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圖》
《潮汐圖》
作者:林棹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11月
ISBN:978-7-5321-8014-1
單價:58.00元
一 海皮
01尚未定型
我是虛構(gòu)之物。我不講人物,因為我根本不是人。我有過許多名字,它們一一離我而去,足以湊成我的另一條尾巴。我會說水上話、省城話和比皮欽英文好得多的英文。一點澳門土語。對福建話、葡萄牙話、荷蘭話有一定認(rèn)識。認(rèn)得十幾個字。
我是虛構(gòu)之物,是尚未定型的動物。我的創(chuàng)世主——我的母親,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設(shè)四馬路某工人新村。早在創(chuàng)世之初母親就賦我以好奇、善變、怕死三種質(zhì)地。那時刻大地為我準(zhǔn)備好了,但光禿,不著一物。字符滔天翻涌,無方向,無意義。我伏著。那是洪荒時代。除去好奇、善變、怕死我一無所有。
二 蠔鏡
16 “向一無所獲海岸邊”
迭亞高出生在澳門,他父親則出生在一艘斯庫納帆船上(蘇丹號)。迭亞高的祖母薩拉來自斯瓦希里海岸,輪陣痛竄過她海蛇樣的背脊時,蘇丹號正在橫渡“海盜巷”過分寬闊的灣口,宮縮引來索科特拉島又將它推遠(yuǎn);在翡翠色的北阿拉伯海,外科大夫麥克雷夫林將新鮮的嬰兒臍帶祭獻給“黑色圣母”、子嗣多似游魚的海母葉瑪亞,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錯,阿布雷烏(薩拉的丈夫)還是不得不把妻子的尸體留在咖喱味的莫爾穆岡。蘇丹號再次起航時候,阿布雷烏變形為父兼母職的鰥夫。他給男嬰起名伊扎克,給男嬰喝偷來的牛奶。進入緬甸海不足一個時辰,阿布雷烏突然跳船,五個水手明明白白目擊他奮力游向安達(dá)曼—尼科巴群島。人們在奶牛欄里找到伊扎克(被一堆爛布裹著),麥克雷夫林做那孤兒的臨時看護直到大船泊入馬六甲,之后,河?xùn)|教堂的博格坎普神父接棒,成為伊扎克的監(jiān)護人、老師和噩夢。麥克雷夫林乘蘇丹號繼續(xù)東行,終點是黃埔,他人生的終點則在澳門,死時五十三歲。至于阿布雷烏,沒人知道他死在哪里或到底有沒有死。
河?xùn)|岸教會伊扎克荷蘭語、拉丁語和痙攣,河西岸教會他馬來語、福建話和活命,他的逃跑病則是祖上遺傳。十三歲那年伊扎克首次逃跑,一舉成功,涕淚縱橫地將教堂院墻和馬六甲城墻拋諸腦后。他依次現(xiàn)身柔佛、巴淡、民丹、邦加檳榔,重返馬六甲時已屆中年,拖個大腹便便小姑娘,簡直匪夷所思。那姑娘年幼得嚇人,也許來自帝汶,也許來自錫蘭,右耳只得半片。他一貫稱呼她“阿哈依”。沒有旁人的時候,伊扎克和阿哈依親嘴、打架、用泰米爾語高聲交談。起先阿哈依在荷蘭街幫傭,伊扎克在碼頭打雜。街上騎樓深廊、大厝排屋給這對男女(以及成百上千和他們一樣的男女)提供了莫大便利。一旦窗外響起長鼻猴的哀鳴,阿哈依就想盡辦法脫出身去,隱入夜色配合她氣喘吁吁的丈夫。
碼頭那邊,澳門像刮來刮去的風(fēng),日日吹拂伊扎克的心。當(dāng)澳門從東邊吹來,他頸背鬃毛立刻豎起;要是從西邊吹來,則會在他身上犁出道道感傷的金黃??v然伊扎克的心硬似桃核也無法抵御交相吹刮的澳門。有一天桃核竟回春,發(fā)成大肉桃,柔軟芬芳,汁水飽滿。那就是澳門,伊扎克想。大肉桃澳門日日誘惑他,他長鼻猴的哀鳴中滋生出希望的炫光,他從背后向阿哈依描述澳門,向她窄窄的耳道灌注芬芳的桃汁、猿猴的鼻息。他愈少地去荷蘭街了,因為他要“盡快賺到我們的艙位”。
萬燈節(jié)過后伊扎克得償所愿,跳上一艘發(fā)往澳門的飛剪船,不是因為終于賺夠了銀子,而是因為終于賣掉了自己。他沒有同阿哈依告別,因為阿哈依、她腹中珠胎、博格坎普神父(他趕在上船前把那老鬼捅了個稀巴爛)并面目模糊的雙親都如眼前漸漸消逝的晚霞,哪個傻瓜會和晚霞告別呢?時隔二十日,伊扎克在外十字門再次遙望晚霞,感覺自己成為全新的人。
三 游增
22 大透明
灣鎮(zhèn)好極了。每一只動物都有名字,每一株植物都有肖像畫。有詩贊美菌絲的絨花,有目光鉆探蝸殼的渦旋。時常我像有預(yù)感似的,相信灣鎮(zhèn)是一切結(jié)束的地方。我望著那只岸邊蒼鷺(它已經(jīng)站了那么久),想知道河水是不是遞給它同一種預(yù)言。有翅膀的,有鰭的,或就只是輕,輕得足夠御風(fēng)而行的,海角天涯地尋找激發(fā)預(yù)感之地。這是奢侈的。世界真大啊。鳥兒都哪兒去啦?
教授說,有一座鳥的墳場。他伏在書桌上說。書桌剛剛收拾好,膽形花瓶里換了新的野花:菊苣、矢車菊、野蘿卜花。教授白發(fā)蓬亂,膝上蓋方格羊毛毯,實際上并沒有看起來那樣老。他說話時候像是自言自語樣子。雪達(dá)犬挨壁爐睡熟。鳥無法預(yù)知死期,他說,他年輕時肩背一定很寬的,現(xiàn)在萎下去一點,話說回來,誰也不能啊,有時鳥飛著,死落在它背上,把它踩了下去,鳥啊,死著,墜著,掉進鳥墳場,一點聲音沒有,因為墳場里厚厚地鋪滿鳥,軟綿綿的,像小提米的床鋪。小提米讓雪達(dá)犬支了支耳朵,眼睜開又慢慢閉上。教授旋上筆帽,起立。你想出來嗎?他回頭問我。他的膝蓋能精準(zhǔn)預(yù)知雨天。我耷著嘴角,一動不動。行吧,他說,你先泡著,一會兒我回來換水。他捏起那疊紙。雪達(dá)犬彈起來,拼命拱他腿肚子,行啦,他笑瞇瞇地說,嗨呀,咻,去,他倆推推拱拱走到門邊,他想把羊毛毯掛好,可狗又拱他,好啦!他說,羊毛毯就地一撇,和狗一起,推推拱拱地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