來越像她媽媽,那個離家出走的女人仿佛又回來了,而時間壓根就沒有在她身上動過手腳。當(dāng)她騎上媽媽騎過的那輛自行車,帶著一縷微風(fēng)從我們身旁掠過,多年前那個騎車的女人的影子就奔出了我們的記憶,跟眼前這個女孩重疊在一起,讓人在某一瞬間不由地恍惚一下。太像了,太像了,這條巷子里的男人和女人總是這樣感嘆。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巷子里有一棵樹長得像另一棵樹,有一只貓長得像另一只貓。這又算什么稀奇的事?
在街頭,偶爾也會有人對著她吹幾聲口哨。但秋鹿只是翻個白眼就過去了。他們說她連翻白眼也是好看的。
你見過秋鹿?
哪個秋鹿?
就是那個會跳芭蕾舞的秋鹿。
漸漸地,就有一些男孩開始談?wù)撉锫沽恕?/p>
秋鹿是所有人的鄰家小妹。在每一個男孩的記憶中,秋鹿總是跟某個夏日、某條悠長的巷子聯(lián)系在一起:因?yàn)槭窃谒{(lán)天下,云格外白,房屋也格外白,那個叫秋鹿的女孩站在一堵白墻下,裙子也白,白裙子和白云都在微微飄動。她的眼睛有著黎明時分的那種清亮,即使在黃昏時分也是如此。夏日的早晨,當(dāng)你抬頭,忽然看到藍(lán)得近乎透明的天空,整個人一下子就變得內(nèi)外明澈。你看她的眼睛,大概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吧。
十六歲那年,秋鹿果然考上了省藝校。我們都說,她是跳著舞進(jìn)城的。
同年,桂芬嫁給了本城的一名小作坊老板,還當(dāng)上了新華電器廠的技術(shù)部經(jīng)理;蕙芳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學(xué),本碩連讀,以后還要出國讀博;最小的妹妹和弟弟,一直跟隨著媽媽,在另一座城市念書。每逢清明,桂芬、蕙芳和秋鹿三姐妹就會回到本城,把舊居的里里外外清掃一遍。屋子里的陳設(shè)都沒變動,仿佛還在固執(zhí)地等待著舊主人(秋鹿的父親)歸來。
老城的北大街該拆的都已經(jīng)拆了,唯有老巷如故。我們這條巷子已經(jīng)住了好幾代人,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從這里搬出去,有人遷居至此;有人宴罷,帶著醉意回家,有人哭著出門……
【東君,本名鄭曉泉。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結(jié)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等十余部,其中包括長篇小說《浮世三記》《樹巢》兩部、評論集《隱秘的回響》一部。此外,在海外出版小說集《蘇靜安教授晚年談話錄》《聽洪素手彈琴》兩部。曾獲第二屆郁達(dá)夫小說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