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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華語作家小說專輯】 《江南》2021年第6期|武陵驛:班迪戈叢林魔鬼案或金合歡之歌(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武陵驛  2021年12月08日08:28

推薦語

19世紀中葉,澳洲新金山淘金潮中的第一個華人偵探傅鑫,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破壞者。在工作過程中,他結(jié)識并幫助了英國調(diào)查記者馬庫斯,因此馬庫斯也成為他最后一案以及神秘死亡的記錄者與真相的揭曉者。與傅鑫有過情感關(guān)系的華人同胞阿珍和愛爾蘭妓女麗姿,在傅鑫死后,一個用愛,一個用恨,埋葬了她們對他的思念,卻以另一種堅貞的方式,艱難維護著他的愛和血脈。這篇小說不僅反映了第一代華人移民在海外的悲慘生活和苦難經(jīng)歷,最重要的,通過傅鑫這個有別于以往文學作品中華人勞工形象的人物,可以清晰地看到東西方文化精神和觀念,在一個移民身上的沖突、糅合和融會。

班迪戈叢林魔鬼案或金合歡之歌(節(jié)選)

□ 武陵驛

在班迪戈中餐館能吃些什么

傅鑫頭一眼看見這個高壯的白人,就察覺到了異常,不是鼻尖沾染的礦石粉末,而是那雙骨節(jié)粗大鐵鉗一般的大手。一個孤零零的白人在班迪戈唯一的中餐館享用咕嚕肉,很不尋常。方形大口在沒有食物的時候也一開一合,隨時做著啃噬骨頭的動作;他嚼著的應(yīng)該不是豬肉,也許是袋鼠肉,或者是袋貂;腮幫子上掛著糖醋汁,像活物奔跑似的左沖右突;左臉頰盡管被淺棕色枯草樣的亂發(fā)遮著,數(shù)道深深的血痕仍像火苗似的,時不時探出來。

中餐館門楣掛著“臺山中餐館”和“隨時待客”的英文招牌,但充其量就是一幢簡易木板屋。這里很少有白人主顧來,很多白人礦工、即使走過門外的乞丐,也不會停下;即使停下,在餐館門口伸頭張望,看見最多的只是進門左首一張料理臺,鋪著紅桉木做的巨大砧板,有時候是老板赤膊揮舞斬骨刀,更多時候則是一個纖弱的中國女孩,沉甸甸的中國菜刀在她手里不知怎么就變輕變小了,人們管她叫阿珍。傅鑫見過她好多次,沒有什么印象;現(xiàn)在再細細審視,確認只是一個粗手粗腳的暴牙妹。一個小腳中國女人低眉垂目坐在旁邊賬臺后面,戴上了一頂時髦的英國女帽,藏起了腦后抓髻。她是老板的續(xù)弦,也是阿珍的后媽。于是,好奇心重的白人礦工們知道了,臺山餐館是淘金地第一家賣袋鼠肉的餐館,還賣兔肉、袋貂肉、野狗肉、蛇肉和老鼠肉等奇怪食物,當?shù)貧W洲移民中間甚至傳說這是家黑店,中國佬在店里賣班迪戈叢林魔鬼的肉。然而他們離去時,眼神里仍然帶著一個大問號:在班迪戈中餐館你能吃些什么?

傅鑫喉嚨癢得厲害,勉強忍住咳嗽,將痰液咽回去。他退出餐館太急,差點撞到小腳顛顛的老板娘。他的新皮鞋走得太快,露出了一瘸一拐的慘狀。右膝受過舊傷,他走得稍快就會蹣跚,但那個白人過于享受美食,根本沒抬頭。

在對面福隆雜貨店的后門口,英國人馬庫斯看著一大堆中國圓口黑布鞋堆里一雙锃亮的黑皮鞋一拐一拐,呈內(nèi)八字,朝他沖過來。他知道是傅鑫來了。之前馬庫斯站在那里,吸了足足有四根煙,身邊來往都是戴氈帽拖著大辮子衣著臃腫襤褸的華工。

馬庫斯咧嘴笑說,好幾天沒見你晃悠,還以為你死在煙床上了。

傅鑫沒像往常那樣露出熏黑的牙齒笑,他什么也沒說。

兩人一先一后進入雜貨店,老板一看到他們,趕緊把后門關(guān)上,還上了鎖,轉(zhuǎn)身熟練地給英國人馬庫斯拿來了啤酒,給傅鑫拿了一碟花生米和燒酒。

昏黃的煤油燈光,剝落的墻紙,墻上掛軸寫著令馬庫斯抓狂的毛筆寫的象形文字。傅鑫告訴他上面寫的是中國老百姓不信別的,只信吃的。他比劃著說,食物是天樣大的東西。馬庫斯費力地聽懂了傅鑫的廣東四邑英語。他很不以為然。直到傅鑫死后,他才得知傅的弟弟妹妹是在來澳洲的半路上餓死的。

他和這個膚色黝黑的中國人結(jié)伴來班迪戈的日子是四月,羅頓河水橫貫的淘金地正瘟疫流行。馬庫斯發(fā)了寒熱,喉嚨生疼,不斷淌鼻涕,他意識到這新建立的維多利亞殖民地只有夏冬兩季。入秋的普通一天,就是白天是夏天,晚上轉(zhuǎn)冬天,早晚溫差很大。他一到班迪戈就病了,在這里住了足足半個月,幸虧染的不是疫病。每天都仰賴傅鑫安排臺山中餐館送三餐,但他幾乎見不到傅鑫。他承認自己喜歡傅鑫,傅不光黑白兩道通吃,而且有一只對犯罪的氣味特別敏感的鼻子。

羅頓河水變清的季節(jié),馬庫斯大病初愈,居然愛上了中餐,那個叫阿珍的中國女孩每次羞答答地將湯碗和米飯端到他床頭,他都津津有味于玉米袋鼠肉湯。他回墨爾本前,對傅鑫說他或許愛上了阿珍,如果只考慮飲食之樂的話。

太子旅館304房

馬庫斯曾在新金山《阿耳戈斯報》上撰文說,今天不需要什么飛毯帶你去中國,只要一轉(zhuǎn)彎,拐入城里小柏克街,遇見那個身材瘦小的華人神探傅鑫,嘴里叼著香煙,帶著你指指點點,所有中國風土人情就在一條街上進入眼底,尤其是關(guān)于這條街上罪犯的情報。所以,這位英國記者從墨爾本不惜隨著傅鑫直驅(qū)150公里,一路追蹤著血腥味來了班迪戈。

馬庫斯來到羅頓河畔的金礦是調(diào)查一系列殺人案件。他在班迪戈的病中筆記記載,臺山中餐館的阿珍早就習慣了料理那些淘金華工捎帶打來的野物。有天晚上,他們送來的不光是大個子的袋鼠和長得像碩鼠的袋貂,還有一個腦殼被打破的小伙子,傷口很可怕,他身上藏著的金子被搶了。他們?nèi)f是魔鬼干的,班迪戈茂密的叢林里藏著的是白人魔鬼。

接著,班迪戈白人礦工營地里出現(xiàn)了一起死亡事件,那個白種女人死得很慘,臉完全破相了,警察認定死于野狗攻擊,但附近百姓都說是傳說中的班迪戈叢林魔鬼又出現(xiàn)了。華工們則嗤之以鼻,他們暗地里全說那個歐洲女人是個賣淫的賤貨。不過,當?shù)貓蠹垊t一致宣稱為班迪戈叢林魔鬼案。

新金山墨爾本的金子使舊金山圣弗朗西斯科黯然失色,而金子帶來的是罪惡。墨爾本唐人街發(fā)生了一起類似案件,死在唐人街的妓女來自班迪戈,也是一名愛爾蘭妓女,名叫凱瑟琳。唐人街酒樓食肆開始瘋傳班迪戈叢林魔鬼進城了。

就是這起凱瑟琳被害案引起了剛到墨爾本的英國記者理查德·馬庫斯的濃厚興趣。他采訪了負責重案的探長,但老探長很不耐煩,而年紀更大的警察局長一味含糊其辭。馬庫斯決定甩開警方單干。他找到了唐人街住滿了妓女和皮條客的太子旅館304房。上帝不想浪費他所愛的勇敢記者的寶貴時間,因此讓他立即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他去警局報案,見到一位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動的華人探員。他們當即趕赴現(xiàn)場勘察,驅(qū)散了圍觀的閑人。

去年9月12日是南半球寒冷的春日,傅鑫和馬庫斯相識于犯罪現(xiàn)場。傅鑫說,報案人最可疑。馬庫斯說,我是報案人。傅鑫說,所以你有嫌疑。

馬庫斯的緊張感突然消失了,他咧嘴無聲地笑了。寫了那么多罪案跟蹤報道,今天才聽到一個偵探如此武斷的推理。他說去太子旅館找妓女瑪麗,瑪麗是前一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案子中被害妓女凱瑟琳的閨蜜,沒想到她在旅館房中上吊了。瑪麗同凱瑟琳一樣,都是極少數(shù)愿意接待中國淘金礦工的愛爾蘭妓女。

傅鑫取出香煙點上,盯著他,好像在分析他是不是愛爾蘭人,馬庫斯差點忍不住要喊話,鬼才聽不出他的口音,他是地道的蘇格蘭人。

好一會兒,傅鑫才說,有人謀殺了她。

馬庫斯同意這個說法,但他需要證據(jù)。傅鑫說用不著等法醫(yī)來,證據(jù)很明顯。你看她的脖子上那么多淤青,胸肋骨還斷了一根,胸口有掌印,指甲縫里沾著皮屑和血,還有些淺棕色毛發(fā),可見兇手是一個淺棕色頭發(fā)的歐洲白人,有蠻力,手很大,身上應(yīng)該有抓傷,考慮到死者是妓女,兇手很有可能是來自巴拉瑞或班迪戈礦區(qū)的淘金漢。

馬庫斯還從未在殖民地警局內(nèi)看見過這么敏捷的判斷力,但他卻沒有見到警方懸賞通緝一個手很大、身上帶抓傷的歐洲礦工。相反,第二天,警方在報端辟謠說太子旅館發(fā)生的只是一起普通自殺案。

馬庫斯在唐人街找到了正在理發(fā)的華探。傅鑫讓他坐著等,等到他舒舒服服洗完頭,頭上冒著熱騰騰的白汽,才沖著馬庫斯狐疑的灰眼珠說,喂,咱們做一筆買賣。

馬庫斯說,我可不買鴉片。

傅鑫聞了聞自己的衣袖,聞不出鴉片味,他反問,你不想要獨家新聞?

馬庫斯心里暗罵:狡猾的東西。但他按著傅鑫的報價,還是爽快地付了五英鎊。因為傅鑫提出的交易條件的確是好買賣,因為他還是新金山唯一的華探。1850年在巴拉瑞和班迪戈等地淘金熱爆發(fā)后,英帝國國會通過法案將飛利浦地區(qū)從新南威爾士分離,成立維多利亞殖民地,面積二十多萬平方公里(相當于英國面積),由一名副總督管理。維多利亞警力根本無法跟上城市的迅猛擴張,統(tǒng)共只有二十八名偵探,七名分布在鄉(xiāng)村,一名在郵局,四名在城里警局做行政,剩下十六人都在城里執(zhí)行外勤。警察局長果斷決定增加十名警力。這十人全是便衣外勤,包括唯一的一名華人偵探,專門對付華人罪犯,顴骨高聳眼珠忽閃忽閃的傅鑫現(xiàn)在是遮住唐人街半邊天的人物。

三天后,墨爾本報端援引傅鑫秘密提供的線索,曝光了太子旅館命案是謀殺案,很可能是系列謀殺案之一,新聞馬上轟動全城,連礦區(qū)的《班迪戈星報》也轉(zhuǎn)載,引發(fā)了大眾的持續(xù)猜疑,兇手是不是來自班迪戈礦區(qū),在班迪戈和墨爾本兩地來回流竄,連續(xù)作案?殖民地警方突然陷入了輿論包圍的大漩渦。

桉樹棍子不結(jié)實

十月的一天,他們在唐人街重新碰頭。馬庫斯吃過一頓來墨爾本后最豐盛的早餐。他拿到了豐厚的稿酬,改頭換面,換了新衣帽新皮鞋,灰眼珠像用水洗過,喜氣洋洋。

那天中午傅鑫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胳膊上挽著一位栗色長發(fā)的歐洲女人麗姿,她笑容里湖水一樣柔軟的東西讓馬庫斯想起了蘇格蘭高地的湖泊,她夸張的翹臀式蓬蓬裙好像重得使他心里發(fā)沉,他親吻了麗姿的手。麗姿·奧斯邦肯定是一個來自國王街的無知的愛爾蘭女人。馬庫斯猜對了。在當時的殖民地語匯里,無知等同于墮落。

傅鑫的單身生活并不規(guī)矩。馬庫斯猜他在中國老家一定有老婆,說不定不止一個老婆,說不定還有孩子。但是,傅鑫從來不談,好像他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馬庫斯不曉得麗姿知道些什么,但他倒是初步掌握了傅鑫的一些來歷。傅鑫的真名無從查考,但這個生來不安分的小個子的確是最早離開動蕩不安的廣東的那批中國人中的一個,在英屬殖民地香港和新加坡短暫飄蕩,然后搭船前往南澳,經(jīng)過漫長徒步旅行,抵達維多利亞淘金地。數(shù)年后,他成為給警方做事的口譯員,同時也做了淘金華工里的大佬。馬庫斯疑心他在中國是長毛,其實這疑心是多余的,淘金熱里的出洋華工不少都是太平天國洪楊舊部。他們熟悉槍械,打仗勇猛,九死一生,差不多都是亡命徒。誰也不知道何時這個大佬口譯員做了英國人的便衣密探,江湖上風傳傅鑫出賣了許多華人朋友,也有人出頭辯護說他是在犯罪團伙里做臥底。某天半夜,傅鑫在布朗斯威克街一個相好家里過夜。半夜有人敲門,他連衣服也沒穿,就被人架走了。幾天之后回來,他渾身是傷,腿也瘸了。以后出門,他胳肢窩下就多了一支手槍,雖然他幾乎不用。那就是一個嚇唬人的玩意,他自己說。十來年間,越來越多的華人離開淘金地,涌往維多利亞殖民地的中心墨爾本,聚集在小柏克街,漸漸形成了唐人街。傅鑫也就不再隱瞞身份,不再諱言他是警方委任的偵探。警方普遍認為他能干且可靠,破例承認了他這個唯一的華探,此時傅鑫已經(jīng)住在城里,但破壞華人傳統(tǒng)的華探名頭從唐人街蔓延到了淘金礦區(qū)。

馬庫斯所不了解的是傅鑫同墮落的白種女人交往的最初,曾經(jīng)只身單挑唐人街賭館。那時候十幾歲的熱血沸騰的傅鑫,腦后拖著一條發(fā)色枯黃的大辮子,里里外外到處想找一把鋒利的刀子,但老鄉(xiāng)們把菜刀也藏了。他背上鋪蓋卷,裹上綁腿,腰間插著彈弓,手里提著一截桉樹棍子,瞞著老鄉(xiāng)離開班迪戈營地,第一次連夜進城。他從后門闖進唐人街賭館,著實吃了一驚。第一眼就是與麗姿·奧斯邦對視——他在她眼睛的藍色夏夜里尋找著什么。

守門的菲律賓人在跌倒前,叫了一聲“我的上帝”。傅鑫沒有理會,他不是為了上帝,那是白人的上帝;他也不是為了公義,那是白人上帝的公義,他為了復(fù)仇。他恨賭博,更恨高利貸,只因為他老竇(粵語指父親)。

傅鑫的第一棍打偏了,落在賭桌上。桉樹棍不結(jié)實,先裂了,那個逼死傅老竇的放高利貸的察覺不妙,抄起一把椅子擲過來。傅鑫跌倒在麗姿懷里,在一股柔和而辛辣的香水味裹挾下,他放縱自己湊到雪花皮膚如此近,連她鼻翼兩側(cè)的雀斑也看清了。麗姿順手就把他扶起來,他的腿彎里又挨了一下什么東西的重擊,他已經(jīng)無法站立,在這個空當,他本能地掏出彈弓,將一枚羅頓河里水磨溜圓的石子打在放高利貸的臉上,兩顆門牙崩飛,接著第二枚石子又準確命中高利貸者的太陽穴。

傅鑫突然想到外國美女的骨架真是健壯。在后來十來年漫長的探員生涯里,他從未想過愛上一個健壯的愛爾蘭妓女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對金子失去興趣的淘金漢

麗姿那天出現(xiàn)在唐人街賭館實在是緣于她的粗心大意。她雖然也接班迪戈來的淘金漢,但她從來不接華人(不是高傲,說不清為什么)。那天她將錢包掉在了馬車上。馬車夫告訴她在她之后的那個乘客是個華人,在唐人街下車。她在賭館里面浴室蒸汽似的喧鬧中辨認著華人的面孔,發(fā)現(xiàn)這真是一個難上加難的苦差事。等到她好像認定了某個人,但那個人竟然被一個拿著樹棍的鄉(xiāng)巴佬干趴下。麗姿發(fā)現(xiàn)那個剪掉大辮子拿著桉樹棍子的年輕淘金漢有些不同尋常。打斗中這面黃肌瘦的中國少年腰上掉了一卷書在地上,在眾人慌亂間,被她撿了起來。

當天晚上,她在港區(qū)碼頭上找到了這個少年。他的衣服上還沾著血跡。她將那卷書還給他,那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英文版。她還將他領(lǐng)回她在國王街的小公寓,給他面包和酒。傅鑫吃飽喝足,額上冒出一層熱汗,寬闊的鼻翼呼扇著,揚起兩道劍眉,疑惑地望著她。麗姿先笑了,她聳聳肩,傅鑫問她多少錢,她一愣,反問他有錢嗎,傅鑫知道面包不貴,酒錢他不知道。她曉得他誤會了,哈哈大笑。傅鑫說我殺了人,麗姿說我知道。他問死了吧?她說不知道。

他說在到南澳之前,他老竇吐光了胃里全部黃水,看到船上最后一只老鼠也死了。船員們把船上的老鼠全抓光了,烤了,吃了。水手們都懂沒有老鼠的海船只有死路一條。老鼠活著,人才活著。這點道理傅老竇知道了也沒用,眼看著傅鑫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接一個餓死在海上,老竇急得想投海,但他沒有在到達澳洲前一死了之,而是在到達澳洲幾年后,最終輸光淘來的那點點金子,將一條老命送在了唐人街賭館里,那一次他連續(xù)四天四夜沒有離開賭館,一頭栽倒在賭桌下面,留下一屁股高利貸。

那一夜,麗姿給他換了衣服,將她的英雄的頭摟在懷里。她嘴里喃喃自語:哦,感謝上主,大衛(wèi)戰(zhàn)勝了歌利亞。

傅鑫在柔和而辛辣的香水味中,渾身陡然哆嗦起來。這里無論中午多么炎熱,半夜總是寒冷的。他分明又看見自己的祖父如何用拐杖教訓(xùn)在外眠花宿柳的三叔。

從那時起,傅鑫每次進城都故意避開國王街,但每逢看到路邊樹上盛開的一團團厚重的金黃色花球,他的鼻翼就忍不住扇動,他得知這是澳洲大陸上到處可見的金合歡花,那柔而辛的香味總是將他帶入他設(shè)想中的麗姿的歡笑和哀傷,但他就是不敢想象自己回到麗姿小公寓的場景。

傅鑫也許是第一個對金子失去興趣的淘金漢。也許是因為在城里遇見一個戴著白領(lǐng)圈的老牧師,聽了一段禱告詞,得到一本英文欽定本《圣經(jīng)》。他回到班迪戈,就著營火,翻了一晚上,以后他沒事就翻,特意去拜老牧師學英語。在牧師的書房里,他找到了些有意思的英文書。他主動把辮子剪了,換了一身二手洋服,褲子有點緊,胸前只有兩三枚紐扣,工友們笑話他脖子上系了一塊彩色抹布。但當華人與白人的沖突發(fā)生后,他充當起翻譯角色,沒人再敢笑話他。從洋牧師和麗姿那里他了解了洋字母的力量,他不光使用彈弓,還在紙上寫寫畫畫,憑著小聰明和勤學苦干,主動充當華人與白人之間的橋梁,直到某天他沖撞了一個威爾士人的高頭大馬。那個穿著紅色警服的白人跳下馬,晃動著鋼盔,盔尖的紅纓迷住了傅鑫的眼睛。白人扯住他的領(lǐng)帶,皺著眉頭,但說話蠻客氣。傅鑫一口廣東四邑口音的英語居然暢通無阻,使他得以講清楚自己是趕著去給城里來的警察做翻譯。威爾士人舉手示意,巧得很,他就是新金山來班迪戈辦案的探長,他雇用了口譯員傅鑫。

傅鑫以后頻繁往城里跑是去維多利亞警局當差。每次他為同胞做完口譯,總是很孤單很失落,他的心在城里,辦完差事,他就往唐人街去閑逛。小柏克唐人街,對他而言就是家鄉(xiāng),雖然這里看不到手推車,聽不到木屐敲地。有時候,他會去理發(fā)店享受一下久違的掏耳朵。被溫柔的手伺候過的耳朵將家鄉(xiāng)的聲音都收藏在里面,滿耳都是廣東戲曲鑼鼓,臨街門窗里傳出麻將洗牌的聲響,茶館、粥店、中藥鋪、雜貨店、報攤、當鋪等等熙熙攘攘的熱鬧,忙碌的母親們呵斥孩子的聲音……

有一天,他也像城里那些黃發(fā)少年一樣在路邊放肆,吸卡雷拉斯(Carreras)煙,對著玻璃瓶口灌深棕色的咳嗽藥水。馬車粼粼駛過,一只很白的手搭上他肩頭。他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又哆嗦起來。一個銀發(fā)女人妝很濃,笑很淺,香味很騷,他覺得都已是他祖母年紀的那女人,扔掉手里的香煙,扭動著上下身之間的連接部分,問,快活一下嗎?有些外語是無師自通的。他臉紅得像西紅柿,卻反而牢牢記住了那些拗口的英語淫詞,當他忽然醒覺自己竟然來到了國王街,就扭頭跑了。

他在淘金營地度過火熱難熬的整個夏天。他帶著金塊來城里兌了錢,把彈弓裝在一只首飾盒內(nèi),又去了國王街。這回他的英語沒幫上太多忙,他把彈弓送給麗姿。麗姿先是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這是什么意思?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愿不愿意嫁給他,麗姿突然不笑了。她把彈弓退還給他,她說她不要什么武器,也不要什么玩具,她要的是一個戒指。他一聽就想去街上珠寶店買戒指,但被她一把拉住了。

那天,傅鑫仿佛從廣東老家走過千山萬水,走到了新金山,又走到了歐羅巴的愛爾蘭。他光著上身,倚在麗姿公寓硬邦邦的床頭,在他的裸身投下的暗影里,洋女人的面目看不太清楚。麗姿的粉紅乳頭被嫖客咬破了,她睡著的時候也一定很痛,但她的鼾聲很溫暖很體貼,讓他很充盈也很疲憊。他悵然望向窗外,看見一些廣東女人坐在自己家門口臺階上,就像他在家鄉(xiāng)的童養(yǎng)媳老婆的樣子(他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長相),無論在世界何處,她們總是那個模樣,但她們同愛爾蘭女人的區(qū)別就像是土豆和紅薯。

他狠狠吸一口煙,不再覺得洋煙很貴,也不再覺得老竇在噩夢里還會繼續(xù)攪擾他。這是傅鑫一生中最輕松愜意的時刻。凡老竇中意的,比如賭博,都有其可惡之處;而老竇痛恨的,比如洋妓女,都有其可愛之處。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六期)

【武陵驛,居墨爾本。世交會、維州作協(xié)、澳華作協(xié)會員和小說學會理事。小說見于《芙蓉》《文學港》《四川文學》等。曾獲僑聯(lián)海外著述獎、Ewing Trust 作家獎等。詩歌見于《創(chuàng)世紀詩雜志》等,入選花城版《2020中國詩歌年選》。已出版《騎在魚背離去》和《水蜘蛛的最后一個夏天》?!?/span>